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杀我自己总可以吧

2016-05-14 03:13宋才逢
湖南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老婆儿子

宋才逢

喂,高记者吗?

我是。你是谁?这么晚呐,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事你一定感兴趣,你是社会生活版的主编嘛。

说说看,我洗耳恭听哩。我迅速关上电脑,扯本材料纸,抓过一支红蓝铅笔。

喂……你怎么不说话?快两点了,没事我挂了?

别这样高记者……你摁的免提键吧?

没错。我单身,房里没别的人,刚才上网累了,这样四肢舒展一下,不影响你述说吧?

不碍事,你怎么舒服你怎么来。

那就言归正传?

我和我老婆一个厂的,半年前双双下岗,厂里就那个要死不脱气的效益,根本没有什么最低生活费、困难补助费、救济费之类的呐。一个儿子读小学四年级。双方父母都是老退休工人。我原是厂里的钳工,老婆是检验工。我在市里的建筑工地上转来转去打零工,担砖背水泥、和灰扎钢筋……什么苦活脏活累活都干,就那么点可怜的收入用来糊口,日子紧巴巴的难受得要命。

这是改革中的阵痛嘛,你爱人没出去工作工作?

去呐,工作着呐。

我老婆原本在家里打点小麻将、用点廉价化妆品、逛逛街、洗衣买菜做饭招呼儿子,呆腻了,后来就出去了。比早先在厂里上班还忙,早出晚归的,有时晚上整个一个不归。问她在哪上班?她说在一个公司。问她干什么工作?她说,公关。还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有钱你看着花得了,别委屈孩子。是啊,孩子的费用大着去呐,学杂费郊游费校服费不提,光早餐牛奶面包、中餐汽水肉蒸蛋煎鱼、晚餐鸡杂牛肉,还再加上水果点心零食,还时不时麦当劳肯德基……一个月打工的钱全供他都不够,而我们只得去喝西北风,逢年过节双方父母家也就是各送两瓶酒打发了事,还得狠狠地吃他们几顿好的狂补。没钱哪,气短哩,我问那么多干嘛呢?

她每月给家多少钱?

两千三千吧,没准。

问她一个小小的公关哪挣这么多了吗?

问呐。

她说,你硬想知道?还是装糊涂?我说,我不知道我装哪门子糊涂?她说,如至今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干什么都没人要,你说我能干什么好呢?我说,你不至于去干那个吧?她说,不干那个,哪能来钱这么快?自古笑贫不笑娼知道不?我说,我不花你那臭气熏天的钱,我宁肯饿死!她说,你死?你死了还不如条狗!狗死了送餐馆食客哪个不抢着吃的,你死了还得我花钱送火葬场!可儿子还得活,还得活出个人样来!你还嫌钱臭不?我想想,就我这点打工钱,时间长了儿子怎么办?但嘴上不依不饶地说,过得去就行啦,何必丢格呢?她说,怎么过?怎么得?怎么去?没钱你讲什么格?肚子容许你摆谱?我说,你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啪!

你干嘛?你在马路边?怎么有汽车来来往往的声音?

我打自己的耳光哩。我当时就这样打了自己一耳光,我说×我祖宗十八代!

她呢,没安慰你?没反悔之意?

她抱着我痛哭流涕。

儿子从隔壁房间过来说,爸,你又惹妈生气啦?爸你得拿出男子汉气魄来,肚量放大点嘛,妈是女人你得保护她,你怎么能让她哭呢?你是有很大责任的爸。同学都说妈像仙女样呢,爸你要懂得珍惜哦!

她破涕而笑说,去去去,人小鬼大,点点年纪哪里学来这些?我跟你爸忆苦思甜哩,说到情深伤心处禁不住流泪,没你爸的事,啊!

忆苦思甜?

是的,谁知她哪那么讲。两人恋爱时,拿学徒工资吃食堂,八小时之外加班加点也没报酬奖金,那苦什么?甜着哩。

现在苦?

是啊,你说这能不苦吗?

她说,儿子想学钢琴,我准备给他买一台星海牌的。我说,哪来钱?原先的一点积蓄都买了这破福利房了,还欠了父母一万块呢!她说,你别管,你小工也别做了,安安心心在家给儿子搞后勤,去给儿子访个老师,每天下午放学后陪他去学琴,你搞过厂里文艺宣传队你有基础的。我说,那你别往家里带人。她说,知道啦,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我就死揪死拽自己的头发。她问,你这是干什么嘛?我说,绿帽子箍得我头痛欲裂!

这事摊谁头上都受不了,你就放纵她吗?

我放纵她吗?我放纵我自己哩。

也就是说说而已罢,那事她要做也只能由她。眼不见心不烦,活人岂能让尿憋死!我就当是她的一泡尿,任她撒了罢,那样她就没后顾之忧了……我下贱,我是我老婆的一泡尿嘛。为了儿子,忍了罢。祖父父亲我都是一脉单传,父母七十多岁了,岳父岳母年纪更大些快进八十了。我是个不孝之子哦!我是个特等残废哦!

同一个天花板下,她睡床,我睡地板,将就凑合了一个多月。一天上午因工地没活,九点不到就歇工回家。进了厅房,忽见卧室门“砰”的关上了,走的时候明明她先出门我后出门,卧室门敞着的。试着推推不开,掏出钥匙一拧,怎么着,就见两个赤身裸体的肉块堆在床上,脑子一轰,每根神经一紧,我大喊一声——啊——给我滚起来!那男的瑟缩成一团,我老婆大义凛然的英雄样,抓过睡衣穿上下床,将那男的衣裤扔给那男的说,穿好衣服去罢,没你的事。那男的战战兢兢起来穿衣穿鞋,见我紧握双拳怒气咄咄地堵在门口,便望了一眼我老婆。我老婆冷冷地说,你想干什么?让开!我就后退侧身,让那男的打我眼皮底下溜啦!

啪!

怎么又打自己的耳光?你够窝囊的!

我当时像这样又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你说窝囊?不,惨!是悲惨,凄惨,惨然!

我对老婆说,他是哪里的?干什么的?她说,他是天下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怎么,你想与他较量较量?我说,哪能,我仅仅想知道睡我老婆的姓甚名谁何许人也,心里也好踏实点。她说,你打什么歪主意,莫非想暗算不成?他是王总,你当不了他一个手指头!我说,是啊,年纪比我大,一双手的指头只多不少,胖得像头猪,头上没几根毛,这号角色你也上,功夫……

咚咚咚!这时有人敲门。

是你喊来的朋友?

哪里,这事能给朋友说?

是她的新客户?

顺这条思路去想是对的。但不是。

是那个出去不久的天下房地产公司的王总推门而入,返身朝楼下喊,抬上来!注意点千万别碰着!又回转身对我老婆礼貌地请示,钢琴搁哪?

……我没等钢琴进屋,就匆匆挤下楼去。

儿子琴学得怎么样?

还行。这小子天生一副弹钢琴的料,十指天生弹钢琴的指头,没法形容。市歌舞团的吴老师说他今年考三级绝对没问题。

当时你出门后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

白天去工地做小工,夜里朋友家宿。第三天傍晚老婆找到朋友家说儿子要见我,我连一点脾气也没有,抬脚连屁股都没拍跟朋友点头说,我老婆来接我哩,对不起,你还是继续光棍生活吧。

老婆搞了一桌子的菜,问我开瓶醋还是开瓶酒,我尴尬地说,来点酒再加点醋罢,对付杯鸡尾酒就行。

儿子问我这几天上哪去了,妈买了钢琴呢,全院子的小朋友都来看过了,羡慕得要死,楼下的龚奶奶说我长大了会成那个什么殷承宗呢!

我望望老婆,老婆说,告诉过你呐不长点记性,你爸出差去了。我说,我去北京出差了。儿子说,这么快就回来啦?我说,坐飞机双飞。儿子说,给我带了什么礼物?我说,忘了,对不起明天补罢,你想要什么?

当夜,我躺在地板上对躺在床上的老婆说,我们离婚吧!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儿子跟我。她说,等我爸妈死了再说吧!或者等你爸妈死了再说吧!或者等儿子大学毕业出了国再说吧!我又揪拽自己的头发。她边嘤嘤呜呜地哭泣边说,你就这么讨嫌我?我闭上眼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嫌我自己——我揪拽下了一把头发,带血,头皮上却没有一点感觉。

现实可怕得残酷,多少人在它面前,缴械投降。

抗争也白搭,这是命,谁遭遇谁没辙。

看来她还是要这个家的,哪怕它仅剩一个空壳……你爱人漂亮吗?

当然,人家都说她长得像许晴,是我们厂拔尖的美人!长得有姿色的女人水性杨花,我也不晓得她杨不杨花……家——空壳?对,她就是借这个壳上市嘛!完全符合市场经济规律!

那她不光是做别人的情妇二奶之类的,是不是还有其他男人?

肯定的。喝茶吃饭看电影、唱歌跳舞逛商场、买东买西索钱索首饰,整个刹瘾不住……哎,单个男人是吃不消的,难得负担得起的。

掌握了证据吗?

当然。

这个星期三的半夜,派出所来了两个穿制服的敲门,叫我跟他们走一趟。儿子追出门问,爸你没犯什么事吧?我回头说,我能有什么事犯就好了,我去协助公安调查,你别操空心,睡吧,没事的。

到派出所一看,老婆与那个天下房地产公司的王总蹲在留置室里。老婆见我立马站起扶着铁栅栏说,衣柜那个小抽屉里有五千块现金你去取来交他们,我就可以和你回家了。我看了看身旁的公安,公安点点头,我就去了。

凌晨,我交钱的时候,公安说,你回去得好好管教管教你老婆,什么不好做偏偏剑走偏锋!问她还与哪些人有染,她说她专情如一,是与那个什么王总有了感情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床上。那个王总与别的女人乱搞上这里就有两回了……昨夜里在天天宾馆他们嫖宿鬼混,让保安捉了现场送到这里,念她求情、双方口径也还一致,加上是个下岗的就没给她单位去电话,罚款买个教训吧……这是最低标准了,给你收据。你老婆这么漂亮,找个正经工作不难的。

我低着头鸡啄米,没敢也没好意思张口。领着老婆出了派出所大院,她又返回去对送我们出门的公安说,那他怎么办?公安不客气地训她,你还真与他弄出感情什么的来呐,他有卡,明早刷了卡就放他,罚他一万五!不判你们卖淫嫖娼拘留你们个十天半月,是给足了天大的面子的!

你老婆这下栽了,该收敛点了吧?

我没理她,当时径直滚入黎明前的黑暗中,任她后面追喊。

她向你解释了吗?

没有,没给她机会。我在大街上疯跑乱窜,我在野外鬼嚎鬼吼……无意识中,我就来到了铁路边,我坐在轨枕上。

你不会想不开吧?京广线上火车密着呢。

不知道。我当时只想到死!想到让火车头撞个血肉横飞……小时候我看过被火车撞死的人。那样子的死很好,肉体与灵魂四分五裂是我需要的形式!

你现在在哪?嗯,你在哪?

放心,离铁路远着呢!我暂时不会死的,话还没说完嘛,我不是我儿子说的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我感觉到了你很清醒,我理解你,你很理智。

当然。我这人什么地方都糊涂,就脑子清醒。

上午十点左右,我给天下房地产公司去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小姐答复说,王总早上来了个电话说上午市里有个会就不来了,下午会到公司的。我捎带报了老婆的名字说是搞公关的,小姐答复得很客气说,公司压根没这个人,我们公司没有搞公关的说法。中午,我在附近的一家小餐馆要了两个菜半斤二锅头,酒喝完后趴在桌上迷糊了那么一会儿。下午三点,我去五金店买了把三角刮刀,那玩意在我干过钳工活的人手里得心应手,我用报纸包妥夹在腋窝。

你不是要去杀那个王总吧?也就是今天,不,昨天下午咯?

当然。

推开天下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室的门,那个王总一愣,欲起身而未起身,我掀开报纸抽出三角刮刀晃闪着向他逼过去。他霍地一下站起来说,你想干什么?我一怔,手抖了一下。他说,你出去,要不我报警啊!我伸出刀直指他的胸口说,我要杀了你!他故作优雅地一个手势拨开我的刀,绕过办公桌,反而盯着我向我迎上来说,你敢?我举起刀,僵持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再想了一下,其实什么也没想,我将刀朝他桌后的老板椅上一扔,转身逃了出来。他追出门用嘲讽的腔调在后面说,你还不是条吃菜的虫!

你没干傻事,你是对的,要不此刻你正失悔呢!

我不是对不对的问题,是不敢,确实不敢!我从小到大连鸡都没杀过,连青蛙蟮鱼都没剖过!

良知战胜了邪恶,本性使然,你是胜利者,我佩服你呵老兄!王总那类人是社会渣滓不值得你去动武的,有法律等着他们呢!

我是不敢哪!我真他妈没用!

你在哪?告诉我,我马上赶过来,我想当面跟你交流沟通,咱们好好谈谈。

不用,这样挺好……手机没电了我换块电板,你等一下……喂?

……喂,那也行,你继续吧。

接着说下午之后的事罢——你不会恶心吧?不会污染你的耳朵吧?

我从天下房地产公司逃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麻木僵硬,口中一直念着我不敢……我没用……我算个球……我他妈是狗……潜意识里就回了家。

儿子还没放学,老婆一个人坐在厅房里看电视,见我进来赶紧起身说,昨夜里上哪去了,跟着屁股后头撵起喊就没见了鬼影子,着急了好一阵子哩。怎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蓬头垢面的像个越狱犯呢!

我就说,我刚从地狱里偷跑出来的。

她说,神经病呐你?

我说,我去天下房地产公司了。

她冷着脸问,干什么?

我说,我去杀他!

她咯咯咯一笑说,快去洗洗我给你弄点吃的,你好好睡一觉,还有心思开国际玩笑?

我说,我是要杀的……可我老实不敢,瞎起怕呐。

她说,我们好歹夫妻十几年哟,我还不了解你,你除了下面那点东西你哪里还像个男人!你是个缩头乌龟呢,把你个场合就吓起打尿噤!

我说,不,应该是王八!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她说,你急了呢?

我说,会杀人!

她又咯咯咯一笑说,借你个豹子胆,你也豹子不起来,顶多儿子画的个纸老虎!

我说,我……

你说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说。

我冲进厨房,拎了一把菜刀又冲了出来,老婆也是像那个王总一样,先是一愣后笑嘻嘻地说,怎么?真的来了劲了?现流行个什么话说,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你想灿烂?想杀我?你杀呀杀呀你……想不到你这么仇我恨我,你杀死我算了,我死有余辜,做鬼也不怨你……我还嫌我这身臭肉玷污了你、玷污了儿子、玷污了三个家呢!我早就有死的念头了呢!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呢……我愧对这么多亲人,我又无法赎罪,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们这些臭男人衣冠禽兽,就是想占着女人的身子,你们却大谈脸面道德、伦理影响,呸……我要有个工作我不比谁干得强,我会这么找贱吗?你当我心甘情愿吗?你在人底下你也得生存啦活啦……你要有本事哪怕一点点本事,我还用得着出去做吗?满大街都是没有工作的女人,要找工作的女人,她们后面是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在卑鄙下流地追呀逐呀……

她说着说着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菜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慌得我拼命夺过。争抢中,我的手掌被刀刃划破流血,她突地打脱刀,捧住我的手用嘴吸吮我的血……她泪流满面。

她说,老公,你会杀了我吗?说着就跪在了我脚前。

我说,我即使敢,哪下得了手,也不忍心啊!

我揪拽自己已剩无几的头发,啊啊啊大叫,像条盲目无措的野狗……也是泪流满面。

我轻轻扶起她说,对不起,老婆。我逃了出来。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也饿了,要不你选个地方我赶过去,我们边吃边聊。

不用了。我身上所有的钱就买了这台手机、买了个卡号,为了与你通话,我已是一无所有啦!

你是哪个工厂的?

明天或者后天你就会知道的,不晓得能不能上你那个版?但愿不会脏了你的版面咯?

你在哪?你在哪?怎么不说话?朋友……师傅……兄弟?

……我在大桥上。你看月色多么清澈、天空多么宏阔,你看江中波涛多么自由从容。天水在黎明前远方的曙色里融为一体……啪!

你不是又在扇自己的耳光吧?

不,这回是手拍栏杆,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哩……

像个男子汉!不,是个男子汉!

是吗?恭维我吧?我可承受不起哟!

杀他?我不敢。杀老婆?我不忍。那只有,惟有杀我自己了,我自己杀我自己总可以吧?

再见啦,高记者!

呼……扑通!

喂!喂喂……

江涛声过后,留下无尽的忙音。

我摁下免提键,睁开眼。天边已露朝霞,我不是做梦吧?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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