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2016-05-14 15:15须一瓜
红豆 2016年8期
关键词:红墙新郎女孩儿

须一瓜,本名徐平,女,生于20世纪60年代,某报记者。1990年出席全国青创会。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著有小说集《淡绿色的月亮》《蛇宫》《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苏》等,长篇小说《太阳黑子》《保姆大人》等。曾获2003年华语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

红墙在望

我五天一个小夜班。小夜班是晚上10点30分下班。走过闹市,待我登上长坡跨过铁轨进入鸟印路时,通常是10点45分。

鸟印路像个深沉的老人,衰老又深邃。五月的梧桐枝繁叶茂,即便一路蛇头灯朗照,斑斑点点透漏而下的青光也只是愈发显示出鸟印路的暖昧莫测。

最近几个小夜班下来,一踏进鸟印路,我就隐约感到似乎有人在跟踪。说是跟踪者,他又不太遵从鬼鬼祟祟的规则,有时甚至同我并肩同行若干步,到鸟印路拐角红墙外,他必然悄然离去,但那已经快到我家了。

毫无疑问,他专注于我。这鸟印路之夜他是专门为我而来。说真的,我倒也未直觉到什么恶意,但夜间的一切怪异行为只要找不到解释都令人悚然。我毕竟不能沉着如阳光下。

这天的小夜班下班时,竟下了场雷电交加的大暴雨。我在班组多待了二十分钟。后来雨倒是小了,但淅淅沥沥仍不见住。想到十来分钟后还有一段莫测的前途在等着我,便赶紧借了雨具,奔进雨幕中。

今天的确迟了。刚迈上长坡,11点05分的特快正轰然而来,气势磅礴地冲过铁轨,青灰色的车头灯钢柱似地射向前方。数着一节一节亮着童话般灯光的车厢忽闪而过,我还琢磨那奇怪的跟踪者是否亦如这特快列车属于过去时间。岂料,那火车尾巴一过,就见那怪异的跟踪者赫然兀立霏微的雨幕中,就像鸟印路的那杆过期的灯杆。他什么雨具都没带,浑身黑湿。看那模样仿佛在坚定地企望什么。现在,那轰鸣呼啸的列车已奔向天边,只剩我和他在这迷蒙的雨夜之光里,隔着铁轨相峙。

我举步跨过铁轨。今天的蛇头灯同样无法洞穿这深幽的鸟印路,而在层层梧桐叶上不断叠加滚落的吧嗒吧嗒雨水声,更使鸟印路充满无边无际的烦恼。想到身后有人,我深悔:小书摊上的防身手册一类书是该翻翻的,练个一招半式自我鼓舞以壮胆气也好啊。

举止古怪的跟踪者尾随我而来,距我两步半。惶恐之余,我又满腔怒火。这算什么名堂嘛?一想到我自然而然要去琢磨这个谜,我就有气急败坏的被捉弄感。

红墙终于隐约可见了。我突然勇气陡增。我真想掐死他。

我猛地收腿站住了。

他猝不及防,惊愕着也站住了。

“到底为什么?!”

他张口结舌,只是死死地看着我。我也盯着他。反正红墙在望,赛跑起来,他的爆发力有我好吗?近距离的审视,我已看清他老了。固然他身形颇健,但他老了,脸上沧桑纵横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很老很老了。

他无言地笑了,笑得有些羞怯还有点内疚,令人诧异着怦然心动。他在掏左胸口袋。

“你来。”说着他走向前方一盏灯。

迟疑着,我还是挪了步。

我走得步步惊心。四周已然是安眠的世界,我还是感受到那非同寻常的虔诚诱惑。

他放下一个小竹篮,打开一个夹证件类物的皮夹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彩照。

我站在他面前。他看看我,又看看照片,然后,盯着我的脸把照片交到我手中。这种郑重几乎令人哮喘。

“我女儿。”他的脸色在急骤发白。

照片在灯光下变了色,可是颜色的变化不能改变照片中的,一个女孩的清秀可人。这肯定是个爱幻想的乖女孩,但她充满忧伤。

跟踪者猛地抽回照片。

“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他不容置疑瞪着我,精光四射的眼光专横极了。我有些茫然。我想要是我反对,他真会扑上来掐死我。

然而,他又温和慈祥地笑了:

“你看,她这头发还是我扎的……”他热情地指点照片。我看出他神经紧张。自从提到他女儿后,他的表情瞬息万变,像个偏执狂。

“现在她在哪里?”我想离去了。

他停了片刻,呢喃低语道:“死了。”

我吓了一跳。跟踪者已是黯然神伤。我想快快离去,又到底不忍撇下这深夜的伤心。

他闭目摇摇头,额上的几缕湿发正一滴滴往脸上淌水。他仰脸承受着,一动不动。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陪他站在雨中。我用伞遮住那雨水交流的脸。

长长的静默里,我们谁也不说话。

“怕黑,”他仍不睁眼,“她从小怕黑,像这么暗的路,她一个人是怎么也不敢走的,我必须陪她一起走……”

他絮絮叨叨。脸上说不清是雨水还是老泪纵横。他把我当成他女儿了,哪怕今天大雨如注,他也要守候在这以陪伴他怕黑的女孩。

“你女儿一定很爱你……”

“不对!”他绝望地低吼,说话连珠似的快,“她讨厌我,可是我改了,我不再喝酒了。你闻闻我一点酒气也没有。从她死后,我四个月都没喝一滴酒,她还以为我还酗酒呢,她还以为!”老人愤然泪下,凄苦至极。

“你身上一点酒气也没有,真的。我知道你戒酒很久了。”我说。

我必须走了,毕竟太晚了。

老人拦住我,从小篮里提出一小串粽子。

“明天是端午,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二十一岁生日到了。你很喜欢吃粽子。你很喜欢!”

他执拗地把粽子塞在我手中。

“是我才学包的,很紧。每个一种馅儿。”

他走了。

仍是烟雨霏微。

迷蒙的雨幕中,老人踽踽独行远去。回望我那红墙,正异常鲜艳,令人欣慰安然。

手里的粽子让雨水淋得又冷又硬,就像人间一份难以抛弃的苦难心灵,沉甸甸的。

老人啊,我的红墙在望,而你的红墙正是我,对吗?

金色的月光

今晚,79号小楼金碧辉煌。三层楼上每一层的水晶落地大窗都泛着明丽柔美的灯光。不过,鼎沸喧腾的人声都来自一层的大客厅,所有的来客嘉宾都聚集在那儿。

今天他哥哥结婚。婚礼,正推向高潮。

他独步悄悄来到寂静的后院。

湘妃竹前的那张老石凳让如水的月光浇得冰凉侵骨。夜风中垂摆的紫藤掩映不住大客厅里鹊笑鸠舞。欢歌笑语一浪一浪朦胧袭来。他几乎守不住后院这份落寞的孤独宁静。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披婚纱的新娘,温柔歉疚的双眸令他心悸。但是,给他灵魂以强烈震荡的永远永远是防鲨网边那奄奄一息,着金色泳装的姑娘。也许,就在冒死搭救她的那一瞬间,他就悲剧性地爱上了她。

姑娘摆脱死神的魔爪后,很自然地,很逻辑地向他走来,带着感激带着对英雄的温柔,一直走入他宽厚的胸怀,直到那天他哥哥出现。姑娘最终走向了他哥哥。

这是一种无奈的被选择。他理解姑娘四顾彷徨、矛盾困苦的心境,他更理解哥哥沉默的情怀。收拾了行装,他走了。巡回演出,一个城市接着另一个城市,一场又一场,直到前天才踏上疲惫的归途,不意竟撞上他们的婚礼,避也避不开了。

他深明哥哥不通知他的良苦用心。

如梦的灯光从后门射出一个锐角三角形倒映在门与水池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立在灯影中,不住地跺脚。他抬起头。

“我找厕所,”小女孩把小手伸给他,一边还跳动着小腿儿,“很急很急。”

他这才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十分标致漂亮的小女孩。一身浅蓝的短裙把她装饰得像新鲜水果一样人见人爱。这么个小女孩儿蓦然在客厅与后院这两极世界间出现,他简直疑心是天上放下来的。

他笑着牵起她,带她走上二楼自己的卧室。小女孩儿一看到盥洗室雪白的门,就像小动物似的自己蹦了进去。他踱步到窗口。

小女孩儿又叫了:“你来一下好吗?”

他走进去,坐在抽水马桶上的小女孩儿连忙把手伸给他:“我刚刚差一点翻下去。”

他看见她那小小的胖腿儿空悬在那里,于是上前一手牵扶着这小人儿,一面从大镜壁中打量自己。小女孩儿也歪着头通过镜子打量他。

“我好了,”小女孩跳下地,旋即高高撅起小屁股:“我不会擦呀。”

他忍不住笑出声。只得弯腰为她服务一次,然后把她抱上洗手池,为她洗净小手再抱出盥洗室。

准备下楼时,小女孩儿突然庄重地站住不走了,并且十分庄重地望着他。他觉得很好笑。

“怎么了?”他蹲在她面前,“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今天也结婚,好吗?”

“为什么?”

“我要嫁给你。”

“呵,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

小女孩儿思索了一会儿,“就是我要嫁给你。”

他抬手把披在小女孩眉前的几缕秀发轻轻掠到胸际。原来他想大笑的,可是突然笑不出,而且小女孩儿认真郑重的神情,给他重创过的心灵另一番触动。这个仿佛来自夜空又仿佛来自童话世界的小精灵,在一霎那间,让他感悟出人间情感的真谛。

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驱使他走进琴房。

一楼客厅里,奶黄色的大型吊灯与猩红的高级地毯交相辉映,把婚庆志喜的气氛烘托得云蒸霞蔚。薄雪花般的新娘宛若天使在芸芸来宾中款款穿梭。

倚窗而立的新郎敏锐地捕捉到了窗外隐约的琴声。开始他还以为是朋友放的唱片,但很快,他肯定了,这种音乐只能属于他那才气横溢的弟弟。他早就注意到他悄然离开了客厅。

琴声柔美缓慢,如在娓娓诉说一个甜美深情的爱的故事……金色的沙滩,金色的季节,金色的泳装,金色的疲惫和微笑,死神也灿然若金……

新郎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抬眼,敏感灵慧的新娘正远远地向他投来内疚的眼光。他忙掉回头。

琴声在叹息,充满哽咽和啜泣,一种美好的憧憬失落了。镀金的天空忽然换了颜色,花期在无奈远去,渺渺虚若薄雾……

新郎再一次被震撼了。

突然,一个明丽发亮的音乐小天使般跳跃而来,这乐声穿透空间,不断扩大,渐渐增强、增强,一个强大的浪潮飓风般由天边激荡而来,心灵的漩涡排山倒海,跌宕起伏着。长浪拍岸,灵魂正跳着摆脱煎熬的舞蹈,一切情绪被淋漓宣泄殆尽……

新郎呼吸急促,撩起纱窗,新娘子脸色雪白雪白。这时,窗外更加清晰的琴声里,一种宁静安然的情绪悄然出现,轻轻地,淡淡地,包容一切,宽厚无边,一种孤独的一无所有的情怀,坦然恬淡,感人至深……

新娘在微微战栗。新郎再也顾虑不了那么多,疾速走向新娘,撇下宾客们茫然诧异的目光,拥着新娘直奔二楼琴房。

他猛地推开门。

钢琴旁,兄弟正回首相望。

新郎大步上前,几近失态地死死拥抱了他:

“谢谢!”

新娘的双眸温柔晶莹:“你不仅……你不仅仅给了我生命……”她一步步走近他,仰着泪脸,“你终于让我如释重负……”

他默然无语。

抬起双手,他为新娘轻轻擦去泪水,他感到一种金色的轻快。

徐徐嘘出一口长气,他转身抱起琴旁那个像新鲜水果一样可人的小女孩儿,像是亲吻又像是对她轻轻耳语:

“谢谢。”

“什么?”小女孩儿说。

他牵着她走向窗外金色的月光。

猜你喜欢
红墙新郎女孩儿
新郎与新狼
春拂红墙
过延禧宫
马蹄形磁铁小姐找新郎
夏季的风
《笑一笑》
《笑一笑》
南锣鼓巷 文化与历史之旅
织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