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东阳诗文之乡土情结

2016-05-14 21:06陈冠伟陈戍国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6年4期

陈冠伟 陈戍国

摘要:明朝大学士李东阳虽然出生于北京,却是湖南茶陵荷木坪村的乡贤。他在以《南行稿》为代表的诸多诗文中表达了对故乡荷木坪的热爱与眷念,反映了其浓郁的乡土情结。李东阳的乡土情结既源于热爱祖国山河与各地风土人情的修养与爱好,也是源自中华民族认祖归宗的传统观念与知恩必报的传统伦理道德,加之祖辈与父亲思乡情结的影响。在我们今天力图重建乡贤文化之时,李东阳的乡土情结是值得注意的。

关键词:李东阳;茶陵;荷木坪;《南行稿》;乡土情结

乡贤文化在新乡村文化建设中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近年来,《光明日报》等重大报刊上发表了多篇呼吁乡贤回归、重建乡贤文化的文章,如《光明日报》2014年7月23日01版的《继承和弘扬乡贤文化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2015年5月21日11版的《乡贤文化与核心价值观》,2016年3月14日08版的《让乡贤引领乡村社会正能量》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重视农村工作,乡贤文化研究成为引人注目的课题。

我国历史上有很多著名的乡贤,其中一部分已经受到学术界的重视,但也有一些尚未被深入研究。

明朝成化至正德年间闻名于世的李东阳,是湖南茶陵荷木坪最为著名的乡贤人士。据《明史》本传:“李东阳,字宾之,茶陵人,以戍籍居京师……天顺八年,年十八,成进士……久之,进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天顺八年李东阳年十八,可知其出生当在明英宗正统十二年(公元1447年)。李东阳卒于明武宗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卒时“年七十,赠太师,谥文正”。

《明史》本传说李东阳“以戍藉居京师”,而李东阳本人在《蜀山苏公祠堂记》说过:“东阳楚人而燕产。”也就是说,他出生在北京,但籍贯却是湖南。所谓的“燕产”是指“戍藉”(兵籍)。因为李东阳的曾祖父和祖父曾经在北京服兵役,其时一家人生活在北京,但他们老家的所在地是湖南茶陵一个叫“荷木坪”的村落。因此李东阳虽出生在北京,但基于中华民族认祖归宗的传统观念,自认为楚人,这与《明史》本传的记载并不矛盾。李东阳成名甚早,“四岁能作径尺书,景帝召试之,甚喜,抱置膝上,赐果钞;后两召讲《尚书》大义,称旨,命入京学。”作为四岁幼童,竟然得到皇帝的夸奖和宠爱,堪称奇遇。后来他又两次奉召为皇帝讲解《尚书》大义。十八岁那年,他考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这些事情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无论出在哪里,都会让当地感到荣耀。

李东阳一生著述甚丰,其作品多收录在岳麓书社出版的《李东阳集》里,当中有多篇记叙茶陵荷木坪的人与事。李东阳常在诗文中表达自己对故土的崇敬与热爱,而这种浓郁的乡土情结常为过去的研究者忽视。

一、《南行稿》之乡土情结

明宪宗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李东阳任翰林院编修,请假陪父亲李淳回到茶陵荷木坪老家,与乡亲欢聚。《明史》本传对李东阳父子返乡之事虽无记载,但有大量诗文为证。

《南行稿》是李东阳自写自编的反映李东阳父子故乡之行的诗文集。《南行稿序》言:“成化壬辰岁二月,予得告归茶陵,奉家君编修公以行。至则省始祖州佐公及高祖处士府君之墓,既合族序,燕居十有八日,乃北返……乃得承君之宠,奉亲之志,成尊祖睦族之举……每一诗成,辄请诸家君,以为可则叙之,得百二十有六首,文五通。”

“成化壬辰岁”即明宪宗朱见深登基的第八年,公元1472年。当时李东阳还不到而立之年,可是考取进士已经八年了,正是仕途顺心、春风得意之时。“家君编修公”指李东阳之父李淳。李东阳返故乡,在茶陵荷木坪住了18天,做了两件最有意义的事:第一是“省墓”,“省始祖州佐公及高祖处士府君之墓”;第二是“合族序”,闯荡在外的游子衣锦还乡,寻根祭祖、合宗收族,当然很有意义。李东阳把成化壬辰岁南行的所作所为总结为“尊祖睦族之举”,正是点出了此次南行的意义所在。该序文临末言“每一诗成,辄请诸家君,以为可则叙之”,向读者与后人传递了一个信息:《南行稿》诗文,每一篇都是李淳先生认可的,这些诗文表达的是李氏两父子共同的志趣。

《南行稿·荷木坪二十韵》记述了诗人初回故土的所见所思:

恭言奉明诏,祭告返乡国。路入茶溪深,居人渺萧瑟。兹坪我所志,先垄旧封殖。荷木生其旁,松江泻其北。从戎始北征,家业随荡析。吾祖怀故居,临终涕沾臆。遗言在孙子,夙夜常警惕。高秋下霜露,展转不安息。还归实父命,锡类荷君泽。良辰展樽俎,再拜扫榛棘。县令具牲醪,诸生走冠帻。伯叔在我前,子弟侍我侧。燎帛荐馨香,树碑纪名德。安能耀泉冥,庶用表里宅。巢枝羁鸟性,宦海流萍迹。古人重水木,兴岂在泉石?眉山有遗恨,颖水非仁泽。纠结劳寸心,驱驰叹行役。微官念靡盬,戾止遑宴息。明发登长途,徘徊更凄恻!

李东阳终于第一次走进了故乡荷木坪的怀抱,看到了故乡荷木坪的山水,感慨良多。这段话开头两句直言此次返乡是经过皇帝批准的,目的就是拜祭祖宗。以下六句描述通向老家的路和老家景物,写到先垄、荷木与松江。再往下十二句写先祖之离家、遗言与自己尊父命回老家前后所思所为。先祖之离家,是因为从戎北征,给后人带来了“戍籍”。先祖临终还表示了对荷木坪的怀念,一提到老家故居就泪流满面。李东阳牢记其先祖“遗言”,不忘老家,不忘荷木坪。故居的荷木与先垄,时时入梦寐,令李东阳寝食难安。回到荷木坪后,李氏父子当然要照先祖的“遗言”去做。所谓“展樽俎”是祭祀祖先,“扫榛棘”则是清除先人坟墓之上的杂物。应该说,先祖的遗愿,李氏父子都照办了。

“县令具牲醪”起四句写茶陵地方官、“诸生”与荷木坪乡亲欢迎游子远归的情形。以下写光宗耀祖的意义与宦海前途。最后两句“明发登长途,徘徊更凄侧”则表达了将要离开荷木坪时的依依不舍,“明发”一词有典故可寻。《诗·小宛》:“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毛传:“明发,发夕至明。”孔疏:“我心为之忧伤,追念在昔之先人文王武王也。”诗人住在荷木坪的最后一个晚上,想念当年从故乡出外创业的先人,辗转难眠,对故乡的依恋之情溢于言表。

李东阳返乡期间度过了二十六岁生日,《六月九日初度,诸族父兄皆会,感而有作》记录当时隋景:

京国辞家万里行,故园今日暂逢生。方言解共儿童说,杯酒能劳父老情。地湿暑风清野树,夜深凉雨过山城。天涯异物还甘旨,随意樽前舞袖轻。

成化八年六月初九是李东阳在故乡荷木坪过的第一个生日,这一天“诸族父兄皆会”,诸多父老兄弟会集一堂,为李东阳祝贺生日。可想而知,李东阳的二十六岁生日意义不同寻常,所以李东阳有此诗之作。这首七律首联把北京称为“家”,可是把荷木坪称为“故园”,再次体现了荷木坪在作者心中的位置。颔联写荷木坪的“方言”与“父老情”,颈联写“暑风”、“凉雨”,这些是难以忘怀的故园风情。尾联的“甘旨”和“随意”则是李东阳心境的反映。在李东阳的生涯当中,这一切都是弥足珍贵的。

反映李东阳乡土情结的诗歌还有《茶陵竹枝歌十首》,如十首之其二其三:

杨柳深深桑叶新,田家儿女乐芳春。到羊击豕禳瘟鬼,击鼓焚香赛土神。

银烛金杯映绮堂,呼儿击鼓脍肥羊。青衫黄帽插花去,知是东家新妇郎。

这两首诗歌与李东阳另著的《长沙竹枝歌》及前人譬如刘禹锡的《竹枝词》一样,具有民歌性质。《茶陵竹枝歌》其二反映的是通过祭祀驱逐瘟疫、祈祷神鬼的习俗,其三说的是茶陵的民间婚俗,充满了欢乐、喜庆的情绪。两首七绝都反映了李东阳对故乡茶陵风俗习惯的观察入微,洋溢着对故乡风土人情的热爱。

李东阳成化壬辰茶陵荷木坪之行,不仅写了许多诗歌,也撰作了多篇怀念先祖、称颂故乡的文章。如《高祖戊七府君墓表》、《祭高祖处士府君墓文》、《祭族高祖提举府君》等祭祖之文。

《高祖戊七府君墓表》是李东阳以其父李淳的名义写的,倾诉了李氏族人对故乡荷木坪的深切思念与感恩之心:

成化壬辰之春,曾孙封翰林院编修淳将归谒曾祖考处士之墓于茶陵,玄孙东阳实自翰林请于上以从。曾孙淳乃具述曾祖本末,授于玄孙东阳,使撰次其辞……祖妣贺之存,尚能道曾祖时事,曰:“吾舅为人,敦朴谨厚……其坟墓吾能知之,地曰荷木坪,泉曰光泉,水曰芝水,去中洲五里而近。”先考之将没也,召淳等而命之曰:“吾父母葬京师,吾力不能归,吾死其从之;然汝辈慎毋忘茶陵!”淳等泣而谨识之……呜呼!享其泽而不知其所自出者,非人也!知其所自出而不感且动焉者,非人之情也。

据该文开头一段的交代,该表文是在启程来荷木坪之前所作。表文是用李东阳之父李淳的口气写的,而李淳实际上亦未及见墓主李戊七,所有由李淳告诉李东阳的事,都是从祖妣那里听来的。李淳之父临终之际,把归茶陵祭祖的责任寄托在李淳身上,要求李淳等后辈“慎勿忘茶陵”。这就是前文引录的《荷木坪二十韵》诗中“吾祖怀故居,临终涕沾臆;遗言在孙子,夙夜常警惕”数句的意思了。“享其泽”往下二句强调知恩、报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故乡的山水滋养了身心,自然能牵动游子的挂念。李东阳父子在这里实际上是以感恩之心来解释自身的乡土情结,把乡土情结归因为报恩之本愿、人之常情。

在《祭高祖处士府君墓文》一文中,李东阳进一步阐明了自己依恋故乡的情怀:

昭告于显曾祖考戊七处士府君之墓曰:……首邱之念,至今悲之。淳等虽不肖,夙夜惊惕,不敢忘先世之训曰“毋忘茶陵”,曰“毋忘荷木坪”。

祭文先对家世略作回顾,以“首邱之念,至今悲之”作结,而后提出两个“毋忘”:“毋忘茶陵”,“毋忘荷木坪”。所谓“首邱之念”,就是不忘本。小戴辑《礼记·檀弓上》:“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郑注:“言其似礼乐之义。正丘首,正首丘也。仁,恩也。”孔疏:“此一节论忠臣不欲离王室之事。太公封于营丘……及其死也,反葬于镐京,陪文武之墓;其大公子孙,比及五世,虽死于齐,以大公在周,其子孙皆反葬于周也……”又,《楚辞·九章·哀郢》:“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禽兽尚且有故乡之恋,何况是人。中华民族认祖归宗的传统思想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并且从鸟与狐的表现可知,这种怀故的情绪也是符合动物界的自然规律的。李东阳以“狐死首丘”之例对依恋故乡的情怀加以诠释,说明这种情怀发乎自然,理所当然。

在《祭族高祖提举府君》一文中,李东阳用楚辞体抒发对故乡的思慕之情:

彼元氏之既衰兮,世混乱而不纲。惟贤哲之相遭兮,亦怀贞以自藏。繄予祖之既敡兮,爰引禄而南游。曾岁月之几何兮,日归茶陵之故邱……邱固各有首兮,时固有所值也。……喜宗谱其犹未泯兮,惧芳风之莫嗣。承予告以展省兮,扫松楸于荷木之野……返故庐以为家兮,不肖者之志也……庶九泉之可通兮,托哀辞于楚声。

该文先说提举府君元末以来的孤臣气节,然后坦率地表白自己的愿望。又以“狐死首丘”做类比,表达了作者对故园的无限向往。文末句说“托哀辞于楚声”,表明本文实楚辞体。李东阳自称“楚人”,楚人作楚辞,情理之中。祭文说到“茶陵”与“荷木之野”,这就表明李东阳“不敢忘先世之训”。“不肖者”是李东阳的自谦,“返故庐以为家兮,不肖者之志也”一句直接点出了自己的志向。然而李东阳作为五十年文坛领袖,自有成就,在政亦居高位,身后亦成为故乡的名片,其实不必过谦。

由于李东阳不一般的地位,李东阳父子成化壬辰归茶陵荷木坪“尊祖睦族之举”造成的影响是深远的。作为朝廷首辅、文坛领袖,李东阳为后世千万游子毋忘家乡树立了榜样。

二、《南行稿》以外诗文的乡土情结

李东阳对故乡的眷念与热爱并不仅仅在《南行稿》中可见,在他撰作的许多别的文献里同样显而易见。如收录在《李东阳集》第三卷的《茶陵谭氏族谱序》,是李东阳为家乡留下的又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献:

盖自宗法不行于天下,士大夫始以家谱代世本,然惟其族之贤者有之……夫谱存,则祖宗之名系行业皆可考而知,可据而守。孝弟之心,不容以不生,念祖修德、显亲扬名之行有不容已者,其于伦理名教实亦有助焉。知存者之有助,则知亡之者之不能无责也……吾州之望,称陈、谭、周、李……其显于本郡者,惟谭氏尔。山川风气之相通,闾里姻戚之相属,有不能恝然于怀。而谭氏旧娶于李,及于今日婚姻不绝。因此司副之请,序其谱而归之。

该文论说宗法、家谱与贤士大夫的关系,强调族谱家谱的重要性。临末列茶陵之望族,点明谭氏宗族的地位及其与李氏宗族的关系,说明撰作《茶陵谭氏族谱序》的缘故。族谱对于家族追根溯源、凝聚族人之心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修族谱对族人而言是大事。李东阳的先祖要求后人“毋忘茶陵”,谨记先祖教诲、深怀回报故土之思的李东阳当然很乐意为“茶陵谭氏族谱”作序。谭氏族谱得李东阳作序,可想而知其影响力愈发扩大。虽然李东阳该文可能不是作于茶陵荷木坪,但他自己说“山川风气之相通,闾里姻戚之相属,有不能恝然于怀”,则该序缘何而作也就明白了。

离开荷木坪后,李东阳依然心系家乡,关心家乡建设。同样收录在《李东阳集》第三卷的《重建茶陵州学记》记录了这种思绪:

吾州文献地,其在前朝,登巍科、跻膴仕、树功立业者相望也。既久而不振,岂非学与教之责哉?今复而州名,复而学地,亦振起作厉之机,而明彝伦、正风化之义,固于是乎在。古之学于是者,必澡志洁虑,择善而力行,使德崇业广,足以济一世利万物,则非独为一时一乡之士,虽称为天下之英才、千古之豪杰可也。使徒挟名邦、矜胜地而不知所以学,非徒无益,又适以损之,固非贤有司教士之心,亦岂吾士之所以自处者哉?予因学正江海辈及诸乡士之请,特记成绩,以告后人,且以期复古之效不止乎宋、元之盛而已。

李东阳心忧家乡的教育文化事业长期不振,《重建茶陵州学记》一文的主旨,就是勉励相关各方尽“学与教之责”,尤其寄希望于“士之学于是者”振兴桑梓之地的教育事业。该文非成化壬辰返荷木坪之时所作,然而正表现了李东阳遵照先祖遗言,“毋忘茶陵”“毋忘荷木坪”,即使离别茶陵仍心系故乡。可见李东阳的乡土情怀并非仅仅是返乡时期的有感而发,而是持续的、一以贯之的。这里只是许多例证中的一处。

编入《李东阳集》第一卷的《北上录》是李东阳的另一部诗文集,作于桑梓茶陵行之后。而编人《李东阳续集》的诗文,则作于李东阳致仕退休之后。看《北上录》之中的《闻湖南大熟》,以及《李东阳续集·诗续稿》之中的《茶陵颜知州狲迎母就养,请诗为寿》,可知作者对故乡的关切确是一贯的:

闻道湖南熟,书传郡国遥。桑麻随地足,亢旱隔年消。政喜征科拙,天教雨霜饶。腐儒忧国愿,何补圣明朝。

楚木吴山路不赊,一官迎养即为家……帘前日有平反报,长为慈颜乐岁华。

这两首诗都与故乡有直接的关系。前者说的是湖南当时的经济形势,后者说的是茶陵当时主政者治家治政的表现,两者都是湖南官民当时生活与思想面貌的反映。可以说,《闻湖南大熟》、《茶陵颜知州翀迎母就养,请诗为寿》这两首诗反映了李东阳始终在为国家和故乡着想,无论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未曾改变过。

三、李东阳乡土情结探源

李东阳的乡土情结不是偶然产生的,是基于对祖国山河、地方风土人情的热爱,基于中华礼仪之邦知恩必报的传统伦理道德,基于中华民族认祖归宗的传统思想与祖辈、父辈的影响,加之个人的能力与修养。

首先,李东阳所热爱的并不仅仅是故乡茶陵荷木坪,而是包括荷木坪在内祖国各地美好的风土人情。礼赞祖国山河与地方风土人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时常云游四方的文人多有赞美风景或感怀风情之作。比较著名的如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忆江南》,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南宋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二首等。明代的李东阳也不例外。李东阳对家乡茶陵荷木坪的感情隽永而特别,但他同时也热爱别的乡村、热爱祖国大好河山。因此,即使在李东阳的与茶陵荷木坪并无直接关联的诗文中,也不乏反映乡土文化之作。李东阳平生三次远行,为文苑诗坛留下了《南行稿》、《北上录》、《东祀录》,无论是哪一部,都包含这一主题。

譬如《南行稿》中的《与钱太守诸公游岳麓寺四首,席上作》,是李东阳陪同其父李淳回茶陵故乡扫墓途经长沙的时候,与钱太守等数人游岳麓寺而在宴席上所作。其三、其四以赞美山河抒发情怀为主题,较具代表性:

危峰高瞰楚江干,路在羊肠第几盘。万树松杉双径合,四山风雨一僧寒。平沙浅草连天在,落日孤城隔水看。蓟北湘南俱入眼,鹧鸪声里独凭栏。

政简官闲讼亦消,我公多暇得相招。长沙地湿天将暑,岳麓山深路未遥。归磴浅留芳草屐,离洲深系木兰桡。他年便作甘棠地,白石青松漫寂寥。

“楚江”、“隔水”,江、水都是指湘江。“四山风雨”是形容当时四面群山在二月风雨之中的情景。当时诗人凭靠着岳麓寺的栏杆,听到的是山里的鹧鸪声,蓟北湖南的远景尽收眼底。第四首是对“钱太守”的赞颂,当然也是献给朝廷的颂歌。古人多说“长沙地湿”(譬如《史记·屈贾列传》就说“长沙卑湿”),但出现在李东阳笔下的却是长沙岳麓山的“芳草”、“木兰”与“青松”。他认为长沙岳麓寺简直就是一片“甘棠地”,此刻虽然寂寥,但是好山好水好人物,如同《诗经·召南·甘棠》讴歌的“蔽芾甘棠”,值得赞美。

《南行稿》以外的作品,咏乡村景物、抒怀思旧之作亦多有之。譬如见于岳麓书社1997年版《李东阳续集》的诗文,如《诗续稿》卷一《寄东山先生,用话别韵二首》、卷二《望前一日西庄观稼次前韵》,《文续稿》卷三《孝友堂诗序》、《致仕后告墓文》、《乐耕陈翁墓表》,都是这一类作品。致仕以前,李东阳纪东祀之行,如《纪行杂志》、《通达下情题本》,也是反映乡土文化的佳作。

可见,李东阳不仅热爱家乡的风土人情,更是热爱乡土文化,热爱祖国大江南北的自然风光。李东阳胸怀广阔,见识渊博,在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熏陶下,其乡土情怀自不囿于茶陵一地。如前文引录的《重建茶陵州学记》:“古之学于是者,必澡志洁虑,择善而力行,使德崇业广,足以济一世利万物,则非独为一时一乡之士,虽称为天下之英才、千古之豪杰可也。”李东阳不仅自己从乡贤成为国贤,还鼓励后学走出“一时一乡”的局限,成为“天下之英才”。在李东阳广泛热爱祖国山河风土人情的背景下,对故乡茶陵荷木坪的感情看似并不十分特别;但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东阳热爱一生仅待过18天的故乡荷木坪成为了自然之事。

其次,稍加研究即可看出,李东阳对桑梓荷木坪的感情是非同一般的。故乡毕竟是故乡,在全国各地大好风光当中,对李东阳而言地位是极重的。与茶陵荷木坪地位类似的有北京西涯和河北宛平县畏吾村。

西涯是李东阳的出生之地,位于今天的北京市西城区什刹海街道,又有西海、净业湖、西水关、海子等别名。李东阳号西涯,又有咏怀西涯的《西涯杂咏十二首》、《重经西涯》等许多诗作,可见西涯在其心中的地位之高。河北宛平县(现属北京)的香山乡畏吾村则是李东阳晚年迁居并归葬之地,与其父辈、祖辈五世皆葬于此。李东阳在《合葬告先考妣文》言:“自我先祖葬曾祖考妣于畏吾村,吾母之墓实在右穆。”又在《乞假合葬考妣疏》等文中有类似论述。可想而知,畏吾村在李东阳心中的地位亦不同寻常。

所以李东阳在热爱全国各地风土人情的基础上,与大多数人一样,依然是“亲疏有别”的,对故乡或类似于“第二故乡”之地的感情是格外浓厚的。这种乡土情怀是人之常情,若要深究其因,或可用中华礼义之邦知恩必报的传统伦理道德作一注释。

感恩、报恩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早在春秋和东汉时期就有结草、衔环之典故。李东阳在前文引录的《高祖戊七府君墓表》言:“享其泽不知其所自出者,非人也。知其所自出而不感且动焉者,非人之情也。”这里实际上是以感恩之心来诠释乡土情结,把乡土情结归因为人的知恩、报恩之本愿。在《祭高祖处士府君墓文》又言:“首邱之念,至今悲之。淳等虽不肖,夙夜惊惕,不敢忘先世之训日‘毋忘茶陵,日‘毋忘荷木坪。”可见“不忘本”与“感恩”是近乎等同的关系。在家乡的山水人文滋养下,人的意识里自然形成对家乡的感恩之心。若是如李东阳饱受儒家伦理教育,修养和素质到达一定层次,这种感恩之心将更为浓厚,情怀也就成为了情结。

再次,即使与北京西涯、河北畏吾村两地比较,湖南荷木坪在李东阳心中的地位也是特殊的,其特殊性主要表现在李东阳的自我归属感,“东阳楚人而燕产”一句已经很好地作了诠释。李东阳生长在北京西涯,晚年迁往河北畏吾村,对此两地的感情不言自明。但他自认为楚人,也就是认定南行前从未到过的茶陵荷木坪为自己的“第一故乡”,当然不会是偶然的。这是基于认祖归宗的传统观念,加上父辈思乡情结等因素的影响。

在中华民族的传统思维里,故乡是人的精神之根,是灵魂的自然归宿。李东阳在前文引录过的《祭高祖处士府君墓文》中对这种情怀做了肯定,也诠释了自己对乡土情结反思后的结论。

从《祭高祖处士府君墓文》“淳等虽不肖,夙夜惊惕,不敢忘先世之训曰‘毋忘茶陵,曰‘毋忘荷木坪”等句可以看出,李东阳之父李淳对先辈的敬慕与对故乡的高度认可。家中举目可及的牌位、族谱等物也会时时提醒李东阳,虽身在北京却属楚人。《祭族高祖提举府君》一文中有“喜宗谱其犹未泯兮”等句,说明族谱对李东阳确有影响;《茶陵谭氏族谱序》又强调了族谱的重要功用,可见李东阳对族谱、牌位等记载家族世系之物的看重。

在儒家尊祖的传统伦理观念影响下,尤其是在父亲李淳的谆谆教诲下,甚或在家中牌位、族谱等物的提示下,李东阳和其父一样,对祖辈的敬仰不言而喻,因此对祖籍的认定是不用选择的。

所以,李东阳的乡土情结既来源于自身的修养与爱好,更源自中华礼义之邦感恩的传统伦理道德,源自中华民族认祖归宗的传统思想与祖辈、父亲的影响。怀抱着对故土的深刻感情与向往,李东阳在有能力、有机会的时候,自然要回归故里、回报家乡。

时光悠悠,李东阳逝世很快就满五百年了。李东阳不忘故乡茶陵荷木坪,返乡祭祖睦族,其中蕴涵的中华民族忠孝、尊祖、报恩的传统思想观念引导着后世海内外的游子们不忘家乡,返乡寻根建设故土。今天,在我们力图重建乡村文化、乡贤文化之时,李东阳诗文中蕴涵的乡土情结无疑是值得注意的。

(责任编校:文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