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与先死

2016-05-14 12:58王开林
文学教育 2016年9期
关键词:帝制电文蔡锷

王开林

1913年10月,蔡锷自滇赴京,去总统府觐见袁世凯,回来后,喜形于色,告诉牌友陈宧等人:“项城今天称呼我为松坡先生,很出我意料之外。”陈宧是袁氏亲信,洞悉袁世凯心机,他一脸坏笑,给蔡锷兜头浇下去半桶冰水:“他喊你先生,就是要你先死!”这句话既像是存心剧透,令人快意陡减,又如同当头一记棒喝,不中听,却能敲醒梦中人。

专制时代的政治斗争凶险莫测,尔虞我诈是常态,你死我活是愿景。中华民国建国之初,袁世凯玩弄共和于股掌之间,其假面具后的各种“高光表现”骗得国人的普遍信任,朝野之间吆喝让他担任终身总统的声音不绝于耳。对此诉求,就连孙中山、黄兴在公开场合表态,也是首肯的。少数洞烛其奸的人,如宁调元、冯自由、马君武,人微言轻,难以阻止大局弧线颓落。

1912年春,革命党人以至诚礼待袁世凯,割让诸多权益,做出不少让步,迁都北京,委曲万端,悉从其愿。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革命党人就像弱势的新郎,尚在蜜月中,强势的新娘(北洋势力)就把所有的钥匙、钱财、谷米、使女佣人、护院家丁紧攥在自己手中,新郎甚至不能随意进入洞房,探问究竟,他徒有名分,实则已被扫地出门,与“净身出户”无甚差别。

袁世凯虚与委蛇,和气之中暗藏杀气,他口口声声称呼对方为“先生”,心中却琢磨如何让对方“先死”。面对这位居心险恶的枭雄,孙中山表态要去创办实业,在全国范围内建成十万英里铁路;黄兴表态要去兴办农场,将岳阳君山当作试验区;宋教仁则奋力打造政党内阁,试图将袁世凯的独裁意志关进老虎笼子,使中华民国的共和成色得以显著提升。孙中山、黄兴的实业理想无碍袁世凯的野心膨胀,宋教仁的政治举措成效卓著,则极有可能阻断袁世凯的极权迷梦。袁世凯从未低估过“小宋先生”,他用巨额支票笼络过宋教仁,未能奏效,即深知这位青年俊杰志大才高,乃是他平生所未遭逢过的劲敌。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遇刺,弥留之际,他请好友黄兴代拟一道《致袁总统电文》,字字掏自心窝子:“……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会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事后,宋案的证据链最终指向幕后主使者袁世凯,“二次革命”风潮陡起。回想起来,袁世凯的信用破产由来有迹,同盟会老会员吴禄贞被暗杀,武昌首义者方维、张振武被枪决,都是不祥的先兆,革命党高层一再姑息,遂使悲剧不断升级。

哀悼宋教仁的挽联很多,有两副值得留意。一是:“既生瑜,何生亮?卿不死,孤不安!”作者模拟袁世凯的语气、胸臆,肝肺尽出;二是黄兴的挽联,点名道姓,矛头直指袁世凯:“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洪述祖,我说确是袁世凯。”于右任为宋教仁的墓碑题词,字数少,信息量大:“为直笔乎?直笔人戮。为曲笔乎?曲笔天诛。”这十六个字,谴责的对象为谁?可谓一目了然。

袁世凯残害异己,无所不用其极。蔡锷义愤填膺,“誓为四万万人争人格”。他摆脱特务的严密监控后,从天津乘海轮远飏,绕道越南,返回昆明,与唐继尧、李烈钧等人举行护国讨袁起义,率先敲响了洪宪王朝的丧钟。蔡锷发给袁世凯的电文不少,有道电文措辞精奇,仿佛手术刀切割肿瘤,读之令人神旺:“共和与帝制,立于极相反对地位,自帝制发生,则共和濒死。吾侪力活共和者也,今既活矣。公何能再膺总统之任?吾谓公既以帝制为生,即宜与帝制同死,若帝制死而公独生,窃为公不之取。吾侪拼掷生命,盖欲身殉共和;公犹不思退位,能无愧对帝制耶?仆为公计,能殉帝制,仍不失为英雄。”袁世凯读罢这道电文,纵非五孔出血,势必七窍生烟。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吹灯拔蜡踹锅台,一命呜呼。蔡锷的电文具有十足的宣判意味(犹如重锤敲下最后一枚棺钉),很显然,它给了末路枭雄袁世凯精神上致命一击。“人不可以极端无耻和极端邪恶”,洪宪皇帝亦概莫能外,因为极端无耻和极端邪恶是魔鬼的诱饵,食之而化,必定腐髓烂心。

许多人总结袁世凯的败因和死因,都认为称帝是其暮年最大的恶手和昏招。当年,有一副戏挽袁世凯的对联,流传甚广,只有十个字,写得相当奇妙:“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此联一语双关,两味中药,关联着九个人物。“六君子”特指筹安会的六位发起人,杨度、孙毓筠、严复、李燮和、胡瑛和刘师培,他们鼓吹君主立宪,为袁世凯称帝大造舆论。“二陈汤”特指通电反袁的四川将军陈宧、陕南镇守使陈树藩和湖南将军汤芗铭,这三人窝里反,对袁世凯而言,堪比毒药,断送性命绰绰有余。单从对联本身来看,水平极高,细究史实则另当别论。袁世凯称帝是其心魔长期作祟的必然结果,“六君子”(主要是杨度)只不过在其授意之下推波助澜,干了些涂脂抹粉的活计,至于“二陈汤”反戈一击,乃是政客的算盘打得精,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洪宪皇帝众叛亲离已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可谓势之必至,理所当然。

无论是从游戏规则还是从实际后果来看,专制政体内的政治搏杀均迥异于民主政体内的政治博弈,前者只有生死,失利的一方将面临身亡、家毁、族灭的风险,后者多为输赢,胜固可喜,败亦释然。袁世凯从玩弄共和到扼杀共和,唯一的高招就是以“武器的批判”将政治对手置于死地,数年间,他的角色多变,但其专制魔王的本性始终如一。袁世凯死后,他留下的“北洋遗产”竟是兵连祸结的军阀混战,那道泪河血海的大闸一旦开启,就迟迟难以关闭,专制、独裁的余毒亦久久难以肃清。

(选自《随笔》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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