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诗人、逃离者与中国人

2016-05-14 08:55曾钇榕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虹影饥饿小说

曾钇榕

很多年前就开始看虹影的小说,她的《上海王》《K-英国情人》《奥当女孩》等作品总有一股很大的磁力,把我一下子吸进她的充满想象力的文字世界。而虹影的自传式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更让我震撼,在为她的苦难经历所惋惜落泪的同时,也惊讶于她敢于揭露家庭隐私丑闻的大胆。这甚至会让人联想到张爱玲,一样复杂的家庭背景,一样犀利的自我剖析。因此虹影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神秘、倔强、孤僻以及高傲的。作为一个享誉世界文坛的女作家,她也的确有资格高傲,她的六部长篇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欧美、以色列、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和越南等国出版,许多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2005年虹影获意大利“罗马文学奖”;2009年被重庆市民选为重庆城市形象推广大使;《饥饿的女儿》被台湾选为青少年自选教材、美国伊利诺大学2008年年度书;《好儿女花》获《亚洲周刊》2009年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

前不久,虹影又推出了新作《米米朵拉》,并带着新书来到上海,参加汉源汇举办的作家虹影新书沙龙。就是在这次沙龙上,我第一次见到虹影,并完全颠覆了之前我心中的想象。一张精致的鹅蛋脸上眼睛大而亮,额前的一排卷卷的刘海整齐地弯成一个温柔的弧,乌黑而浓密的披肩长发丛里扎着两条很纤细的马尾辫,一袭蓝色带花纹的、几乎长到脚踝的长裙衬托出她修长、婀娜的身材。作为60年代生人,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身上留下痕迹,她还是那么青春,外形装扮似少女,神态笑容似精灵。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带着重庆口音,显然她并没有特意去纠正,就像她的写作一样,原生态的,没有拘束的,个性鲜明的。

除了年轻外,她的极强的亲和力也让人印象深刻。虽然在沙龙上初次见面,但是她很快与我互加了微信,并称以“亲爱的”。第二天还特地发来微信:“非常感谢前来支持!铭记在心!”当然,在对家人们、友人们温柔以待的同时,虹影并未放弃与自己的人生困惑较劲,与一些世俗的规则与观念较劲。她的内心是个诗人,藏着一个无拘无束的小野兽,因此她永不缺乏写作的激情与动力。

《米米朵拉》,通过幻想来写现实

“《米米朵拉》写的是关于米米朵拉成长的一本书。成长过程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在座诸位年龄不一,经历不同,但我们可以分享一个相同的东西,就是成长期的烦恼、迷茫,不管顺利还是饱经沧桑,总是一步步走向胜利。”作为嘉宾,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宏图在汉源汇虹影新书沙龙上说道。另一位嘉宾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说:“《米米朵拉》中有重庆的元素,也有上海的元素,这些元素在书中都组织得很好,很自然。写小说的过程中,作家的阅历很重要。”

《米米朵拉》讲的是,十岁的女孩米米朵拉在浴兰节上和妈妈走散,为了寻回失踪的母亲,米米朵拉听从江里的娃娃鱼(河神公子)的指点,只身闯入冥界,遇到绿蟒蛇、几维鸟、大力士、孟婆等稀奇古怪的人物,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冥界历险。虹影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奇幻世界,但正如陈子善、王宏图所言,里面有太多虹影的童年记忆,成长印记。

虹影记得,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在老家,很多人晚上吃完饭后出来摆龙门阵、讲故事。讲得最多的就是神怪故事。听了这些故事之后,虹影会经常想,故事里说的是不是真的。“中国的鬼城就在重庆下面一个叫丰都的地方。我六岁的时候被母亲送到家乡忠县,曾经去过丰都。我第一次看到了奈何桥,看到孟婆、黑白无常的雕像,也看见了地狱里的各种刑法。在我六岁那年,所有这些神话在我的脑子里有了具体的程式。”虹影说道,“我写《米米朵拉》也是源于那个时候的记忆和对世界的疑问,希望通过故事得到解答。比如,到底有没有神仙?有没有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之间的入口?人可不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小孩子是否也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当父母不在身边,尤其是母亲不在,我们怎么跟这个世界相处?”

《米米朵拉》有25万字,是虹影迄今为止写的最厚的一部书,写了5年。虹影告诉我,其实她花了一年时间就写好了,之后不停在修改,每个细节都试图用最好的方式去呈现,不到自己满意的状态不会拿出来。为了和别人写的不一样,她翻阅了《老残游记》《聊斋》《西游记》等,还把国外关于穿越幻想的书都找来看。在虹影看来,中国古代的神怪小说很神奇神秘,但还是有局限性,而且白话小说之后,奇幻小说越来越缺乏想象力,因为限制太多,有很多条条框框,而这种观念也限制了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西方不是这样的,你看卡尔唯诺编的意大利童话,还有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不删改里面的性或者是暴力的传说故事。但这在中国是不允许的。”

在借鉴国内外优秀奇幻小说的基础上,虹影独辟蹊径,在《米米朵拉》里塑造了一个新的女孩形象,打造了一个完全中国式的奇幻世界。不过也有读者存有疑惑。沙龙上,一位读者就指出,书中米米朵拉有的时候骂人骂得很爽快,她担心自己的小孩看了书后会跟着学。“我觉得骂是人的七情六欲里面的一种。如果孩子无法战胜对方时,我觉得他就可以用语言来战胜对方。教育方式有很多种。保守的教育方式我当然可以理解,可是你在防备她免受伤害的同时也在害她,因为这个世界这么复杂,你不告诉她,她也会接触到,而一旦面对特殊情况的时候她就毫无办法。我们要给孩子一个特别平等的地位,他们的智商跟我们是一样的,只是说不知道分寸在哪,所以你要告诉他那个分寸,比如什么情况下可以骂。”虹影直率地回答道。

与孩子平等地相处,分享一切,也是虹影与女儿相处的模式。“写《米米朵拉》这本书也是源于我女儿。她四岁的时候非常淘气,有一次她不吃饭,发脾气,把我做的菜饭都掀到地上去了,然后狂哭。我女儿很倔,用硬的办法不行。为了吓唬她,我对着窗讲了一个红头发的女巫带哭闹的孩子去法国的故事,有时他们坐的是河上的轮船,有时是女巫变出的一列火车。那个法国并非我们度假或居住的法国,是坏法国。在那里,没有父母,没有学校,没有同学,也没有吃的玩的,只能给女巫做重体力活,抬石头,修城堡。很多孩子都这样失踪了。女儿一听这个故事,马上止住哭,之后吃饭好好的,睡觉好好的。后来我就把这个故事放在《米米朵拉》里。我觉得这个世界太邪恶了,要给孩子写一些正能量的故事。另外一个促使我写《米米朵拉》的原因是,我经常听到身边朋友讲谁家孩子不见了,谁家父母满商场找孩子。我自己的女儿也走丢过几次。好奇心促使我做功课,上网搜集和阅读大量的资料,这才发现孩子失踪的数量之大,可怕得超出了我承受的能力。”

虹影把很多对现实的看法都写进了《米米朵拉》里。“现实当中很多话不能说,那我就用给孩子讲故事的方式来写现实。我写幻想其实是在写现在。小说中,我涉及了三峡大坝的问题,宗教的问题,谈到了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神的关系以及男女之间的关系。很多孩子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但要真正读懂这本书,要等他们长大了以后。在不同的年龄段读这本书可能会获得不同的感受。”虹影说道。

为成千上万饥饿的人代言

《米米朵拉》的写作起源是孩子的走失,但是最后成文的却是关于母亲丢失的故事。虹影在小说中讲述了一个理念:父母不可能永远在孩子身边,孩子要学会独立面对这个世界。选择这样的视角也与她个人的经历休戚相关。在《米米朵拉》里,虹影写了一个跟母亲相知相爱、灵与肉融合在一起的孩子。因为她终于在内心与母亲相融了。而在之前的自传式小说《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里,她跟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别扭,好像永远隔着一堵墙。

虹影出生于重庆南岸的一个贫民窟,她是家中老六。与其他五个孩子不同的是,她是一个私生女。因此母亲生下她后,因为顾及整个大家庭的原因不敢爱她。为了让母亲注意她,虹影从小就跟母亲闹别扭,故意跟她作对。因为知道虹影的身世,周围的邻居、同学也很少跟她说话、跟她玩。虹影出生于饥荒的年代,家里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是在生活、精神的双层压迫下,虹影并没有被击垮,她在黑暗中找出一束光,然后迎着这束光穿过黑暗。“在穿越的过程中,我学会了把很多事情看轻看淡,把所有不好的东西化成好的东西。同时,永远相信可以通过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

虹影还告诉我,那束光就是书。“我的邻居有一屋子的书,我借了很多书看。我是在故事里找到光亮,我可以借助这些故事忘掉现实。所以我觉得这是上帝特别善待我的地方,让我看到了那么多的书,有了那么多故事,让我跟其他人不一样。”

在虹影18岁生日那天,她从母亲处得知自己是私生女的身世,愤然出走。高考落榜后,虹影选择了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物资局做会计,但因为没有兴趣,她很快放弃了这份工作。1980年,虹影开始写诗,并加入了“流浪诗人”的先列,走南闯北结交大量的作家、诗人、画家。1983年,她发表第一组诗歌作品《野菊花》,开始在四川小有名气。1988年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天堂鸟》。1989 年,虹影进入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后又进入上海复旦大学作家班进修。1991年,虹影以留学生的身份飞到英国伦敦,半年后与学者赵毅衡结为夫妻。

在英国,生活安定下来的虹影当起了职业作家,创作重心由诗歌转向小说。很多作品在英国以及中国台湾报刊上发表并多次获得大奖。35岁时,虹影写出了轰动全球的长篇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小说先在《泰晤士报》周日版头版全页和第二页、第三页连载,且刊发她的照片及评论文章,此前只有英国桂冠诗人泰德·休斯曾获此殊荣。英文版《饥饿的女儿》上市后,很快引起轰动,上了不少书店畅销榜,销量当时超过还未全球热卖的《哈利·波特》一书。同时,《饥饿的女儿》更是荣登英国最大的书籍连锁店WATERSTONS和美国BOOKSETC的畅销书排行榜,并被英国书店定为圣诞节礼物。随后,《饥饿的女儿》中文版出版,在成都、重庆、西安、青岛等城市书店的每周畅销书排行榜中多次名列榜首。虹影在成都等城市签名售书时,更是引发轰动,现场被挤得水泄不通。

《饥饿的女儿》为虹影引来了极大的声誉,也让她遭受了很多非议。母亲的私生女,迷惘的少女生活中与历史老师的情史,自杀、堕胎、醉酒等不堪往事,都容易被那些所谓的道德楷模者拿来唾弃。

我问虹影,为何大胆地选择自传式小说这样的方式呢?其实很多作家也会写自己的个人经历,但会把自己隐藏在故事里,由此既可以保护自己,又可以少一点顾忌,让写作更加自由。

“因为我觉得这不仅仅是关于我个人的成长史,个人家庭史。如果你到过重庆,可以发现那边很多普通人家的家庭关系几乎都像我的家庭关系一样复杂。我生在大饥荒,长在文革,我的个人家庭史正好代表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人的生活经验、个人记忆或苦难记忆。历史把我们所有人都汇聚在它的洪流之中,你逃都逃不掉,要么被淹死,要么浮沉而起。在洪流中,人是非常弱小的,那些负能量的苦难的东西,可能会将大部分人摧毁。但我就是那个不能被摧毁的人。在那个年代,不知有多少人因饥荒饿死了,我是不幸中的大幸,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历史的断裂中,我们每个人都像一块块石头,一起组成了这个历史。而作为作家,我就是那块会说话的石头,我要为成千上万饥饿的人代言。因此,我几乎是像黑白纪念片一样地写这段历史,说出历史的真相。”虹影缓缓地认真回答道,一脸诚恳。

除了代言,虹影也通过写《饥饿的女儿》去认识自己,去看清世界,也去理清与母亲的关系。十年后,虹影45岁时,母亲去世,在回去奔丧的过程中,她又发现了母亲很多秘密,包括母亲晚年捡垃圾的事实。之后,虹影怀着撕心裂肺的伤楚又写了一本自传式小说《好儿女花》,她用笔替像她一样与命运抗争的母亲发言,同时也写了自己与同母异父的小姐姐“二女侍一夫”的不幸生活。虽然曾经轰轰烈烈的美好婚姻黯然落幕,却也让虹影摆脱了在婚姻中寻找父亲的魔咒,开始新的生活。2009年虹影与英国作家亚当在意大利拉马凯福祈市举办了盛大而浪漫的婚礼。该市市长亲自为他们主婚,来自世界各地的一百多位作家、学者、艺术家以及出版家纷纷向他们表示祝贺。之后,虹影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结束了颠簸流离的生活,虹影的生活终于归于宁静,充满了爱:爱家人,爱摄影,爱美食,爱世界上所有美的东西。

虹影用乐观与坚强将生活的苦难唱成一首美丽的歌。在这样的时刻,一般人都不愿再去回顾那些悲伤的音符,更不愿在众人面前提起,但是虹影却不,在接受采访时,在公众面前,她潇洒坦然地讲述自己的过去。“在揭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的同时就不怕受到二次伤害吗?”我疑惑地问虹影。“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我童年的时候,任何人可以侮辱我,对我不公平,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你明白吗?……”说着虹影大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里,意犹未尽的话里,充满了洒脱与坦然。苦难的磨砺已经让她无所畏惧。不少人会粉饰自己的过去,很多人会忌讳自己的“家丑”,但虹影勇敢地面对过去,不依不饶地剖析自己。因此,虹影没有把个人的传奇经历写成私小说,相反,她让国内外的读者从她的书中看到了一个民族的影子,一段不应遗忘的历史。正如虹影所言,“时间是一朵花,青春就是一瞬间,谁可抓住那些凋谢的花瓣?可是作家,一个对自己不依不饶的作家可以将花瓣钉牢在她的文字和故事里,永垂不朽。”

记者:随着人生阶段的不同,写作的意义是否会不同?

虹影:是的。我的写作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我刚开始写作时,特别想表达,因为生活中缺少倾听者,也没有可交流的对象,所以特别想把自己所有的疑问表达出来,那时写的很多诗歌、短篇小说都有这个倾向。第二个阶段,就是写《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时,我发现写作不仅可以表达内心,还可以去发现、探讨问题。第三个阶段,写作对我来说,具有更多的意义,我可以一步步发现自己,一步步更深入地认识这个世界。

记者:在国外的那一段经历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虹影:我是一个像海绵一样的人,喜欢不断吸收新东西。我到了国外,不会宅在家里,我会尽量去交朋友,去看别人的长处,吸收那边的优点。西方与东方有很多不一样的方面,在《K-英国情人》中,我就表达了对东西方全面的看法,但是作为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长处与不足。怎么发挥自己的长处,就看个人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国外的经历带给我最大的好处是,如同一大步跨到另外一个星球上,然后再回看中国,你会忽然发现中国有那么多好东西。之前不比较,是不知道拥有什么的。

记者:你现在给自己的身份定位是什么?

虹影:诗人、逃离者、中国人。

记者:为何不是“作家”“小说家”,而是“诗人”?

虹影:我的内心是个诗人。我觉得诗人对这个世界很敏感,情感丰富,是一个偏执的、跳跃的、不按常规出牌的、比较叛逆、跟时间对抗、以爱为一生所有的、富有激情的一个人。

记者:如何一直保持诗人的状态呢?很多人年轻时很有激情,对世界充满好奇,但是人到中年之后,就往往疲惫了,失去了“诗心”。

虹影:我观察这个世界时永远会看到新的地方。我总能发现新奇的东西,会自己寻找乐趣。所以你若想保持诗人的状态,要善于发现,比如你看到天上有那么多星星,可是每颗星星都不一样,好比每个人都不一样。其实我们对每一天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如果你对自己说,今天真的很好,说上三遍,今天真的会变得很好啊(笑)。

记者:如何理解“逃离者”这个身份?

虹影: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一直在寻找心灵的故乡。

记者:你现在有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还是无法寄托你的心灵吗?写作不是你的精神家园吗?

虹影:可以说,哪里有我的女儿,哪里就可以安放我的灵魂,但是这是感情上的,不是我精神层面的。写作呢,是我得以生存的途径,就像一些人是卖水果的,我是卖故事的。我总有一种生活在他处的感觉。我在中国时,别人会认为我是英国国籍,我在英国时,别人认为我是中国人。两边都不会认为我是他们的人。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北京,这是我走过全世界大部分城市后觉得最喜欢的城市,因为有我喜欢的人,有很多朋友。但是现在每次打扫卫生时,发现有那么多灰,除了自然环境糟糕外,还会看到不少不公的现象,这个世界的黑暗的一面随时可见。所以从内心来说,我永远没有满足感,永远没有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

记者:在你看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

虹影: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有黑暗的东西一直在侵袭我、摧毁我。我的梦里永远会出现饥饿,儿时的饥饿的感觉永远困扰着我。就像我的小说中,米米朵拉的好朋友回来了,但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他了,因为去过最黑暗的地方了。我想经历过饥荒年代、经历过文革洗劫的人也是如此。所以我希望找到安放我灵魂的地方。虽然写作可以缓解,但仅仅写作远远不够。

记者:你已经是英国国籍,为何还那么看重“中国人”这个身份?

虹影:不管我在世界上哪个地方,我都是一个中国人,是中国的思想,中国的心。我所有的成长经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源自中国。所以我哪怕是写一个中西方的故事,还是一个中国人写的中国故事。

记者:写作方面你有怎样的计划?

虹影:1991年,我有一本诗集在中国出版。回国时,跟朋友们聊天,他们问我,想写什么样的书。我说,我想写三种类型的书:第一种书是写认识一座房子,就是我长大的院子;第二种书是写认识一座城市;第三种书是写认识一个世界。朋友们听了之后就大笑起来,说我太狂妄了。但我真的是这样做的,比如说为认识一座房子,我写了《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基本上已完成。为认识一座城市,我就想到写上海。我在复旦上学时,有时看完夜场电影回去,在巷子里走时就在想,这些地方以前都住着什么人。然后我就去图书馆查资料,做了很多笔记。写了《康乃馨俱乐部》《鹤止步》后,我开始写“上海三部曲。”第一部是《上海王》。为什么我要写一个黑帮故事呢?因为我的母亲是从乡下逃婚到重庆,被重庆的袍哥头子看中,成了他的老婆。我的养父是上海人,当时国民党抓壮丁,在去重庆的路上他逃掉了,再也没有回来。这样两件事使我想到了筱月桂这样一个上海黑帮女王,所以写了《上海王》。之后,有一次我住进上海国际饭店,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三个女人进入我的房间,把我的柜子打开,换上我的衣服、看了我一下后就朝窗子走,然后跳下去了,接着我就醒了。我就开始做调查,发现我住的那个房间里面确实死过人。我还发现,有一个电影演员在进饭店电梯的时候也不慎死了。于是我就写了《上海之死》。此外,我还对大世界、帮派史之类特别感兴趣。所以又写了《上海魔术师》。第三种类型,关于认识世界,其实《米米朵拉》《K-英国情人》《阿难》都是这个类型的书。

记者:谈谈上海这座城市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吧。

虹影:我把上海当作第二故乡。我的养父是上海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跟养父的感情很深,现在他过世了,上海就成了他的替代,到了这里,我就觉得离我父亲近了。上海是个移民城市,中西混合,带有女性气质。上海是一座有历史、有故事的城市,有我写小说需要的所有的东西。当我写小说写不下去的时候,一到两座城市灵感马上就有了,这两个地方:一个是重庆,一个是上海。我对上海有特殊的感情。很高兴过几天我又要来上海了,参加中国上海国际电影节,因为改编自我的小说《上海王》的电影马上要上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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