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与喧哗——《活动变人形》叙事与语言研究

2016-05-14 23:11韩雪飞
北方文学·下旬 2016年6期

韩雪飞

摘 要:《活动变人形》是王蒙先生发表于1987年的一部长篇小说,他在复调叙事的结构下,以自由平等的对话和时空交错故事嵌套的方式,刻写出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倪吾诚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时代兴替之下的挣扎和以静宜为代表的劳动妇女在中西文化碰撞下难以适应的喧哗。他用高超的语言驾驭功力,把争吵、咒骂同心理描写潜意识刻画结合在一起,用狂欢式的语言奏响了一曲热闹与寂寥,喧哗与平静融合的交响乐。他书写了一个个丰满的人物,他刻镂了一个时代。

关键词:复调叙事结构;狂欢式话语;叙述话语;《活动变人形》

一、复调叙事结构

(一)自由平等对话对矛盾场面的塑造作用

区别于传统独白式小说,《活动变人形》最大的特点在于这部小说不仅仅只有一两个主人公,相反,几乎所有小说中出现的人物都是一场叙事的主角。这种所有人物共同参与叙事,平等地对话各抒己见的叙事结构,被俄罗斯著名文艺学家、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创设为“复调叙事结构”。

《活动变人形》前十四章,是复调叙事结构的集中体现。这十四章里,小说中基本人物纷纷出场,分别以自己的视角叙述同一件事情。这些人物没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之分,每个人都具有平等的叙事地位,即自由平等对话。小说开篇由倪藻引入,成年的倪藻出国拜访父亲当年的友人史福岗,在交谈中勾起了对父亲的回忆,这个回忆还为来得及细细诉说时,倪藻的思绪回潮,“在80年代,在异域,他发现了一些久已埋葬的过去。”[1]这个回忆中断了。倪藻的姨姨静珍登上叙事舞台。静珍开始了她艺术风格浓烈,极具吸引力的表演。鼓词儿、大白脸、诗意的谩骂,一种狂欢式沸腾的气氛,极大地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静珍升高的温度还未冷却,静宜便带着火药味十足的图章事件开始了自我剖白。在静宜的叙述中,首次引出倪吾诚的一些事迹,对开头倪藻的回忆也是一个回应。在第一章中,读者或许可以对出一些倪藻和父亲之间的隔阂,但还未深入思考时,已经被静宜特别吸引眼球的表演冲刷的一干二净。此时,通过静宜的剖白,倪吾诚身上已经严严实实地打上了“荒唐”“不顾家”“花天酒地”“吃喝嫖赌”这些极具煽动力尤其是激起广大妇女同情和共鸣的标签。正当读者酝酿情绪准备对倪吾诚做一次彻头彻尾的讨伐时,第四章的叙事却把马上要爆发的高潮冷却了下来,开始不紧不慢地,宛若推开画轴一般静静点染倪吾诚的前半生。孟官屯穷乡僻壤状况下恶劣的生活环境,母亲和表哥病态甚至变态的教育下矛盾重重混乱不堪的童年与少年。倪吾诚悲惨的遭遇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人们的同情,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倪吾诚未来以及倪氏夫妇更大的好奇。这对夫妻怎么走到一起,又是什么让一对夫妻生活如此隔阂?这一段姻缘又通过倪吾诚的母亲展示出来。作者用了一种看似不经意的语调讲述了倪吾诚初见静宜的心境。“一进学堂他就慌了神,站在操场上相距三十步看了一眼,一个较小天真的女孩子便使他便面红耳热眼花心跳,几乎晕了过去!”而前一章静宜回想起这一场面时也是充满了温情,“她没有忘记第一次相亲时高大英俊的倪吾诚的身影对她的冲击。”[2]两个人的结合属于一见钟情的浪漫,但这样的美好顷刻被静宜的哭诉所打断。正当读者为之哀叹之时,早被推上分口浪尖的倪吾诚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开始自己的辩解,讲述自己的苦衷。繁重的家庭压力,不仅来源于物质上,更来源于精神上。同静宜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完全不符合的生活背景,整日整夜无休止的争吵,泼烦的生活同诗意理想的碰撞,最为致命的是他对静宜的咒骂根本无力还击。这种巨大的压力迫使堂堂七尺男儿有家不能回。躲在一天去两次的澡堂里,“小小一觉后,眼角挂满泪水。”

到第五章为止,是《活动变人形》复调叙事的第一幕。这种独特的叙事结构,能够把每个人物的心理过程全面展示给读者,不经过作者主观评价,是最原汁原味的展现。在复调叙事下,作者同小说人物处于平等对话地位。这样,搭建了一个舞台,各方面竞相出场,形成一种各自有理的局面,更加突出矛盾的尖锐性与不可调和性。深刻反映出众生喧哗下每个人物的内心活动,反映人性在现实社会的真实状态。“复调小说追求的是把人和人,作者和人物,意识和意识放在同一个平面上,展示世界是许多具有活生生的思想感情的人在观察或活动的舞台,是众多个性鲜明的独立自主的声音在交流和争鸣的舞台。”[3]倪吾诚和姜静宜就是平等的站在这个舞台上进行控诉。更为奇特的是,作者用狂欢式的语言,逻辑严密的论辩使读者丝毫找不出双方陈述上逻辑的破绽,陷入了一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困境,这也使得整场叙事更具有戏剧性。

(二)复调叙事结构下文章时空结构与故事嵌套

复调叙事要求每一个人物平等参与叙事,这就使得每个人物在叙述同一件事情上时间发生交叠。与此同时,每位叙述人进行叙述之时,会随着自己的心理潜意识展开回忆,叙述时间同故事时间发生交错,这就使得复调小说在叙事时间上略显复杂,情节同情节之间相互嵌套。概括的说,所谓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状态,所谓叙事时间,则是故事内容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前者是故事内容中虚构的事件之间的前后关系,而后者是作者对故事内容进行创作加工后提供给读者的文本秩序。[4]叙事时间序列同故事时间序列通常是一致的,但有时也是不一致的。《活动变人形》在复调叙事结构下,采用了不一致的时间序列。这就使得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一种违反逻辑常规的思维模式,因而产生了更为吸引人注意力的效果。

《活动变人形》前十四章围绕“图章事件”展开叙述。小说在第三章由静宜引出并讲述图章事件的始末,从第五章到第十四章,吾诚、静宜、静珍、倪藻、倪萍各自轮流担任叙述人,叙述各自在图章事件发生前后的应对以及对各自人生历程的回顾。也就是说,围绕图章事件,几个主人公在平行时空内先后进行叙述,这也就造成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不一致,故事时间要早于叙事时间。在这两个时间中来回切换,把人物对历史的回溯和对现实的感慨放于同一平台上,形成一种痕迹浅淡的比对。而从十四章静宜自述开始到二十三章小说主叙层结束,故事时间同叙事时间一致,开始又一个新矛盾的塑造。

从第三章静宜介入叙事时起,文本分为简略的两段,回溯和现实。第三章先写静宜在经历两夜失眠后,开始回想图章事件这一致命打击的辛酸历程。回忆后,时间从回溯转回现实,同第七章又一轮静宜的叙述相连接。第三章静珍与姜赵氏教导静宜的“败祸”在第七章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实施。在这一段时间内,倪吾诚几日不敢回家,在沙锅居同杜公“云山雾罩”,在澡堂里回想自己“羊粑粑蛋脚上搓”的童年。这阶段,倪藻开始回忆他短短的几年人生,从他的视角揭示对父母对家庭的看法。直至被静宜安排去“放哨”,同第八章静宜“过了一会儿,她叫过正在玩‘逮着玩的倪藻,嘱咐他注意爸爸是否到来。”[5]相衔接。高潮开始于倪吾诚回家,从倪吾诚的视角见证了一场泼绿豆汤的恶战。到此时,绿豆汤成为下一个叙事的节点与线索。静珍从这场恶战后开始剖白自己病态内心的缘由,回溯自己十八结婚十九守志的苦衷。同时,倪萍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回想自己未老先衰充满忧虑的童年,以及父亲被泼绿豆汤的惨状。“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正看到姨姨的一碗绿豆汤怎样向父亲泼去。”[6]倪吾诚在恶战之后逃出家门,细数着忘了同学生吃涮羊肉的罪恶和自己生活压抑的苦闷,赊账赖皮到酒馆喝到酩酊大醉然后回家昏倒不省人事。这件事情发生在第十三章,但是同第十二章倪萍的昏厥相衔接。这部小说的时间序列不一致到此基本结束。其后几章两个时间基本相同。

这种回溯与现实相互交替使用的笔法最为突出的艺术成就是悬念的设置。悬念也构成了矛盾的主要部分,这种矛盾通过复调叙事的模式进行展开,从读者接受论的角度来看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先浓墨重彩的刻画矛盾高潮再细细回溯始末原由的方式,也激起了读者更大的兴趣。回溯与现实只存在于主叙层,还有一部分叙事同情节没有任何关系,类似作者心理潜意识的流动,如第一章开篇,第十章大篇幅写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作者自我感叹,第十八章“你”的历史视野。这三段空间跳跃非常大,同情节的时间跨越融为一体。即巴赫金所谓的“时空体”。“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7]倪吾诚不在是一个倪吾诚,而是同魏连殳、方鸿渐、涓生和子君等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

二、狂欢式语言在《活动变人形》中的话语运作效果

狂欢式语言最突出显现在静珍静宜两姐妹身上。静珍的咒骂与独白艺术,静宜的吵架与抢白艺术,成为一本小说中最为震撼最令人难以招架的部分。第二章静珍一出场,便带着一副利齿亮相。文白夹杂的咒骂,形成一种诗意与恶俗混杂的奇异美感。疑问句与感叹句的应用,在语韵效果上产生诘难、愤恨、发泄等多重混杂的力量,如同连珠炮一般,“你真是心狠手毒。好哇,你?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杀人不过头点地。苦苦哀求,就是不留!风急天高猿啸哀,无边落木萧萧下!最是生死离别时!我把你剁成肉泥!”[8]根本不给人留有咀嚼消化的时间。这种恶毒的诅咒加上经典的诗句,深刻揭示了病态这两个字。使得整篇文字不再是一个个铅字,而像是一颗颗子弹嗖嗖把读者的思绪打成筛子,身临其境,仿佛和倪藻倪萍一样看了这场大白脸的绝妙表演。而这种极具感染力的咒骂终于有一天逼疯了一个年仅九岁的女孩倪萍,每日功课式的“你个人着!”实则就是静珍的另一个翻版。这种鸡飞狗跳家犬不宁的狂欢,王蒙先生用立体化的语言展现了一副令人生畏的画面。

静宜与姐姐不同。她好歹还有一个倪吾诚,姐姐19岁守志的苦她没有尝到。但倪吾诚的云山雾罩却更使得静宜认为这个丈夫有不如没有。静宜独特的语言艺术体现在抢白式的语言和相同意义词的类比上。常常使得倪吾诚大喊一声“混账!”而无计可施。“现在跟我讲康德来了,我先问问你,康德他活着的时候吃不吃饭?吃饭,那钱呢钱呢钱呢?”先设问后审问,丝毫没有让倪吾诚还嘴的机会。“她挑鼻子挑眼挑眉毛挑说话挑咳嗽挑拉屎挑放屁挑笑挑哭!”[9]其实这句话就一个意思,“你妈她什么都挑!”但后一句的效果完全没有这一连串的挑更为咄咄逼人。这种同等意义的词并列设置,相同或者相悖的修饰成分铺排,使得整部小说的语言充满了恢弘的气势。这样的语言不是哗众取宠,而是遵循了自由平等对话原则,用大开大合汪洋恣肆的语言,不收敛不裁剪,真正将人物心理刻画出来。而这整篇小说的语言也并非完全都是狂欢化的语言,第一章静宜一句“吾诚,孩子他爸”,第十一章静珍动情的叙述自己对少华的思念“少华,你就让姐再伺候你一次吧”同先前的破口大骂截然相反,静珍是可怜的,这种病态是有苦衷的。

《活动变人形》在复调叙事结构下,用自由平等的对话展现了当时一个时代,塑造了倪吾诚“零余者”以及静宜静珍一系列经典人物形象,这种有愤恨有无奈有痛苦的狂欢式场面,饱含多少令人唏嘘的故事。

参考文献:

[1]王蒙.《活动变人形》[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21.

[2]王蒙.《活动变人形》[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52.

[3]巴赫金复调叙事理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第160页.

[4]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246.

[5]王蒙.《活动变人形》[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82.

[6]王蒙.《活动变人形》[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144.

[7]《小说的时间形式与时空形式—历史学概述》,《巴赫金全集》,第274-275页.

[8]王蒙.《活动变人形》[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27.

[9]王蒙.《活动变人形》[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6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