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情天恨海出丈夫

2016-05-25 05:54钟淑新
莫愁 2016年5期
关键词:易中天

□钟淑新



野夫情天恨海出丈夫

□钟淑新

从狷狂到快意

朋友都说野夫是个重情义的土家人。祖父靠背盐、酿酒攒下薄田,当上土家土司,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暴尸野外,被扔在天坑。随后大伯暴死,二伯流放,两位伯母一夜间用同一根绳索吊死在同一横梁。

野夫本名郑世平,1962年生于湖北恩施。野夫的父亲是一个煤矿的矿长,那段特殊时期,父亲被戴着高帽子游街,母亲在供销社做会计,靠微薄的收入供养一家老少,还要带着患上肺结核的野夫到县城里求医。古街静寂,不通电,夜里沿河的一座座土家族吊脚楼里点起油灯。野夫便在这种柔和的光线里,在外婆讲述《二十四孝》的晚上,度过动荡的童年。同龄的孩子在幼年野夫面前高喊“打倒地主儿子”,野夫往自己的玩具枪里塞满石灰,对着对方的眼睛狠狠一枪。母亲低声下气地四处道歉,父亲铁青着脸准备实施家法。野夫辩解说:“他喊口号侮辱我。”父亲默然,最终只说了一句:“去睡吧。”

在大学里,野夫成立“剥枣诗社”,开始了诗歌创作,此后几年他保持着“地下写作”的身份。23岁时,他成为湖北省青年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后经武汉大学中文系主任提点,野夫得以插班考入他心目中的圣殿——武汉大学中文系作家班。之后他组建了湖北省“后现代诗人沙龙”,结识了很多意气相投的兄弟。易中天就是野夫当时的老师,两人亦师亦友,诗酒同招。

后来,野夫的母亲因为一生诸多的坎坷,再也无法承受,留下遗书和关于家族自述的几十万字,投江自尽。野夫闻讯,带着无边的绝望与哀伤,只身去了武汉下游的阳逻镇码头租住。不能想象,那段时间是怎样痛彻肺腑,而物转星移,这又如何转化为他心头的一道隐痛的疤痕。

野夫干过许多职业,教师、教研员、党委宣传干事、警察、卷烟厂设备采购员、编辑等,还做过很多小生意,都赔得血本无归。他卖过衣服,印过名片,摆过书摊,后来又飘零北京打工,成为最早的民营书商之一。

34岁那年,野夫责编了第一本书稿《垮掉的一代》,读到金斯堡纪念他的母亲的长诗《祈祷》时,他在北京紫竹桥的月夜下大放悲声。十年后,他写了《江上的母亲》,作为迟到的祭文。没想到,不到五千字的挽歌,引起读者巨大共鸣。

作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民营书商,野夫是其中的佼佼者,既能立足于世,又结交了不少狂朋良伴。好友易中天把已经签约某出版社的书稿,即后来的《闲话中国人》交给野夫出版。不料印制粗糙,只售出几千本。第二年,野夫把版权交与另一名编辑,重新包装,成为当时的畅销书。易中天见他逐渐上了轨道,又把第二本畅销书授权给野夫,即《中国的男人和女人》。在野夫眼里,易中天是最重情重义的朋友。

当我们的文人艺术家都争做『圣洁天使』的时候,

野夫的文字却来扮演魔鬼,

发出凌厉的声和另类的光。

——章诒和

情天恨海出丈夫

锦绣十年,忽如云烟。野夫的朋友们倾向于把他描述成一个癫狂不羁、接近侠客的狂人。他也自认为是一个老混子,说自己厌烦中规中矩的人生,因为这个时代不少人活得很压抑。野夫结束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后,净身出户,去往云南大理,租赁民宅,以写作为生。他为什么不将书商干下去,因为他受不了向人催账的生活:“人到四十,还为一万块钱天天打电话,败坏人的心情。”

他把人家欠的一百多万元一笔勾掉,然后南下。野夫落脚在海拔两千多米的苍山上,四下没有村落,到暮晚时山黑云暗,一两盏灯更有凄清之感。有时夜里骤雨突来,“林涛如怒,滚滚若万马下山。村居阒寂似旷古墓园,唯听那山海之间狂泻而至的激愤,一如群猿啸哀,嫠妇夜哭。这样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销此九曲孤耿。”这样的夜里他开始写作。写失踪了十年,“不知暴尸在哪片月光下”的母亲,写二伯服刑29年后,“老得忘了自己的罪名,已失去了土地,也没有了房子,只好寄身于一个岩洞,放羊维持风烛残年直到死去”,写一生闭口不谈家事的父亲内心的功罪……一度热播的电视剧《父亲的战争》就是在这个时期里完成的。

2013年,野夫一口气出了十几本书,包括自传体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散文集《身边的江湖》和社会调查报告《大地呻吟》。为了“祭奠自己的青春和那个年代”,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后又拍成电影。

现实中,野夫的感情经历更有戏剧性。中学时,野夫曾暗恋一个女同学,写的情书被告发,交给老师公开。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银自杀。在获救后,野夫立下誓愿“要让她爱上自己,再抛弃她”。他读大学回乡后,与之接近,女孩逐渐恋慕于他,他却最终不忍心欺骗,向对方袒露实情,说“我不想报复你”。若干年后,再得知对方消息时,已入中年的女同学身染重病,野夫从北京请了国内顶尖的医生入山给她做手术。“结局不是很好,红颜薄命。”言及此,这个历经沧桑的男人一声长叹。因此,易中天曾经赠送野夫一幅嵌字联:巴山楚地多蛮野,恨海情天出丈夫。

野夫书中的人物,大多身世飘零。为何有这么多奇友,是因为他刻意访求,“从小的阅读经验让我觉得这世上总是存在一些独立特行之人,我特别醉心于魏晋风度,和这类人天生气味相投。”

还债和记史

聊及写作缘由,野夫直言:“一为还债,二为记史。每个在我少年时给过我养分的人,似乎都在夕阳中列队,向一个叫着彼岸的地方出发。此岸的悲苦伴随了他们一世,我没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们留在尘世今生,我能做的,就是用文字把他们记住,留下。尤其是我的父辈们,在世间留下的都是血泪斑斑的痕迹。”

写作的第二个初衷则是为了记录历史。“历史多数时候都是帝王将相史、政治史,是被篡改和遮蔽的宏大叙事。其实真正的历史,应该是万千平民的生活史,没有这样一些故事,我们根本无法窥见这个时代的来历。所以这样的写作,不仅仅是我私人的抒情回忆,也是对家国历史的一种检讨和审视。”除了还债和记史,文字也成为野夫借以反思、救赎自己的方式。

对于这种反思与救赎,台湾诗人杨渡评价说,野夫把自己的童年教育,自身的残酷本性,家世的离奇遭遇,都一一拿出来细细审视,看见人性的幽微,理性的渺茫,世间的无情,历史的残酷。他用鞭子打这世界,也鞭打自己的内心,并以此,指向这个时代里还未泯灭的良知。

有一次,野夫在北京字里行间书店演讲,讲完刚进休息室,朋友把一个陌生中年男人带进去见他。那人是个厅局级干部,握着他的手,说是专门跑来书店,而且站着听完他的演讲的,来见野夫只是想说声感谢,但一个词还没说出来就泣不成声。在朋友们的劝慰下,中年男子才断断续续地对野夫说,他俩是同类人,他的家世比野夫还惨,然后就不往下说了,道了个谢,擦完眼泪就走了。

与野夫交流的还有持不同意见者。他刚上微博那一阵子,有人整天追着他骂,他就回了几句话。他说:“小弟,要学会倾听,学会辩明,不要骂人,你也是父生母养的,你觉得我说的不对的地方,可以跟我讨论。”类似这样的回应有几回,那人就慢慢地不出现在他的评论里了。2015年的一天,野夫起床后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信人是当年那个追着他骂的年轻人。年轻人说:野夫老师,经过这一两年我对社会的观察,也包括家庭给我的教育,我才发现你们是对的,我为我过去的愚蠢、无知和对你的侮辱,向你诚恳地道歉。野夫很高兴,把这条短信粘贴到微博上。

几十年下来,野夫改变了不少,但有两样习惯一直未改:一是饮酒,现在的他依旧每天至少喝三两酒,自酌自饮,不需菜,只干喝;另一个则是写作。他说这两样是自己纾解苦痛的方式。前者是将苦痛吞咽下肚,后者是将苦痛以酝酿好的方式倾诉出来。

对自己的人生,野夫总结道:“不富不贵,自由自在。自我流放在自己的国度,浪子一样地穿州过府。无求于时代,无愧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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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钟健12497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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