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菜叫汉奸

2016-05-24 06:21李学辉
飞天 2016年2期
关键词:副镇长技术员伟岸

李学辉,笔名补丁,甘肃武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第二十八届高研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现供职于武威市文联。

出版短篇小说集《1973年的三升谷子》《绝看》《李学辉的小说》等,有70余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钟山》《北京文学》《飞天》《朔方》《芳草》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选载或参加全国名家小说巡展,有十余篇入选各种选本,并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梁斌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末代紧皮手》入围2010年《当代》最佳长篇小说,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被评论家、编辑家推荐为2011年年度图书,并获甘肃敦煌文艺奖二等奖、黄河文学奖一等奖、《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奖最佳叙事奖。

马墨山被断奶后,父亲马福贵留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甭小看洋芋,大洋芋撑死人,小洋芋噎死人。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瞪着眼睛,可着嗓子。马墨山惊恐地躲在母亲怀中,把冲出喉咙的哭憋了回去,紫红了脸。母亲抱着他,快步出门,到街口,朝他后背上拍了几巴掌,把他咽进肚子的哭回了出来。他的哭声婉转而凄凉。母亲说,从那一刻起,这辈子她就没心安过。

这个情节,是母亲转述给他的。母亲还给他交代了一句话:记住一个叫张伟岸的人。

马墨山断奶三天后,父亲马福贵的身影在家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1958年的夏秋,巴子营的天蓝得让人不忍多望几眼。县委书记张伟岸和副县长马福贵并肩而行。一望无际的黄后又是一望无际的绿,张伟岸和马福贵像两株庄稼,摇曳在田野中。黄是麦子收割后整体呈现的麦茬,绿是摇头晃脑卖弄风骚的秋庄稼。瘸着一条腿的张伟岸扯住一株在风中摆动的高粱,对马福贵说:看,他娘的学我呢。马福贵笑了:学得再像它也是高粱。今年夏粮亩产超过300斤,已是巴子营最好年份的产量了。张伟岸放开了拽着的高粱:上面下达的任务是亩产要超过800斤!

“要亩产还是要命?”马福贵跺了一下脚。

“亩产要,命也要。”张伟岸望了一眼隐约闪出的高耸的麦垛,“你负责产量,我负责保命。”

马福贵的眼睛被一垄又一垄茁壮发绿的洋芋秧吸引。“产量瞒不住,巴子营老百姓的命也难保。我看过通报,亩产报了900斤的县委书记已撤了两个,人家要报的最低数是1000斤。”

“咋办?总不能让巴子营人从老鼠洞中抠粮吧?”张伟岸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瘸腿上拿棍敲,这事不是这么个整法。”

马福贵拉着张伟岸来到洋芋地旁,“保命的是这些东西。”

张伟岸掐下一朵洋芋花,嗅嗅,有点轻微的臭味。漫天的风下来,洋芋花摇出了遍野的韵致。“洋芋不在交纳公粮范围内,清空粮食仓底,交多少算多少。”

“仓底不要清空,按人头储备点麦子,明春好做种子粮。”

“行吗?”张伟岸踢飞脚边的一块土疙瘩。

“不行也没得法子。即使把麦茬再割一遍,也割不出上面下达的任务数。”

马福贵扒开一株洋芋的底部,看到根上斜七竖八的结着十几个洋芋豆,指甲盖般大,他叹口气,到地的另一头去了。

张伟岸也甩腿跟了上去。

督察组到巴子营的那天,天上落了几滴小雨。雨打在收获的洋芋堆上,洋芋上有了一点两点的印记,像泪痕。张伟岸立在洋芋堆旁,望着啃了一口洋芋的马福贵。

“藏起一部分,免得算了任务数。”马福贵发现他咬过的洋芋上面有几点血印。

“洋芋不算粮,还是堆着吧,望起来有气魄。”张伟岸踢了一脚洋芋。

看了仓中剩余的种子粮,督察组来到洋芋堆前,个大肉肥的洋芋拧着督察组长的眼睛,“把仓中的粮全部交公,洋芋分一半,拉到城中慰劳工人阶级!”

“仓中的是种子粮,这些洋芋。是用来度荒的。”马福贵抬手擦了一下嘴。

“想立山头?什么觉悟!”督察组组长立起了眼睛。

“拉,拉,全部拉走都行。”张伟岸拉过组长,“这人犟,是十头牛也拉不弯的一把犁。我们响应号召!”

喜气洋洋的洋芋在卡车上东摇西晃着走了,马福贵望着地上残存的几个小洋芋,嚎啕大哭。附近的社员围上来,看马福贵哭。他把几只小洋芋拾起来,攥在手中,扫视了一眼漠然的社员,指着张伟岸的身影骂起来:混球,巴子营人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一冬无雪,告急的报告每天都如雪花一样飘落在张伟岸的案前,纸张一天天增高,每天都有饿死人的字眼从纸上走下,汇成一种哀音,张伟岸从纸上看到了爬着的横七竖八的瘦骨。

马福贵像野兽一样悠荡在巴子营,他不放过每一道沟渠和树木。杨树的叶子干枯得像老妪的脸颊,他拾起一片,放进嘴里,嚼出一种苦涩。他拾了几片装进口袋,蹲在地埂边,刨着冻土,黄黄的草根下面是什么,他刨不动,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草芽冒尖的时候,就到了春天。春天的眼睛一睁开,花花草草就会满巴子营乱跑,这些花花草草,能暂缓人们肠胃的蠕动。

回到家中,他掏出几片杨树叶,丢进锅中。锅里冒出了一股怪味,弥散在屋中,他舀了一点汤汁,发黑透黄的汤汁生涩而呛嗓。他听到了肠子的叫喊和胃的咒骂。

“会喝死人的。”他倒掉了汤汁,看了一眼趴在炕上望着他的马墨山。他坐在炕沿上,搓了一下马墨山的头,马墨山吃疼,扭了一下脑袋。外面的叫喊声传来,他走出门去,又倒回来,拽下套衣,扔在炕上,走了。马墨山抓住父亲衣服上的一只纽扣,用舌头舔了舔。

县委大礼堂里坐满了人,都面黄肌瘦。

“巴子营的灾荒,是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马福贵好大喜功的左倾思想造成的,他置巴子营人民的死活于不顾,腾光粮仓,让上面拉走洋芋。这样的人当领导,巴子营的人全部会饿死。”

这是马福贵听到的最后一席话,当时的张伟岸慷慨激昂。马富贵听到“死”字时,洋芋般的拳头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他初时感到了疼,很快疼痛感就消失了。等马墨山的母亲赶到县委礼堂时,马福贵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叫喊了。瞧着丈夫浑身的紫伤,她背柴一样背起了丈夫,迎受着众人的目光,走了。

人散了,张伟岸坐在主席台上,公安局长立在旁边,两人都长久沉默。

“这事,瞒不过去的。”公安局长挤出来一句话。

张伟岸没搭言,起身走了。

三天后,张伟岸因草菅人命、欺瞒上级,造成巴城千人饿死被通令枪决。

明白了真相的巴子营人拖着身子,来到马福贵家,给他送行。巴城的空河滩上,张伟岸的妻子坐在枪决现场,央人在河滩上挖了一个坑,把他的尸体在草席中一卷,埋了。第二天,有人告诉张伟岸的妻子,草席还在河滩上,尸体已支离破碎。张伟岸的妻子叹口气,从嘴里迸出了一个字:好。来人以为耳朵出了问题,瞅瞅,他看到了张伟岸妻子的冷寂,便转身走了。

来人走后,两岁的张天天倚在被窝上,听到了母亲狼一样的哭声。

马墨山的母亲和张天天的母亲在巴城的东门相遇。马墨山的头搭在母亲肩上,像一只葫芦在滚动,张天天瞪着圆眼,竭力伸出手去,想摸一把马墨山的头。两个女人对望着,马墨山的母亲眼里乌云翻滚,张天天的母亲眼里火焰四射,两人盯望了许久。马墨山看到了张天天母亲眼中的怪异,哭了起来。张天天母亲从马墨山的哭音中听到了一种凄惨,便挤出了东城门。

她像一口唾液,被巴城人一口啐出,就飞离了巴城。

马墨山的母亲发现他对洋芋痴迷时,他已经上了小学。巴城不大,学校、商店就那么几所。马墨山沉浸在一大片有爹的孩子的氛围中,像一只坏了半拉的洋芋被人踢来踢去。春、夏对他来说,比撇在荒地的洋芋还要无助。一旦商店的货架专柜上有洋芋布满时,他的脸就会舒展成洋芋花。早晨上学时,商店门还未开,马墨山走到商店门口,从门板缝里望去,什么也看不到,从门板缝里挤出的那种味中,他总能清晰地分辨出洋芋的那种类似狗屎的气息。到了教室,读着那些口号似的文章,上面的字总像洋芋一样奔来窜去,教他的老师迄今记得他的一篇《我的爸爸》的作文的开头:“我的像洋芋一样的爸爸在众人的拳头下轰然倒下,他留给我和妈妈的,是一只种到地中永远也不会发芽的手。我无法确认那只洋芋是不是爸爸的魂,我一睁眼,什么也没有,那只洋芋也像我,可怜地缩在墙脚,被一只老鼠滚来滚去。”老师知道马墨山家的故事,没有公布这篇作文。若干年后,已任巴城县委书记的马墨山从老师手中接过那团揉皱的纸团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前有无数只洋芋在飞。

主管农业的巴子营副县长张天天桌上摆着一张改良洋芋品种、扩大种植洋芋面积的报告,这次引进的有三种英国品种: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网上贴着的洋芋照片很正常,看不出任何有吸引力的地方。报告是巴子营镇送来的。报告上的一二三四诸条蚯蚓般蠕动在纸上。张天天攥紧拳头,搁到纸上,拳头也像一只洋芋,极像夏洛特。他站起来,提壶朝杯中续水,发现壶中空着,打电话给办公室,办公室值班的人惊讶道:马书记带人到巴子营镇调研推广洋芋种植的事去了,张县长怎么还在办公室?张天天翻开电脑记事本,看到了那则告知,他关了电脑,叫上司机,直奔巴子营镇。

马墨山坐在地埂边,和几位年轻人交谈,他手中晃着几张资料,有小麦的、洋芋的、玉米的。“双垄洋芋产量高、个大,价钱也可观。”几位年轻人是镇上的干部,春草般探头听着马墨山的咄咄言语,憧憬着万亩洋芋丰收的盛景。不太遵从季节的风顺路过来,扫拂着众人。有人缩缩脖子,挤走了风。“要想富,种洋芋。”马墨山抬头望了一下天,云还未褪去冬装,很厚,臃肿在空中。看到张天天,马墨山挥挥手,镇上的干部挂出半脸笑意,伸出的手又缩回去。“至于怎么种植,张县长是这方面的专家,你们和他商量。”马墨山掸去衣袖上的几粒土,驱车离去。

张天天望着镇上的领导,他们年轻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喜乐,挂出的笑意被春风卷走,他们树般立着。翻起的土壤有的还未全醒,半酣着匍匐在众人的脚下。引进的几种品种在农技员的包中悠来晃去,张天天抓了两只,把它们从左手扔到右手。“万亩。”他叹口气,把洋芋品种仍装回包中,像把婴儿放回童车那样小心。

洋芋下种的那天,巴子营如过会。张天天立在地头,看着那块比他还高出两倍的牌子,牌子上的“巴子营万亩洋芋种植基地”几个字,把他压迫成一只洋芋。覆膜的沟垄白花花亮开,在春日的阳光下跳跃出若干种白的意象,他徜徉于这些白中,仿佛听到了中外洋芋的交流声。巴子营的土地多呈酸性,地块易于板结,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等能否适应,从所处的纬度来看,有一定的风险。他问陪同的技术员这些洋品种的数量,技术员说是试种,引进的量不大,只能种半亩地。张天天吁一口气,掏出一包烟来,递一支给技术员。技术员望望镇上的干部,有吸烟的上前接了烟,主管农业的副镇长抢先一步,替张天天点了烟。烟雾落地散开,一点也冲淡不了满地的白。

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在饭桌上和母亲闲谈,谈到万亩洋芋,母亲浑身抖起来。张天天扔下饭碗,按住母亲,母亲的双肩晃动,引得他的手也在乱抽。他拿起手机,想拨打巴城医院的急救电话,母亲俯身,用胳膊阻住了他。抖了一阵,母亲慢慢平静下来,喝了一杯热水,向他讲述了1958年发生的那件事。讲到马墨山母亲眼里翻滚的乌云,母亲口中的唾液雨点般乱袭。

“他这是设陷阱呢!”母亲终于停住了话语。

“不至于。万亩洋芋种植基地是县上的统一部署安排。我们也做了充分调研,除进口的几种洋芋品种缺乏权威参照数字,其他问题不大。”

“选择巴子营,就有了问题。”母亲眼里的恐惧秋叶般悠来晃去。

“从我和他共事多年的经历来看,他还不至于那么阴险。”

“得提防。当年你爹做得是过分了,但那个年代总得有人做替罪羊。那个年代,枪毙人是一句话的事,马富贵死后三天,上面一个电话、一纸文件,你爹就被枪毙了,还县委书记呢!马福贵成了英雄,你爹的头却被打爆了。”

张天天削了只苹果给母亲,母亲接了,仍放进盘中,趿拉着鞋回了卧室。他拧小了桌上的台灯,从抽屉中扯出一包烟来,一支接一支地吸。父亲张伟岸的身影晃动在烟头边。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他记事起,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在母亲的家乡。大学毕业,他被分配至巴子营,母亲一直闷闷不乐。那时马墨山还未到巴城,母亲瞒着他在巴城晃荡了一周,在问清所有的当事人不是死了就是早已调离了巴城后,才放下了心,跟他来到了巴城。在机关熬了三年后,他主动要求下了基层。他凭着个人的能力被提升到县政府后,马墨山从外县来到了巴城任县委书记。彼此见面时,马墨山一脸英气,握手时,他感受到了他手心的那种逼人的冰凉。

母亲的血压一天天地在升高。

他推开卧室门,母亲靠着床头坐着。他到洗面池中烫了一条毛巾,试试温度,擦拭着母亲的脸。母亲挤出了一点笑,叹口气:这是命。张天天笑笑:都过去了,毕竟,是我们先欠人家的。母亲用手巾擦了手,嘱他万事小心,他应了。

那一夜,他窝在沙发上,无心无绪地翻着报纸。第二天,他在机关食堂碰到马墨山。马墨山瞧他一脸憔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含糊地应了几句,说为了确保万亩洋芋种植的成效,他想下去蹲点。马墨山放下手中的牛奶杯,盯着他看。他讲了对几种洋品种种植的疑虑和对洋芋的管理,马墨山笑了,称现在缺的就是他这样务实的干部。吃完早餐,他回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马墨山的,让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进了马墨山的办公室,马墨山笑着站起来,说巴子营镇的书记要去外地挂职一年,既然他想蹲点,就暂时代管巴子营的诸项事务。

我只是去蹲点,巴子营的事由镇长主持,这样利于工作。我只管洋芋的事。马墨山望了他一眼,笑笑:挺原则,挺公道啊,就依你。那地方,是个出故事的地方。马墨山送他出来,嘱咐他别太累着。风吹日晒,别累着心,心累了什么都累。

交付了工作,张天天便到了巴子营。

张天天把安放在镇上的行李捆扎了起来,往肩上一扛,要去巴子营村。镇长拦不住,示意副镇长抢了行李。张天天也不言语,迈腿朝巴子营村走去。副镇长抱了行李,坐车赶到巴子营村,腾出了村委会主任的宿舍,等待张天天。路两旁的景致在清明节后展开,窝了一冬的黄摇摇身,晃出一点一点的绿。这些绿一铺开,扬眉吐气地制造出一种气息,把张天天裹在里面。副镇长等了两个时辰,不见张天天的踪影,便叫了村主任去迎候,让村支书在村委会等待。司机开了车,副镇长和村主任顺窗两边张望。车回到镇上,镇长听了情况汇报,坐了车,和副镇长一道去找寻。

到了村委会,镇长看看宿舍的摆布,摸了一下行李,嘱咐村支书将还未拆除的铁炉子生旺。他打开了村委会的伙房,一股冬的味道和其他味道混合着扑出,镇长捂了鼻子,望望副镇长和村主任。两人赶忙找了笤帚,和司机一同打扫伙房。成堆的苍蝇尸体已干枯,一扫,蚂蚁般在地下翻滚。灶台上的污垢星星般点缀。村主任掏出手机,叫来老婆。老婆来到村委会,找抹布,没有,便拿了村主任的洗脸毛巾,浸水擦了灶台。

“把缺的灶具补齐了,为张县长开灶。”镇长叮嘱村委会主任。

主任望望支书,支书望着门外,不吭声。

“有困难吗?”镇长一脸惊讶。

“要半年,雇的人的工资谁出?总不能让张县长自己掏吧?”

镇长有点气恼:“我掏!你们搞好服务。”

“不是这么个理,如果搁在前几年,别说一个张县长,十个张县长我们也能伺候。现在,我们的饭碗也搁在家里。下队多晚都得回家吃饭。”

镇长转身,“我看张县长很个性。我们找到他,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再说。”

一行人再没坐车,步行走向洋芋基地。村长笑了:“这条路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落过镇、县领导的足迹了。”

镇长不搭言,远远地望着一片白中晃来晃去的一个身影。镇长看到皮鞋上爬满了土,掏出餐巾纸,弯腰擦了一下。他抬起身扔了纸,顺田埂走向张天天。

打断了镇长的絮叨,张天天指着一块空地:“你若真心支持我的工作,请在这里给我搭个窝棚。”

副镇长讲了许多不方便,张天天火了:“行了,你们有困难,我找人搭!其他的,你们也不必费心了。万亩洋芋种植的成败,事关巴子营农民的收入和巴城的声誉。你专门抽调一位干部配合我。”

镇长缓过劲来,让副镇长负责配合,“窝棚要搭讲究,盖一个住人的、一个做饭的,待干透了再让张县长住进去。在窝棚未干时,别让张县长住,闹出病来,我饶不了你们!”

“该忙啥的忙啥!”张天天挥手驱走了众人。

“我也要住窝棚吗?”副镇长在车里问镇长。

“你每周来一次,负责后勤保障,别打搅张县长的安静。”镇长吩咐村主任,“你和支书下午在家中做一顿饭,接待一下张县长,注意原则。”

村主任应了。到了村委会,打发老婆去杀鸡,“炒一只土鸡、一盘洋芋丝,下一碗手工面。上啥酒?我看张县长抽的是十块钱一包的烟。”

“酒再说,烟按他抽的牌子先备上一条。”支书敲了敲桌子,“抽不抽在人家,备不备在我们,现在这工作,嘿!”

进入村主任家的院子,张天天停下脚步。院中的一株迎春和榆叶梅一黄一红,满树的花朵自在地散发着气息,把一个小院弄得活泼起来。地下有几点血迹,厨房门上也有一滴两点,那是乡下杀鸡的规定动作,叫洒地祭门。厨房里飘出的肉香味缠在花朵上,花朵很肥地摇了摇。

让进书房,炕占了屋子三分之一的空间。一张皮沙发对门而卧,沙发两旁摆着两只小茶几,茶几上搁着两个花瓶,花瓶里有几株塑料花,花瓣上布着油污。用一次性纸杯泡了茶,村主任请张天天上炕。脱鞋上了炕,张天天盘腿而坐。坐了一阵,腿脚发麻,他伸直双腿,身子向后倾斜。村主任拽过被子,垫在他身后。斜躺了一阵,不自在,便下了炕。一坐沙发,身子又舒展起来。

鸡一上桌,村主任和支书忙着谦让。张天天夹了一块,一入嘴,舌头受用地蠕动了几下,嗓子里的滑润调动了肠胃。一盘鸡肉见底后,主任的老婆端上来一盘洋芋丝。张天天夹了几根,不脆,入口即化,一股清香伴着一种说不出的舒泰。几杯酒下肚,村主任的话多了起来,他指着满间炕:1958年的秋天,我爹在这炕上陪过马福贵县长。上了一盆洋芋,马县长不剥皮,直接吃。我爹抢过去剥了皮,马县长恼了,说翻年连洋芋皮都没得吃了,不要糟蹋。我爹让我妈做了一碗汤面条。马县长要来一只空碗,把面条一根一根捞出,让我爹端给我爷爷吃,他只喝了半碗汤。那年,巴子营可是丰年啊!麦子全被征调了,指望着洋芋救急。不想张书记一声令下,将洋芋全部征调走了……

张天天望了一眼炕,他也睡过十几年大炕。土炕一般一年得重新砌盘,炕中生出的那种炕焦味很浓重,睡一晚会附在身上,经久不散。他站起来,走到炕前,拍拍炕沿,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200元放到桌上,转身走了。

村主任和支书赶到村委会时,张天天让他们回去。他泡了一杯茶,喝了几口,胃里蠕动起来,他披衣冲出门去,到一小沟边呕吐起来。清空了肠胃,他走出村委会。远远的有几点灯火,还有几声狗吠。身子哆嗦了几下,他紧紧衣服,眼前有无数的洋芋在滚动,像天上的星星。回到房中,他在手机上翻看了一天的要情通报,和衣睡了。

母亲来的那天,洋芋苗已拱出了沟垄。张天天钻出窝棚,抻了几下胳膊。天静得如新收获的洋芋。洋芋苗的叶子脆嫩、滑腻,叶面的斜纹柔弱四散。偌大的白海泛出点点新绿,微风一吹,洋芋苗似荷叶浮隐。他沿着田埂,一块地一块地巡查。夏初的巴子营铆足了劲,该出现的植物都闪亮登场。许多被忽略的亲切涌上心头,一一爬在地头,蒲公英、车前草等在沟沿、地埂上缩头缩脑。当母亲披着一身浮土立在他面前时,张天天望了一下天。从立春到夏初,老天并未落过一滴雨。

把母亲让进窝棚,母亲查看了他的铺盖和灶具:“一个副县长,这是发配还是劳改?”

张天天笑了:“人生难得这种清闲。我都想把淑娟和爱儿带来,辞了职,种它万亩洋芋。过这种日子多好!白天与云为伴,晚上和风为伍。自在,自由。”

母亲煞白了脸:“这地方,你爹搭上了命,你还想把张家搭几辈子?你如果把淑娟和爱儿带过来,我死给你看!”

张天天扶母亲坐下:“没那么严重。我能守着这万亩良田,他们来转转还可以,呆下去恐怕不可能。”

母子俩聊着天。外面一阵响声,送水的百姓放下桶,大声招呼,提桶向缸中倒水。水缸满了,张天天递一支烟给送水的。送水的回绝了张天天母亲递过来的水杯,擦擦汗:“张县长,一春无雨,这初夏天又不下,今年的庄稼咋办?这万亩洋芋,再过半月不灌水,恐怕就干死在地里了。”

“往年咋办?”

“往年?遇到雨水广,头轮水早浇过了。去年旱是旱,春天雨多,还能救急。今年,这天旱的,球毛都发燥。”

看张天天沉了脸,拉水的抬起架子车,笑笑:“话糙理不粗,你瞧,我这脑袋。大伙都说,今年有你张县长坐阵,旱焦了巴城,也不能旱了巴子营的洋芋。”便拉车走了。

找来村干部,主任和支书坐在窝棚外,张天天询问配水情况。村主任摇摇头:“巴子营这地方土层薄,背不住旱。现在施行配水制,按核定水量配置。去年一听种万亩洋芋,农民们都没交水费。水管处收不到水费,拒绝放水。”

“先浇了地再收也不迟吧?”

主任挠挠头:“张县长,你在城里呆惯了,不明白现在这基层工作。一旦把地浇了,水费就更难收了。”

“万亩洋芋关乎巴城的形象,受惠的还不是巴子营的人?你们这样做,一旦洋芋欠收,如何收场?”

“有你张县长坐阵,我们怕什么?”支书起身,跺了一下脚,“老百姓说,哪怕洋芋一个不收,吃他张县长也能撑一年。”

打电话给水管处,处长亲自驱车过来。张天天指着满地打蔫的洋芋苗,让处长看。处长打声哈哈:“全是这老天闹的,如果下几场雨,上游来水量增多,莫说万亩洋芋,万万亩洋芋的浇灌也不在话下。”

“先调剂一下,确保这万亩洋芋浇灌怎么样?”

“巴子营人已欠了两年水费。一旦洋芋灌完,我找谁要钱?我也有三百多名职工,要凭水费吃饭,况且水情这么紧。我先调剂给你张县长,一份状子、一条微博,说我假公济私,我的职位不保事小,影响你张县长的声誉事大。”

道声抱歉,处长坐车走了。

“看看,咋样?县长,你最好还是和马书记商量一下。”村支书掸掸身上的土。

“我说咋的?这巴子营就是个无底洞,一旦跌进去,就望不到头。”母亲端着一杯水,靠在门槛上望天。

“浇水前先得人工起垄。”技术员用脚踢碎一块土疙瘩。

“机播时沟垄已开,为何还要起垄?”张天天弯腰拾起一块土疙瘩,在手里一捻,很硬。

“还是巴子营的土质问题,垄不起高,水一漫,不结洋芋,结了也长不大。”

“谁来起?”

“按说要巴子营人来起。政府种,政府管理,收获的是他们。可惜,现在的农民——”

张天天抬眼一望,无数的白晃着他的眼。

副镇长送蔬菜时,张天天还望着洋芋地发怔。技术员向副镇长讲了洋芋起垄的事。副镇长叫来村支书和主任。

“搁以前,一声令下,千军万马。现在,难。起垄要雇人,雇人得工资,干这种活,比搞建筑日工资要低一些。男人一天一百元,女人一天八十元。按万亩计,一亩一个工日,平均九十元。起垄得九万元。”村主任摊开了一笔账。

“有你这样的算法吗?一亩地洋芋能卖多少钱?”副镇长变了脸。

张天天阴了脸:“这万亩是谁忽悠出的?”

“不是忽悠,是按马书记的指示核定的。”副镇长笑笑。

“不说这个,按实有面积,如何起垄?”

“这,我得向镇长汇报。镇长须向马书记汇报。”

镇长找马墨山时,他已在往巴子营的路上。后面跟的是水务局局长的车。

到了巴子营,望着满面黑瘦的张天天,马墨山握了一下他的手:“辛苦了,你也该回政府上班了。基层的事交给基层的人去做。我已做了安排,把你的事迹在巴城日报上报道一下。现在,像你这样务实的县长已经很少了。”

张天天怔在地头。镇长递一支烟给他,说:“就是,张县长亲民务实的作风确实令我们敬佩!这万亩洋芋基地,倾注了马书记和张县长的大量心血。”

“马书记,这万亩不是确数?”张天天扔掉手中的烟。

“不谈这个,现在不是计划经济年代,增加亩数会造成浮夸,一交公粮,老百姓会受损。巴城这么大,莫说万亩,你说他十万亩又能如何?我们是指望着这万亩洋芋种植基地护门面呢!一把手主体责任,有问题我担着!”

张天天转身,揉了一下眼睛:“我还是把这事抓到底吧,反正也就几个月的事。”

“听听,这就是境界。先发动全镇干部,义务劳动一天,再发动水利干部,到巴子营起垄。”马墨山吩咐司机,“去取几条烟来,特事特办,对张县长这样的干部,我们要区别对待。”

张天天站在路边,数着排开的车辆。巴子营镇百十号干部,小车有二十多辆;骑摩托车的,大多都是老面孔。区域早已划分,半天,巴子营镇干部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们坐在窝棚边,吃着肉夹馍,喝着矿泉水,嘻嘻哈哈一阵,便坐车的坐车、骑摩托的骑摩托,走了。

张天天望着狼藉一片的窝棚,俯身拾着塑料袋、筷子和扔得七零八散的餐巾纸,把它们装进一只大塑料袋,扔在了窝棚后面。

“这哪里叫起垄,这叫破坏!”技术员领着张天天,查看沟垄,“起得深度不够,还毁坏了许多洋芋苗。”

张天天怒吼了一声,打电话要叫镇长,技术员挡住了他:“张县长,你是从基层上来的,应该了解基层的现状。再说,这活也确实不是镇干部干的。他们大多是70后、80后,没摸过铁锨。”

“那水利局的咋办?”

“来的还要来,你把水务局长请来,商量一个折中的办法。”

“怎么折中?”

“好办。把水务局的任务数折算成钱数,承包给村主任,让他找懂得起垄的农民来干。”

局长下午才赶来,先向张天天道歉,说水管处工作不够细,没分清主次,“干部们干还是要干的,至于承包,水务局也没这笔开支,不好办。张县长,自古羊毛出在牛身上,猪买单。就起垄这件事,说难,有难处,说不难,也容易。”

张天天盯着水务局长,局长笑笑,转身走了。

“去买两瓶酒来。”张天天掏出钱包。

技术员向村主任努努嘴,村主任骑着摩托车,来回二十分钟,一箱酒已摆在了窝棚前。

“我妈呢?”张天天这才想起,这一天母亲没有露面,“怪我忘了,老太太说有点不舒服,回城去了。”

酒盘摆在地上,张天天喝了一杯,招呼大家也喝。风拉着酒味,满地乱跑,喝了一阵,张天天醉了,技术员把他扶到窝棚里,盖了被子。村主任把剩下的酒装箱捆到摩托车上,也摇晃着走了。

一觉醒来,看母亲坐在床头,张天天拉着母亲的手,哽咽了几声。母亲抽了手,拉他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好着呢,就是想避免和马墨山见面,难受。”

水务局集中干部职工千余人,分乘十辆大轿车来到巴子营。他们每人都戴着白线手套,拿着新铁锨。男人戴帽子,女人顶纱巾。到地头后,他们撒在洋芋沟中,有的捏不住铁锨,起半锨土,不是拍不到垄上,就是盖了洋芋。张天天让带队的副局长传令停工,由技术员做示范后再干。副局长笑了:张县长好认真!便让各水管处的处长们去传话。职工们嘻哈一阵,便收工,到了车前,卸下保温桶,提出肉夹馍袋,吃午饭。副局长接了一杯茶,端给张天天。张天天接了,把纸杯扔了出去。

热闹的场面吸引了巴子营村里的闲人,他们聚拢到轿车前,看有成摞的纸杯,便拿了接茶喝。茶是巴城有名的特色茯茶,用十几种物料熬的。一听好喝,没喝的便抢了杯子,一杯一杯地喝。水务局的人喝止,一老汉伸手捏了一卷肉夹馍,翘着胡子骂起来:城里人先吃了我们的庄稼,现在又来吃我们的土地。吃你们几块馍、喝你们几口茶算啥!围的人觉得有趣,便细问究竟。老汉乐了,要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包产到户前,我们种的粮食往城里拉,喂的猪往城里拉,种点菜也往城里拉,母鸡下几个蛋也进了城里人的尻子。有人听这老汉越说越离谱,便让他讲正题。老汉乜了他一眼:正题,还歪题呢!好点的姑娘都给城里人当了女人。

有人打趣:那是她们自愿的。老汉拍了一下腿:自愿。现在她们怎么不自愿?我们吃喝不愁了,城里人反倒求我们了。他们把脏活、累活留下,让我们干。过去我们能求城里人的,就是买他们的大粪。现在,拾垃圾的活都由乡里人干了。如今,城里人榨不到我们了,就来占我们的土地。

副局长怕张天天恼火,便让人打发了老汉。老汉临走时吼了一声:把他们吃剩的馍全拿走。围观的人一拥而上,有人趁机拿了铁锨就跑,边跑边喊:是新的!

活是干不成了,张天天让副局长带队回去。副镇长叹道:过去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现在肚子吃饱了,人们却想着法儿扯淡!

他们这样做想干啥?张天天问技术员。

技术员笑笑:还不是想挣几个钱。

怎么挣?

撵走了干活的机关上的人,这活就由他们干了。

钱从何处来?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其实巴子营的村主任早算好了一笔账。由他们出面,既能省钱,又能把活干好。反正洋芋丰收了,一切事都好办。让巴子营的村主任联系一个收洋芋的大户,先预支几万块钱,待洋芋上市后再扣除。

这样做,农民的收入会减少。

少不了。这些土地,政府在流转时已付了费用,洋芋收获了还得给农户分成,说穿了,吃亏的还是国家。

张天天把一支烟头摁在地上,使劲揉擦。副镇长打声招呼,走了。

水费咋办?

好办。技术员把铁锨往窝棚上一靠:让镇长去给马书记汇报,让水管处减一半,剩下的从洋芋预支费中扣除。

我去找马书记直接汇报。

技术员替张天天的水杯里续了水:我在巴子营已待了近二十年。说县领导蹲点,你是第一个真正蹲的。马书记既然能让你来,就没把你放在领导盘里考虑。这个我都能看到的事,你却想不到。好在洋芋耐旱,能浇两个水,就能包洋芋成熟。但起垄和浇水是保障。

张天天母亲把一条烟塞给技术员,技术员不要,她火了:这是犒劳你的,你的级别也够不上让县长行贿吧?我们家天天抽的只是一条几十块钱的烟,他还能抽得起。这条烟是马书记给的,你拿去抽。好歹帮帮我家天天。他不明白的事你懂。

技术员谢了,到地头去核对亩数了。

十一

看着半卷的洋芋苗叶子,张天天望望天,天沉稳得像巴子营的石头,没一丝愧疚。他摇晃着坐下。村委会主任领着四十多个民工来到窝棚前:“全是外村的,男的一天一百元,女的八十元,不管饭,一周就能起完垄。”

从桌上拿了一盒烟,村主任给男人们一人发了一支:“抽了县长的烟,好好干;女人们就望望县长过过眼瘾吧,这些县太爷,你们只能在电视上见见。”

张天天挥手打发人去干活。村主任泡了一杯水,笑笑:“不能叫本村的,巴子营人又懒又刁,外村的好管理。”

“一周能起完垄吗?”张天天的脑袋有点大。

“只要有钱,三天都行。”村主任吐掉喝进去的一片茶叶。

“一万元钱不是已经到位了吗?”

“这钱是到位了,要加快工期,还得加钱。再加五千元,三天就能干完。”

技术员撇撇嘴,撤掉了村主任面前的茶杯:“不要认为别人好糊弄!赶快去督工,三天完不成,按2%扣除工钱,完不好,按5%扣除。”

村主任离去后,张天天立起身,看看撒在地头的人群。太阳下来,地上蒸腾出一股热气。

“一周,能干完吗?”

“三四天就干完了。现今这世道,钱管人比人管人真的管用。”

“万亩呢!”

技术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张县长,你是实诚人,我就给你交个底吧,这万亩其实不足千亩。”

“他们敢这样糊弄马书记?”

“不是他们糊弄马书记,而是马书记高兴让他们糊弄。”

“开会定目标时,万亩洋芋基地是由马书记亲自拍板的。”

“这就不对了。你没注意,洋芋为何种植在大路两旁,这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具体亩数,哪个参观考察者会拿尺子去量?”

“千亩和万亩实际收入差额大,这怎么算?”

“数字是加出来的。张县长,你千不该万不该太过书生气来亲自蹲点,这步棋不好下。”

“我只想让农民实实在在增加点收入。”

技术员叹口气:“农民自己都不爱地了,别人能把他们拉到地里?你到巴子营各家各户去转转,守心种庄稼的还有几个人?”

张天天换了鞋,提了一只暖瓶和一摞纸杯去了地头。干活的都弓腰培土,起垄后的洋芋苗似乎精神了很多。

吆喝了一声,人们抬起头望望,依旧弓腰干活。张天天把感动握在手里,倒了水,端给一位年龄大的民工。民工接了放在一边:“我得抓紧干活,我干的是钱,喝一杯水的工夫要少挣两元钱呢!”

张天天提了水回到窝棚,母亲把一杯凉开水递到他手中:“把药吃了。眼不见心不烦。钱有人出,活有人干,我看啊,你从哪里来的仍回哪里去吧。这窝棚我守着。过了这茬,你还是调到外市,当个普通干部也行。这洋芋,要命呢!”

灌完一轮水,洋芋们疯狂地拔秧。张天天舒了一口气,他巡视在洋芋地头,洋芋秧很自如地舒开身子,向他抱之以微笑。他恍惚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株洋芋苗,顺风而长。

随之而来的一场透雨,让巴子营迷蒙在一片雨气之中。这场雨,把一春的活力都发挥了出来,噼里啪啦下个不停。窝棚有点漏雨,他挪挪床,望着一点一点的雨水往下滴,这些雨点始终不偏离方向,很快,地上就有了一个窝点,雨水滴进窝点中,又溅出来,周围湿了一小片。他感到睡意来临,便和衣躺在床上,母亲替他盖条毯子,坐在窝棚前,看密密的雨由了性子,发出很大的声响。

这场雨一停,张天天就被派到省委党校学习。他让母亲回城去,母亲把坚定拍到窝棚门上:这就是我的家。这茬洋芋不收,我哪儿也不去!

十二

张天天的母亲发现那位老妇人时,是一个清早。太阳像窝在被窝里的猫,一伸懒腰,云便有了色泽。她从地埂走过,裤脚湿了一片,露水们你追我赶出一个清亮的早晨,太阳一升,它们就完成了使命。洋芋叶肥厚,露水待的时间长一些,她弯腰抖了一下,几滴露水跃然落地,弄出一地清凉。那个老妇人低了腰,掐着洋芋叶子,她的手里已积了一把,洋芋叶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双手。

“她掐叶子是喂兔子呢,还是扯疯呢?”张天天的母亲赶到那个老妇人掐洋芋叶的地方。洋芋叶们很齐整地摆在地中,从掐叶的痕迹来看,掐口小心翼翼,如伺弄孩童般轻柔。她赶上前去,老妇人回身望了她一眼,上了田埂,田埂边停着一辆别克车。老妇人到车门前,司机开了门,等老妇人坐稳当后,开车走了。

黄昏时,老妇人又来了。发现有人窥视,她换了地方,依旧掐着洋芋偏秧。掐了一阵,她抬头望望天。暮霭四盖,夏日的凉风是舒服的凉风,她扯扯衣服,抖落最后一缕晚霞,没入了车中。

技术员来的那天,张天天的母亲拉了他,到老妇人掐秧的洋芋地查看。技术员瞅着揪掉的洋芋叶:“这是位行家,她掐的是偏秧,利于洋芋坐果。她也是个干净人,她把掐下的叶子全收走了。”

“她不是无事抽疯?”

“她不是位专家,就是行家。”

“为啥我一前去,她就急急地走了?”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就等她来,问个究竟。”

技术员陪张天天的母亲吃完饭,便坐着聊天。听到汽车声响,他提了草帽,走到老妇人所在的地块。老妇人抬头望了她一眼,笑笑。技术员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老妇人的眼中闪出慈爱的光泽,说你辛苦了。技术员想问问她的身份,张张嘴,把话咽了下去,也跟在老妇人后面掐起了偏秧。

“巴子营的人呢?这管理是大问题呢!”

“洋芋起垄都是花钱雇外村人干的,巴子营人在看热闹。”

“受益的是他们,他们不种,也该在管理上操操心吧?”

“我也不清楚,我的任务是配合张县长照管好他的母亲,这是镇领导交给我的任务。”

“你是技术员,管护洋芋是你的本职。”

技术员低了头,手一抖,扯断了一根洋芋秧。老妇人抓了一点土,按在秧的断口处:“别大意,这秧一断,少接一窝洋芋呢!”

掐了几个小时,天色暗下来,老妇人直直腰,向技术员道声谢谢,走了。技术员怔在地中,听张天天的妈叫了他一声,他回转身走向了窝棚。

“她是谁,想干啥?”

“我没问,也不敢问。”

“她是老虎?”

“她的身上有一种威严,压迫着人。”

“真是的。那她是专家了?”

“她很专业,比起她,我这个技术员有点羞愧。”

“她没问别的?”

“没有。她只管掐偏秧。”

“她有病?”

“可不敢胡说。她的眼里有慈爱,也有刀割一样的威势。”

十三

张天天的母亲到老妇人掐秧的地头时,司机赶过来挡住了她:“别打搅她干活,阿姨。”

她有点恼火,扯了司机的衣袖:“我只是去问问她是谁?想干什么?”

“她知道您是张县长的母亲。看,她干活时,连我也不得靠近。”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阿姨,您就别问了,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洋芋开花了,白色、蓝色一片一片展开,在高低不平的田块中错落出一种韵致。一股淡淡的臭味弥散,老妇人徜徉在花丛中,脸上的表情复杂出另一方世界。她摸摸洋芋叶,看似粗糙的叶面捏到手里很柔软。她掐了两朵花,一朵白的,一朵蓝的,捏在手指上转动。

“嫂子。”老妇人听到一声呼唤,抬起头来,张天天的母亲避开了她的眼睛。

“我揣摩了这么些日子,知道是你。”望着老妇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张天天的母亲哽咽出一种沧桑。

“多少年了啊——”她可着嗓子吼叫了一声。

打电话给张天天,张天天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天天,她这是软糟蹋人呢!夜里我一睡下,眼前就会闪出当年她和我在城门外见面的那一次。那时,我背着你,她背着马墨山。她剜我的那一眼,就像刀子。”

“妈,你搬回城去,等我学习结束,我就打报告。”

“我不搬。这茬洋芋不收,我不搬。我估摸着当年的事要出现,这次,大权在马墨山手中。”

“我看不至于,妈,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我一把老骨头了,马墨山要,只管拿去。洋芋开花了,有白的、蓝的。我呆在城里看啥呢?就是你说的那些外国洋芋,花开得和其他洋芋也一样呢!”

十四

老妇人再没出现,张天天的母亲心中空荡起来。她很多次想向技术员诉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天晴时,她戴了草帽,一个人在田埂上转悠,遇到她觉得顺眼的大洋芋秧,便俯下身子诉说一番。洋芋花歇了,顶上有了像玻璃球一样的小果子。捏到手中很有筋道,放到嘴里一咬,一种酸涩味弄得满嘴的不自在。她想这洋芋,也开花,也结果,供人吃的部分却在土中,上面结的果子只让人看。这是真正养命的东西。累了,她就坐在田埂上,看一只两只的飞鸟或掠过田野,或立在洋芋秧上。立在洋芋秧上的大多是麻雀,还有她叫不出名字的腹黄嘴红的小鸟。有时,有野鸡“呱呱呱”地掠过,发出很大的声响,冷不防吓她一跳。野兔、刺猬们偶尔钻出沟垄,望望她。有种像鸽子一样的鸟,不怕人,看她蹲在田埂,便飞立在田埂,望她,她一挥手便飞走,飞一阵又回来。有一种鸟,她叫不出名字,那种鸟的叫声很有节奏,紧叫前两声,把后一声拉长,听了几天,她听出那种鸟的叫声是:“张天——天”, “张天——天”……她笑了,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张天天。张天天正在上课,一看是母亲的电话,便出了教室。电话那头很久不出声,却传出了几声鸟叫。他问母亲在干什么,母亲笑着说:好玩得很,天天,这种鸟有灵性呢!它天天都在叫:“张天——天,张天——天。”

张天天哭笑不得:妈,我在上课呢!便压了电话。

张天——天,张天——天,这鸟,是好鸟。张天天的母亲对望鸟的技术员说。

十五

洋芋开挖的那天,落了几滴雨。从省委党校赶回的张天天闷坐在窝棚门前,旁边立着镇长、副镇长、巴子营村的支书和主任。一声一声的惊呼从地中传来,技术员手里托着两只洋芋,手梢往外斜出:“碗大的苹果盆大的洋芋,真见到了!”一过秤,众人都咧咧嘴。“县长蹲点,洋芋盆大。”村长拍拍手,向张天天讨烟抽。

挖洋芋的机器已到地头,签了合同的洋芋收购大户看到县、镇领导,退回车前,从后座中摸出几盒烟,侧着身子凑了过来。

“带现金来了吗?”副镇长接过一支烟。

“带了,洋芋过秤后现付。”

镇长向马墨山请示,卖了洋芋后的现金如何处理。马墨山口气严厉起来,他让镇长把电话给张天天。张天天接了,问马墨山是否到巴子营来看看,“利好的丰收。真的。”

马墨山笑了:“一个县长亲自蹲点半年的地方,如果不丰收,对不起我们的是土地和老天爷。”他让张天天组织人算笔账,除支付管护洋芋的人工外,再给阿姨发点辛苦费,那么大岁数了亲自陪儿子蹲点,值得政府大院领导的父母效仿。下余的,按实际亩数支付给巴子营的农民,不得以任何形式截留。

副镇长有点窝火,他咽口唾液:他们撂荒不种地,我们种了,并支付水费、化肥钱,起垄时还要花钱雇人。如果一味如此,乡镇干部的工作还咋做?再把余款分给他们,哪有这样的道理?干脆把镇政府解散算了!

镇长喝止了副镇长,让他去组织人挖洋芋,待收完洋芋后再定分配方案。

不管如何分配,马书记的基本原则不变,一定要把剩下的款项分发给巴子营人。张天天抱起一只大洋芋,掂掂,让母亲看。母亲摸摸洋芋,一滴泪下来:巴子营这地方,种草都能长出谷来,是不应该饿死人的,当年你爹理解执行政策真的是过头了。

机挖洋芋吸引了巴子营的不少留守人员,打工回来的人也立在田头。他们见惯了人挖牛犁的场面,看着机器波浪般翻开洋芋垄,洋芋孩童般跳到一边,他们便呼叫一声。碗大的洋芋一跳出,他们便抢几个后离去,放到家里后再来。村长看到张天天肃寒的脸,抽了几株洋芋秧,敲打众人。张天天喝止了他,让他组织人去拾洋芋。

村长摇摇头:他们不会白干的!

那咋办?

给他们付日工资,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镇长瞪了村长一眼:你马上去组织,啥德性!谁家不拾洋芋不给谁家分钱!

村长吆喝着去了,巴子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便跟在机器后面拾洋芋。

田头井然有序。

农民还得最基层的干部来管。张天天叹口气。

村长笑笑:以前组织修桥铺路,一声吆喝,家家出人,个个出力。现在,一听要出工,首先得问付多少钱。只有钱能拿住他们。

边装袋边过秤,地里狼藉一片,洋芋秧、坏了的洋芋任意抛置在地中。三天后,地中只有一些捡拾剩漏洋芋的老人在晃悠。张天天收拾了行李,把窝棚打扫一遍,叮嘱巴子营的村主任看护好窝棚。主任跳起来:县长,你还没有住够啊?张天天拍拍主任的肩,没有答言。

安置好母亲,张天天把一份请调报告交给了马墨山,马墨山笑笑,递给他一份文件。

“本来不准备这么快就交底,既然蹲点、到党校学习都打不开你的心结,只有提前向你交交底了。明天是周末,到我家里来,带上你母亲,我们两家吃一顿饭。”

回家告诉母亲,母亲的手抖起来:“吃断头饭?”

张天天拉住母亲:“好饭。”

十六

进门时,张天天的母亲看到马墨山的母亲,退出门去。马墨山的母亲笑着拉住了她,把她拽到沙发上坐下。

“头发白了,人倒精神了不少,巴子营的水土,养人。”

“唉,我家伟岸,当年做得过了,过了。”

“不谈过去了,反正两家都没落下好。倒是他们,碰上了好时代。”

张天天想阻止母亲说话,被马墨山挡住了:“让她们说去,几十年的心结,打开就舒服多了,要不然,她们这辈子一直都会在煎熬当中。”

做饭的是政府灶上的师傅。面对两大盆削了皮的洋芋,张天天有点不解,问马墨山唱哪出?

马墨山笑了:这些洋芋,都是你亲自蹲点管护出的巴子营的洋芋,今天我们要吃顿洋芋宴。

凉拌洋芋丝、香油洋芋丝、醋熘洋芋丝、洋芋烧小排、青椒洋芋丝、炒洋芋片、啤酒煮牛肉洋芋、炸洋芋、洋芋煎饼、西红柿洋芋汤、洋芋南瓜汤、洋芋搅团……一盆一盘的以洋芋为食材的菜肴,列布在桌上。

两家人默然而坐。马墨山端起酒杯,向两位老人敬酒:时代的账由时代去付。你看这洋芋,和什么搭配都会出味,并各有各的味道。就像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引进时金贵,种到巴子营的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还是和本地品种的味道一个样,人们分辨出它们的味道了吗?张县长,挖洋芋时挖下的那些外国种呢?

张天天一愣:让巴子营的村主任存着呢!

电视里正热播一部抗日剧,剧中的汉奸模样周正,日本人没来之前是一副面孔,日本人来之后又是一副面孔,日本人投降后又变了一副面孔。和以前歪戴帽子、穿对襟大褂、斜挎盒子枪的汉奸形成鲜明的对比。当一个汉奸被一泡牛粪滑倒时,马墨山的母亲笑了,张天天的母亲也笑了。

当汉奸对着鬼子哈腰、转身对百姓施威时,马墨山挟起了一块洋芋,放在了张天天的盘中,张天天不动声色地吃掉了那块洋芋。

“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吃洋芋做出的这么多的东西。”张天天的母亲和马墨山的母亲也碰了一杯酒。

“这顿饭吃完,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聚。老嫂子,赶快让天天把媳妇调过来,过几天舒心团圆的日子吧!”

张天天的母亲望望张天天,张天天笑笑,端起酒敬了马墨山的母亲一杯。

十七

年底,张天天就任巴城县委书记,马墨山调往省城。马墨山临行前,张天天特意到巴子营的村长家找个头大的洋芋。他问村长留下的爱德华国王、夏洛特、德西雷种子存到了哪里?村长一脸茫然:卖钱时,谁管中国的、外国的?那些东西都一样,装上袋子丢到秤上,过秤后就被拉走了,谁知道到了哪儿?明年卖洋芋种的仍把它们卖到巴子营,也说不定。

张天天想踢村长一脚,他抬起脚又放下。村长问:张书记的腿疼吗?

张天天让司机把那几个挑出来的洋芋装进纸袋中。心疼!便上车走了。

村长望不到张天天的车了,才回过神来:至于吗?为几个破洋芋?现在,莫说几只外国洋芋,就是几个外国人,也没啥稀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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