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

2016-05-14 09:01王秀梅
长江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倭寇师父

王秀梅

海蛎!花蛤!扇贝!海虹!还有鱼!

海蛎!花蛤!扇贝!海虹!还有鱼!

我推着我的“大个子”,里面装载着新鲜的海物,游历在街市上。“大个子”是一辆独轮手推车,它陪伴我的时间虽已久远,但身体依然强健有力。那一年,我花了身上所有的银钱,从南方来的木贩子手里买了上好的阴沉木,找到世上最好的木匠。他把每根木头都打磨得像镜面一样光亮,然后把它们组合起来,用的是丝丝入扣的卯隼工艺。中间那只独轮更是费了老木匠不少的工夫,“这是心脏”,他说。他一遍遍地打磨它,直到它变得滚圆滚圆。我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圆的车轮。老木匠在做这辆车时已经年老多病,装上车轮之后,他抚摸着乌黑油亮的车把,吐了一口血,说:“瞧瞧,真是个棒小伙。我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木料。”

为了跟这上好的木料和手艺相匹配,我请皮匠用上好的鹿皮做了车襻,请深山里的老农用最坚韧的百年藤条编织了两只筐和一条捆绳。藤条在特制的白药根水里浸泡了三个月,然后历时二十天晾干,坚韧无比。这是一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独轮车,老木匠在病床上折腾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提到它。闭眼的瞬间,他满足地笑了。“呵呵,我走了。”他说。

我的“大个子”从来没生过病。我在沿海一带游历,海边的渔民跳下船,把新鲜的海蛎、蛤蜊、海虹、鱼虾倒在我的车筐里,然后用咸腥腥的嗓门对我说:“大个子,把它们推走吧,换成银钱,找个妓女玩玩去。”

我推着“大个子”,往县城走,往街道上走,往集市上走。新鲜的海物吐着从那汪蓝色大水里带上来的汁水,淋淋拉拉地滴落在乌黑油亮的车架上。但我的“大个子”从来没褪过颜色,没有一丝腐朽,也没生过虫子。街市上的人都认识我和我的独轮车,他们用同一个称呼跟我们打招呼:“大个子,海物新鲜吧?”

“生吃都行。”我并非不吝啬这样的大话,而是有十足的把握。那些从汪蓝色海水中打上来的海物,我嗅一鼻子就知道成色。“吃上十个海蛎,保你一气干上十个女人。”

“大个子,你个子长这么高,那东西也个头不小吧?”

街市上的人每天都等着这样的对话,及随后的一顿大笑。他们需要通过笑话一个侏儒,来证明他们有快乐的能力。兵荒马乱的年头,每天都能笑一笑也实在不易。听说别的地方有许多农民在搞什么起义了,估计咱们这块儿也不会过分地太平。

是的,我是一个侏儒,生下来就是,从没改变过。小的时候,我跟别的孩子之间的区别仅在于容貌,但是慢慢的,他们的身子像植物一样展开,而我展开的部分只有一颗头颅。造物主为人类的身体安排了合适的比例,而他不小心打了个盹儿,让一颗坏种子发了芽。

就是这些取笑我的人,给我和我的独轮车取了“大个子”这个名字。有些孩子们则不用“大个子”而实打实地用“矮子”和“短人”、“矬子”来招呼我。另外一些人就不同了,他们视我为邪恶和叛逆的不祥之物。“他不是人,而是魔怪的化身。”他们这样教唆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远远躲开我,仿佛我身上有致命的病菌。或者,有些人恨不得我死,因为我的体貌让他们感到害怕。

……

不必详述一个侏儒的成长史了。如果要说的话,势必要连累我那视名誉如生命的父亲。当我推着“大个子”游历在沿海一带的时候,我的父亲已经为他当年少不更事的一次失足后悔了半生。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知县,他感到很没面子的事情,不是和一个妓女合伙生下了我,而是和这个妓女共同生下了一个侏儒。他的夫人最早发现了我的异常,“这就是报应”,她对我父亲说。从此以后,我父亲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他想把我交还给我的生母,无奈那狡猾的女人把我送给我父亲之后,当夜就不知去向。我们因此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我的生母在我出生之后不久就看出了我是一个短人。当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她怎么看出我是一个短人的,这是个谜。我父亲的夫人很有智慧地猜测:“那妓女是个女巫。”

我的父亲大人和他的两房夫人共育有五个孩子,可惜都是女孩。他本可以把家族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所以可想而知,他对我仇恨到了极点,完全忽略了显而易见的逻辑:是他的遗传细胞出现了问题。如果硬要论一番道理的话,我不仅可以说自己是个无辜的人,还完全可以指责他是一手造成我如此畸形的罪魁祸首。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跟自己的亲爹就更讲不通了。我从没想过向他讨债,或是讲讲道理什么的,只希望他终有一日把我当成他真正的儿子看待。有一天,我从他眼里看出,这个希望非常渺茫,甚至毫无可能,我终于离家出走了。当时他把我捆绑在县衙审犯人用的窄凳子上,手里拿着那些让犯人们轻而易举就能皮开肉绽的刑具,等待某个时辰来临。他的夫人站在旁边,焦急地催促:“你还在等什么?快打呀!”他们想打我一顿的原因,在此也可以略去不表,因为无非是个打我一顿的借口。我的父亲抬头看了看院墙外,那里有一轮落日正在徐徐下滑。他在等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打死我的勇气。打死一个人毕竟不是个小事。我父亲的夫人提着她红棕色的裙摆,说:“一个野种,毫无疑问。”

这是让我最伤心的一幕:我的父亲瞪视着我的五官,彻头彻尾地否定了我。地上摊着一汪雨后的积水,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怪异的大嘴巴、扁平的鼻梁、鼓突的前额和黝黑的皮肤,心想,父亲这么瞪视我是对的。要不然,他就必须怀疑自己的基因出现了天大的问题。而他不愿意怀疑这个,他本人是个英俊倜傥的人。县衙每日清晨开始办公,我父亲那天像往常一样处理了一天的事务,到下午酉时散衙之后,他把我绑在了凳子上。

日暮时分,县衙二堂的院子里没有衙役,只有刑具。我父亲的刑具落下来了,那时候,圆日恰好落到院墙背后,看不见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等那个时辰,它对他意味着什么?在以后的游历生活中,我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最后我想,可能那个圆日落在院墙背后的时辰,只是一个普通的时辰,没有任何意义。我父亲需要借助来自遥远宇宙中的星体规律运动中的一瞬,来传递某种他需要的仪式感。

那是个凄凉的秋日,我父亲没有把我打死的原因,源自一个道士。他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没人知道。父亲好歹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对游历四方、高标清逸的道士还是另眼相看的。他经常告诫我们:你根本无法通过一个道士的外表,判断他是不是得道成仙的高人,更不知道他们怀里有没有灵丹仙药。父亲不是君王,却有着君王都有的长生梦。他把过往道士请到县衙内堂,殷勤待之,渴望能从他们睿智的双目中窥得几丝人生奥秘。

他就是我的师父,菇蒲散人。他穿着一件布满灰尘的黑色道袍,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传说中那么仙风道骨,却让父亲停下了对我的用刑。那天,他用一颗丹丸换走了我这个短人。交易达成后,父亲有些疑虑:他不相信我能跟一颗丹丸的价值相等,因此质疑那颗黑乎乎的东西的药性。当然,父亲智力正常,他根本不指望自己能轻而易举获得传说中的灵丹妙药,而只是希望隔三岔五地从游走方士手里弄上那么一颗吞下去。那些颜色黑褐的神秘之物,毕竟是各方道士虔诚地趴在炼丹炉旁边,废寝忘食熬尽心血研制出来的,积少成多,总归会有点好处。

我并不知道菇蒲散人为何救我,让我这么一个影响他颜面的短人跟在身后。也许是常年游走的缘故,他行路很快,起先我以为自己的两条小短腿跟不上他,因此非常卖力地舞动四肢,生怕被落下。但我发现我完全跟得上他的速度。他加快了步伐,似乎在考验我,有那么一刻,我感觉他从一片水洼上面飞行了过去。在暮色中,我隐约看到他双脚离地大概有一寸。而这并没难倒我。当我们终于停下来歇息时,他看了看我的两条腿——它们在颤抖——赞许地说:

“我没看走眼,矮人能跳。”

接下去的几天,我们一直在游走。传说中的道士就是这样四方游走的吗?每天灰尘仆仆,有时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在我看来,没多少飘逸潇洒可言。这样做目的何在?许许多多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纷至沓来。师父完全能洞穿我的思想,却不向我揭秘,只是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尤其是晚间。我确认,师父在晚间没人注意的时候,肯定是双脚离地在飞行。我说:

“师父,教我这一招吧。”

“不用教,再过两日你自然便会。”

我不太相信师父的武断,但过了两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间,我果然做到了。我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小短腿,不明白这种魔力从何而来。

“凡侏儒者,多是天赋异禀之人,凡夫俗眼不能洞察。”师父领着我徐徐而行。他的话立即让我想到了我的知县父亲。

“夫侏儒之手不足以倾嵩华,焦侥之胫不足以测沧海。僬侥不可使举,侏儒不可使援。——呵呵,这些蠢话。世人哪,都只能看到侏儒的两条短腿,看不到别的。”师父又说出了两句很深奥的话,像是名人名言。我不太懂,但多少知道,那是两句认为侏儒不可委以重任的武断结论——或许不能称之为结论,只是一些自大之人的自说自话。他们妄图把它变成真理,却瞒不过睿智的师父。师父不赞同这些蠢话。

我的师父菇蒲散人,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厉害的道士,他从没口授给我一个字的秘诀,却在几年的游走中,把我变成了一个身轻如燕能飞能跳的人。我终于知道了道士在世间游走的意义,他们能从中获取非凡的本事。

非但如此,我还能使一手的好剑。我的剑术……怎么说呢,没有任何一个流派能将我归入其中。这一度让我非常迷惑和遗憾,觉得自己虽然会使剑,却算不得江湖中人。有一年,我们遇到一个比武大会,师父鼓励我上台一试。人们看到一个小矬子打算参与这门跟他的身高完全不匹配的技艺比拼,都在台上台下哄然而笑。这刺激了我的求胜欲,他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跳到了擂台上,接着用了一番完全让他们看不出章法的剑术,打败了一个孔武有力的大家伙。我听到台侧那些观战的江湖前辈窃窃私语,议论我这套让他们感到陌生的剑术。“难道是新出了一派?”他们看不出端倪,又不愿承认是一套乱七八糟的剑法取得了这匪夷所思的胜利,所以只好做此猜想。

我在擂台上手足无措地站了几秒钟,看到师父在台下示意我快撤。我把小剑插回腰间,跳下擂台,跟着师父一路疾行,转瞬将那堆大惑不解的人甩在身后。

“师父,为什么要跑?还有两个大个子没打。”

我不解地问师父,师父笑而不答。几秒钟后我明白了,师父是要我做一个低调的人,比武只是为了让我判断一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成色。从那以后,我信心倍增。师父让我把剑藏起来,只在十分需要用的时候才用。

但是,我是个短人,把剑藏在哪里呢?虽然它是师父找一个上好的铁匠为我量身打造的,在别人看来也许只能算是半把剑,但比之于我的身高,它还是稍嫌长了些。

“不必焦急,自有办法。”师父说。

我的师父菇蒲散人,是他带我赚了足够多的银钱。我们游历到了东方沿海一带,师父就领我上山采药。他认得各种各样的药材,加上我身轻如燕,能攀能跳,我们能够到达旁人无法企及的悬崖峭壁之上,去采摘那些吸纳了天地日月精华的珍稀草药。

“我们为什么要摘草药?要行医吗?”我问师父。师父笑而不答。直到有一天,师父宣称我们师徒缘分已尽,应该分道扬镳了。

这对我来说是个噩耗,我本以为要跟随师父一辈子。

“我是一个炼士,毕生所学只为守候一只炼丹炉,炼出我梦想中的灵丹妙药。”师父说。

“什么样的灵丹妙药,长生不老药吗?”我有限的对丹药的认识,都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

“没那么简单。”师父抚须阖目,轻轻地说:“……怎么说呢……总之是济世良药。”

“那为什么不带上我?我可以给您看守丹炉,添柴加草。”

“这不是你应该干的事情。你应该干的是别的事,也很重要,也是济世的事。”

“那是什么事?”我想不出我还能干什么。

“师父虽已是半成的道士,但目力所及还看不到那么远,只知道在这东方沿海一带,你我师徒皆能各得其所。”

师父睁开双眼,看向海中一座缥缈的小岛。小岛影影绰绰,被一片雾气缭绕着。两天之后,师父驾舟离岸,驶向那座缥缈的小岛。上船之前,我感谢师父把我变成这样一个跟过去完全不同的人,师父说:

“不必谢我。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恰好被我发现了而已。”

“而我的父亲,他养了我那么多年,却没有发现一点点。”我流泪了。

……好了,这就是我在这一带游历的前因。既然师父说我们师徒二人都能在这一带各得其所,我也就打算在此安顿下来了。虽然跟师父隔着大海,但毕竟不算太远。我花了卖草药积攒下的所有银钱,找人打造了一流的手推车。师父教我要低调,剑只能在该用的时候用,我就做了一名鱼贩子。我贩卖这一带海湾里生产的各种海物,游走在码头和街市之间。

师父说我总能找到藏剑的地方。然而我只有一人一车,那就是说,小剑必须藏在手推车里。我的“大个子”尽管材质一流,做工一流,但说到底也只是一辆外观上看来跟其它独轮手推车并无二致的手推车,无非是由几根木棍组成车架,两边捆上两只车筐而已。但我就是有办法,可以找出几十个地方藏剑,旁人爱信不信。

我着了魔般地研究藏剑的地方,然后反复练习两个动作:拔剑和藏剑。因为反复练习这两个动作,我顺带把手推车玩了个精熟。当有一天我把手推车当成一个玩具擎在手里举了起来时,我惊讶地发现了自己居然有超人的臂力。我耍玩着手推车,当然免不了把它摔到地上,或是碰到什么地方。但是,我的“大个子”啊,这个沉默的忠实的朋友,它从来没有受过伤。它坚韧顽强,完全值得信任。

……

海蛎!花蛤!扇贝!海虹!还有鱼!

海蛎!花蛤!扇贝!海虹!还有鱼!

我喜欢它们咸腥腥的味道,喜欢对它们的叫卖。我调整着自己的音律,根据心情和天气,使用不同的节奏和速度。我卖各种贝类,也卖各种鱼。贝类的外壳像女人缀满花纹和褶皱的裙摆,鱼则像宽窄厚薄不一的刀剑。我最喜欢刀鱼,它像一柄薄而窄的长剑,在阳光下闪烁着醉人的光芒。

在街市上,我的海物最受欢迎,没有谁的海物能超过我的。它们总是最新鲜的。夏天,烈日一会儿便可使那些脱离了海洋的动物变质,而人们从码头赶往街市总是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免不了被烈日炙烤。我经常听到左右有人谈论我,他们说:“短人,矮车,走得可真快。”没错,我健步如飞,以使海物在赶到街市时还是新鲜的。我的“大个子”是老木匠为我量身打造的,显然它比一般的手推车要矮小,特别是中间那枚世界上最圆的轮子,比其它独轮车的车轮足足小了好几圈,但毫无疑问,它是最棒的一辆车。虽然它比其它车矮小,但两只筐如果装满了东西,甚至装载过多,冒出尖来,还是能轻易挡住我的头顶。这样一来,在我前面的人有时候就只能看到一辆怪异的独轮车在独自辘辘而行。熟悉的人知道是短人隐没在车子后面,其他人的想法就千奇百怪了。

有一天,当我从偏僻的码头赶往县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车队。那是个日暮十分,圆日放射着灰黄色,正要落入道路的尽头。我一生中遇到的许多事情都发生在日暮十分,仿佛父亲在县衙院子里决定对我施刑所等待的那个时辰,是一个奇怪的谶语。那条道路通往遥远的异地,当初师父带着我,正是从路的尽头而来。

我和车队在三岔路口相遇——异地、码头、县城,组成了一个三岔路口。车队由许多匹马、马车和人组成,人和马匹疲惫而饥饿地踩踏着路上的黄泥。

“一辆小车。”“这么小的车。”“赶车人呢?”“莫不是鬼在赶车?”军爷们议论纷纷。

领头的军爷从腰间抽出宝剑。日暮时分遇到一辆看不见赶车人的独轮车,让他们感到诡异。瞧,这就是另外一部分人——不熟悉“大个子”的人——看到我和我的车后,对我们的看法。

为了证明三岔路口没有鬼,我蹲下身去,放下车把,让“大个子”的两条后腿支在地上歇息。今天海上忽然起风,渔船归航晚,要不是我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回县城,我的“大个子”也不必如此劳累。

“有人!”军爷胯下的马疲惫地抬了抬前蹄,朝我迈动了两步,把军爷手里的宝剑送到我的脸前。“干什么的?”他喝问道。

“鱼贩子。”我说。师父教我要低调。

领头的军爷驱赶着马匹,围着我和“大个子”转了两圈,对他的同伙说:

“我还以为真是夜鬼在赶路呢,原来只是一个短人和一辆矮车。喂,短人,这两条路通往哪里?”

“码头和县城。”我老老实实地说。

这是一路押送囚犯的车队,领头几个军爷的身后跟着几辆囚车,粗笨的囚笼把轮子倾轧得吱嘎作响。囚犯跪在囚笼里,只有一颗胡髯密布的头颅伸在笼子上方,像花圃里长出的一颗仙人球。我数了数,共五颗这样的头颅,最前头的头颅睁开双眼,从杂乱的头发下阴郁地看着我。师父教给我,看人先看眼,一个人的目光会暴露他的许多秘密。我从这双眼里看到了愤怒、仇恨、不甘和希望。按照师父的教导,我确认这囚犯非同一般。其他四人就不用一一看了,这么多军爷押解五个囚犯,使用的还是囚车,而不是一般的枷锁脚镣,说明这是些非常重要的囚犯,说不定身陷囹圄之前位高权重,或者是危害极大的敌国对手。

军爷中的首领沉吟片刻,跟身旁的人低声商议,要在路口兵分两路,一路将囚犯押解至码头,从那里乘船去往几百里外的沙门岛服苦役;一路押解一干女囚,顺另外一条路去往县城,交到教坊司去。

“这趟苦差,总算快办完了。”

军爷们调转马头,疲惫而又急不可待地去完成这趟苦差的最后一程。马迈动四蹄,沉重地摇摆沾满粪便的尾巴,赶走几只肥硕的绿蝇,其中一只复又落在第一辆囚车之内,去叮囚犯沾了血和粪便的脚踝。囚犯看向我,双眼露出更为精烁的光,我断定他有话要对我说。囚车辘辘滚动,吱嘎作响,囚犯经过我身边时,翕动胡髯密布的嘴巴,说出三个字:

“郑窈窕。”

起先我并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何意思,听着像是人名,又不敢确定。前头的军爷回转身喝问:

“说什么呢?!”

“我骂他臭,”我急中生智,说,“那家伙真是臭透了,熏死我了。”

“吃喝拉撒都在车里,不臭就怪了。我也早就受够了。”军爷啪地给了胯下的马一鞭。

五辆囚车沉重地撵过去,后头跟上来几辆平板车,车上的人待遇比前面五个囚犯好一些,只用了绳子缚住手足,像穿蚂蚱一样。大概是男女有别——她们是几十名年龄不等的女人,小至女童,大至老妪。虽沦落到这地步,但看穿戴,之前也应该是荣华富贵之人。不用说了,是前面那五人的家眷无疑。一人获罪,全家遭殃。

平板车上弥漫着愁云惨雾,特别是看到五辆囚车别道而去,女人们嘤嘤嗡嗡哭泣起来。

“号什么号?”军爷一嗓子止住女人们生离死别的悲伤,转而问我,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到县城?

“一个时辰吧。”我说。

“听着,再过一个时辰,你们就要通通被送进教坊司了。进去以后,可得好生听话,好好地研习女乐。女官们管教人可是有一套的,不听话,到时候叫你们生不如死。”

车上又起了一阵骚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愤愤地说:

“什么教坊司,不就是妓院吗。我一个老婆子,接不了客,在这儿把我放下车喂狼吧。”

“死老婆子,我可跟你说,咱们都是有圣旨的!”

那个黄昏,县城里的人们看到他们熟悉的“大个子”带来了一个车队,他们好奇地跟在后面,越聚越多,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们可不像官府那样,用教坊司这种词儿称呼妓院,他们就直通通地称呼妓院,稍微文明点的人可能会用青楼这样的词儿。

“大个子,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俏娘们儿?看不出来啊,不光会贩卖海物,还贩活人哪!”

“别瞎说,我只是恰巧在三岔路口碰见他们,给军爷带了个道儿。”其实我并不情愿给他们领路,但师父说了,做人要低调,碰见军爷尤其要低调。他们只是让我领路而已。不管我是否领路,这些女囚都要被送到教坊司里来。

人们聚在离妓院不远的地方,议论纷纷。“一个比一个水灵。”“那可都是大官的家眷,能不水灵吗?不过是遭了难,才落到这个田地。”“喂,大个子,你领道有功,军爷没赏你一个尝尝?”

我还惦记着卖海物呢,可没心思琢磨青楼里的事儿。在三岔路口耽搁了一会儿,回县城的速度又慢——别看他们有马,也比不上我独自赶路快,所以他们拖累了我——很明显,今天的海物不如往日新鲜。

海蛎,蛤蜊,海虹,刀鱼!

海蛎,蛤蜊,海虹,刀鱼!

今天的海物便宜!便宜的海蛎花蛤扇贝海虹还有鱼!

我在小城里租了一户宅院,租钱不贵,两间房一个小院。我的世界就是这么小,只有这两间房一个院子,还有独轮车和小剑以及海物。白天我往返于码头和街市之间,晚上则在院子里练剑和思考。我思考那些没有章法的剑术——实际上它并非没有章法,章法全部存在于我的心中。繁星闪亮的夜晚,我会躺在独轮车的藤筐里,思考星空给我的启示。它们给了我许许多多的启示,大部分是无法言传的。我的藤筐像一动不动的摇篮,它盛放我绰绰有余。有时我在藤筐里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一觉醒来已是黎明。

外面世界发生的许多变化,都是从我带领着几车女人来到小城那天开始的。街巷上的人们口中谈论的话题,多半都是关于青楼的。男人们传播着关于那些女人身世的秘密:谁是谁的妻妾,谁又是谁的母亲或女儿。罪臣在大海之隔的沙门岛上喂马种田造船服苦役,他们留下妻女,在青楼里任男人骑跨。真是颁了圣旨的,而且只要朝代不亡,这些女人就要终生为娼,她们一不小心生下的子女也难逃为奴为娼的宿命。她们死后,也得不到埋葬的权利,据说只能扔到野外喂狼或是野狗。

关于那些女人身世的秘密,很快就不是秘密了,人们开始谈论她们的容貌,有理有据地排下名次。教坊司一茬茬地送来罪人的家眷,似乎还从没有过这么轰动的一次,据说有个兵部尚书的女儿简直是国色天香。有幸先使了大钱进入青楼的男人们仿佛获得了人生中一次非凡的体验,出来后立刻与众不同起来,趾高气昂的傲慢中刻意夹杂了一些讳莫如深。还没有一睹芳容的那些男人,则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对传闻的判断。但我实在帮不上忙,那天日暮时分,我一眼都没敢多看平板车上的女人们。

很快,女人们的其他信息也传播开来,比如兵部尚书国色天香的女儿有一个让人听了就要迷醉的名字:郑窈窕。她的名字跟人一样美。到这时候,我才把那天日暮时分碰到的某些事情关联起来,悟出了当时表情阴郁地看向我的囚犯,对一个短人的可笑托付。他是绝望无助到了极点,才向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短人求助的吧,那时候他毫无逻辑——一个短人怎么可能保护他如花似玉的女儿……或者说,他明白,这世上的逻辑完全不由他去支配,所以他不理会那些所谓的狗屁逻辑了。

师父教我要重诺,说这是人之所以生而为人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事。但我向那阴郁的兵部尚书许诺了吗?那个日暮时分,马车从我身旁吱嘎驶过,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之后我被要求走到女人队伍前头领路,我记得自己并没有对他说出的那三个字给过什么呼应,时间稍纵即逝。但是我看他了,我目视着他阴郁的双眼,沉默地送走了他。沉默算是一种许诺吗?如果不是,那我应该对他摇头,可我没有。

我多么希望师父能给我一些教示,让我于乱七八糟的想法中,找到一条明晰的出路。夜晚,我坐在屋顶的瓦片上,遥望大海之隔的小岛。大海中央有许多个小岛,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师父驾舟驶往的是哪一个岛,也不知道发配罪犯的是哪一个岛。它们都在大海中央,白天云雾缭绕,夜晚死寂一片。师父栖身的那个岛肯定是仙岛,曾经有人在那里羽化成仙,师父跋涉万里,就是奔着它去的。这么说,发配犯人的岛应该是罪岛了。仙岛和罪岛同在大海中央。

师父给我托梦了。我就知道,他在炼丹求仙之余,一定在注视着我的生活。我看到了那座缥缈的小岛的样子,它绿树蓊郁,险拔俊美,以至于没有一条路通往山顶。可我的师父菇蒲散人端坐于山巅的一座茅庐之中,脚下云蒸霞蔚。他手握拂尘,由麒麟毛扎成的尘须微微拂动。师父没有说话,但我听到了他的腹语,他要我重诺。这就是说,他认为,我跟那目光阴郁的兵部尚书是承诺了的。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揣着足够的银钱,跨进了青楼的大门。现在整个小城的男人,人人都以睡尚书的女儿为荣,老鸨习惯了那些贪婪的嘴巴吐出郑窈窕的名字。对我这个短人,她可是有着十二分的好奇,过去没少把我往这脂粉味扑鼻的楼阁里拉,但都没有成功。在这小城里,没人知道我的历史,我怎么能告诉她,我的母亲是一名妓女!这就是我的隐痛所在——自从得知我的母亲是一名妓女,我就发誓此生永不招妓。

老鸨嗔怪地戳指我的头顶:

“我就知道,这城里所有男人到头来都得进我这扇门,你这个短人也不例外。说吧,想要哪个姑娘。”

“郑窈窕。”我说。

“哈!短人也想要我这里的头牌!你可知她的价码?那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不输唐代李师师和宋代杜秋娘的!”老鸨倒是比较通晓历史,业务很熟练。

那又怎么样,我有钱。自从花掉所有的银钱打造了“大个子”后,我贩卖海物赚下的银钱都好好地攒着呢。师父教我攒钱必有大用,我认为这就是需要大用的时候。

我摸出许多银钱,但老鸨说不够。她的生意就是这么做大做强的。我不气馁。我回去继续拼命贩卖海物。原本每天只贩卖早晚两趟,现在改成三趟,中间那趟正赶上炎热的中午。没关系,我有风的速度和岩石的耐力。我的脚板生了一层厚厚的茧,踩在瓦砾上没有痛感。我的汗珠摔在泥土里,吧嗒,吧嗒,和着海物淋漓的海水,滴在码头通往县城的路上。守诺让人无坚不摧。

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为郑窈窕攒钱。鱼贩子们看着从他们身边箭射而过的我,无奈地嚷嚷着:

“短人,你疯了!”

街市上的人看到我就调侃:

“还差多少钱?”

“随便找个普通妓女就得了,关上灯不都一样吗?”

“没想到,短人心比天高。”

夏天过去了,我攒够了银钱。老鸨说:

“你这个短人,倒是生了一副倔脾气。”

城里许多人跟在我身后,目送我走进了青楼的大门。在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息里,我一直想着那生下我抛下我的母亲。她长什么样子?美吗?也会琴棋书画吗?带着许多许多惆怅的问题,我踏上了暗红色的楼梯。

在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粉蓝?暗紫?——的房间里,我和郑窈窕度过了起初的一段沉默时光。我努力想打破僵局,并且奇怪地想,难道妓女不应该主动为嫖客服务吗?不管怎么说,郑窈窕如今已经沦为妓女了,而且已经是城里的名妓。

“我并不打算违背自己的誓言。”

为了打破僵局,我说。实际上,当我说出这句话后,我马上意识到,这是那一刻我最想说的一句话。

“你的誓言是什么?”郑窈窕终于开口了。她坐在窗前,外面滴滴答答地下着秋雨。

“永不招妓。”我说。

我说完立即后悔了,觉得这句话有点伤人。郑窈窕毕竟是为父所累,否则,她如今还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尚书府小姐,成天吟诗作画什么的,求婚者踏破门槛。如今她虽沦为妓女,但我也不应该明说的。

“那你是来听歌的吧?或是打算听我吟诗作赋?”郑窈窕从窗前转过脸来,说:“我什么都会。你花了钱,我得让你满意。”

说实在的,我既想听歌,又想听郑窈窕吟诗作赋。那些对我来说都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师父没教过。遇到师父之前,在县衙里,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姐妹们成天只知道涂脂抹粉,争抢衣物,要么就是在花园里追捕蝴蝶,捉青蛙烧蚂蚱什么的。余下的时间,她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她们搞恶作剧可是有几套的,简直是一群野小子。

“你……随意。”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我坐在这房里,对她已经是一种冒犯了。

“你就是三岔路口的那个短人吧?听说你攒了一夏天的钱。攒了一夏天的钱,就是为了让我随意的吗?”

原来她听说了我的荒诞之举。因此我决定实话实说。“你父亲……我对他有过承诺。”我真诚地说,“事实上,在三岔路口遇见之前,我并不认识你的父亲。当时,囚车经过我身边时,他对我说出了你的名字。我认为,他是在向我求助,让我照顾你。我虽然没答应他,但也没拒绝,所以,我就当自己答应他了。”

“我们这些人,是要世代为奴为娼的,我们有圣旨……照顾?你?”

郑窈窕用她美丽的眼睛看了看我,一下子让我悲伤起来。我是个短人,没人在看到我这五短三粗的样子后,还会对我有什么依赖感。

“我能跳能走,而且臂力过人。”我可怜巴巴地希望得到她的垂青。但她坐到一把古筝前,弹起了琴。她宁愿弹琴卖艺,也不愿听我这个短人粉饰自己。

但这没有关系。我继续贩卖海物,赚钱去青楼点她的牌子。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弹琴,唱歌,喝茶,发呆,看窗外的风景,都行。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照顾她,她爹没跟我交代过,师父在梦里也没跟我交代过。她们这些人要世代为娼,有圣旨,我也不能给她赎身。那就只好隔三岔五地确定她还活着吧。

后来,她厌倦了对一个发誓不招妓的嫖客弹琴唱歌,我们开始聊起了天。我对她说了自己的身世,其中包括我做过妓女的母亲。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而我把这辈子最不想宣扬的丑事说出去了。我宁愿把自己拿不出手的身体脱光了亮给世人,也不愿如此……

那天,在我离开的时候,郑窈窕问了一个让我备感陌生的问题——我的名字。

说真的,我迟疑了很长时间,大概有……五分钟吧。前面两分钟是用来回忆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的,后面三分钟则是用来百感交集的。我姓空,这自然是我家族的姓氏。母亲抱着我在县衙门口鸣冤击鼓,然后得以进入大堂,把我还给了父亲。还好,父亲没有赖账,允许我用了家族姓氏,并履行了一个做父亲的职责,赐予我一个当时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好名字:风华。

“呵呵,这真是绝妙的讽刺。父亲希望我长成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替家族争光添彩。他甚至在我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找了最好的私塾先生,还命人打造了精钢宝剑。在他的计划里,我将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厉害角色。你知道,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做一个区区知县根本不是他的最高理想。可是很快,当我还不能拿起那柄精钢宝剑的时候,我可能是一个短人的迹象就逐渐体现出来……可想而知,这是我父亲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教训和遗憾。他可真是会取名字,空风华,呵呵……长大以后我逐渐觉得,我们家族的姓氏大概隐喻了什么,虽然我对此一无所知。师父告诉我说:世事一切皆空,除了丹炉中的仙药。”

瞧。我不仅说了自己的家丑、家族姓氏,还说出了师父菇蒲散人。我向郑窈窕讲述了跟师父之间的情意,差点儿就要说出我有一柄小剑。关键时刻我想起师父教我的话:要低调。剑非关键时刻不能出。要藏好。

当我说这一切的时候,我从郑窈窕的眼睛中看出了宽容。是的,她像母亲宽容吹牛皮的孩子一样,温厚善良地听着我的疯言疯语。

我略微有点失望。要知道,她是第一个让我如此产生倾诉欲望的人。但那又怎么样呢。夜晚,我躺在藤筐里看着星空思考问题,逐渐想开了:师父说得对,世人都是肉眼凡胎。有关我的一切,本身就荒诞无稽得可笑,我怎么可以指望一个姑娘相信这一切呢?

人人都说我爱上了郑窈窕,跟城里众多爱上郑窈窕的男人一样。那些人半辈子深居偏远小城,哪里见过应天府来的漂亮姑娘。海边小城的女人,个个高大粗壮,脸膛黑红,蒲扇一样的大手布满海风吹刮的皲痕。她们说话粗门大嗓,几个人坐在街头用尖尖的梭子织渔网,边织边骂自家不要脸的男人去青楼嫖了妓,并让尚书女儿夺去了魂魄,唾沫星子纷纷扬扬飘洒在我的独轮车上。她们不敢欺负自家男人,邪气无处发泄,突然几人合伙一哄而上,把我掀翻在街道上。她们用蒲扇一样的大手乱七八糟地撕扯我的裤子,想让我那犯了罪的东西暴露出来,接受光天化日的审判。

我躺在街道上,深秋的树叶诉说着深不可测的谶语,落在我赤裸的身上。人们围着我,目测着我身体各部分的比例。他们终于有了研究一个短人的机会。我安详地躺着,恍惚觉得像是躺在墓坑里,旁边站着一些在给我下葬的人。树叶静静地覆盖着我,旁边不远处的青楼廊檐上悬挂的红灯笼,像是在给我照路。

不知过了多久,我以为自己已经睡过去了,或是死了,忽然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一些人自动往两边挤开,还有人拨拉着伸长脖子的众人:躲一躲,让一让!

在人们自动让开的通道中,出现了女人的裙裾。人们都跟我一样,对郑窈窕的出现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伸长脖子,猜测着她的举动。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忘记了难堪和羞耻。深秋的落日笼罩着她,这个有着谜一样美丽容貌的妓女。她捡起我的衣服,给我盖在身上,这让周围的男人嫉妒得发狂。而他们嫉妒得发狂的眼睛,又让周围的女人们嫉妒得发狂。女人们忽然又是一哄而上,她们用肮脏的指甲抠挖郑窈窕,往她脸上吐着脏兮兮的唾沫。

我扭头看了看“大个子”。这半天,它一直忠心耿耿地卧在街道上,跟我一起沉默地忍受着世间最司空见惯的凌辱。我知道小剑藏在什么地方,事实上,我当时就可以一跃而起,踩着那些可恶的头颅,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把抽出削铁如泥的小剑,教训一下他们当中的几个人。

是的,我差点就要这么做了。我之所以没这么做,一来是在那个关键的时刻,我忽然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师父的教导:剑非关键时刻不能出。二来,正当我犹豫的时候,一个不相干的人冲闯进来,救下了我和郑窈窕。他也有一把宝剑,并用它招呼了一个朝郑窈窕脸上吐唾沫的娘们儿的黑脸膛,在上面不客气地划了一下。

老鸨气急败坏地从青楼里跑出来,脂粉撒落了一地。她揪住郑窈窕的衣袖,埋怨这个不省心的祖宗跑出来惹乱。

“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你这一辈子只配待在青楼里,知道吗?!”

人群让开一条道,目送着老鸨把郑窈窕押解回去。

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公子,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生而为人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宁愿自己是一只蝼蚁,或另外任何一个可以趾高气扬地短小着的种群中的一员,待在我们的族群里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混迹于不属于我的人类之中。

那天,我们三人坐在郑窈窕的房里喝茶。我们之所以能被允许坐在郑窈窕的房里喝茶,是因为这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黄金。老百姓平时可都是使铜钱儿的,谁见过白花花的真金白银!老鸨脸上余下不多的脂粉,因为这锭黄金,笑得掉了个精光。

那是个多么恍惚的时刻!直到我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回想起青楼里的那个时刻,我内心里还会一阵阵地战栗不已。这个名叫隗醉易的家伙,跟郑窈窕一见钟情。是的,他竟然有这样一个潇洒狂放的名字,令我欣羡不止。而且不仅如此,他迅疾地表现出了剑客之外的诗赋才能,这才是于我而言最要命的!

隗醉易跟郑窈窕一来一往地在那里吟诗作赋,兴之所至,郑窈窕还弹起了古筝,隗醉易则吟哦着那些从他嘴巴里源源不断涌出来的佳句。那可真是些佳句!尽管我不精此道,却至少能感受到那些字词的美。它们本来毫不奇特,经他们二人一番排列组合,却显示了出奇的瑰丽。之后我们不得不喝起酒来,老鸨殷勤备至,命人到城里最好的酒坊去打酒。

老天知道我那难言的情感!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已不知不觉爱上了郑窈窕。多么折磨人——爱意和妒意相伴而来,我只能眼巴巴地感受着尚未得到的失去。而且要命的是,我既想杀了隗醉易,又希望得到他的青睐,被他视为终生的知己。

我们一直喝到拂晓时分。天明以后,我觉得自己该去码头了。我的现实生活,我的“大个子”,只有它们才是我的依靠。

在青楼门外的街道上,我站在“大个子”旁边,按照江湖规矩对隗醉易抱拳告别,并礼貌地问道:

“壮士此去有什么打算?”

“江湖中人,行如飘萍,没有来处,没有去处。”隗醉易摸了摸我的独轮车,赞道:“好家伙!”他捡起藤筐里的一个花蛤壳,放在手里欣赏:“你是贩卖海物的吧?”

我的两筐海物,昨天还没来得及卖,都让城里的人趁乱抢光了,只留下一个花蛤的壳。卵圆形的贝壳,从壳顶一条条地放射着美丽的褐色花纹,像天空中朝霞的光芒。那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日子,没有来处没有去处的隗醉易决定暂且与我同行,去码头看看。这比较符合我对于江湖剑客的想象。他们就应该这样,潇洒行路,四海为家。

那真是令人尴尬的场景,任何见到我们同行的人,都会立刻想到俊美和丑陋这一对矛盾的词语,就像见到鲜花和牛粪,霞光和阴霾。远远看去,人们会以为是一个大人在带着他的孩子行路,一旦走近,人们就会被我脸上沧桑的皮肤和胡须所惊吓。我有多大了?掐指算算,被师父带出门那年我才十几岁,现在大概接近三十岁了。可我的样子看起来远远不止三十岁,侏儒生来就皮糙肉厚……

隗醉易比我小两岁。我们交换了最简单的自然信息,只是为了路上有个谈资。总不能一味聊天气吧?海物到是可以一聊,毕竟我干这行有些年头了。但也不能一味地聊海物。还好,隗醉易对码头比较感兴趣,当我跟渔民做交易的时候,他则站在码头上朝远处眺望。

“那是什么岛?”他问。

“罪岛和仙岛。还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岛。”我说。我拨拉着新鲜的花蛤和海蛎,它们肥美而诱人。

“罪岛就是关押犯人的岛吧?你猜,他们在岛上做什么?”

“喂马,造船,种地,打渔,挨鞭打。”我说。

“造船……很有意思的活儿。”隗醉易说。他找了一处比较高的位置站上去,手搭凉棚更努力地看。海面上升起了红色的圆日,霞光照射着粼粼的海面,远处的岛屿影影绰绰,被雾气笼罩着。

“你看到没,林立的船桅像旗帜一样成片地竖立着。马在岛上愤怒地奔跑,鬃毛飞舞。”隗醉易说。我认为他在白日做梦,岛屿离码头太远了,像是大海中冒出的一颗颗长着绿头发的头颅,头发里面有什么,根本看不到。“迟早我要去岛上看看。”他说。

我倒是很想去仙岛看看师父在不在那里。至于罪岛,就算了吧,渔民都不敢靠近,那可是官府羁押犯人的地方,搞不好还没靠近就被一支箭射穿了胸脯。

那天晚上,隗醉易在我家中借了宿。我有一间正房,一间厢房,他自己抱了一捆草,在厢房里打了张地铺。江湖中人,随处可睡。我以为他会魂不守舍地跑到青楼里去,但显然他的兴趣点并不仅仅是郑窈窕。不过,我们在喝酒的时候还是多次谈到了郑窈窕。喝酒谈女人,这是人人都擅长的天赋。

怎么说呢,我可以说,我和隗醉易初一见面就相谈甚欢。我躺在藤筐里,隗醉易坐在厢房顶的瓦片上。他登高远望,不停地叙说着对岛的向往。我看着星空。星空神秘莫测。师父说,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短人,应该配一颗什么样的星星。

第二天,隗醉易天不亮就走了。我摸了摸厢房地上的草铺,还稍微有点余温。除了这稍纵即逝的余温,再没有什么被留下。两天后我去青楼见了见郑窈窕,她也不知道隗醉易的去向。我们这位新晋朋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江湖深处。

日子回归到从前,季节按部就班地向着冬天滑去。我又增加了去码头的次数。渔汛期快要过去了,当寒潮来临,海温下降,渔民们就会把船拖到岸边,让它们好好休整,度过整个冬天。我得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多攒点钱。

直到冬天来临,我们的朋友隗醉易才再次现身。休渔期到了,我不再去码头贩卖海物,开始专心保养我的“大个子”。我买了上好的桐油,给“大个子”一遍遍地粉刷。刷一遍,晾干,再刷。那天我正刷着桐油,我们的朋友隗醉易拎着一只野鸡出现在门口。那湖蓝色的野物肥厚的胸脯上扎着一支短箭,白色的箭羽上滴着几滴暗红的血。

“真是好样的大个子。”隗醉易夸赞着我的独轮车。

“你去哪了?”

“去山里转了转。”隗醉易提一提手里的野鸡。

我在铁锅里烧了热水,拾掇那只长着湖蓝色羽毛的野鸡。隗醉易把它修长的翅翎拔掉,打算用来做箭羽。

那几天,我保养“大个子”,隗醉易制作弓箭。他把野鸡那漂亮的湖蓝色翅翎和尾羽用刀从羽梗那里劈开,粘在箭杆上,再给箭杆装上三棱形的铁箭镞。

“三棱形的箭镞穿透力最强,飞行时阻力小,方向性和准确性好。”隗醉易一边做箭一边向我传授技艺。

“我不懂这些江湖兵器。”我说。师父教我要低调,我时刻不忘。

“你真不懂?”

“当然。我只是一个贩卖海物的普通人,而且还是个短人,残人。”

“不是每个贩卖海物的普通人都会使剑。”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隗醉易的话让我心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说。

“你瞒得过城里的傻老百姓,却瞒不过我。我是什么人?江湖中人。不过,你不用承认,咱俩过的日子不一样。”

隗醉易继续埋头制作羽箭。我保持沉默,不承认也不否认。师父教我要诚实。

那个冬天,小城里变得动荡不安。先是几户富商家中被盗,丢失银两财宝无数,接着是县衙午夜遭袭。据说出没于县衙的是一个黑衣蒙面人。不管他打算干什么,幸好尚未得手就被发现。县衙里霎时灯火通明,鸣锣敲鼓,蒙面人脚踩银杏树枝转瞬消失。

小城里的不安,没有影响我的日常生活。多年来我就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漫长的冬季,我靠其它季节积攒下来的银钱,过着拮据却不必担心挨饿的日子。隗醉易也不必担心挨饿,他付给我一些钱,成了我的房客。既然是房客,那么吃饭也在我这里搭伙。我乐于在没有海物可贩卖的冬季成为别人的房东,从而保持一笔稳定的收入。看不出隗醉易靠干什么赚钱,反正他有钱,隔三差五还会拎上几斤牛肉和烧酒回来。他并不像我这样宅在家里,或是顶多到城里去走走,而是神出鬼没不着家。有时他几天不回来睡,有时一睡就是几天几夜,仿佛在什么地方刚刚服过苦役。对他的这种生活方式我也见怪不怪,毕竟他是江湖中人。

有天半夜我上茅房,发现厢房里面多了几个人。房里点着昏暗的烛火,人影映照在窗户纸上,鬼鬼绰绰。第二天傍晚,我问隗醉易,昨晚的人是谁,隗醉易说:

“几个朋友。”

“道上的?”

“文人墨客,谈诗论赋而已。”

我相信了他的话。他跟我这个粗人在一起无法谈诗论赋,我多少觉得有点歉意。

几天后,街上流传着一个新闻,县衙大牢被劫了。两个非常重要的犯人逃脱,狱卒死了十几人。一大清早,县衙里的捕快展开了全城大搜捕,城门封锁,挨家挨户地毯式搜捕可疑人。

谁是可疑人?像隗醉易这样的外乡剑客就是。许多人都知道外面来的玉面书生兼江湖中人隗醉易,是城里著名的短人空风华的房客,而且他们把隗醉易的武功传得神乎其神,县衙里的人自然会把他列为第一可疑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捕快,我像任何一个平头百姓一样胆战心惊。他们腰间挂着代表捕快身份的腰牌,怀里揣着铁尺和绳索,随时随地拿出来惩办有罪和无罪的人。其实我倒不是怕那些铁尺和绳索,以及他们三脚猫的功夫——对付他们,十几个都不在我话下。我想了想,我害怕的大概是他们的身份。有些身份是有耀武扬威的震慑力的,捕快作为县衙的鹰犬,那就不必说了。

“捕爷,来收费的吧?冬天可是没有海物可贩卖呀!渔民都不出海了呢!前些天有个胆大妄为的渔民打算出个远海,没走多远就撞上浮冰,船毁人亡呀!捕爷,行行好,明年开春,明年开春我再交……”这些捕爷,兜里没钱喝酒就跑来找我们要,脑瓜子无穷无尽地编造名目,你随便用敲诈勒索、横征暴敛等词来形容都不为过。

“少来少来!爷几个没空跟你这个短人耍嘴皮子,爷这里可是有比限的!”捕头姓焦,这家伙看来急得不轻。

“焦捕头,您这一‘比是几天呀?”

“三天!奶奶的,五天过了要是破不了案,爷就等着挨罚了!”

我立马很配合地带他们去了厢房。我知道里面空无一人。闹腾这么半天,隗醉易即便在厢房里,也早就想办法溜了。他到底跟劫狱有没有关系?我边走边想这个问题。

捕快们很职业化地检查了隗醉易的日常用品:衣服,弓箭,其它一些乱七八糟的无用之物,还有一个香囊,上面绣着花花草草。应该是郑窈窕专门为他做的女红。草铺冰冷,显然此人早已离去,甚至一夜未归。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

“我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或许在青楼里吧。”

“我可告诉你,一旦有了那什么玉面书生的消息,立马跑步到县衙来报!你不是跑得快吗?!”

“当然,当然!”我说。捕快的侦破任务是用“比限”来规定时间的,一般都是五天为一“比”,这次缩短为三天,可见逃跑的案犯身份很重要。说不定又是郑窈窕她爹那样的反臣。

“奶奶的,这小破地方,还净关押着厉害角色。可苦了咱爷们儿了。”焦捕头骂骂咧咧地带着捕快们呼啦啦全都改道往青楼的方向去了,仿佛是去捉奸。

据说那天,焦捕头一行跑到青楼里的时候,隗醉易还没起床。焦捕头一把掀开帐幔,见隗醉易和郑窈窕睡得正香,隗醉易打着呼噜,嘴角还耷拉着一缕口水。捕快们当然不能错失这次见识郑窈窕的机会,他们掀开郑窈窕的牡丹花被子,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的粉肚兜和其他部分。这多少安慰了比限带给他们的压力。

郑窈窕、老鸨、青楼看大门的,都给隗醉易作了证,证明他从昨儿个天擦黑就腻歪在郑窈窕的房里喝酒作诗,醉得才情大发,作了大概五十首诗,有些还龙飞凤舞地写到了墙上。焦捕头闻了闻隗醉易身上残存的酒味,烦躁地挥了挥手,对捕快们说:

“王八羔子,还看啊?!要不然把你们的狗眼留在这儿,看个够?”

对于青楼里一干人等的证词,我将信将疑。这年头,朝廷昏聩,百姓日子难过,真金白银能让死人变活。我是见识过隗醉易的大手笔的。

夜晚,我躺在藤筐里,跟瓦片上的隗醉易聊天。隗醉易懒洋洋的,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昨晚跟郑窈窕对了几首诗啊?听说有五十来首。”

“差不多吧。”他一本正经。

“不知道昨夜劫狱的是哪方人马。是单枪匹马,还是几条英雄好汉。你有什么看法?”

“都有可能。”

“不知道他们把案犯藏好了没有。这小城,藏个人吧,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隗醉易吹起了口哨。“我们聊聊别的。”他说。

“聊什么?”我问。

“造船。”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想转移个话题,说说玩的,没想到却是真的。他真想造一条大船,很结实很大,有船桅的那种。为此他专门拉我去码头拜访老渔民。老渔民平生最懂的就是船,他可真是找对了人。我们找了几个人,问来问去,最后确定造船不是务实之举,于是采纳了他们的建议,买了一条船进行改装。

整个漫长的冬季,渔民们不能出海打渔,渔船像一条条搁浅的鱼,躺在海滩上。我们挑选了一条最大最壮实的,隗醉易当场跟船主人完成了交易。接着就是维修和加固了,这也不难办,渔民们恰好都在利用休渔期修补渔船,他们什么工具、材料和招数都有。

我们雇佣的渔民经验丰富,一点一滴地实现着隗醉易的想法。我用到了“我们”这个词——的确,我已不知不觉让隗醉易拉进了他的修船大业中。反正冬天闲着也是闲着。另外还有个我不愿意承认的原因:我乐于跟隗醉易一起干事,或者闲呆着也行。这个能文能武的家伙,大概就是我父亲曾经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很遗憾,打造了“大个子”的老木匠离世了,否则,我一定把他请来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

至于隗醉易想用这条规模不小的船干什么,我和他保持了高度的默契,不闻不问。他或许打算开春后自己当鱼老板,以后常年住在这里,靠出海打鱼为生?但很显然,这不符合一个江湖浪子的风格。他必定拿那深思熟虑的家伙另有重用。

漫长的冬天里,小城依然发生着不大不小的事情。附近农民闹了一次不成气候的起义,官府派那些不中用的捕快忙活了一个多月,也没查出幕后主使是谁。“比限”因为业务能力的问题而屡屡不能兑现,使得知县焦躁万分。我的朋友隗醉易一直是官府盯梢的嫌疑分子,但他们从来抓不住他半点把柄。别说那些只吃饭干不出好活的烂捕快了,就连我都抓不住隗醉易的把柄。我明明知道厢房里半夜深更时不时地有一些人神秘往来,在那里进行着某些神秘的谋划;我也明明知道郑窈窕的闺床有时候被隗醉易当成了挡箭牌;我还知道,隗醉易貌似在厢房里酣睡,但说不定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跑到了十里开外……

他是如此精力超群,简直是个异人。冬天过半的时候,我们的第一艘船顺利完工。它基本实现了隗醉易的想法,是一艘能远洋能载货的好船。我之所以用“第一艘”这样的词,是因为隗醉易的想法并不仅限于这一艘,他还需要好几艘这样的好船。人们都以为,开春后,隗醉易将会成为码头霸主。没办法,谁让他有钱呢。

“你成为码头霸主后,愿不愿意把郑窈窕赎出来?”有一次我试探着问隗醉易。

“我这个人不适合婚配成家。”他说。

“可咱们不能让郑窈窕终生为娼啊!虽说朝廷下了圣旨,咱们也不是想不出办法。比如咱们偷偷找老鸨把郑窈窕赎出来,然后在青楼里面找个容貌相似的姑娘顶包。”

说实话,一想到郑窈窕要终生为娼,我心里就揪得紧。我知道,隗醉易这样的江湖浪子绝不肯在小城里落脚,他办完那件我不知道的大事后就会彻底离开。他确实是个不适合婚配的人,总不能把郑窈窕带在身上飞檐走壁干那些不可示人的事吧?这也正是问题所在——隗醉易现在可以用真金白银暂时买下对郑窈窕的专有权,可他一旦离去呢?郑窈窕就要重新沦为一个公有财产,她早晚有一天不给干死也得咬舌自尽。这当然是个最坏的结果,可并非不可能成为现实。一旦成为现实,我就辜负了兵部尚书的嘱托,那我空风华生而为人一场,还有什么颜面在世上苟活……

我差点就要说出跟兵部尚书之间的那个秘密,关键时候还是把它吞回了肚子里。兹事体大,不容闪失。

冬天过完的时候,隗醉易已经有了他心目中的几艘好船。海冰在温煦的阳光下成片地破碎,哗啦啦地游走或融化,大海重新湛蓝起来。码头上多了一些渔民打扮的人,但瞧着却眼生。隗醉易说,那都是他雇来的打渔人,我问他从哪雇来的,他说,另外一个码头。

这些打渔人个个身体健硕,走起路来无声有力。我是跟着师父学过剑的,当然懂得从诸多细节中判断一个人会不会武功——很显然,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不是普通的打渔人。他们在当地渔民的破海草房里安顿下来,做出一副准备出海打渔的架势。

我预感到,隗醉易要干的那件大事已经到了时辰。在一个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的夜晚,我猛然顿悟到了隗醉易的企图。当时我躺在藤筐里仰望星空,隗醉易坐在瓦片上遥望大海。我盯着星空,想象自己是哪一颗星星,师父又是哪一颗。这时候有一颗原本隐藏得很好的星星突然闪亮起来,星辉夺目。我在星辉中隐约看见了师父,他没有说话,我却醍醐灌顶。我猛地从藤筐里坐起来,对隗醉易说:

“你要去劫岛!”

我让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隗醉易却没害怕,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从瓦片上看了看我,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些人很重要,是吧?你救出他们来,接着还要干更大的事!”我努力想保持镇定,声音却哆哆嗦嗦的,像忽然回到了三九严寒的冬天。

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答案,小城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更大事情的前奏。会发生什么呢?历史告诉我们,人类的每一次进步,都是新的世界推翻旧的世界……

“你的剑怕是生锈了吧?”隗醉易拔起一棵刚刚冒出头的嫩草,放在嘴里咀嚼。他怎么可以如此淡定!

我以为自己把剑藏得很好,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们打一仗吧。”他说。

都到这份上了,我也无法藏着掖着了。

我们两人在星空下比剑——多么可怜,在我十几年的剑客生涯中,只有那次擂台比武,是我跟真人之间的较量。其他时候,我只能在夜幕掩盖下跟空气较量,或是在脑海里跟想象中的敌人较量。

隗醉易有身高优势,但我的腾跳能力在他之上。而且我攻他的下盘容易得手。我们一来一往斗了几十个回合,最后结果是难分伯仲。

“你是个好剑客。”他说。

“其实我没有一天忘记过练剑。当我推着独轮车贩卖海物的时候,那把剑就在我脑海中舞动。我在意念中已经跟上万个人对决过了。”我很高兴,这些脑海中的练习并没有白费。

“我要留下来保护郑窈窕。”我说。虽然隗醉易始终没承认他要去劫岛的计划,但我认为我们心知肚明。等他救回郑窈窕的父亲,我们再商议下一步的事。下一步……多么令人迷茫!我多希望师父能从仙岛上驾舟回来一趟,给我指点迷津。

但是,实际上,那年春天又发生了别的事情,不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它打破了所有的既定格局。

就在隗醉易紧锣密鼓地做着最后准备的时候,有一天,大海上神秘地驶来了一支船队。那些人是夜月风高的时候登陆的,上岸之后先劫掠了离海边最近的几户渔民,其中有一个还曾给隗醉易修过船的,因为不识时务地想护住那点可怜的钱粮,被刀抹了脖子。

天明之后,那伙人留下洗劫过半的小渔村,不知去向。我和隗醉易当时正在吃早饭,他雇佣的“渔民”呼哧呼哧喘着气跑进来,报告了渔村遭劫的消息。要命的是,隗醉易辛苦打造的海船还丢失了一艘。

“这么说,那伙人是海盗吧?”我揣测道。

“说着叽里哇啦的鸟语,听不懂。”隗醉易的手下说。

隗醉易咕噜咕噜喝完粥,抹抹嘴巴,站起身,说:

“是海盗无疑。不过,不是咱们大明朝自己的海盗。”

“那是哪儿的?”我问。

“倭国。也就是东瀛、日本。”隗醉易说。他懂的可真多,不愧是江湖中人。

“这些倭寇在东南沿海一带烧杀抢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没想到现在跑到咱这儿来了。小倭瓜的贼种!”隗醉易咬着牙根说,腮部一动一动。

“倭瓜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追问。

“矮的意思。日本人长得矮,所以叫他们倭人。”

矮小这样的字眼,总是让我十分敏感。怪不得父亲看我不顺眼,原来我长得像遥远的其他国度里的人。

“拉着个脸干什么,说的又不是你,说的是倭贼。”隗醉易看我不高兴,知道说到了我的痛处,“你敢不敢跟倭贼打架?你们个头长得差不多,倭贼也就比你高一点点。”他居然取笑我。

那天我和隗醉易火速赶到了码头。果然,小渔村给整得挺惨,一人被抹了脖子,七八个人挂彩。总的来说还很幸运,隗醉易手下那些人赶跑了倭贼。

“我得要回我的船。”隗醉易说。

“跟谁要去啊?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我看了看缄默不言的大海。

“我跟知县要。咱们的赋税不是白交的。”

照我的看法,这事没准能成。朝廷供养的卫所和海防水师应该都不是吃素的吧。

然而我的想法过于乐观了些,隗醉易跑到县衙去交涉了半天,得到的答复是:

“朝廷明令禁止私造二桅以上的海船,你不知道啊?本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你就别没事找事了。”

“我造船是为了打鱼,又不是走私搞贸易。”隗醉易据理力争,却始终得不到下文。

既然当官的不管,隗醉易就打算自己把船夺回来。但倭贼躲到哪里去了,一时半会还查访不到。隗醉易派自己的渔民驾船远远近近搜找了一番,无果。

“等着吧,倭贼还会再来的。”隗醉易说。

我对他的判断将信将疑,但是没几天,果然倭贼又来了。这次他们登陆后先放火烧了几户渔民的海草房,然后趁乱急行军,跑到离县城很近的鸡鸣镇,把那里洗劫一空后,变成了自己的大本营。

为了等倭贼来,隗醉易那些日子一直住在渔村里。倭贼放火后,他率领自己的人跟倭贼打了起来,杀死了几个跑得慢的。等倭贼迅疾撤离后,隗醉易什么都不想,只管跑到码头去找自己丢失的海船。船仍然没找着,倭贼看来进行了严密的分工,一部分占领鸡鸣镇,另一部分驾船撤离了。

官府这才着急起来,组织卫所去打鸡鸣镇。屯田卫所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谁知,常年不打仗,加上腐败分子克扣军饷,强占卫所的田产,军户们偷偷逃亡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根本组织不起一支马上能战的正规军。即便这样,官府还是勉强试了试,结果是,那些丝毫没有战斗力的兵士,只是隔老远朝镇子里放箭,等倭贼一冲出来,他们转身就逃。逃回来的兵士为了尽可能地免责,把倭贼的功夫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们能徒手接住射过去的箭矢。

相比之下,倭贼就有组织得多了。从镇子里逃出一个十五岁的小孩,据他说,倭贼们早上听到公鸡打鸣就准时起床,吃早饭,然后开会布置任务。谁谁去洗劫甲村,谁谁去洗劫乙村。每队都有螺号手,一旦情况不妙就吹海螺,放信号,附近的同伙就飞速赶来救援。傍晚,留在大本营的总螺号手吹响归营的号角,所有人统统归队,清点战利品。

“鸡鸣即起?看来倭寇是考察过了,才选择了鸡鸣镇作为大本营。”鸡鸣镇家家户户都养着公鸡,清晨时分,啼叫声此起彼伏。其实,我想说点玩笑话让自己放松放松。说实话,听到从外面强行住进来这么一支有组织有规模有纪律的贼寇,我还是挺害怕的。

“我还没听说过能徒手接住箭矢的厉害角色。”隗醉易不相信这个传言。他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样的高手没见过?所以他的判断是有发言权的。

“你难道就不想去看看?反正也不远。说不定倭贼里真有这样的高手,我师父说过,矮人有天赋。”我说。

“我才不去呢。”隗醉易说,“我要干的事不是这个。这是官府的事。”

“可是……你要是去劫了岛,回来发现城镇里到处都是倭寇,简单说,县城被他们给占了,那怎么办?”我觉得我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卫所里的兵士跑了十之八九,没有兵,营盘是空的,还不很简单就让人给占了?

“打仗呗。”他轻描淡写地说,“攻城拔寨。”

“你有兵吗?连卫所里的兵都跑了。”

“这他妈还真是个问题。我手里只有那三五十号人。”他环抱双臂不耐烦地踱步,剑在腰间一抖一抖的。

从海上撤离的倭寇卷土重来,输送了更多的军备力量补充到鸡鸣镇。现在鸡鸣镇上到处都是倭寇,排成长队在田间地头走来走去。间或他们到四邻八乡去劫掠烧杀一番,随处可见某座房子焚烧的烟火。

码头当然也是不安全的。何止是码头,连海上都危机四伏,渔民们动不动就会看到倭寇的船只迎面驶来。海上发生劫掠事件多起,官府只好动用水师进行剿伐。百姓们都知道,咱们这里是有水师的!但他们也同样知道水师根本靠不住,水寨早已名存实亡,战船也都没了。多数被跑掉的水兵驾走了,剩下一艘半艘的,因为没人保养和看护,顺大台风漂走或刮散架了。官府临时组织了一小撮人,打算在海上拦截一下倭寇,结果可想而知,三下两下就败了。

我恰好看到了那场无法称之为战斗的战斗,所以还是有发言权的。我记得一共有三人生还,连滚带爬地游上岸,其余的都中箭或是中刀,掉到大海里喂鱼了。实事求是地说,那帮倭贼还真称得上骁勇善战,别看个子矮小,但腾跳力强,纷纷跳到我方的船只上,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他们一律手持怪模怪样的弯刀,不知道把刀设计成那样子用意何在。

那是一次近海战斗,怎么说呢,明摆着,让人家打到家门口了。我当时趴在一个鱼摊子后面,瑟瑟发抖。幸好我长得短小,容易藏匿。

我预感到,倭寇还有更多的想法。于是我找隗醉易交流这事,隗醉易问:

“还能有什么想法?”

“你觉得他们打算一辈子待在鸡鸣镇,抓些女人睡睡觉生些孩子,在这里安居乐业吗?日本就没有这样的镇子吗?”我循循善诱。

“你不就是想说,他们迟早会攻打县城,然后一路南下吗?”

“我记得你说,南部沿海的倭寇比这里还猖獗。这么发展下去的话,这些贼人迟早要在哪个地方会和。”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幕场景。

显然,我们的分析预示着一场可能到来的灾难。“我们是不是应该干点什么?特别是你,你是武功天下第一的江湖高手。”

“你别吹捧我了,我想干的事不是这个。”隗醉易警觉地把思路转移到他的既定方针上去,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相处这么多日子,我已经多少对他有些了解,他巴不得朝廷倒台。“到处都是昏聩的人,给他们点教训也好。”果然,他这么说。

“可是,你别忘了,还有郑窈窕呢。她还在城里,在妓院待着呢。倭寇虽然矮,但是人多。”

我一提到郑窈窕,隗醉易就心烦起来。他虽是武林高手,但同时也是擅长吟诗弄赋的才子,才子都是多情的。

“英雄总是为红颜所累。”他说,“不过你倒提醒了我,做人要及时行乐。”

于是隗醉易就抓紧时间行乐,基本上每晚都去青楼会会郑窈窕。有一天他半夜回来,睡不着,在厢房里折腾半天,跑到我房里,说要跟我聊聊。我说,聊吧,聊一天是一天。

“郑窈窕也问了相同的问题。”他说。

“什么问题?”我并非明知故问,而是不敢相信一个妓女会琢磨国事。

“她问我,要是倭寇攻占了城池怎么办。”隗醉易又说,“她不知道我要去干一件更重要的事。”他仿佛是在为自己辩解。

我直觉,郑窈窕即便知道了隗醉易要去劫岛,去救她父亲及其他在隗醉易眼里看来非救不可的重要人物,她也不会赞成这种建立在对倭寇坐视不理的前提下的行为。虽然郑窈窕是一个妓女,但她并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妓女,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通晓琴棋书画、历史当下。

说实话,我也很迷茫,不知道应该干点什么。码头那边危机重重,许多鱼贩子都识时务地歇菜不干了,只有我还一如既往地往返于码头和县城之间。我倒不是非要去贩卖海物不可,只是,那是我这一生唯一能干的事。我的“大个子”也是生来如此,它一定也不喜欢闲着。所以,只要有一个渔民还在出海,我就要贩卖海物。

车轮行走,辐条此起彼伏,周而复始。这就是我和“大个子”的宿命。虽然我总是挑小路走,近码头时先找地方躲藏起来,观察好形势再去跟鱼贩子交易,但有一天,还是不可避免地碰上了倭寇。

我是在返回途中碰到那帮倭贼的。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共有五人,霎时就把我和“大个子”围在中间。说出来真是丢师父的脸,我当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五个倭寇大概是看到我长得比他们还矮小,根本不必大动干戈,索性调笑一番再说。他们揪扯我的胡子,叽哩哇啦地乱说一通,我猜大概意思是说我不是小孩,而是个大人。个子像六七岁的小孩,脸上却长着浓密的胡茬,我这副形象让他们笑得快要岔了气。

他们不停地推搡我,逗弄我,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他们很爱转圈。我很紧张地观察着他们身上的兵器,发现他们有两人手拿弯刀,两人手拿长枪,另外一人拿着一把弓矢。这些兵器看起来都挺精巧的,倒是跟我的小剑有点般配。除了这些兵器,这五人全体光着脚丫子,上身只穿一件单衣,下身更甚,奇怪地只有一片布兜,仅能遮住裆部而已。他们的头发也不像我们留得那么长,而是短短的还剃成半月形。先不说审美差异,单说说咱们老祖宗留下的古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可见倭寇不太注重孝道。

过后我百思不得其解,在生死存亡之际,我竟然还抽空想了想古训。由此可见,人在面临重大危险时,思维是很活跃的。我想到古训时,还强烈地想到了我的父亲。虽然他待我凉薄,但老天知道,那会儿,我想他想得要命。我甚至想,今天我空风华就是死了,也不丢失一根头发,那是我爹娘给的。

我本来想,让这些倭寇逗弄逗弄就算完了,只要他们放过我,我就推着“大个子”赶紧走人。师父说了,做人要低调。但是这帮人逗弄我也就罢了,大概觉得无聊了,转而去逗弄“大个子”。他们可能见过侏儒——我猜日本也会有侏儒——却没见过侏儒的独轮车,因此备感好奇,东摸摸,西踹踹,有一个倭寇干脆弓下身子推起了“大个子”。听隗醉易说,倭寇大部分是日本的浪人和武士,想必从没推过独轮车,这可把“大个子”害惨了,不说也罢。

这可是我不能容忍之事,我可以受辱,我的“大个子”不能受辱。总之,等到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我终于爆发了。我用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从“大个子”身下抽出小剑,刷刷刷连着三剑,干倒了三个倭寇。

连着干倒三人,是我最快的速度了。还剩下两个,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因为他们有了喘息的时机。说真的,从头至尾我都怕得要命,我想,我大概根本就不是当剑客的命,剑客的字典里应该没有害怕两个字。

两个倭寇现在不敢掉以轻心了,一人持刀,一人持弓矢,窝着身子跟我对峙。持弓矢那人觉得手里的武器不利于近身肉搏,频频打算去捡他死去的同伙的剑或刀,却被我死死盯住。我们对峙了良久。师父教我要沉住气,事实证明这太管用了——最后还是倭寇没沉住气,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持弓矢那人猛然朝我逼近,意欲牵制我,以便让同伙下手。我瞬间就看出了他们的意图,说真的,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迅速的临阵反应能力。他们大概都认为侏儒善于在地面战斗,我偏出乎他们的预料。我忽地腾跳起来,脚尖在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上用力一点,借力,改变方向,转瞬就把小剑刺向了持剑倭寇的头顶。

说真的,当我拔出小剑时,整个人都处在极度的惊讶之中——难以想象,刚才那一式的方向、速度、力量怎么会那么恰到好处,简直是鬼斧神工,多一丁点嫌多,少一丁点嫌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功夫到了这样出神入化的程度,那就唯有认为这是巧合了。或者,是师父冥冥之中助了我一臂之力。

最后剩下一个倭寇就好说了,我那时候已经杀红了眼,而且技术上正处于巅峰状态,怎么说呢,想让自己出个笨招都出不了。我是怎么杀了最后一个倭贼的?很简单,我从倒数第二个死掉的倭贼头顶上拔出剑,落地之前,顺便用它抹了最后一个倭贼的脖子。

我杀了五个倭寇。这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

“我没看错你。”隗醉易说,“这下我就放心了,郑窈窕就交给你来保护。我回来时,你要把她好好地交给我。”

这么说,隗醉易是铁下心要去劫岛了。我知道,像他们这种江湖中人,都是固执的理想主义者,或许他们必须这样活着,否则,人生了无意义。

隗醉易定下了出海的日子,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提前找人夜观天象,得知那几天无风无浪。作为他的房东兼好友,我必须去码头送他一程。此一去,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相见。

他带领着三十几号人,分乘三艘海船,兵器、粮水都准备齐全。在码头上,我给隗醉易倒了一碗酒,说:

“隗兄,就此别过。”

隗醉易一口喝干了酒,把碗还给我,说:

“拿回去,还能用。郑窈窕交给你了。要是我没回来,你接管。”

“我此生不嫖妓。”我说。

“你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不解风情。”

“我又不写诗。”

“我知道,你自卑。”

他此去凶险,我也懒得跟他在嘴皮子上一较高下,我们再次抱拳准备别过。谁知,就在这关头,上次从鸡鸣镇逃出来的那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呼小叫:

“他们在攻城!”

当啷一声,我手里的碗落地摔碎了。这真让人心疼。

看来,我的预感没错,倭寇打算攻克县城,然后长驱直入,向西,向南。我看了一眼隗醉易,又看了一眼。隗醉易说:

“你老看我干什么?我只能说,你猜对了。你是个杰出的军事家,比那些吃皇粮不拉屎的家伙强。”

“情况如何?”我问那气喘吁吁的小孩。

小孩比比画画地说:

“城里的守卫朝下射箭,倭寇能用手抓住,然后再搭弓反射回去。守卫都吓坏了。”

还真有这事!我又看了一眼隗醉易,我赌他会跟我进城。他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好半天,我都快沉不住气了,在心里央告了好几次,让师父给我点力量,让我沉住气。终于,他气急败坏地说:

“空手接箭?看看去。”回头又朝三艘海船吆喝,“愣着干什么?下船啊!”

船上的人面面相觑,接着都呼呼地下了水,朝岸上跑,水花四溅。

那是一场很耻辱的战斗,我们跑到城下的时候,没看到传说中的倭寇空手接箭,只是看到城墙上的守卫朝倭寇徒劳无功地射箭。因为平素缺乏操练,素质太差,加上让倭寇吓破了胆,手脚哆嗦,箭好歹算是射出来了,但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有一支好歹算是插进了倭寇的屁股,让那家伙一把就拽了下来,然后,那家伙好像挠痒痒似的拍了拍屁股,朝城墙放了个响屁。

射箭素质低,放鸟铳也不是对手。我们老远就看到城墙上的守卫手里端着鸟铳,但枪声却稀稀拉拉。隗醉易骂道:

“妈的!不是铅子掉地上了,就是火绳没接好。都是些吃屎的。”

这可真不像风流才子说的话。

这还不算,忽然城墙上有人大叫道:

“西门攻破了!”

隗醉易更生气了,带头就往西门跑,边跑边骂:

“倭贼还挺懂战略战术,各个击破呀!”

等我们跑到西门,看到果然城门被破,里面的官兵都虚张声势地冲了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城里的百姓。两支队伍短兵相接,明显可看出技术上的悬殊。倭寇每人双手握双刀,上下翻飞,白光一片,霍霍生风。而且他们上下左右地腾挪跳跃,像猴子似的,让人难以锁定。我方兵士本来战斗力就弱,见敌人如此骁勇善战,气势上首先就败了,多数人虚晃几下就逃回城里去了。

形势很危急,要是让倭寇追进城里,麻烦就大了。而且此时我们看出倭寇是有阵形的,并不是像我们一样,散兵游勇,乱七八糟。城墙根下有个穿红衣服的头儿,骑在一匹马上,手里握着一柄扇子——不同于诸葛亮的羽扇,但功用相同——很有规划地挥来舞去,阵形接着就变了。隗醉易嗷地大叫一声:

“郑窈窕还在城里呢!”

他的人马跟着他就往前跑。倭寇没防备后面忽然来了包抄的,穿红衣服的头儿立即挥舞扇子,变换阵形。隗醉易说:

“嘿!摆阵呢!我管你什么阵,弟兄们,抄刀,死命地追!”

凌晨时分,战斗结束了。倭寇悉数安全撤回了鸡鸣镇。我们进城以后,隗醉易先跑到青楼去会郑窈窕。我想,他们应该好好吟吟诗作作赋睡睡觉,隗醉易今天功不可没。

我一个人落寞地回家,跟随着我的只有“大个子”。在战斗的过程中,我一直推着“大个子”,它帮我挡了几支箭。倭寇个子虽矮,四肢却孔武有力,其中有一支箭居然射进了上好的阴沉木里。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拔了出来,但木头上还是留下了一个洞,像伤疤。

这就是那年春夏发生的事情:由于倭寇的突然出现,打乱了隗醉易的既定规划。他没有一天不嚷嚷,要干他该干的事,不再管倭寇的事了。嚷嚷归嚷嚷,他却一直留在这里,跟倭寇战斗着。他扩大了队伍,从外地带回了上百人,又在本地招募了一些渔民。江湖中人总是很神秘的,有许多办法。官府兵力不行,只好巴结隗醉易,他们做了一些交易,使这些民兵有了粮饷和装备。装备不仅包括盔甲,还有鸟铳。

这么一来,隗醉易就更走不了了。他痛骂官府是群狡猾的骗子。“我就是想看看倭寇空手接箭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压根不想留在这里。”他说。但直到他战死,都没亲眼见到倭寇空手接箭那一幕。

是的,隗醉易最终战死了。那是第二年的事情。他用十五战十五捷的骄傲战绩,把自己送进了坟墓。至于倭寇,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消灭的,还需要时日……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劫岛的计划,但每次想起,就被眼前的事所干扰。“唉,还是先干掉倭贼再说。总不能由着他们来抢咱们的地盘。大明该灭,但得由我们自己人来灭。岛就在那里摆着,一时半会儿消失不了。”

关于隗醉易的死,没有什么好说的。像这种江湖中人,武艺越高强,死越是瞬息之间的事。就连我这个低调之人,也只是侥幸没死而已。我丢了一只眼睛。日本人四肢太发达了,那支箭像闪电一样刺进了我的左眼。

我有生之年遇到过许多次生死攸关的时刻,每到那个时刻,我都强烈地想念我的父亲。我拼力保全自己的身体,因为古训教导我,那是在守孝。那支箭射进我左眼以后,我想起三国时的夏侯惇,便决定效法他。我拽住那支箭,把它小心翼翼地拔了出来。还好,如我所愿,左眼球也顺利地给拔出来了。

然后,我把我的左眼球吃了下去。

从此,我这个短人就更残废了。为了美观一些,我像别人一样,找了块黑布,把空空的眼洞挡住了。但他们不知道,我那只眼并没有废,我仍能看得见。因为我没把它丢掉,而是吃进了肚子里。它在我肚子里炯炯地亮着,比在眼眶里待着的那只都明亮。

一个夜里,我躲在青楼后门口。没有月光,小巷子里暗黑。老鸨打开门,朝我怀里塞了个包裹,说:

“郑窈窕没了。出血太多了。孩子总算还活着。赶紧走吧,再别来了。唉哟,我这干的可是杀头的事儿,她们是有圣旨的。”

我把包裹放进藤筐里,推起“大个子”一路疾行。

再后来的事儿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日子过着,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成为了历史。我继续往返于码头和县城之间,干着我的鱼贩子买卖。只不过,我贩卖的海物比以前减半了,因为要腾出一只筐来给我的儿子。那包裹里的儿子也按部就班地成长着,小胖手里抓着海物,尖声细气地叫卖:

海蛎!花蛤!扇贝!海虹!还有鱼!

海蛎!花蛤!扇贝!海虹!还有鱼!

我再也不寂寞了。我给儿子讲很多人和事,比如我的师父菇蒲散人。我猜他大概炼成了仙丹,羽化成仙了。

城里的许多人都猜测着那孩子的来历,有些人猜得很对。

孩子越长越大,开始问我一个问题:

“我娘真的是妓女吗?”

我能怎么回答呢?我只好说:

“你爹是江湖高手。”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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