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2016-05-18 14:59童遵森
文学港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支书镇里事儿

童遵森

当时,叶谨慎正在修一把破了的扫帚。他一边修一边满有怨气地想,这做扫帚的也真是拆烂污了,还没用多长时间,竹篾就破散得不成样子。

秋粮就要收割,凡与此有关的农具家什儿,都得一一整修完备,如若待到开镰了,再临时抱佛脚,这就会手忙脚乱,影响收获。叶谨慎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他没别的手艺,也没别的本事,就只能是一门心思种庄稼。正因为这样,自家这两亩田地就有点不够数,于是,就又向别人家租了几亩,这一来就有点模样了,算得上一个种粮专业户了。而他一家的收入呢,除了妻子养几头猪,还有一群鸡,到时卖了添补家用外,也就全指望这庄稼的收成。眼下这年头,就靠在这几亩地里刨食,生活终归是富不到哪儿去的。幸亏叶谨慎精打细算,勤俭节约,花起钱来能少则少,能省则省,可说是把每分钱都用在刀口上。就像这把破扫帚,一般人早就把它扔了,可他呢,却觉得重新扎一下,还可以在晒谷场扫上一阵子,这真有点敝帚自珍的意味了。

就在这当儿,从外头回来的妻子,脚未迈进门,这声音却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重重地掷了进来,她说,我们的老屋被拆了,你知道吗?叶谨慎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若无其事地说,谁说的,这不可能吧?妻子气咻咻地说,我亲眼看见的,刚才我有事从哪儿过,两间老屋已被拆得连瓦片都不剩一张了。叶谨慎这才抬脸看着妻子说,怎么会是这样呢?妻子说,老支书在那指手划脚调排着,说是你同意他拆的。叶谨慎说,没有呀,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他拆了?妻子说,那赶快去说明白呀,你真没启齿过就拆人家房子,这岂不太欺负人了?叶谨慎仍缓声缓气地说,那也得让我把扫帚修好嘛。妻子急了说,你这个蔫瘪呀,让我到底怎么说你好呢,这破扫帚能值多少钱,做事就怎么分不出一个轻重缓急来呢?

叶谨慎这个人就是这般脾性,做什么事都是蔫蔫的,瘪瘪的,不急不躁,用一句生动的俗话来说,就是大虫(老虎)追到脚后跟,还要回头看看。妻子时不时地喊他“蔫瘪”,是想让他能利索一些,但他呢,倒像是赌气似的破罐子破摔,仍然是一副老牛拉破车的样儿。这会儿,实在被妻子催得紧了,他这才扔下手中活儿,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说,我去,我去就是。妻子吩咐说,见到老支书,别老是小媳妇样的,该说的说,该放的放,你还怕什么呢?叶谨慎说,我知道了。想想又说,既然这样,那你去与他说不就得了。妻子说,你是男人,是当家的,这事儿让我一个女人出面,像话吗?你的面子又往那撂?她的话听上去有点道理,但其实呢,她也只能在丈夫面前念叨念叨,说得颠来倒去,不入情理都不打紧,倘若这种正经事儿,真让她上前说去,还真没辙,一句两句还行,多说几句就会语无伦次,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定还会脱口说出“这天杀的”口头禅来。毕竟,她文化有限,连小学都没念完呢,用农村俚语来说,她就是个能进得了厨房,却上不了厅堂的女人。

叶谨慎去往老屋时,这步履到底是比平时快了一些。

他的两间老屋,是祖辈留下的,已有些年头,这柱脚、桁条、椽子,都已发霉,看上去摇摇欲坠的,不定什么时候一阵风雨袭来,瞬间坍塌了也未可知。当初,叶谨慎本想修一修,妻子却说,古话讲,修旧屋,塌(烧)冷粥,不成事的,我想,我们还是把裤带勒勒紧点,在外头造两间新的吧,这样,以后儿子找媳妇也便当点。叶谨慎想想也是,便将申请屋址的条子呈了上去。村里、镇里考虑他家的实际情况,就准了他在小镇外围两间地址。夫妻俩这些年苦熬下来,有了一些积蓄,再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些,就把这两间小楼给立起来了。这老屋呢,便堆放一些废旧的家什儿,夫妻俩平时也很少去那儿。

曾几何时,这本来默默无闻的小镇,经过专家名人的精心发掘,竟成了具有文化底蕴的千年古镇、颇具特色的历史文化名镇,致使游客慕名而来,络绎不绝。这一来,镇政府便下大力气,狠抓古镇开发,其中一个颇有特色的项目是,建古镇民俗博物馆,把民间有关农耕、生活、文化方面有价值的遗留物件,都集中起来进行展览,地方就选在“积德堂”。这原是一处大户人家的房子,土改时收缴归公,成了村里开会、办公,以及文化活动的场所。近年,由于新造了大楼,这儿就被闲置着。现在,把民俗博物馆办这儿,由于遗物众多,地方不够宽敞,于是,就进行扩建,这样,叶谨慎紧挨这儿的两间老屋,就被规划进去了。

同时被规划进去的,还有好几户人家的老屋。说实在,在当时来说,这些被视作危房的老屋,是不值钱的,他们在外造了新房子后,这老屋倒是成了累赘,巴不得被政府征去。唯有叶谨慎夫妇态度迥异,这老屋可以给政府,但不愿被作价卖了,而是要兑回两间地址,他们有两个儿子,就凭现在住着的两间屋子,以后怎么娶两房媳妇?

开始,老支书挺耐心地做工作,说这地址的事实在是有难处,镇政府眼下没有现成的地皮,就如空口拔牙齿,没法兑现的。叶谨慎妻子说,那什么时候有地址换了,我再把老屋给了政府也不迟。叶谨慎也说,老支书,我总得为两个儿子着想呀?看来,叶谨慎夫妇似乎是铁了心,没有地址兑换就是不松口,就如同猎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不过,老支书不会知难而退的,不然,就枉了老支书这个尊称了。老支书在五十年代就任村党支部书记,一直至八十年代,整整当了三十多年,后来,实在是年逾花甲了,这才退下来。但他这几十年的余威还在,尊严还在,村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还都得请他出面调停。像这次征房拆建这样的难事儿,镇政府自然得请他出山相助了。而他呢,也颇为自信,说,放心,这应该不是难事。眼下,叶谨慎夫妇如此不给面子,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感到现在做人的思想工作,的确有些难了,要是在以前,对付叶谨慎这类人,他早就板起脸,训他个狗血喷头了。

叶谨慎的父亲旧时读过私塾,当时算是个断文识字的文化人了,曾在伪乡党部做过文职人员,解放后,就被定性为反革命成分。叶谨慎呢,就自然成了“黑五类”子弟,有如父亲一样,同样背着沉重的黑锅,同样被社会歧视,同样没有话语权。为此,他只能是忍辱负重,弯着腰做人。在老支书看来,不管社会咋变,像叶谨慎这号人,是不会不听他的话的。事实上,他是老眼光看新问题,犯了严重的经验主义了,这夫妻俩却偏偏是如此悖逆,这就多少伤了他的自尊,心里不免有气,故接下去的话呢,便分明透着威严了,他说,谨慎,我就与你把话捋直了说,可别给你装个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你要想好了,眼下可是政府办的大事,你真这般顽固不化,到头来有好果子吃吗?老实说,你们以后找政府的事多了去了,你就不想得到解决了?

这话确有点震慑作用了,这几十年的“黑五类”子弟的生涯,使叶谨慎变得谨小慎微,胆小怕事,头上掉下一根稻草,都怕被砸伤;人家往他头上撒尿,他也掸掉了事,习惯了,就成一种性格了。现在被老支书“大帽子”一扑,他未免有些忧虑了,也有些犹豫了,不由拿眼瞅了瞅妻子,仿佛在向她讨主意。

妻子没吭声,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老支书见状,便换了软的说,我说你们也真有些呆板了,儿子嘛,他们自会打天下,创家业,比父辈有出息的。老实说,现在的年轻人,还真不稀罕农村老家的住房,他们赚了钱,都会往县城里买房子呢。叶谨慎说,我的两个儿子,也许没你所说的这么有本事。老支书说,这话咋讲呢,难道你们的儿子就缺胳膊少腿了?想想你们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棺材板都背上大半副了,真没必要这般为下辈人操碎心,生生地苦累了自己,依我说呢,把这卖老屋的两万元钱先拿上,该吃吃点,该穿穿点,人生如戏,没花头的,别太作贱了自己。

夫妻俩面面相觑。

老支书知道该是收场的时候了,便起身说,谨慎,不看僧面看佛面,挨我面子,你就爽气一回,我这就当你愿意了。

叶谨慎送老支书到大门外,终是强调了一句,老支书,这事儿,让我们再商量商量吧!

老支书好像没听见似的,头也没回地走了。而他这走一呢,再也没来过他家,却竟然把他们的老屋给拆掉了。

叶谨慎赶到现场,从人群里找到老支书,轻声说,老支书,你怎么拆我的屋子了?

老支书却朗声一笑说,哟,你不是同意了吗?

叶谨慎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

老支书说,那天你们不都默认了?

叶谨慎说,当时我们是没吭声,可我送你到大门口,不是说让我们再商量商量?

当时是老支书真没听明白,还是有意地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只他自己知道了。但是,他接下去的话,便分明有点先发制人的意思了,他说,你这个蔫瘪,以前看你挺老实的,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出尔反尔,转个背就赖账了?

就是这句话,极大地刺激了叶谨慎,以前,他很尊重老支书,现在,觉得他有点不厚道,不讲情理,这便不可忍了。再说,他虽有点蔫瘪,但不等于是个笨人,这脑子还是相当好使的,也毕竟上过初中,有些文化。于是,他说出的话便有棱有角了,老支书,就算我同意了,那也得首先与我们签订合同,现在,你什么依据都没有,怎么能随便拆这屋子呢?老支书不屑地说,这嘛,是因为这工程实在太紧张了,才顾不上与你签约,待过了这一阵子,我们自会找你签的。叶谨慎说,你倒还说得挺轻松呢,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这点道理应该知道吧,双方没有办任何手续,这叫私拆民房,这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若上告,老支书,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老支书原以为,这叶谨慎可是缚在自己手臂上肘的,先把屋给拆了,既成事实,谅他也不得不同意。没想,他真的低估他了,也顿感理亏心虚了,便软了口气说,那你现在到底要咋办?叶谨慎似乎早想好了,冷冷地说,没啥可说的,你先把这屋子原样给建回去,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谈。说后,他转身就走了。可以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破天荒地做了一回硬汉子。

老支书知道这下可闯了祸了,如不及时想法弥补,后果还真不好说呢。他当即从工地抽身出来,找直接负责该工程的旅游办主任老卢说了这事儿。老卢也不由双眉紧蹙,神情凝重,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老支书,这下可是弄巧成拙了,我当时说过,这屋贸然拆不得,先斩后奏,怕会惹来麻烦的,你看,还真是这样了。老支书说,是我把这事儿想得太过简单了,现在咋说也迟了。老卢说,我们只有找韦书记想办法了。

镇党委韦书记听了他们的汇报,也觉得事态确有些严重,便嗔怪道,这事关很强的政策性,你们怎么可以这般胡来呢?乱弹琴,简直是乱弹琴!

老卢与老支书都不敢吭声了。

韦书记沉思了一会后说,现在维稳可是我们的工作重点,头顶大事,如若他真的借此去上告,或者上访,那我们就彻底地被动了,所以,这事儿必须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眼下只有尽快与他签下合同,答应给他地址了。老卢说,可我们哪来现成的地皮呀?韦书记似乎胸有成竹,说县领导已有指示,整个县只有这么一个古镇,得下大力气把它开发好,保护好,发展好,成为县里的一张旅游名片。为此,我们镇里已做了初步研究,打算来个大手笔,征用一片土地,一方面考虑到小镇这条狭窄、短小,甚至有些破败的老街,已不适应农村经济的发展,准备建造一条有一定规模的仿古新街;另一方面呢,规划一个紧挨梁王溪的滨溪住宅小区,在古镇的发掘、修缮与拆建过程中,一些房屋被征用的住户确实因住房紧张而需要建房的,其地址都能得到落实,这样,叶谨慎的地址自然也可以解决了。然后,他吩咐老支书,去与叶谨慎打声招呼,就说镇里就要开始征地,只要安排地址,他第一个优先,这工作总能做得通吧?老支书顿时转忧为喜,说,这个真没问题的,反正他这几年也不会急着建房,哪来钱呀?韦书记说,这不关我们的事了,只要你们把他给安抚定了,就是一个胜利,懂吗?

二人频频点头。

老支书不辱使命,没费大力气,便做通了叶谨慎夫妻的工作,随后,便与旅游办主任老卢一道,与他签了房屋征用合同,明确写上了给予安置滨溪小区两间地址的条款。至此,他们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这件私拆民房事件,总算息事宁人。

叶谨慎呢,手里捏着这份合同,也如吃了定心丸,便安心地等待着,事实上,他也不急着建房,起码这三年内没能力实现这个计划。

时间如流水,一晃便大半年过去了,却没见镇政府进行征地,叶谨慎的妻子不免担忧了,对正在拿着扫帚扫院子的丈夫说,这镇政府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我真担心,我们手里的合同,怕是会成了份空头支票?叶谨慎说,这不可能,堂堂镇政府,还能骗人不成?妻子说,这也难说,还是找老支书问问吧。叶谨慎说,其实,问不问都一个样的,但想想又怕惹妻子叨唠不休,随即转口说,我把院子扫扫清爽就去,半支烟的工夫,误不了什么的。

不知是洁癖,还是秉性所致,叶谨慎打年轻起,就有这么一个习惯,喜欢拿扫帚扫地,且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程度——家里扫,猪圈、羊舍也扫;院子扫,屋前屋后的道路也扫;早晨扫,晚上也扫;空闲时扫,繁忙时也扫;心情高兴时扫,心情烦恼郁闷时也扫。俗话说,唱戏的曲不离口,练武的拳不离手,他这个庄稼汉呢,却是一双手离不了扫帚,仿佛这一生,与扫帚结下不解之缘,扫地则成了他人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故此,修破扫帚,也成了他的常态,不然,一年下来就得多用好几把,少不可多算,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呢。这会儿,在妻子的睽睽之下,他不得不加快点节奏,抓紧把院子扫完成。

找到老支书,叶谨慎直直地问他,镇政府为何还没开始征地?老支书说,我也不知道个中原因呢。叶谨慎说,那是否去问问那个卢主任?老支书说,哦,你是不知道,他半年前就调走了,还是干脆找韦书记问去吧。他愣了下说,是否麻烦你一道走一趟?老支书笑说,就这点事儿,有这个必要吗?看你呀,真有点讨饭怕狗咬呢。

叶谨慎很少进过镇政府大院,更不要说找镇里的最高长官了。但这一次,他硬着头皮也得去。费了一番周折,他终于在大楼的三层东头一间,看到边上写着“书记办公室”字样。门虚掩着,里头可能有人。他的心砰砰砰地跳着,为缓和一下紧张情绪,便作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反转手来用中指的指关节,笃笃笃地轻轻地叩了三下。里头旋即传出声来,谁呀,进来吧。他还是没敢直接推门,嘴上说,是我,这手指呢,下意识地又敲了几下。韦书记终于把门打开。见到一个陌生的面孔,问,你有事吗?进来说吧。他跟着进去后,韦书记给他沏了一杯茶。此时,他虽有些局促不安,但终是作了自我介绍,并把要说的话也基本说清了。韦书记热情地说,叶谨慎同志,你放心好了,政府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兑现的,只不过,这征地的事呢,确实比较复杂,需要一个过程,你再耐心等等吧。

韦书记把话说到这份上,叶谨慎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了,韦书记的热情与平易近人,让他颇有好感,不忍再啰嗦下去,于是连连说,好的,好的,那我回了。

事实上,韦书记迟迟没有进行征地,主要原因在于半年前,就获悉他有可能被调至县组织部任职,这可是晋升,机会难得,所以,他就决定暂缓征地了。确实,征地是一件非常艰巨复杂的工作,弄不好,就会闹出乱子来,甚至是难以收拾。他觉得,在他要上调至县里之前的这段时间,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最好别出现不稳定的局面,这样,就能顺顺利利地脱身。其实,每个在官场上混的人,都会这般慎重地权衡利弊得失的,说穿了呢,这是当官的必修课而已。

半年后,韦书记果真如愿地被调至县里了,而接替他的是原来的温镇长。在他们“交接棒”的时候,韦书记交待说,这征地的事,是我们党委研究决定了的,务必要进行,再说,老百姓都知道了,我们得取信于民。温镇长当然明白,为使古镇不乱拆乱建,完整保护原有风貌,这地是非征不可的,否则,就无法安置拆建户的所需地址。但心里却在嘀咕,这事在你任内本可开始的,可偏偏把这个包袱丢给我,还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肚里这几根肚肠,谁不清楚呀?不过,温镇长到底是没有溢于言表,再说,他也很想在自己任内有所作为,而征地这事儿,尽管会困难重重,但如果办成了,毕竟是一大政绩,对以后的仕途可是大有裨益的。所以,待到开年,他便带领镇政府一班人,全力以赴地开展征地行动。在这过程中,虽然遇到的种种阻力,比他预想的要大多了,用这些世世代代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民的话说,征用他们的土地,就等于把“子孙饭”给吃了,把“命根子”给断了,这思想便一时很难扭得过来。但终究还是有觉悟的居多数,在他们细致的思想工作下,都明白这可是事关自身利益,最后都很配合。而对于家里住房比较紧张,提出要兑现地址的户,镇里经过调查核实,情况属实的,也就与他们签了合同,给予合理安排。但出现几个难缠的钉子户也是事实,比如,有的每亩地的要价高得离谱;有的呢,被征用一分土地,要换滨溪小区一间地址。对此镇里能答应吗?这当然是不能答应的,为此,这些户的地只能先搁置着。

整整用了近两年时间,这项工作才算告一段落。温书记虽说已被搞得有点筋疲力尽,心力交瘁的感觉,但谢天谢地,总算没出现大的状况。接下去呢,如何使用这些土地,似乎是比征地还要费脑筋的事。比如新街的选址,住宅小区的规模,个人地址的落实等等,都要有科学而合理的整体规划。而这几项工作中,尤以新街的选址与建设最为重要,只有把它全面规划好了,其他几项工作才能跟着实施。说真的,这些后续工作,他想放一放了,一是觉得,自己在任内把征地这难事儿给搞定了,不说功劳嘛,也有苦劳,不管咋说都过得去了。二呢,他的三年任期已只剩下半年多点的时间了,他也想调到县里去,并且已在找关系活动了,他得学学前任的韦书记,只要在这最后的过渡期里,保持社会稳定,一切太太平平,那么,调任县里就是笃稳的事了。

这期间,叶谨慎与老支书有过两次交谈。第一次是在路上偶遇的,那会儿,正是镇政府征地工作行将尾声之际。他问,老支书,我这地址什么时候才有呢?老支书说,看你,这地都不快征好了吗,你的地址不会拖长久的。叶谨慎说,但愿是这样吧。

第二次呢,是叶谨慎主动找的老支书,其实也是妻子催他的,与他前一次碰到老支书,已相隔很长时间了。这一次,是老支书先开的口,他说,谨慎,你又是为两间屋址的事吧?叶谨慎说,就是。老支书说,土地征妥了,只要开始安排地址,镇政府自然会通知你的,不是说好了你优先解决吗?叶谨慎说,我想,镇政府也应该说话算话吧。老支书说,那当然,你就等通知吧。

老支书的话,又一次让叶谨慎安下心来。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叶谨慎始终没等到镇政府落实地址的通知。这天,碰上堂房的弟媳妇,她说,大哥,你的屋址拿来没有,别人家都在那儿造房子了!这惊得他犹如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的,说,你听谁说的?弟媳妇说,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叶谨慎这下可气急了,连声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弟媳妇说,你也真是的,这小区又不是杭州上海这么远,你过去问一下人家不就清楚了?叶谨慎想想也是,不过,他起身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小声叮嘱弟媳妇说,这事儿你先不要与你老姐说,不然,她又会急得什么似的。弟媳妇说,知道了,你就利索点去吧。

来到小区现场一看,叶谨慎惊得傻眼了,这儿一栋12间房屋,前后两栋,都已“名花有主”,混凝土墙基已浇妥,有几户在起砖砌墙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镇领导明明说了,只要有地址安排,他第一个优先,可眼下,竟然没一个人来通知他?他便找了一个正在动建的户主,叫应松健,同一个小镇的人,基本都认得。他说,你是怎么拿到这屋址的?应松健说,我的老屋被政府征用了,他们当然得给嘛。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被征用的?应松健说,在半年前吧。他惊道,镇政府这么爽气就给你安排地址了?应松健说,能爽气吗?起先,不愿意换给我屋址,还说按人均住房面积算,我住着的已超标了,不能再建了。哼,这吓唬谁呀,你看看,这些当官的、有财有势的,哪个不都是弄了一套又一套的,连孙子的孙子的住房都给准备妥了,我才不买这个账呢。他说,那后来呢?应松健得意地说,最后,他们没辙了,可不是,他们又不能强征强拆,这可要犯法的,这才答应给我小区地址。

叶谨慎听着,心里涌上了苦涩味儿,想当初,老支书随心所欲地拆了自己的房子,这是他不懂法吗?不是的,他就是看扁自己,认为虾子终归是起不了大浪。想到这儿,心里便又隐隐作疼,想这世道,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己也实在太窝囊了。他便说了自己屋址的事儿。这下轮到应松健惊诧了,问他这一次怎么没给安排?叶谨慎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应松健说,我说谨慎老哥,你也真是太实心眼儿了,应该像我一样,先拿到地址,后再签合同,否则免谈。这其实就像生意场上做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嘛。叶谨慎说,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呢。应松健说,说到底,你还是心太软了,本来,吊桶掉在你的井里,握着主动权,可现在倒好,竟反过来吊桶掉人家井里,由人家说了算了,你想,这还不把人给憋屈死了?

叶谨慎知道,现在再怎么说也迟了,他不禁佩服眼前的应松健,看来,这人还是强势一点好。不过,不管怎样,还是得找老支书去,这事儿,他应该替自己负责到底,谁让他私拆了自己的房子呢?

叶谨慎找到老支书,急急地说,老支书,镇里已经安排地址了,却没我的份,你说咋办?老支书说,你真是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呢?叶谨慎说,你还不信,我到小区现场都去看了,这些后来被征用的拆建户,都分到地址,在动工建房了。老支书这才呢喃着说,镇里这些人是咋搞的?这不是欺负人了?叶谨慎几乎是哭丧着脸说,老支书,我就直说了,当初是你拆了我的老屋,后来又有过承诺,这地址的事,我总归要找你,你也不能不管。

尽管这承诺是当时韦书记的意思,老支书与卢主任只是做个传声筒而已,但不管咋样,他都不会推卸责任的,再说,他也实在同情叶谨慎。于是问,你现在的意思是让我做什么?叶谨慎说,请你与我一道,去找有关领导说去,反正这次我一定得拿到地址。老支书说,也只能这样了,那走吧。

他们先来到旅游办。原先古镇老屋征用这一块,具体是由旅游办经管的。老卢调走后,接任他的是个姓方的中年女性,原先就是这儿的副职。据说,她的水平令人不敢恭维,平时讲起话来,与村妇差不了多少,但上头有点背景,到底还是被“转正”了。这会儿,老支书与她说了叶谨慎地址的事,没想她的回话还真让人大跌眼镜,一开口便大大咧咧的,她说你就是那个叶谨慎?这屋址怎么还没弄到手,你都干吗去了?老支书说,方主任,是镇领导让他等通知的嘛。她说,嘿,这守株待兔能有用吗,我看呀,领导早把你这事儿给忘了。老支书说,这事原先是你们旅游办负责的,要忘也是你们给忘了呀?她说,我可没经手过,怎么也怪不到我头上的。老支书说,你们这儿应该有存档的呀?她不屑地说,老卢在时,什么事儿都独断专行,他走后,我也没见到什么档案,我还是这话,这事儿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或许她真不知道,或许她即使知道了也没这个权力,反正是,老支书觉得与她讲话,实在是没什么趣相,便最后问了一句,那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找谁说去?她说,一庙一菩萨,当然找城建办去呗,地址是由他们具体安排的。

城建办主任老古接待了他们。老古好些年没有调动了,也许,他已是知天命之年,这升迁之路已不畅通了,在这个职位能蹲几年是几年。他与老支书是老相交了,所以,这会儿是既沏茶,又递烟的,相当客气。老支书也不想扯别的,便说了叶谨慎地址的事儿。老古也挺直率的,说小区这两栋二十四间地址,确是他安排的,但这名单,却是镇党委敲定再交到他手中的,上面确实没有叶谨慎的名字。至于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也就不得而知了。老支书说,这么说,你也只是个执行者,决定权不在你这儿是吗?老古便有些诙谐地说,正是这样,现在各级的一把手,可谓大权独揽,小权也不分散呢。说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说,去吧,去吧,这可是件要紧事,我就不留你们了,赶紧去找紫书记吧。老支书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找哪个书记?老古说,紫书记呀,我说错了吗?老支书说,那那个温书记呢?老古这才笑道,哦,他半年前就已调县里了,这次地址就是紫书记安排的。由于老支书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故儿女们都不让他再去管这些烦事儿,便闲居在家,所以,对镇里的近况并不了解。他不由叹道,唉,不常来镇里走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的一把手,怎么就像走马灯似的调换呢?老古说,这怎么说呢,反正是没特殊情况,一般都是三年一任,然后调回县里任职。

紫书记也是在镇长位置上调升的,当然认得老支书,便热情地说,老支书,因近来工作忙着,实在脱不开身去看看您,多日不见了,身体可好?老支书说,年岁大了,比不得当年了。又说,恭喜你荣升书记呢。紫书记笑道,可别这么说,这是领导给我压担子,可不轻松呢。一番客套后,便言归正传,老支书背书样的,将叶谨慎这两间地址的事细说了一遍。紫书记皱眉想了下说,哦,是当年建博物馆时被征用的吧?叶谨慎接过说,正是。老支书说,紫书记,这回安排地址,怎么会没有他的份儿呀?紫书记也颇感意外,说,是呀,我们在研究安排地址时,怎么就没见叶谨慎的档案材料呢?老支书说,这合同当时是由旅游办主任老卢经手签办的,我想,老卢走了,他应该把合同送交城建办与镇政府办公室存档的呀?紫书记摇头说,没有,也没人提起过这事儿,否则,绝不会给漏了的。老书记嗔怨道,老卢也真是的,这人一走,把材料也给埋没了不成?紫书记考虑了下说,老支书,埋怨也没用了,这样吧,这一批地址已安排妥,没办法了,只有等到第二批再安排了。然后又对叶谨慎说,你回去把这合同复印一份交给我,第二批地址什么时候安排,我会通知你的。叶谨慎又听到“通知”二字,这心里真还怕了,正想说什么,老书记却制止了他,说,谨慎,我们应该相信紫书记,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

妻子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事儿。

这怎么会不知道呢,建房造屋毕竟是天大地大的事儿,又不是藏在布帐里能做得了的。她极为气恼对丈夫说,人家半年前被征去的房屋,现在都分到了地址,在嘭嘭响造新房了,可我们这么多年了,却连个地址的影子也没见到,这狗屁合同到底还算不算数?叶谨慎便如实地说,我与老支书一道去领导那儿问了,问题出在原先的旅游办卢主任身上,他人走了,这合同也给埋汰了。妻子说,这天杀的卢主任,对老百姓的事咋这么不在心,你这不是生生地把人家给害惨了?说到这儿,她竟然凄凄地哭泣起来。

这也实在难怪她,夫妻俩本是想拿这地址造新房,给大儿子结婚之用,而现在大儿子已谈妥了对象,只等着新房结婚了,可本是一千条理由都早该拿到手的地址,却偏偏就像一个飘渺的梦,始终无法变成现实,这咋不令他心痛?

叶谨慎的心也不好受,却无奈,只能是对妻子劝道,别伤心了,都怪我没用,换做别人也许不会是这结果,但夫妻几十年了,你知道我也就这个样儿,没法改变的了。

丈夫的这一自责,倒使她极大地体谅他了,反倒觉得丈夫并不比别人差到哪儿去,人实在,亦勤做节俭,在地里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却烟不抽一根,酒不喝一口,三顿饭从不嫌小菜,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而他的胆小怕事,窝囊样儿,也实在怪不得他,怪就怪那个反常的年代,打小起,便无辜地做了几十年的黑五类子弟,使得他扭曲了自己的人性,想想实在也是个苦命人哪!她这般想着,心里便愈加的酸楚,竟嘤嘤泣泣地哭得有些抑不住。叶谨慎受到妻子的感染,也不由淌泪了。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会儿,实在也是熬不住心中这份没法言说的伤感与痛苦,无奈与憋屈。好一会儿,妻子撩起衣襟擦去泪水说,那以后,我们到底该咋办呢?叶谨慎说,领导说了,让我们等待第二批地址安排。妻子说,这话可靠吗?叶谨慎说,这回应该不会吧,地址摆在哪儿,看得见摸得着的。再说,紫书记还让我复印一份合同交给他,免得到时又给忘了。如此,妻子的心也就宽慰了一些,说,唉,跪都跪下了,就不差这一拜了,但愿这回不再等得太久。

国庆长假,在县城上班的两个儿子回来了,听说了地址的事后,他们却咽不下这口气,几乎蹦了起来。大儿子说,爸,我们的地址不能再等了,等等等,谁知又会等到猴年马月?小儿子说,哥说的是,我们傻等了这些年,这次却偏又给漏了,完全是这些当官的玩忽职守造成的,应该让他们无条件地、马上地给我们补办。叶谨慎说,你们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但领导是不会听凭我们,单单为这两间屋址另行安排的,他们总归有个全盘考虑不是?大儿子说,爸,你总是太善良了,要是一年半载,还是拿不到这地址咋办?叶谨慎说,那也总得给一个理由吧!大儿子说,到时给你一箩筐理由都可以,这有用吗?依我就这么着,不与他们啰嗦了,去博物馆把那屋给捅了,拿回自己的地方。叶谨慎急忙说,这使不得,会犯法的。小儿子说,签了这么多的合同不履行,真要说犯法,也是他们违法在先。妻子怕儿子真会一时冲动,闯出祸来,到时真的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便截过话头说,你们别说不着底的话了,他们是政府,我们是小老百姓,鸡蛋还碰得过石头?最终吃亏的总是我们。

父母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们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但这口闷气,总在心里憋得难受,有一种无处释放的感觉。尤其是大儿子,他曾在对象面前拍了胸脯的,保证在新房子里结婚,可现在,这个承诺落空了,让他怎么与她说呀?母亲叹了口气说,儿子,你就把话说说好一些,以求得她的谅解,这婚就只能结在这屋子里了。小儿子冷不丁接上说,那待我要结婚了,这房子咋办呢?母亲说,那总还得个二三年吧,到那时,这新房肯定建起来了。好了,这事就别再扯了,你爸也够苦的了,别再为难他了吧。

老支书坐在饭桌边上,用手捶着腿部,显得有气无力地说,谨慎,近来这身体有些不争气,双腿千斤重似的,都迈不动步子了,辛苦你自己去找一下城建办古主任吧,有地址安排,他总该知道的。叶谨慎愣着,没应声。事实上,他是最怕一个人去找镇里领导,虽已去了几次,但与领导说话,总归是心里绷着,嘴唇打颤,即便坐着也如坐针毡,浑身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老支书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你放心去吧,其实,古主任是一个挺好接触的人,再说,你这张脸,他也熟悉了。叶谨慎沉吟片刻,觉得也只能这样了。

转眼间,半年时间又在等待中过去了,妻子早为此急得慌了,但看到丈夫一刻没闲地在地里劳累着,也挺心疼的,故不忍心催他。这阵子,地里的农活空了许多,能抽身了,她便说,地址的事儿,至今仍无音讯,该是去问问了。叶谨慎应道,是的,我这就去。于是,他就来找老支书,有他一道去,有些话都能替他说了,用不上他费劲儿。可不想,老支书却这般回话,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心想,到底已是古稀之年的人了。

叶谨慎找到城建办古主任,没想他真是个挺和气亲近的人,没待他开口,他便热情地说,老叶啊,你一走进这门,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为地址的事了。就这句话,让叶谨慎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便坦然地说,政府欠了我都这么多年了,还没个准信儿,真的有点讲不过去了。古主任说,我觉得也是这样了,但说实话,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了你的忙啊!古主任是一步一脚印从农村泥土里走出来的“土”干部,对百姓颇有感情,办起事来,总会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问题。他对眼前的叶谨慎,确实甚为怜悯,可不,这老屋被政府征用这么多年了,却因种种原因,还没给他落实地址,没法建房,一家人挤在两间狭窄的屋子里生活,大儿子结婚竟连新房也没有,这情况在眼下可是鲜见的了。他不由想,如他是个敢嚷嚷,敢闹腾的人,这地址也许真的不会拖到现在了。不知咋的,此时他倒真的希望他能理直气壮地嚷一嚷,闹一闹呢。但他毕竟是政府人员,上头也再三强调维稳工作是第一位的,故而也只不过在心里这般想想而已。

叶谨慎从古主任的表情与话语里,已是明白了他的事情仍无落着,虽极为沮丧,但也不想为难他,就说,那我找紫书记去。古主任说,你把那个合同复印件交给他了吗?叶谨慎说,上次他说后,我第二天就送给他了。古主任说,那就好,他总会有一个明确答复的。

不一会儿,叶谨慎就从三楼下来了,古主任便把他叫住,问道,老叶,紫书记怎么说呢?叶谨慎神情凄然,说,能说什么呢,还不是这老一套话,说是一定会替我落实的,让我再等等。我说紫书记,是否要让我等到进棺材里去啊?他说别这么悲观,这么长时间都等下来了,现在也就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古主任,这事儿我真没法与妻子、儿子交代啊。说着,他不禁拿手去拭眼睛,像是有泪出来了。古主任说,老叶啊,你也别难过了,这样吧,我去与紫书记说说,这事儿能否早点解决,事实上,我也挺为你急呢。叶谨慎感激地说,古主任,那就多麻烦你了。

看着叶谨慎黯然神伤地走出政府大院,从背影看去,身子是这么的瘦弱,却微微有些佝偻,古主任不由心里酸酸的,心想,这就是典型的没财没势、忍气吞声的小老百姓形象哪!不知为什么,当叶谨慎走出有一些路了,他却还莫名其妙地朝他喊了一句,老叶,你慢走啊。

紫书记,叶谨慎的这两间地址能给落实吗?想起来呢,从头任的头任的韦书记与他签订协议算起,实实在在地有六年多时间了,由于我们工作的疏忽与过失,至今还被拖着,实在是愧对他了。再说呢,他是一个挺老实的人,每次来这儿,我们说些安慰的话,许诺的话,让他再等等,他都没话可说,既无奈又无助地转身回去,其实,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心里是非常焦急,也非常痛苦的,实在是不善于表达罢了。想想也是,他大儿子的婚房,本来打算用这地址建的,可现在呢,就只好把婚结在原来的这两间并不宽敞的屋子里,一家五六口人,就这么挤在一起。我觉得呀,实在是这儿媳妇还算贤惠,要是换了那些虚荣娇气的女孩子,没新房子,还真不愿跟你结婚,或者呢,就干脆拜拜了。我就直话直说,如换了别的人,就有可能去博物馆那儿闹腾,或者呢,不屈不挠地去各级上访,这都有可能的,那我们无疑就处于被动,处于尴尬境地了,可不,这理亏在我们,而他是实实在在的弱势一方,人们都会发自肺腑地同情他的,舆论也肯定会一边倒地支持他的。紫书记,这会儿我与你说这掏心掏肺的话,就是想请党委能予以慎重研究一下,尽可能地把这个老实农民的事儿给解决了,否则,我这个城建办主任,也实在是于心不忍,于心不安呢。

古主任这席话,可谓一气呵成,对他来说,自走上工作岗位以来,好像在领导面前,还没有这般一口气地说过这么多的话。由此可见,他确是抱定哪怕得罪了领导也在所不惜。

其实,紫书记人还是不错的,其言行举止并不趾高气扬,做事办事也相当有理性,属于这种知识型的,或者说“学院派”的干部。尤其对古主任这样的老干部,是很尊重的,就像这会儿,古主任的话未免冗繁,但他认真听着,没显出一丝厌烦情绪。他沉思了一阵子说,古主任,这事儿我是记在心的,我们也确实对不住这位老农,但讲实在的,现在再另行安排他的这两间屋址,实在有些复杂与棘手了。古主任说,你能否与我说说,也许能替你出出主意。

让紫书记头疼的问题,确在哪儿摆着。在他接任书记后,在滨溪小区安排了前后两栋,共二十四间房子,当时,除了把叶谨慎的两间地址给漏分了有些遗憾外,总的说来还算顺利,没有人跳出来横插杠子。可问题就出在接下去的新街地址的拍卖上。由于随着古镇保护与开发的力度愈来愈大,其名声也愈来愈响,这新街地址的价格也就直线飚升,从原来的每间十来万元,猛涨到二十多万元,好的地段甚至竟拍出三十万元天价,这对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处于偏僻之地的小镇,简直是不可思议了。这一来,原先被征用土地却没有换回地址的一些户,就感到吃了大亏,做了呆大头了。可不是,当时一亩土地被征用的价格,也就四万元,而现在呢,即便是住宅小区的一间地址,其价格也在十万元以上了,这一算,谁不想要兑回小区地址呀?虽然当时征地时,因现有住房面积超标而不能再安置小区地址,但现在,由于利益的驱使,便顾不得那么多了,有不少人陆续跑到镇政府来闹要地址,并扬言如不给,就把土地拿回去。这种情势下,紫书记根本就没敢再另行安排叶谨慎的地址了,万一村民趁机一轰而上,闹得不可开交,想想,这还怎么收场?又怎么维稳得了?这就如身上的一个没好透的疮疤,不去触动它也就这样包裹着没事,若是一动,就会脓血不止,甚至大面积溃烂,就有可能一时无法治愈。为此,紫书记只能采取这样的策略——让这个疮疤先包着,不去触动它,以后看情况再作论。确实,紫书记在行事上是一个亦步亦趋,谨小慎微的人,他毕竟还年轻,能坐到现在镇党委书记这个职位上,已实属不易了,他还想有更大的作为,也更注意在仕途上的每一步都不容有半点闪失。就如眼前,不能因为叶谨慎这两间地址而闹出乱子来。不过,他这会儿面对古主任,当然不会把这一点吐露出来,只是把前面的现实情况摊了摊,并征求他的看法。

其实,对于紫书记所说的情况,古主任是有预计的,也是有备而来的,否则,刚才也不会说出让他把情况说说,他也许能出出主意这话来了。于是,他便细述了事先经过详尽考虑的想法,他说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对于尚没有被征用土地的这些户,再去做细致的思想工作,无论如何把它征下来,这样,就可以全盘规划小区的兴建方案。比如,用期房的方式筹集资金,或让房产商有条件地承包开发;这房子形式呢,可以是小高楼,也可以是高楼,或者两者相辅相成。然后,根据实际情况,以合理的价格进行销售。对于土地征用户,按面积享受优惠价,被征用土地面积多的,其享受的优惠价也就越多。如此,他们就不会再为地址的事闹腾了。与此同时,考虑另外划出一块地皮,专门落实个人所需地址,比如像叶谨慎这样的拆建户。再说呢,在古镇开发过程中,可能还会征用一些户的老屋,那么,也就不必再为兑现地址的事发愁了,这盘棋也就盘活了。

作为任职多年的城建办主任,他的这一建议,确是从专业的角度去考虑的,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领导有魄力,有信心去实施这一蓝图,那么,这无疑是一个大手笔的力作了。然而,对于紫书记来说,却恰恰缺了一些魄力与信心,觉得要办成这样的大事,得花多大的心力呀?有些事情想想容易,做起来就难了,甚至会难得超乎你的想象,难得你不得不半途而废。他这个可说是理性至上的领导,是不敢贸然去趟这潭水,冒这个险的。再说,按常规来说,他的任期已过去一半,满打满算也只剩一年多点时间了,如去实施如此宏大的规划,在任期内根本无法完成,而县里呢,肯定不会考虑别的人选来接任的,事实上也是没人愿意中途来接手这么一个既不熟悉,又劳筋伤神的大摊子,替你擦屁股的。那么,你无疑就得继续留任这儿,把这摊子收拾干净,不留下一丁点的“后遗症”才能走,如此一来,何时能调到县里便无法预知了。他淡淡一笑说,古主任,你这个宏大的设想,根据我们目前的情况与条件,是不可能去实施的,还是以后再说吧。再说了,就是征用这几个钉子户的土地,又谈何容易?不然的话,温书记在时早就搞定了。领导已定的主意,古主任知道是很难改变的,如若不知趣再地说下去,就显得自己迂腐了,讨人嫌了,便也适可而止。不过,他还是自说自话地叹惜道,唉,这个只会种几亩的庄稼汉子,既没别的能耐,又老实巴交的,真的替他心疼呢。这话倒触动了紫书记,说,我看是否这样,他所种的地,在县里挂不上种粮大户的号,可在我们镇里,也算得上种粮专业户了,我们向县有关部门争取一些这方面的补助资金,镇里想法儿再给凑一些,每年给他补助五千元,也让他心里有个安慰。古主任,这事儿,就由你去与他说吧,尽量把他的情绪给安抚下去。

古主任点点头,表情并没有因此而显得轻松,说真的,对于这样的小恩小惠,他实在替叶谨慎高兴不起来。

十一

古主任有些忌讳去叶谨慎家,因为很怕看到他们凄苦哀伤的神情,故此,便叫了老支书一道,也可相帮着安慰安慰。老支书说,其实,我也不好意思面对他们呢。

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叶谨慎一家人不知是为了何事,正吵得热闹。今天好像不是什么节假日,他的小儿子怎么也在家里。古主任笑问道,为什么事儿呢,这般大声嚷嚷着?叶谨慎妻子不认得古主任,便满腹怨气地说,还能为什么,就为这地址的事呗,我就说,镇里这些吃皇粮的人,良心都被狗叼去了。叶谨慎嗔怪妻子,你可别这样说话,这是镇里城建办古主任,他可是个好人,你可别醉酒连糟怪,一股脑儿地把镇里人都给得罪了。古主任笑笑说,没什么,我们的确都有责任。

女人毕竟是刀子嘴,豆腐心,稍给一句好话听,这心就软了,她沏上两怀茶,还放上白糖——这可是招待贵客的礼数了,然后一人一杯递上。老支书说,古主任,我是沾你的光了,平时来连白开水都喝不上呢。她说,老支书,我是真的恨你了,要不是你当初拆了我的屋子,能有现在这窝心事儿吗?

对于这样的话,老支书每次来她家,真的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但他只能是装聋作哑,不敢说什么,谁让他当时这般自尊自大,肆意妄为呢?想想也真是的,都老成这个模样了,你还显什么威,呈什么能呀,三十多年支书,在村子里可谓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这还嫌不够过瘾吗?这人啊,真是不能老,一老就变糊涂了,本来可以安闲度晚年,可现在倒好,叶谨慎这屋址的事,就让他如鲠在喉,难受不得安生,何苦来着啊。故这会儿,他也只能是低调门儿说,谨慎家的,你说得都没错,我可是后悔药难吃呢。小儿子接上说,老支书,你这话也许是诚恳的,其实呢,却一点也安慰不了我们的心,我们实在是太冤了。老支书提起了气说,这我完全理解,不过,请你们相信,只要我活着还有一口气,这事儿我不会撒手不管的。古主任也接过说,我也一样,只要在这儿任职一天,一定会尽力而为。小儿子说,古主任,老支书,你们能有这样的态度,我们非常感激,但是,这样的许诺,就像画饼充饥,真的没多大现实意义,我们需要的是确凿时间,我们真的是等不起了。接着,他便摊了苦衷,主要是他已谈妥了对象,也是这小镇的人,在刚开始谈时,她就笑问,你家就两间房子,以后这婚结在什么地方呀?他就像哥哥当初对他对象这般豪气地说,你不知道我家在滨溪小区有两间地址吗?总归是要建房子的嘛。她说,你这屋址不是还没给安排吗?他说,这只是暂时情况,堂堂镇政府还会赖了不成?放一百个心,你等着结婚享受就是了。她笑笑说,嘿,怕只怕到时还是现在这个老样子呢。说到这儿,他稍顿了一下,再说时,这情绪显然有些激动了,古主任,令人悲哀的是,这事儿还真被对象言中了,本来,我们打算去年就结婚的,这是个吉利年,可为了等这地址建新房,我们只能无奈地一再往后推延,对象与她的父母都不知追问过多少回了,这新房到底要盼到什么时候,这婚还打算结不结,弄得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母亲凄凄地接上说,儿子心中这份焦急与痛苦,只有我们做父母的清楚,其实,儿子是碍着面子没说出来,女方的父母都放话了,说是没新房结婚,这门亲事就断了,他们不想让女儿受此委屈。你们不知道,儿子为这事儿,都不知抹过多少回眼泪了。她说着,眼眶便湿润了。

古主任心里也挺不是个滋味儿,安慰说,你们也别太难过了,这样吧,你们告诉我女方家父母的名字,我与老支书替你们去做工作。老支书说,这婚呢,别再拖了,就先结在这屋子里,兄弟俩一人一间挤一挤,父母呢,借别人的房子住一阵子,这包我身上,我会想法给弄妥的。

可小儿子又提出一个问题,他说古主任,这地址被拖了这么多年,我们的经济损失该向谁算?古主任说,这话咋讲呢?他说,这两间地址,如在五六年前建房的话,以三层楼算,可能五万元一间的毛坯房就能立起来了,但现在呢,起码得增加一倍成本了,没十万元一间根本搞不定。如若再过个五六年,那肯定就得再翻倍,得二十万也未可知了,这明摆着的损失,镇里难道视而不见吗?

这个问题,倒是与古主任来此的目的有点对上口了,赶忙说,其实呢,领导是想到这个问题了,今天我们就是特地为这事来的。于是,他便把领导考虑到他家是镇里的种粮专业户,故借此每年给补助五千元资金的事说了。小儿子却不屑地说,这点补助与我们的损失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呢。古主任说,是的,这点钱确是填不了你们所损失的窟窿,但有总比没有好嘛。老支书也说,先拿了再说,嫌不够,让古主任再帮忙说去。这时,母亲接腔了,她说不要白不要,假如一个子儿也不给,我们又能怎样呢?古主任说,这就对了,这钱,我会替你们办好手续,亲自送到你们手里的。

十二

紫书记的三年任期,很快就到了。在他的后期,尽管老书记出于自己的良心,拖着沉重的双腿多次找他,希望能把叶谨慎的地址给落实了;叶谨慎本人也找过他几次,可他毫不例外地使的都是“太极功夫”,轻柔而温婉地把他们推出门去。没多久,他自己也轻然地纵向一跳,便“远走高飞”了。

这次接任的是穆书记,也是原先的镇长,不同的是她为女性。由于她的全名叫穆惠英,与古代巾帼英雄穆桂英读音差不多,于是,便有人诙谐地喊她穆桂英书记。别说,她还真是县里的培养对象,为让她得到更好的锻炼,才被派到镇里任职。在全县乡镇里,担任第一把手的女性不多,由此可见,她的前途可谓一片灿烂。在例行的交接班时,紫书记没忘了交代她,叶谨慎这屋址的事,希望她能尽量想法解决。

穆书记了解这事儿,但不是很清楚,原先由紫书记管着,也很少征求她的意见,她便落得图个清净。故这会儿只是笑道,紫书记,你这爷们在任时都没法解决,让我一个女流之辈能行吗?紫书记幽默地说,穆书记,就因为你是女性,有特殊魅力,做起工作来,也肯定有特殊效果嘛。穆书记说,好了,临走了,把这么一个摊子交给我,明知是件很棘手的事儿,却这般违心地对我唱赞歌,我才不领情呢。两位书记貌似说笑一番后,便各上各的任——紫书记被调县委宣传部任副部长,对此,他是如愿以偿了。

穆书记被升任书记时,一个与她关系甚笃的领导曾私下对她面授机宜:不求业绩,但求无过;不求轰轰烈烈,只求平平稳稳,在镇书记这位置上,平安无事坐满三年,就是一个伟大胜利。她自是心领神会,深知这是官场上的为官之道,或者说秘诀,掌握它,定然游刃有余。

穆书记上任后,古主任便找她坦诚地说,穆书记,叶谨慎这地址事儿,从韦书记那任算起,到你这儿已是第四任了,想想都有点不可思议了,我真的很希望在你的任内,能把它给解决了。穆书记对古主任这个“三朝元老”,还是甚为敬重的,故很诚恳地说,紫书记临走时,也对我交代过这事儿,您说说,能有什么好办法吗?古主任便不惜费唇舌,极力进谏,耐心地把此前与紫书记所说的这建设小区的设想与规划,再一次地和盘托出。穆书记想了下说,这首先就得征用这几个钉子的土地,这工作怕有难度吧?古主任说,这难免的,但应该试一试。穆书记觉得有业绩总归比没业绩好,总不能光为了保持社会安定,而一点事儿也不干吧。虽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去做了,实在不成的话,那就再另作打算呗。于是,便再次诚恳地说,古主任,我想我们分步实施如何?古主任说,你说来听听。穆书记说,眼下先把这征地的事搞起来再说,我回头在党委会上做个决定。同时,我们是否找老支书征求一下意见,不知他近来身体如何,如能邀他帮我们一阵子忙,那便是最好不过了。古主任说,我也正有此意呢。

次日,穆书记与古主任便来找老支书。事实上,这一趟就是不为这征地的事儿,穆书记也要来走的。殊不知,大凡初任该镇第一把手,都会拜访村里这些年高望重的老干部,有些工作,还望得到他们的支持,这几乎已是不成文的规矩。而老支书呢,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没想,老支书病了,躺在病榻上。他艰难地坐起来,说,穆书记,古主任,有什么事你们坐下说。穆书记说,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我就是没事也应该来看望的。老支书说,实在是受之有愧,太感激了。寒暄了一阵子后,穆书记就把古主任向他提议的那个设想大略作了汇报。老支书听后,异常激动,说,这太好了,当领导的应该要有这样的魄力与动作。穆书记说,本想请您出山,帮助我们先把这几个钉子户的地给征了,可实在不知道你病着。老支书说,穆书记,只要做好了这个工作,能把叶谨慎的地址给安排了,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帮这个忙,讲真的,叶谨慎这两间地址,确实成了我的一块心病。穆书记说,那您就安心把病养好,什么时候恢复了,我让古主任再找您。老支书说,这就一言为定。

待穆书记一圈转下来,召开党委会把这征地的事儿定下后,已过去几个月时间了。这地尚未开始征,叶谨慎却找她来了,他是听说又换书记了,一时气急,血冲脑门,便不管不顾地跑了来。此时他说话的声音不重,却与以往截然不同,明显透着一股子气,他说穆书记,这书记换了一任又一任,对我这两间地址呢,也都一遍又一遍地承诺,可放的都是空炮,最后掸掸屁股一走了之。现在轮你了,却不知会不会又是这个样子?说实话,我现在就指望你……指望你穆桂英书记挂帅了。

叶谨慎敢于一反常态,话里含骨子,且说得如此顺溜,皆因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地来镇里找领导,倒也使他的胆魄壮了不少,不再这么拘谨,这么畏缩,也似乎突然明白了似的,他没必要这么低声下气的,这可是镇里欠了他的地址,他是债主,哪有债主反过来老向欠债人说软话的?

穆书记不知道以往他与领导说话是什么口气,但在她看来,此时叶谨慎这般说话,说这般的话,都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好惊诧的。要是他此时雷霆大发,揪住你的衣领,搡一下,拽一下的,你又能怎样?你能忍心去喊派出所来将他抓走?这毕竟是镇政府没把事情做到位。穆书记是领导,但也是个女性,这心自然比男人来得柔软,来得慈悲,她看着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庄稼汉子,极为诚挚地说,老人家,您的事儿我都知道的,我们镇政府实在有愧于您。现在,我们正准备集中精力,把这几户未征的土地全部给征下来后,你的地址就可以落实了。叶谨慎说,我真是不明白,被征用的一大片土地摆在那儿,为啥非要再去征地,才能安排我的屋址呢?穆书记说,你的问题提得好,只是这里面的事情实在太复杂了,一时很难说得清楚。叶谨慎说,那你给句痛快话,还得等多长时间呀?穆书记说,不会让你等得太久的。叶谨慎仍硬硬地说,穆书记,这样的话,我的耳朵都被塞满了,怕不是又像前几任书记一样,晾起我吧?穆书记说,不会的,一定不会。叶谨慎说,那好,我就再等一阵子,但再不会等得太久了,不然,我真被晾干了。

十三

这几个钉子户顽固得真像花岗岩,这地就是无法征下来,穆书记不得不半途退缩了。也是,要是容易,头几任书记就不会拖下来了。这样,叶谨慎的地址就又被搁置了。穆书记的心里甚为恓惶,倘若叶谨慎再找上门来,他该如何面对?为此,她也忌讳别人提这事儿。

听说老支书最近病情加重,被送往县医院治疗,穆书记便与古主任一道去医院探望。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支书见面便说,穆书记、古主任,我知道自己在世的时日不多了,我这把年纪,死不足惜,可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谨慎这地址的事儿,当初我私拆了他的房屋,心中有愧,曾答应在有生之年,一定会替他弄妥的,没想时间一年年过去,书记呢,一任任地调换,算来都快十个年头了,却始终兑现不了诺言,我真的会死不瞑目。现在,我恳求你们别再拖下去了,我真的求求你们了。他是动了真情,眼眶里泪水闪烁。俗话说,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时的老支书,也真是这样了。穆书记只能是安慰着说,老支书,你别这般自责,这责任完全在我们这些领导身上,您的吩咐,我们记住了,眼下就安心养病吧。

老支书毕竟已是耄耋老人,子女们虽竭力为他治疗,但还是没能延续他的生命,半个月后,终是撒手归西了。

老支书的死,对穆书记、古主任来说,多少有些遗憾,但对叶谨慎一家来说呢,却是怨恨交集。叶谨慎的妻子发泄着说,你这天杀的老支书啊,你眼一闭,腿一伸,便轻轻松松走了,可我的屋址咋办啊?叶谨慎劝道,好了好了,他心也到了,人也死了,还怨什么呢。

这天,叶谨慎的小儿子回到家里,脸色阴沉、悲苦,眼眶里蓄满泪水,说是妻子秋芳要与他离婚,他也准备离了算了,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这话对父母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脑袋瓜子顿时被震得嗡嗡作响。母亲说,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就变卦了?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这建房的事?不是吗,在结婚前秋芳的父母觉得他家没有新房,就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亏了古主任与老支书一道,去她家做了工作,并说这屋址的事,会很快给落实的,让他们放心。有镇里管城建的主任,还有受人尊重的老支书上门规劝,一家人也便没再异议了。结婚时,按此前老支书所说,把父母住着的这间房子腾出来作为新房。父母的安顿呢,老支书没食言,借住他一个堂弟的闲置着的房子。婚后,儿媳妇秋芳感到这么小的房子住着不舒服,再说呢,自己动手做饭,操持家务活儿,也感到不习惯,所以,婚后没多久,她就坚持要住到娘家去,娘家房子挺宽敞的,住着不成问题。儿子无话可说,也就跟着住过去了。不过,他也另有考虑,父母借住别人家的屋子,总不是个事儿,家里有将一样的两个儿子,却把父母给撵出屋去,别人会怎么看?他宁肯自己委屈一点,也得把父母给叫回来。所以,当他这边住到岳父母家,这边便非要父母回来住。

这样的日子,大概也就过了不到一年光景,儿子与岳父母一家人便有了裂痕,且日益地加深。首先,岳父母觉得女儿结了婚,且连女婿一道久住在家,经常有人似笑未笑地问这事儿,使得他们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他们肚里明镜般清楚,人家这般问,明显是没怀好意,是在出你的丑。可不,大家同个小镇住着,情况亮穿穿摆着,谁不知道你嫁了个缺房子住的女婿?为此,他们多次问女婿,这地址的事到底弄妥了没有。儿子只能说,现在还没有,总归快了吧。然而,转瞬便又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岳父母实在是没这个耐心了,也瞧不起亲家了,都十年了,还拿不到屋址,世上哪有这样的窝囊废?而且,他们对女婿也看着不顺眼,学历不高,工作不好,赚钱不多,实在是普通又普通,平庸又平庸,家里没房子,又没本事赚大钱,女儿跟上他,这辈子都甭想过好日子。于是,便没好脸色,也没正眼瞧他;说起话来,也经常指鸡骂狗地嘲讽他。更难堪的是有时吃饭,还故意把碗筷弄出动静。他吃进的饭被梗在喉咙里,这泪水呢,倒是往心里流去了。他虽极力忍受着这种屈辱,但最终,岳父母还是放话了,说是女儿要与他离婚!他问秋芳是怎么想的,岂料,她的回答让他心寒,她说,你的父母真的太没用了,你呢,看来也没啥大出息,眼下这个生活状况,也着实让我失望,这婚,还是离了算了。以前,他尽管受尽歧视,但不想让父母知道,以免他们担忧心疼,现在,对方都提出要离婚了,不可能再瞒过去了,这才跑回家,把这事儿摊了出来,然后声泪俱下地说,爸,妈,你们不知道,孩儿在那边这两年时间,寄人篱下,受尽屈辱,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母亲听着儿子的诉说,这心都碎了,无法抑制地痛哭道,儿子,都是没本事的父母害苦你的哇。

十四

儿子离婚的事,对叶谨慎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只几天的时间,他整个儿看上去,似乎是更瘦更黑,腰背也更显佝偻了。他踽踽独行,来到镇政府找穆书记,没想办公室的门关着,他问了旁边办公室的领导,说是她有事去了,今天可能不会回来。无奈,便转底楼找了古主任。老支书去世后,也只他最贴心了,故似见到亲人一般,把儿媳妇要与儿子离婚的事,凄凄地细说了,然后直捅捅地说,古主任,想这屋址的事,到底是阴告、阳告,本想找穆书记给一句痛快话,我不想再被拖了,可她偏不在,我就只能找你问了,眼下到底还有没有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吗?这真的难为古主任了,事实上,这征地的事已搁浅了,眼下是不大可能给解决了,但是,这让他怎能说得出口?他说老叶呀,你们所受的委屈,我感同身受,可我只是个没权没柄的城建办主任,实在是爱莫能助哪。叶谨慎听不真切这“爱莫能助”的意思,但也明白个大概,他说,古主任,我知道了,但不会怪你的,我只是有个问题始终想不透,这一大片地撂那儿,却安排不了我的这两间地址,这到底是为何缘故?这事儿我问过穆书记,她不肯明说。古主任不忍心再瞒了,也不管穆书记会怎么想,于是,就把因地址价格猛涨,如若另行安排他的地址,就怕这些被征地的户,也都会闹上门来索要,这便无法收场,为了维稳,故只能先“按兵不动”。叶谨慎说,早与我这样明说不就得了?说后,竟有点反常地挺了挺佝偻的腰背,颇为刚气地径直走了。

九点钟光景吧,叶谨慎肩荷一把老镢头,另加一把旧扫帚,腋下挟着一张卷成筒状的白纸,神情冷峻,步履急促,往古镇民俗博物馆赶去。妻子以为他去地里干活儿,但又感到有些异样,看那架式,像扛着一杆枪。不过,也没往心里去。当他来到民俗博物馆时,参观的游客已是人头济济,在大门口的检票处,都排起了长队。平日里,也许没这么多人,今天是“五一”小长假的首日,自然是游客猛增。这让叶谨慎处于一种既紧张又兴奋的状态之中,他选在今日来这儿,是经过精心考虑的,他要的就是这个场面。

起先,这么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农,还捎带着这些互不相干的东西,游客们只是有点好奇地瞧瞧他,没太在意。他呢,也没想要与人交流的意思,只是拿眼睃巡了一下人群,还有这博物馆的颇为气派的大门。这儿虽被改造得没有原来的痕迹了,但他却记得很清楚,他家原来两间老屋的位置,就刚好在大门这儿。而前面的场地,就是他家原来硕大的院子。他虽是个庄稼人,这院子也是普通的农家小院,但以前住这儿时,却从不会撒得垃圾遍地,杂物乱扔乱堆,都是整理得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这会儿,他却看到了地上有好多纸屑、塑料袋、烟蒂等脏物,心里顿感极大的不舒服,也没想这么多了,便本能地拿起扫帚扫了起来,且扫得是那么专注,那么一丝不苟。在这扫的过程中,他已完全沉浸在生活在这儿时的情景之中,神情也似乎舒缓了许多。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也许是认得他,上前说,老伯,这已不是你的地方了,你扫什么呀?这儿有专职清洁工呢。就是这句话,仿佛让他从梦游里倏地醒过神来,晃了晃脑袋,睁了睁眼睛,心想,是呀,我这是干什么呀?可嘴上却说,这儿虽不是我的地方了,但也得保持清洁,你看看,都脏成什么样子了?他还是本能地扫着,直到把偌大的场地全给扫干净了。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嘴里呐呐着,这下,该干自己的正事儿了。

他这有点古怪的举止,让好多游客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而当他把这筒白纸抻开去,贴到大门边的墙上,则把大家的注意力全给吸引过来了。大张白纸上,几行黑体大字赫然眼帘,说是政府拆了他这儿的老屋,十年仍未兑现地址,无法再忍……这字遒劲有力,颇见功夫,想来,是请有一定书法功底的人书写的。

接下来的举动,便与刚才扫地时判若两人了,只见他表情如铁,两眼喷火,在手心上吐一口唾沫搓了搓,然后抡起这把老镢头,在大门边上的墙根处,狠狠地掘起来,且边掘边在心里说着,这可是我自己的地方,我有掘的权利……

刹那间,游客中有相机的用相机,没相机的用手机,对准墙上的那张白纸黑字,对着他抡镢头狠掘墙根的情景,啪啪啪地拍摄起来。叶谨慎顾不得这些了,你们要拍就拍吧,他把一股子劲,全集中在手中这把老镢头上了。这博物馆前的场地,并非用混凝土浇的,为与古镇的风格保持一致,全是用卵石砌成,挖去这层卵石,下面是并不坚实的砂土,能掘得下去。也就一刻钟的工夫,倚墙根处,就被叶谨慎挖出了一条沟。毕竟已近花甲之年,体力比不得当年了,加上这劲使得有点过,难免气喘吁吁,额上也沁出汗珠来了。他需要歇息一下,于是,便用镢头柄横在沟顶上,两腿放沟里,屁股坐到柄上头,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汗,然后又扯着它一挥一挥地扇起风来,坐着等待,期待着熟悉的面孔。

这时过来一个保安,有五十岁年纪的样子,他刚才在展馆里巡逻,那是重点,不能随意离开。这会儿他听到外面挺嘈杂的,以为出了什么状况,这才过来看看,竟是叶谨慎。于是,他走到他身旁,轻轻地说,老哥,可别闹过分了,你屋址的事儿我也清楚,但别为难我,这里是博物馆。

叶谨慎平静地说,我没闹什么,这小沟沟伤不着墙,到时候我自会填平。

保安挤出人群,打了个电话,重又回来。

有几个游客,拿着照相机、手机还在对着叶谨慎拍照。

叶谨慎曾拍过“全家福”,那是多年前专程到城上的照相馆。现在,他反正坐着,便索性端正了一下姿势让他们拍,一双眼睛呢,透过人群的空隙望着远方。等待游客拍得差不多了,他作了一个“让开道”的手势,说,好了吧,别再挡着了,我还得干事儿。

人群让出一条道道。

当他立起身,再次往手上吐唾沫时,保安急忙用左手的中指戳着右手的掌心,像裁判作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按他坐下,说,老哥,电话我打了,你就歇手吧,不然,就敲了我的饭碗。老哥,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呀?你吃了大虫胆了?

叶谨慎坐在镢头柄上,不响,好一会儿,他起身拿过这把扫帚,把原来溅落在不远处的砂石泥土,细细意意地全给扫回到沟边——这也许是他今天带扫帚的真正用意。然后,用扫帚柄拄着身子,呆立着,望着远处镇政府的办公大楼。阳光照着他沟沟坎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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