诗词大家叶嘉莹:一颗不死的莲子心

2016-05-06 12:10远儿
新青年 2016年5期
关键词:叶嘉莹古诗词诗词

远儿

莲子一直被誉为最长寿的种子,考古节目中不乏沉睡千年的莲子生根发芽,滋叶开花的报道。这些实证深深鼓舞了一个人,那便是知名学者教授、诗词大家叶嘉莹。虽然年过九旬白发苍苍,但小名为“荷”的叶先生依然时时以莲花自喻,并深信“莲花落了有莲蓬,莲蓬里边有莲子,莲子里边有莲心,而莲心是不死的”。怀着这份信仰,她一生与古诗词为伴,籍由它度过忧患、获得疗愈,并在词作中言志:“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穿裙子的“士”

叶嘉莹曾说,她的一生都不是自己的选择,从来都是命运把她推往何处便是何处。“家里让念书,也就念了。毕业后让教中学,也就教了。一位老师欣赏我,把她弟弟介绍给我,后来也就结了婚。”然而放弃抉择的叶嘉莹却从来都不是一个灵魂干枯的女子,她永远有着自足的小世界,庭院深处,伴着几竿修竹便可怡然自乐。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古典诗词的滋养。

叶嘉莹本姓叶赫那拉,与词人纳兰性德是本家,她自小接受的是大家闺秀的教育,但面对的却是跌宕起伏、充满变数的一生。幼时父亲教叶嘉莹认字读书,第一本开蒙教材便是《论语》,自那时起,“圣贤之道”便植入了她幼小的心灵,因此当厄运降临时,文静内向的她总显得比别人更为沉稳、笃定。15岁那年,北京被日本人占领,叶家终年吃不到白面,只能吃一种粗粝酸臭的混合面,老舍的《四世同堂》里,祁老先生的曾孙女宁愿饿死也不吃这面,自小娇生惯养的叶嘉莹却能拌上最咸的酱,面不改色吃下去,因为在内心深处,她一直以“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论语》中有言:“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七七事变后,叶嘉莹的父亲随国民政府迁移,后音讯全无,母亲忧思成疾,需要离京到天津手术,她执意不要儿女相随,后来因身体过度虚弱在火车上过世。母亲的猝然离世成为了叶嘉莹心头永远的痛,她于悲戚中写下八首《哭母诗》祭奠亡母:“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纵情诗歌助她慢慢消化了无常带来的伤痛,并承担起长姐的责任照顾幼弟,于战乱中努力践行着儒家的“知命不忧”。

因为在古典文学方面天赋卓著,叶嘉莹颇得伯父的欣赏,并在伯父伯母的资助下得以继续学业,并考入了辅仁大学。在辅仁,她遇见了影响其一生的古典文学大师顾随先生,师生之间时有唱和,叶嘉莹对老师的一言一行都不舍得错过,认真记下了厚厚的8本笔记。而顾随先生的教诲“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也成为了影响她一生的行为准则。

大学毕业后,叶嘉莹成为了一名中学教员,并在一位老师的撮合下嫁为人妇。她一直随顺着生活,并在顺服中吟诵诗词,积蓄能量。然而如王国维所言,“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命运对叶嘉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她恒定不变的应对策略,便是做一个穿裙子的“士”:以女性之身体恪守儒家传统之士的品格和操行。

把感情完全杀死

叶嘉莹随丈夫入台,不到一年,白色恐怖开始蔓延,叶嘉莹的丈夫锒铛入狱,随后她和四个月的幼女也被捕,后来母女二人虽被释放,但叶嘉莹已经没有工作和宿舍,茕茕而立无以为家。她只好带着尚在吃奶的幼女投奔亲戚,夜晚母女俩就在走廊上铺张毯子打地铺,午间为了不打扰主人午睡,她便抱着幼女避出去,在灼灼烈日下徘徊良久。

三年后,叶嘉莹的丈夫终于被释放,但因为狱中的折磨,其性情早已发生了扭曲,动辄就暴怒如雷,对妻子施以拳脚。而此时的叶嘉莹除了默默忍受丈夫的暴行,还要教书赚取微薄的薪水来赡养老父,供两个女儿读书,沉重的生活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每夜只能在梦中舔舐伤口,可是那些纷飞的梦境也总是让她失望:她时而梦到旧时住过的四合院门窗紧闭,时而梦到自己去探望顾先生,却在又高又密的芦苇荡中迷失了方向……

伴随精神上的绝望而来的还有身体上的伤痛,因为生活的煎熬,她不仅患上了哮喘,还常常胸口痛,整个人形容枯槁,每每顾影自伤。而此时,是王安石的一首诗带给了她直面生命的勇气,诗是这样写的:“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不怨命,不尤人,因为在命运的洪流里,给她带来伤害的人也不过是一片不得自由的瓦片而已。

虽然生活悲苦,但叶嘉莹在教学上从未有过敷衍,或者说,寄情诗词,播撒知识已经成为了她超然于生活之外的唯一渠道。她在三所大学兼授七门课程,还要到电台和电视台讲授诗词,每天不知道要讲多少课。“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这是她生活的真实写照。

随着声名的播散,叶嘉莹得到了诸多国际名校的青睐,受邀到多地授课。1969年,她接受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聘请,携家人定居温哥华。生活刚刚开始安定,没想到一个更大的打击又迎面砸来:叶嘉莹52岁那年,新婚不久的女儿和女婿在旅行途中遭遇车祸,双双亡故。叶嘉莹强忍着悲痛赴多伦多料理丧事,并和着血泪一气写下了十首《哭女诗》:“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从此之后,她坦言再无幸福,她只有“把感情完全杀死,才有勇气生存下来”。

“我真是历尽了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但是人生经历了大的苦难,就会使小我投身于大的境界。”自此之后,叶嘉莹的儿女情长,全部留给了古诗词。诗歌词章唤起了她内在仍存的生气,她的生命逐渐与诗词融为一体。

老来犹待发华滋

在异邦,叶嘉莹虽然努力以英文授课,却总感觉“艰难得像在地上爬行”一般,这令她愈发怀念故园,以及用母语讲学的自由挥洒之乐。于是,一生随顺命运的叶嘉莹做出了人生里第一个主动的选择:她写了一封申请回国任教的书信,然后在温哥华暮春的黄昏里踩着满地的落英穿过居所前的树林,将信投入了马路对面的邮筒。

信寄出后,叶嘉莹一直关注着国内的教育动向。一段日子后,她终于等来了回音。她被邀请去北大访问。在北大短暂讲学后,她又应恩师顾随先生好友李霁野先生的坚邀,转到了南开大学授课。

叶嘉莹的回归成为了南开课堂上一幕绚丽的风景,她的课堂完全可以用“万人空巷”来形容,学生们为了听课甚至不惜伪造“听课证”。听者只知她讲得好,但却说不出究竟好在哪里,只能笼统地表示:“她站在那里,就是对古典诗歌最好的注解。”

而对叶嘉莹来讲,回归故土,阐解诗词,不仅是发自内心的选择,也是一种使命。她常说:“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因为我知道而不说,则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我希望说给年轻人听,这就是我生命的目的。”因为心有所愿,摄心一处对她来讲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她常年保持着早晨六点起床,工作到深夜两点半的习惯,饮食上也一无所求,一碟水煮青菜,一个馒头就是一餐,年过九旬但精神却比年轻人还好。问她养生秘诀,她会坦然告之:“心无杂物,丢掉外物的牵念,专心与古人交流。”

叶嘉莹从上世纪40年代就开始教书,如今已有七十余年,她的许多学生早已成为了白发苍苍的老者。她九十华诞时,有学生致电问候,表示老师的生日来不了非常遗憾,因为自己的腿已经不能走路了。而叶嘉莹却依然对教学保持着充盈的热情,像对待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孜孜研究着古诗词,解读着古诗词。也有学生问她:“先生您讲的诗词真好听,我也特别爱听,可这对我们实际生活有什么帮助呢?”她这样回答:“你听了我的课,当然不能用来评职称,也不会加工资。可是,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诵读古典诗词,可以让你的心灵不死。”

因为心灵不死,所以叶嘉莹的生命很难在流逝的光阴中萎顿,反而越来越像一轮朗月。于她这朵莲花而言,纵然花叶凋尽萎落淤泥,只要莲心还在,总有一日会生根发芽,开枝散叶,重新开出花来;而她也深信,古典诗词也会经历同样的“再生”历程。

猜你喜欢
叶嘉莹古诗词诗词
踏青古诗词
诗词的女儿叶嘉莹
学人书话·叶嘉莹与徐培均
我和古诗词
趣读古诗词
叶嘉莹,若有诗书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古诗词中的新年
诗词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