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侯宝林先生的一堂课

2016-05-06 09:29黄勇
中外文摘 2016年6期
关键词:侯宝林段子语言

黄勇

爱听相声的朋友都会注意到,很多相声演员在表演时,喜欢用“相声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作开场白。这看似平常的两句话,实际上是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经多年研究后,对相声总结出来的精辟定义。这大概应该算是侯先生对相声艺术的重大贡献吧。至少是因为他的不断强调,他的弟子和相声后辈们将这话口口相传了下来。我非常幸运,37年前曾现场聆听了他的一堂课,并在那里第一次听到他提出这个关于相声的定义。

我们学校成立之初,没有自己的校舍,寄居在木樨地一座老学校里。

记得上大学一年级时。一天,系里通知去图书馆楼的大教室听讲座,主讲人是北京大学特聘语言学教授、相声大师侯宝林。一听是个说相声的来讲,我心里有些不屑。我那时心智极不成熟,以为自己是恢复高考就挤进大学的,比那些没考上大学的社会人员牛。哪知道真正的牛人都蛰伏在社会里,如同武林高手全隐身民间一样,我们顶多也就是运气好,赶上恢复高考的槛儿侥幸迈过去了。

因为顾忌到要记考勤,再加之同宿舍的人劝我说,去听一个说相声的,总比听官员满嘴乱喷的政治报告要强。想想他说得有道理,我就随着大家去了。

在大学期间,我们经常有机会听到殿堂级人物的单次或系列讲座,其中包括著名诗人顾工《关于革命诗歌》的讲座(当被现场问道,他最满意的作品是哪篇时,他答是儿子顾城);报告文学《扬眉剑出鞘》的作者理由、《开麦拉之前的汪精卫》的作者黄铜《关于报告文学的真实性和文学性》的讲座;中国佛教协会时任副主席,德高望重的巨赞法师,以及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时任负责人讲授的宗教系列研习课程;当然,也免不了有一批以嘴皮子能说而闻名的高官的报告。

和这些声名显赫的人相比,说相声的侯宝林真是微不足道。抱着听热闹的心情和有限的期望值去听他的讲座,让我反而感觉很轻松。我对报告的内容漠然,对端坐在讲台上的报告人也没有给予往常的尊重。身边的同学大多和我有着类似的预案,都准备来这里乐呵乐呵。

但主讲人侯宝林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他危襟正坐,甚至还透露出一点紧张。实际上他在讲座过程中,自始至终都不苟言笑,让我们想要笑乐全场的预期大失所望,却让我们集体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侯先生开门见山地说道,相声是一门语言艺术,传统相声是在没有道具、没有舞台背景、没有音乐伴奏等辅助帮衬下,全凭艺人的一张嘴,纯用语言来为观众表演的一门手艺。因此,它对语言功力的要求极高。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除了哑巴,谁都会说话,但不是谁都能说相声。为什么呢?因为相声是一门艺术,不是简单的耍嘴皮子。

侯先生的开场白一下子就吸引了我们。我们都听过相声并喜欢它,但谁也没有意识到它是一门语言的艺术。我们都想听听,一门民间手艺、街头撂摊的把式怎么就成了语言艺术了?

侯宝林先生不疾不徐地向我们这群自命不凡的大学生分析、解释相声与语言的关系;相声语言的艺术性;真诚地与我们分享他对中国语言、各地方言的种种研究心得。我们从中学习到了很多平时忽略了的,或者根本不知道的现象和知识。此时,我们不得不为侯宝林先生的研究折服,而他对艺术的严谨和真诚也让我们叹服。

随后,侯先生又向我们扼要地介绍了相声的历史和沿革传续情况。

他说,早期的相声都是在街肆密集、市井喧沸地界儿的露天空地撂摊卖艺。这样的特定环境就决定了要先把人气搞上去,人围拢得多了,收到钱的机会才多些。因此,那时的相声在开始说正段之前,都要使出手段把人吸引过来,艺人们往往会来一些插科打诨、能够立即让人发笑的段子,用观众的笑声为自己暖场和作广告宣传。这里面就难免会有一些黄色、低俗以及封建迷信的东西混杂在里面,还有像白沙写字这种“绝活儿”。但也正是这些内容把相声的身价钉死在了底层,被人认定其粗鄙低俗,难登大雅之堂,只能沦为市井把戏,草民玩意儿。

后来,相声进了茶馆、戏园子。但原来露天撂摊时的许多习俗,被误认为是传统而沿袭下来混杂在相声表演中。这就使得相声虽然“入室”,但无法“登堂”,仍然难脱低俗的窠臼。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相声语言幽默、表演“接地气儿”,与下层平民的日常生活很贴近。因此,它自然就成为北京乃至北方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一种民间艺术形式,是中国大众娱乐文化中不可或缺的表演种类。

新中国成立后,相声表演先是进到了广播电台,后来又登陆了正式剧场。演出方式和环境的变化,使得受众在相声演员开口之前已就座等待演员的表演。这就决定了相声表演不再需要招人气儿的那些垫场的把戏。可以开门见山地直接说正段了。侯宝林先生敏锐地意识到,这正是相声改革的契机,是剔除传统相声中的糟粕,精炼相声的语音,净化相声表演,使它登上大雅之堂的机会。侯先生谦逊地说,不是我先知先觉,而是我恰好代表了相声界众多艺人的心声。相声改革势在必行,现在机会来了,我们不应错过。

于是,侯先生联手相声界的孙玉奎、罗荣寿、刘德智等一批知名人士向市政府文艺处申请,于1950年1月19日正式建立了北京相声改进小组。这个小组旨在改革旧相声、创作新相声,推进相声工作。它把北京的相声艺人团结在一起,共同来搞相声改革;领导大伙儿来评定哪个节目能演,哪个节目不能演。要大伙儿群策群力,把旧节目改好,去掉旧相声中不健康的东西,使相声事业发展起来。

侯宝林说,自己获得给毛泽东主席说相声的机会,这对相声改革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他意识到,不能给毛主席说那些低俗的相声,必须说健康的段子。他借鉴了传统段子里山东话引起误会的包袱,对方言进行了研究,创作出了《戏剧杂谈》《戏剧与方言》《改行》等相声作品给毛泽东表演,获得毛泽东的嘉许。

毛泽东喜欢听相声,有些段子拿不准该不该演,能不能说时,他先给毛泽东说,听听毛泽东的意见。侯先生说,毛泽东非常讲究语言艺术,他使用语言可贵之处就在于变化。毛泽东著作中有很多讽刺语言,相声是离不开讽刺的,后来侯宝林在相声创作中也大量学习毛泽东的讽刺语言,对社会上的不良现象进行了讽刺。

在毛泽东的鼓励下,以毛泽东式讽刺艺术为借鉴,侯先生加倍努力地创作出了一批与旧相声有所区别的新相声。他抓住语言这一根本,在相声语言、各地方言、戏曲语言上狠下功夫,使得新相声在不失幽默风趣的基础上,剔除了黄色低俗的语言糟粕。他倡导的新相声逐渐变身为语言表现魅力无穷的曲艺形式,终于可以自信地登上中国表演艺术的殿堂,被更多的观众所接受和喜爱。在电视尚未普及、文化艺术生活比较匮乏的上个世纪,相声几乎成为最被中国百姓认可的喜剧类艺术表演节目。相声名段里的句子,也常常挂在百姓的嘴边,在社会上广为流传。

侯宝林先生不仅自己身体力行地致力于相声改革和清污,而且还带动自己的弟子们积极参与相声改革。侯先生要求自己的弟子不讲黄色、低俗的段子,不拿人的生理缺陷当笑料,不拿搭档的长辈开涮贬损。侯先生的弟子们一直承续了这种改革,上述的“三不”也几乎成了侯氏门派的一个主要标志。但凡听过马季、姜昆、侯耀文等侯派相声的人,大概都会发现这一显著的特点。

在台下听着侯宝林先生的讲述,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尊敬,这纯粹是一个学生对一位学者的尊敬,而不是一名观众对台上演员表演的嘉许。我真庆幸自己能够现场聆听到这样一位学者、一位艺术家、一位来自民间长者的教诲。同学李小奇现场拍了不少照片,在没有数码相机的年代,这对于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来讲,是很奢侈的行为。可见在李同学心目中,侯大师不仅仅是个说相声的,而且是个值得推崇的人物。我们俩的心情应该是代表了在座的广大同学的感受。

当然,我也为自己起初的狂妄和粗鄙羞愧。可以说,侯先生的这个报告改变了我。自此,我再也不敢小觑民间、底层的平民,学会了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的缺失,学习他们的优点,补强自己。我也因此结交了很多朋友。

(摘自《北京纪事》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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