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寄给月亮的情书

2016-05-14 01:41林桑榆
花火B 2016年7期

编辑推荐:我认识林桑榆完全源自一个很意外的契机,某一天刷微博的时候,突然看到她的文章,惊艳之余更是惊讶她对文字的把控竟然如此娴熟。后来的日子里,她笔下的每个故事都不曾让我失望,我也有幸,把她带到你们面前。

后来所有冰冷的时光里,每当想起他这句话来,我就能满血复活。因为我喜欢的男孩,在发现危险时的第一个念头,是保护我。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恐惧?

01

迄今为止,我听过最刻骨铭心的谎言有两个。

一个是我妈说的——

“你的压岁钱我帮你存着。”

一个是大学舍友说的——

“我男朋友特别靠谱。”

舍友的男朋友就读于导演专业,因为需要完成毕业作品,所以想找人参演他们自己创作的小电影。不幸的是,我天生不懂拒绝,遂被舍友说服,成为参演者之一。

其中有场酒吧的戏,需要打扮妖艳的女配角搭讪男主。并且为了听清台词,音乐得后期配,意味着我要在舞台中央自己瞎蹦几十秒,然后烟视媚行地蹿到男主角眼前说:“约吗?”

现场,我还没来得及吐槽台词,和我演对手戏的男主率先破功。

“同学,你这表情不是要约我,是要砍我吧?”

众目睽睽下,他浓眉微挑,满脸揶揄,令我刹那间面红耳赤,我仅剩的那么点耐心消失殆尽,遂掉头朝着舍友的方向走去。

“看,我说了吧?我真没有表演的天分,不然叫你男朋友换……”

话没说完,我却踩到了七零八落的线,蹬着恨天高的我被重重绊倒在地,整个棚内天崩地裂。

当天,出尽洋相的我躺在地上呻吟,无奈灾难并未结束。被我绊过的那些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周遭临时的搭建物全跟着散架,我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天啊!”,接着看到拍摄架向我迎头倒来。

我双眼一闭,憋屈地想着自己将来的墓碑上将出现四个大字:拍戏而亡。但没想,最终方潮救了我,就是刚刚那个嘲笑过我的男主角。

送方潮去医院的路上,我全程都用泪眼汪汪的眼睛望着对方,直到他忍不住想从担架上挣扎着爬起来,忍着疼压着嗓子说道:“小白兔你长点儿心吧,别在脑子里意淫什么公主王子。这电影我也有参与组织,要是有人受了伤,不得找我麻烦吗?”

接二连三被推向尴尬之境,我恼羞成怒,高声反驳他:“我才没有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听你口气,也不是王子的料啊!顶多算是大尾巴狼。”

大概我生气的样子特别可笑,才令方潮自喉头溢出一声笑。

“我是不是大尾巴狼,小白兔试试不就知道?”

如果由我来选择谁是撩妹界始祖,方潮必定榜上有名。他并非我见过的最帅的男孩,说话行事却莫名散发着令人心驰神荡的气场。

有的人坏,坏在心里。他的坏,坏在嘴上。

到了医院,医生说:“病人的肋骨有几处骨折,万幸没有血气胸,休养半个月应该就能下床。”

我松了口气,却不得不充当半个月的送饭工,因为他住院谁都没通知,说怕家里人担心。而真正让我甘愿充当送饭工的原因,也并非他救了我,而是我和方潮早就狭路相逢过。

九年前,我十一岁,还在镇上读小学。原本穷乡僻壤的地方,因为发现了一种稀有矿物而闻名遐迩,陆陆续续有矿商来镇子附近采矿,方潮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方氏集团是当地著名的杰出企业,所以开采的规模比以往都大,镇上好多年轻力壮的中年男子都被高薪聘为矿工,周围还衍生出许多卖小食物的摊位,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镇子的经济发展。

那个夏天,方潮跟随母亲到镇上游玩,和我狭路相逢。

彼日,我披着家里的旧床单装公主,颐指气使地让其他流着鼻涕的小伙伴为我采花。

“去,本宫要那朵最粉的月季。”

结果小伙伴的手刚伸到花茎处,就被外来者方潮制止了。

他那时目光坚定,仿佛手边那朵花是稀世珍宝。而在我看来,它漫山遍野,不足为奇。

被扰乱兴致的我怒不可遏,真当自己是公主般地冲他呵斥:“有种报上名来,我要叫侍卫将你推出午门斩首!”

接着,少年时代的他用青涩的目光嘲讽了我。这也是后来方潮老说我喜欢意淫的原因。他对我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公主戏里。

可我已然忘记当时的他还说过些什么,只记得他出现那刻,霞光布满了山坡。有个小小的男孩,护着胳膊里小小的花,倨傲地同我对峙。

02

方潮伤好以后,我的钱包却空了。

我刚拿到的奖学金,在半个月里消失近一半。因为方少爷喜欢全聚德的烤鸭,一周三次也不嫌腻。

出租车经过花鸟市场时,我的表情依旧苦兮兮的。方潮看不过眼了,这才大发善心,下车买回一盆月季塞到我怀里,说是弥补我受伤的心……哦,钱包。

“有来有往。”他说。

我看着怀里那些浅浅绿绿的花苞,嗅着自然清香,突然原谅了他的资本家嘴脸,只是我依旧开心不起来。

九年前,他抢了一朵原该属于我的月季。九年后,他以阴错阳差的方式还给了我。

这重逢看起来多么像命运啊!但我又清楚地知道,我们这命定般的重逢,或许没什么意义。因为他心里的那所房子,早已有了一个叫杜朵的主人。

杜朵,杜氏企业千金,方潮的青梅竹马。方家人统统不知道方潮受伤的事情,除了她,这已足够证明两人的亲密程度。

不过,杜朵身上没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反而刁蛮任性。来探望方潮过后,临走前,她还不忘奴役对方帮她修改论文。

“教授说要重新找个论点,否则这一门可能就要挂科了。方潮哥,你也不希望我挂科吧?”

她眨眨眼,眸里含烟,不柔,却醉人。

杜朵说的那个教授我知道,我和她同系,学管理,并且是那位教授的得意门生。刚入校时,我除了以高分亮相,还曾用一篇定性研究法的管理学论文打动过他。

“交给你了,小白兔。”

待杜朵一走,方潮大义凛然地拍拍我的肩膀。救命恩人的请求,我没有资格拒绝,于是第二天,我将自己帮忙找的新论点资料交给方潮,姿态略显骄傲。我那在其他方面都没有的优越感,此时蜂拥而来。

我没她漂亮,没她家境好,没她可爱,至少我脑子不坏,并且还勤奋努力。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

很明显,方潮没有看到。因为在送完我一盆月季以后,他又被杜朵一通电话召走。

再见面,三人晚餐,杜朵做东,一是为感谢我伸出援手;二是为庆祝她和方潮正式成了男女朋友。

我惊诧、惊愕、惊恐,唯独没有惊喜。

怎能不惊诧?杜朵出现的第一天,我就从朋友那里打听了关于她的诸多细节,唯一记得牢的,是她有男朋友,金融系的魏行。那时我还庆幸,这样一来,她和方潮自然没戏,结果神反转,但我并不打算退缩。

从小的环境和遭遇告诉我,想要什么,喜欢谁,都要努力去伸手,因为上帝不会轻易将好东西放在我们这样的人手里。就算努力过还是失败,至少余生不会有遗憾。

简而言之,我打算告白。

挥别方潮与杜朵后,我冲到商场里,买下了自己中意许久的长裙。

裙子是水蓝色的,像白云朵朵的天空,突然被机翼划开白云而显露的蓝。我曾一眼看中,却因为价格望而却步。为了人生中第一次告白,我铁了心。

第二日晚,我换上水蓝裙子,将和杜朵一样细长的头发放下,甚至扑粉描眉,精心等在男生宿舍楼下。

约莫半小时后,方潮出现。他穿着短袖,露出小麦色的健康皮肤,远远地进入我的视线。我刚要上前,半路却杀出程咬金。

来者正是杜朵的前男友——魏行,金融系有名的花花公子。他与方潮的个子旗鼓相当,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突然气氛就剑拔弩张。

我猛然记起方潮身上有伤,真动起手必然吃亏,赶紧冲了过去。可惜每到关键时刻,各种什么线、什么草、什么石头似乎总爱与我为敌,导致我在奔跑时踩到长裙,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去。

方潮是背对着我的,魏行却将我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他在我即将跌倒时下意识伸手,堪堪抓住长裙的衣带,一用力,霎时响起裂帛的声音。

我挥霍掉所有奖学金买的裙子,才过一天的瘾,魏行就将其撕毁了。他怔怔地看着我这个狼狈的外来者,惊恐非常。

好半晌,我才反应过来,他看的地方,是我暴露在空气里的肩膀。

“流氓!”

当着方潮的面,我捂住肩带破口大骂,完全破坏了我想建立起来的淑女形象。

也许,这才是方潮始终无法喜欢我的原因。

因为杜朵刁蛮,可她从不讲脏话。她只会假模假式地威胁,或娇声娇气地拱手说拜托,任谁见了都心软。

03

方潮这个人真是太狠心了。

长裙事件后,他不仅没对我稍作安慰,反而笑话我:“这些事情别人做出来,或许能成为一段故事。而你做出来,那绝对就是事故啊!”

看着他一口白牙,却老说不出我想听的话,我真怒了,当即推开他,愤愤反驳:“对不起,我成为不了你想要的那种姑娘!”

接着不管身后的目光多像芒刺,我转身就逃。

那段时间,我开始重整心情,只当自己从没去过表演现场,也没遇见过一个叫方潮的男孩,全身心扑在一个特别难得的实习机会上。

学管理的,瑞士就是天堂。那边著名的金融公司每年都招实习生,要求是会四国语言。我只精通两国,好在他们与学校是合作机构,每年有一个推荐名额,可适当放宽要求。

既然不能得我所爱,至少要努力得我所想,不辜负家里人的期望。

只是关于魏行这号人物,以前没在意过倒不觉得,真有了接触,我却发现走哪儿都能遇见,晨昏定省般,食堂、小花园、综合性大楼等等……

终于,我忍不住回头和他搭了话:“同学,你这样会让人以为你对我有什么想法?”

魏行一脸无辜,带着一丝冷淡:“不用担心,见过你最辟邪的样子,任谁都不会产生不好的想法。”

他逼我回忆,只能让我想起他对我的冷漠,我猛然耷拉下脑袋。

魏行却以为自己的话伤害到了我的自尊,遂略显失措地安慰道:“其……其实呢,你也别灰心,有些人是雪,尽管洁白,可温柔坠下以后总会融化;有些人是水,看似平淡无奇,却总让人感觉不可或缺。”

尽管不清楚自己在不在他口中“水”的范畴,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并不“流氓”,甚至心地善良。

七夕节那天,寝室和过道皆张灯结彩,跟过元宵一样。

窗台放着的那盆月季,竟然在那时开出一朵小花,我却无心观赏。因为一看见它,就会让我克制不住幻想,今夜的方潮和杜朵会怎样浓情蜜意地度过。于是我只能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玩手机,等到耳边一溜的甜言蜜语此起彼伏,我再也装不了镇定,起身去外边透气。

目前校园里唯一清静的地方大概只有自习室,我遁逃而去,坐在高楼旁静静发呆,后来干脆和自己的影子演起独角戏。

没承想,那出戏最后有了男主角。

魏行精通皮影,他爷爷是老艺术家,从小他一哭,爷爷就用皮影戏哄他,他渐渐耳濡目染。当我见他用各种简单手势做出复杂的行为来,立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的戒备顿消。

关于孤单这种情绪,我是这样理解的——

如果身边陪伴的人并不是心里所想那个,我依旧不会快乐。但若我发现世上还有一个人与我感受着同样的心情,我的不快乐至少可以减轻一些。

我也不想将快乐建立在魏行的痛苦之上,但谁叫我俩的心尖,此刻正背着我们良辰美景呢?

不过,我的状况要比魏行好一点。我从没拥有过方潮,而他,是拥有过又失去。于是我一脸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我给你唱首歌吧。”

男孩的目光坚毅:“什么歌?”

“分手快乐,祝她难过,她找不到比你更好的。”

显然,我篡改的歌词很让魏行受用。他眼底透着琉璃般的色彩,稍稍抬高音量,甚至带些欢心地问我:“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方潮没我好?”

这家伙触类旁通的本领有些高,差点令我都转不过弯。思虑片刻后,我才得出结论,回他四个字——

“方潮除外。”

那些被岁月带来的人,无论他爱不爱我,我都舍不得将他拿来比较。

因为我清楚,比较过后,我还是会发现,他的脸比谁都好看,眼比谁都专注,气质比谁都清淡,气息比谁都香。

04

我没想到杜朵会找上门。

她在女生宿舍楼底声泪俱下地痛哭,说我插足她和魏行之间的感情,只差没有马景涛附身地长跪不起。所幸是夜晚,周边来往的人不多。

经过她断断续续的控诉我才知道,她和方潮不是真情侣,只是她和魏行吵架,为了让对方低头,才出此下策。

“杜小姐,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和魏行只见过几次面。”

她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为什么我已经给他打电话了,他却说喜欢上你,不想再耽误我?!”

我突然想收回说魏行善良的那句话。

他哪里善良了啊!为了报复女友,他竟然将无辜群众拖下水!

为避免杜朵再闹下去,以致我声名狼藉,我遂立即要到魏行的电话号码,给他打了过去。

“魏同学吗?我是林月亮,就是被你‘撕破衣裳的那个月亮。”

上帝作证,我这么说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魏行迅速反应过来我是谁,不料却让魏行在那边笑得颠倒众生,以及令这头的杜朵看向我的目光顿然变得尖利。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令我毛躁地搔搔头,头发乱得跟鸡窝般,我对着手机那头的人大吼:“总之,你现在、立刻、马上、分分钟到植物园来!”

挂断以后,我鼓起勇气瞄向冷冷盯着我的姑娘,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道:“有些事情电话沟通没作用,还是当面聊比较好。植物园里有张情侣专用长椅,特别适合约会哟。你们将所有误会解开,一定能重归于好。”

她和魏行重归于好,我才有机会和方潮白头到老。

对,方潮呢?被自己从小到大中意的女孩子利用,该有多心伤!

我终于找到给方潮打电话的理由,拨通之后,他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失落,涩涩的,如小石子划在黑板上一般,令我抓心挠肝。

“你现在在哪儿?”

他顿了顿才答:“足球场。”

我们学校的足球场大得反人类,背靠一座天主教教堂,高高的阶梯上,晚风轻抚。

方潮始终愁眉不展,我去以后,他的眉头恍惚锁得更深。我努力找话题与他说,例如那盆月季已经开花啦,娇艳欲滴。见他没反应,我干脆说起冷笑话——

“有个人没有酒精过敏,也就是说,他没有酒精,就过敏。”

“有一天,我在宿舍吃着饭,突然停电了。我继续扒拉了几口饭,灯又亮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扒拉拉能亮(巴啦啦能量)?”

前两个,方潮都没什么反应,直到我说完最后一个——

“曾经我暗恋的男孩告诉我,如果我喜欢他,千万别说出来,因为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这道理,我不是很懂……”

方潮突然正头,用幽深如湖的眼神望着我,启唇:“如果你喜欢我,千万不要说出来。因为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挖坑给自己跳的事儿我可真能干,他这算是拒绝我了吗?怎么办?我好想哭。

没几秒,他突然朗声大笑:“唉,仔细想想,也就不想你去瑞士了。因为你一走,就没人能逗我开心了。”

他温和地望着我,表情真假难辨,却还是令我难以控制胸口那跳得剧烈的心脏。仿佛有什么话叫嚣着要从我喉头蹦出,方潮的手机却适时响起,是杜朵。

她在那头情绪很不稳定,隔着听筒,我都能听见她凄惶的哭声。我和方潮赶到植物园时,魏行已经不在了。她蹲在地上,眼妆花得不成样子,似乎哭得过于凶狠,进入了失恋过后的呆滞状态,喃喃自语道:“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语毕,我才看清她手里把玩着的是一个打火机,旁边还放着一小瓶打开了盖子的汽油瓶。

方潮的脸上忽然呈现出从未有过的严肃,他小声警告我:“朵朵小时得过抑郁症,我把打火机夺下来之前,别离她太近。”

后来所有冰冷的时光里,每当想起他这句话来,我就能满血复活。因为我喜欢的男孩,在发现危险时的第一个念头,是保护我。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恐惧?

可惜当天的方潮还是慢了一步。

精神恍惚的杜朵见有人靠近,条件反射地打燃火机,汽油一点就着。所幸他手长,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杜朵拉离开事故现场,却没能抓住最佳时机将火势扑灭,导致园里的几颗珍贵植物尽成焦炭。

05

我们三人被带去保安处的路上,杜朵已恢复神志。

她全程揪着方潮的衣袖,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泪走一路掉一行。方潮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不知为何,我的眼皮竟莫名跳了跳。

他俩被率先叫进去询问情况,等了许久,才轮到我。可等我进去,面对的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难:“林月亮同学,你知不知道着火的范围若再大些,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

我眨眨眼,一脸茫然:“知……知道。可放火的人不是我啊!我只是旁观者而已。不,我也不是旁观者,我和方潮本想救火,无奈……”

惧怕被误会的我语无伦次,毕竟我还没圣母到要为了一个刁蛮千金背黑锅,但校长不相信我的话。

“已经有两个人证,你还想抵赖?作为学校全优生,出了这样的事故,上万人看着,你说,我究竟应当怎样处理?”

我的注意点却没在他会怎样处理我这件事上,而是他口中的“两个人证”,将我打得形神俱灭。

“您说什么?两个人证?”

“杜朵和方潮都已经承认,你因为不满杜朵抢了男朋友,激动之下走了极端。”

我立时体会到什么叫晴天霹雳,身子一软,真真切切地跌坐到地面,喃喃着“不可能”,直到方潮再次被叫进来,与我对质。

校长问他,纵火的人是不是我,他连犹豫都没有,轻巧地吐出一个字:“是。”

就像身处大海中央,唯一指明的灯塔熄灭,我心如死灰,微微仰头看他。

一般做错事的人,不是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吗?可为什么,当日方潮的眼,竟比任何时候都要澄亮?他的眼角甚至带了微微狭隘的笑意,黝黑的瞳孔里划过一丝莫名的快感,好像为了这一刻,他已然等待太久。

大概见我家里条件确实不怎么样,平常的表现也过于优异,导致好几个教授一起出面帮我向校方说情,才免去赔偿之责。条件是,我在去瑞士的名单里被除名,以儆效尤。

系主任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满眼痛惜地对着我摇摇头:“你呀你,原本你走出国门是众望所归,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

他话落,从来坚强如磐石的我霎时热泪翻涌,当即提起勇气,要冲进去再为自己正名,方潮却在那个当头稳稳拦住我,冷冷地说了六个字——

“人在做,天在看。”

无声中,仿佛有人扼住我的喉咙,我只觉整个宇宙都在颤抖。

资优生为情纵火的传闻在校园里传开后,魏行激动地要拉我去找校长,说要帮我作证。

他说:“我去见杜朵时,她的确有拿出打火机威胁,但我不知道她的病,以为她故作姿态而已。”

魏行说到激动之处,我却在那个当头轻轻抽出手,拒绝了:“你别去,方潮说真相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起初目瞪口呆,接着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我一眼,骂我蠢:“难道喜欢一个人真有那么了不起?葬送自己光明的前途也在所不惜?那不叫喜欢,叫痴愚!”

察觉到肩膀处的力度,盯着那比我还愤怒的一张脸,我崩溃在地:“魏行,你不懂。我哪有资格对他谈喜欢啊?我哪有?”

06

我说过,九年前,来镇上采矿的大户正是方家。

方父作为集团第一继承人全权负责此事,不料遇上前所未有的暴雨,导致山体滑坡,部分工人受伤。工人大多是在本地找的,我爸也在其中。

事故发生后,方潮的父亲挨家挨户寻访,该赔钱的赔钱,该慰问的慰问。无奈有人眼红死者家属的赔偿金过于丰厚,遂联合我爸和其他一些轻伤患者,要求方氏集团同样给予巨额赔偿。我父亲生于乡村,长于乡村,没迈出过镇门,文化无几,到底没禁住煽动。

偏偏方父的性子刚正不阿,不接受威胁,镇里面的工人没了法子,开始不断地打电话骚扰方家。直到那一次,方潮他爸恰好驱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突如其来的电话声使得他爸一时分神,出了意外,再也没醒过来。

后来,我爸和其他工人被告上法庭,导致平常对我前呼后拥的小伙伴,都在一夜间将我孤立。有那么些日子,我恨过我的父亲,恨他的无知与小市民,甚至在某个激动的时刻对着我妈大吵大嚷:“我才不会去看他!我没有这样的爸爸!”

我不出意外地受了我妈凌厉的一巴掌。

“你爸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你!”

那时,小学要选派学生参加国家级奥数比赛,若拿了名次,可直升重点中学,不过需要集训一段时间,费用不菲。我爸这个老实的农村男人,一心为了我的前途,这辈子第一次出卖人格,却没想间接成为害死方父的刽子手。

所以,方潮是故意的。

他故意接近我,故意逗我喜欢他,故意让我得不到所爱而备受煎熬,也故意用同样的方式以牙还牙。

而我,也是故意的。

我故意装作不知道他的企图,故意什么都听他。我以为这样,或许能将他从小缺失的爱弥补回来一些,或许能用实际行动化解这段纠葛,但我好像太过天真。

事到如今,我没资格怪我爸,也没办法怪他。如果恨我能让方潮快乐,那就恨我吧。因为他的余生若是不快乐,我的余生,也不会了。

07

毕业后,我没有立即工作,而是选择去贫困山区支教。似乎这样,我就能洗轻一点罪孽。让我讶异的是,魏行也要去。

他说如果当日好好与杜朵谈判,说不定就没有今日的局面,我也可以顺利去瑞士。所以他欠的债,也要还。

至于究竟什么原因,我没有追问,因为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对方潮的思念,尽管我对他的一切,早已没有期待。

临离开前,我偷偷给方潮打过一个电话。意外的是,他接了。

听筒两边良久无话,直到我打破僵局:“我只是想问问,那天在足球场,你说不想让我离开,因为除了我没有人能逗你开心,这句话,是不是真心的?”

做不了你的情人,至少能做你生命中的唯一,我也感激。

但他不留情面地否认了。

答案似乎早就注定,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奈地笑了笑,后来还企图让自己的失败看起来没那么明显,嘴硬地照电影台词说道:“方潮,我希望你没有说谎。我希望在你的内心深处真的对我没有丁儿感觉。你最好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但凡你有一点,你将会后悔你什么都没对我说。”

挂断电话之际,我并不知道,有人的眼眶因为我的那番话,被浓浓的雾气蒙上了。

那个人,一生只说过两次谎,一次是为了将我送进地狱;一次是为了将自己不该有的情愫埋葬。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也不知道真相。因为彼此喜欢却注定无法相守的爱情,比他不爱我更让人绝望。

只是,当我走在乡间小路上,一个小姑娘指着我怀里抱着的那盆月季,惊喜地叫出了两个字:“情书!”

我错愕:“什么?”

她的笑容甜甜,说起话来少年老成,像极了年幼的我。

“我姑妈可了不起了,她是植物学家哦。她曾经告诉我说,这种粉粉的,颜色层次极其规律的花朵,不是普通月季,它有个浪漫的名字,叫情书。如果将来有男孩子送给我,说明他是真的很喜欢我,只是不敢对我说。”

然后,在那一天的旷野之上,周围的树木和风曾听见——

有个女孩,失声痛哭。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