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荫井台

2016-05-09 22:41杨闻宇
作文周刊·高一版 2016年16期
关键词:井台杏儿绿叶

杨闻宇

解放初年,村东,我家田地正中有一眼井,井台四周长着七株半杏树。

杏花破蕾,窝了一冬的麦子才起身;起身的麦苗拔节很快。待麦梢孕穗时,杏树便裹着密匝匝的绿叶,风儿俏皮地拨开叶子,看见毛茸茸的、一咬能酸掉牙的青杏。麦黄时节,杏儿也黄了;黄杏还掩映在绿叶里,麦浪却千顷万顷,将金色的波浪绵延不断地推向远方的地平线上。村庄里上下翻飞的黄鹂焦急地鸣唱着“算黄算割”,父兄们便提捏着镰把,投入了一年一度最紧张的“龙口夺食”的夏收季节。因为太忙,父母对我们这帮七八岁的孩童的吃、穿、玩、睡,是顾不得关照了。村巷里,我们捏着弹弓子乱窜,鸡狗都不喜欢;到田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儿去吧,身边没个伴儿,捡不了几穗,便在烈日下伸懒腰,打哈欠,瞌睡就漫上来了。我排遣寂寞的地方,就是那井台上凉幽幽的杏荫。

水一样的杏荫下,绽开一卷破草席,脱下已露大脚趾的布鞋,一扣当枕头,仰面朝天就躺下了。南风习习,绿叶筛动散碎的光影,入梦是极容易的,想不到的是那些顾不上收摘的黄杏,动不动就“啪”地摔一个下来,大概要证明自己熟透了吧,一摔地就从棱界上裂开个娃嘴似的缝儿,半露出衔着的紫褐色的杏核。我肚皮朝天,睡姿不变,只需缓缓地伸开手去,就能从草席边捏一个搁进嘴里,美滋滋的味儿哟,简直没法形容。当然也偶有扫兴之时,倘是鼾声正匀,有某一个软杏“啪”地砸在脸颊上,那又当别论。总之,一觉醒来,周围三三两两,会跌落许多黄杏儿,小小的、黝黑的蚂蚁知道我也吃不进去了,于是就排成长队,以杏上的裂缝儿为大门,到那金黄色的宝库里尽兴地享受……

“腊炙羊肉嘞!羊肉腊炙的!”地头南边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走着一个右臂携着平底筐的汉子,走几步就喊几声,唱歌一样好听。

乡下,长年间难得见荤。我咽了口唾沫,倏地站起身来;可爸爸正在北垄上光着膀子割麦,寻上去也没有钱。我麻利地脱下小褂儿,铺在地上,失急慌忙地捡了十多个染有红点儿的黄杏,斜插过麦茬地,朝土路上截了过去……

腊炙肉,摆在筐里的平底木盘上,白纱布遮住多半边,露出的几块红光闪闪。卖肉的人瘦高个,五十大几年纪,唇上两撇八字形的、细细的黄胡子,短衫儿敞开着前襟,胸部肋骨一条一条的,深凹的两眼格外有神。见我摊开杏儿,便问道:“换肉吃么?”我点点头。他迟疑了一下,在路畔青草上放下提篮,抽出尺把长明锃锃的刀子,割豆腐那样切下了鸡蛋大小的一块肉,我并拢双手,肉轻轻地搁在了我的掌上。他揩揩手收拾杏儿时,才发现杏子全裂开了半边,缝里又爬满了黑蚂蚁,照着缝儿使劲吹了几下,蚂蚁也吹不掉。他咽了一口唾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小兄弟,我不要你这杏儿了。”他拍拍双手,提起我的小衫儿抖了抖尘土,替我搭在肩膀上,我盯着捧在手上的腊肉:“那?那咋办呢?”我回望了井台一眼,“我会上树,上去给你摇好的吧!”他携起路畔的筐篮,摇了摇头:“算啦。咱俩交个朋友吧,这块肉送给你啦。”说罢,便起身赶路了。道上尘埃厚厚,一脚踩下去,扑起一团烟尘,他的鞋和下半截裤筒染成了浑黄色……

我已经要走近井台了,卖肉的忽然又回头喊道:“喂!小家伙!”我的心猛儿一跳:莫非后悔了,想要回他的肉!

“静静地在杏荫下玩儿,别到井沿边去。大人离井台子远,你可别掉进井里噢!”天热,他那声音已有些沙哑。

“好——的!”我踮起脚尖大声回应他。

四野茫茫,烈日炎炎,他那细瘦的身影渐渐地远了,远了……

“腊炙羊肉嘞!羊肉腊炙的!”又是杏黄麦收时节,伫立在那片杏荫之下,地平线上的热风,似又将那有些沙哑的吆喝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选自《文汇报》2015年5月13日,有删改)

美文点读

作者以淡雅、朴素的语言,描绘了一幅世俗画卷,抒写了“我”在杏荫井台所获得的快乐,读来倍感亲切。文章开头以细腻生动的语言描写了从“麦梢孕穗”到“麦黄时节”的景色,意在强调“我”无人关心的寂寞,引出下文写“我”在杏荫井台所获得的快乐,突出汉子对“我”的关爱作铺垫。然后多次反复描写“杏荫”,杏荫给“我”带来的清凉,杏荫给“我”带来的快乐,汉子给“我”的关爱,既在结构上前后照应,也使“我”对汉子的不舍之情更加强烈。文末写“我”重回杏荫下,似又听到汉子的叫卖声,说明“我”至今仍想起汉子,表达了“我”对他的感激与怀念之情。

文中的细节描写不得不让人称赞,或摄取细小的动作,“我咽了口唾沫”“倏地站起身来”“麻利地脱下小褂儿”“并拢双手”“斜插过麦茬地,朝土路上截了过去”;或描摹事物的形貌,腊肉“红光闪闪(色泽诱人)”;或抓住细微的心理,“心猛儿一跳”,担心汉子后悔,把肉要回去;或勾勒人物的声音“唱歌一样好听”,等等。作者抓住这些细微而又具体的典型情节,加以生动细致的描写,“于细微处见精神”,让读者眼前呈现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另外,运用修辞手法,借景抒情,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浓烈而深沉的怀旧之情。“小小的、黝黑的蚂蚁知道我也吃不进去了,于是就排成长队,以杏上的裂缝儿为大门,到那金黄色的宝库里尽兴地享受……”作者从儿童视角出发,用比喻、拟人的修辞手法,把有裂缝的杏儿比作开了大门的宝库;同时又赋予蚂蚁以人的心理与行为,写出它们成群结队尽情享用杏儿的情景,突出了杏儿味美的特点,描写具体生动,富有童趣。

【冯汝汉、潘军芳/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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