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在异乡(连载三)

2016-05-30 10:48乔书田
音乐生活 2016年9期
关键词:音乐系

乔书田

一场欢喜一场悲

城关区的公审大会开过以后,全县人民的斗争热情高涨起来了,耪青们连说话走路都有了精神头。为了适应迅速发展的新形势,县委决定把机关干部分成几个工作队,分别到各区、村去,发动群众,组建农会,搞减租减息;组织农民武装,开展剿匪反霸斗争。

麦新是出了名的急性子。县委会刚结束,他就把小行李卷儿打起来了,还换上了一身耪青穿的灰布裤褂,戴上县委刚发下来的毡帽头,好像就要出发似的。

在开鲁女校任音乐教员的程迈,上完音乐课回到宿舍,看到麦新这身打扮,土不土洋不洋的,觉得好笑又好气。

“你这是要上哪儿啊?”

“带工作队去小街基。”

“县委决定了吗?”

“还没最后定。”

“还没定就把行李打起来千嘛?”

“提前做好准备嘛?”

“县委决定了,再做准备不行吗?”程迈上下打量着他的穿戴.问,“下去工作就一定要穿耪青的衣服吗?还戴上毡帽头,你这个样子……像耪青吗?”

“深入群众,就应该像个群众的样子。”

“这又不是演戏,像不像群众,不在穿戴上,要真把群众放在心上,为群众办事才行。”说完.她转身走了。

程迈说的没错,深入群众,下基层工作,确实不在穿戴上,要真正把群众放在心上,为群众办事才行。麦新不知道这一点吗?他当然知道。那程迈为什么还要批评他呢?显然,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从表面上看,她是在批评麦新的穿戴,实际上,她是对麦新那老也改不掉的急性子、做事总是过于偏激的作风表示不满。两个人为此分歧已久。

程迈出生于1922年,比麦新小8岁。她出生在河南省西华县一个进步知识分子家庭。父亲王拱璧早年参加同盟会,曾全力投身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

1917年,在赴日研究生考试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东京早稻田大学研究生院,攻读社会教育和社会科学。当时,在日的中国留学生有三千多人,王拱璧被选为“中国留学生总会”干事,河南分会会长。在日期间,他参观了东京的“靖国神社”展览馆,看到日本侵略者在侵华期间,掠夺的大批中国文物,义愤填膺。不顾日方管理人员阻挠,先后五次进馆,把390多件珍贵文物一一记录下来,写成《东游挥汗录》,揭露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他在东京组织中国留学生上街游行。声援国内的学生运动。他还给天皇写信,要求他退位。因此,被日本政府驱逐出境。

回到河南家乡后。他不慕升官发财,不图清闲安逸,改造旧私塾,创办新学堂,传播农村、农民、农业方面的知识。他倡导新风。教育农民破除迷信,剪辫放足。家乡的变化,在国内外引起广泛关注,参观者络绎不绝。

1922年,王拱璧担任了西华县教育局局长,并被聘为河南大学教授,主讲“农村教育”和“农村社会学”。当时,这是一门冷学科,其他大学很少涉及。他的讲课,受到普遍欢迎。由于他是早期国民党党员,对内主张与共产党合作,对外主张积极抗日。他在自己创办的学校里,聘请一些共产党人担任副校长、教务长等职,引起了国民党的怀疑,认为他有反“三民主义”倾向,受到排挤,后被河南大学解聘。

王拱璧不仅是一位教育家,而且是一位出色的音乐爱好者。1937年抗战爆发时,他已年近半百,不能身先士卒。于是,就在后方宣传抗战,先后谱写了《抗敌》、《杀敌先锋》、《奋起战斗》等多首抗战歌曲,自刻自印,四处散发。他的小女儿王君阑受到他影响,从小喜欢音乐,喜欢唱歌。1937年11月,只有15岁的王君阑,被他送往“河南省抗战动员委员会”组织的一个“妇女战地服务团”受训。在这里,一个叫刘嘉模的共产党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在刘嘉模影响下,她向往革命,并在其帮助下,经“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安排,投奔了革命圣地延安。

在延安,王君阑先入“陕北公学”学习,经组织建议,改名叫吴忱。三个月后,转入“抗日军政大学”,改名米兰。1938年9月,年仅16岁王君阑,经桑柯同志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后,进党校学习,改名程迈。后来,根据她的特长,转入“鲁艺”音乐系第四期学习。与她同期的同学有:徐徐、张鲁、李尼、苏林、俞平、加洛、达尼、史次欧、关立人、石风、杜粹远、黄准、李群、易岚、孟于、严庄、曹兰等三十多人。

从程迈的经历中,不难看出,她虽然年纪不大。可是个“老”延安、“老”革命,而且出身于一个进步知识分子家庭。

麦新,1940年底到延安。进“鲁艺”音乐系任党支部书记。当时,程迈是音乐系党支部委员。麦新经常邀她来谈话,了解四期女学员的学习情况和思想状况。在频繁接触中,麦新觉得,程迈是个思想进步、工作积极、性格开朗、生活作风朴实的好学生,于是,产生了好感。1941年底,他向程迈正式提出了进一步确定两人关系的要求。程迈反复考虑后,觉得麦新是从事文化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但又没有一般文化工作者的那些旧习气。他生活简朴,待人诚恳,政治上又比较成熟,与他相处,对自己会有很大帮助,于是,答应了。

1942年11月7日,是苏联十月革命节纪念日,“鲁艺”大礼堂里,举行丰富多彩的文艺晚会和舞会。院领导及各系负责人周扬、宋侃夫、何其芳、张庚、吕骥等都来了,大家一起欢度节日。

就在舞会结束时,俱乐部主任大声宣布说:“音乐系的同志们请留一下,还有一个更精彩的节目没有表演呢!”

大家感到奇怪,互相交头接耳,“还有什么更精彩的节目没有表演呢?”

俱乐部主任神秘兮兮地宣布:“下一个节目:闹——洞——房!”

“闹洞房?闹谁的洞房?”

“麦新和程迈结婚了!”

顿时,掌声、欢笑声响成一片。大家把新郎、新娘团团围了起来,簇拥着他们走出了大礼堂,向着山坡上那排大窑洞旁边最小的小窑洞(新房)涌去。为舞会伴奏的小乐队又重新吹打起来,张鲁还用小喇叭吹起了欢快的《小开门》。

窑洞虽小,布置一新,原来那一堆堆杂乱无章的书籍、笔记本,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一个用木板定制的小桌案上,一条旧棉被拆洗得干干净净,又增添了一条新的,窗户也用新棉纸糊过了。桌案上还摆放着院部送来的红枣、沙果和面片加盐炒制的土饼干。窗台上,一个铁罐头盒里,插着从山上采撷来的黄、紫两色的野菊花,给新房增添了不少喜气。

窑洞实在太小,许多人只能站在甬道里。这时,马可用他那男高音大嗓门儿喊道:“我们不搞拜天地,可这是终身大事,总得搞个仪式吧?”

“对!”俱乐部主任早有准备,“大家听我的,下面进行第一项:新郎新娘互相鞠躬、行握手礼!”

这一项进行得很顺利。新郎新娘不仅互相鞠躬,行了握手礼,还给大家敬了礼。

接着,俱乐部主任宣布:“下面进行第二项,新郎新娘报告恋爱经过!”

这下可难住了。平时活泼开朗的程迈,变得扭扭妮妮张不开嘴。麦新更是严肃的面颊上,布满了尴尬。系主任吕骥看到这情景,做起了和事佬:

“我看这项就留着以后再补吧。”

“不行!”马可说,“他们不说,我们就不散!”

“对!他们不说,我们不散!哈……”

无奈,程迈只好红着脸说:“我们都是音乐部的嘛,现在改叫‘系了。不过,他是老师,我是学生……”

张鲁不紧不慢地说:“这些我们都知道,说我们不知道的。”

“对!”大家异口同声地赞同。“说我们不知道的,说恋爱经过!”

程迈推推麦新:“你说吧。”

“不行!我们要小迈说!”大家盯住了程迈,“对!要小迈说!”

程迈没有办法,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去年,排练《纺织工人歌》……是他作曲嘛,我问他,这歌怎么唱好,他非常耐心地教我,这样就……”

关键地方又卡住了。

“就什么?”

“对,说呀!就什么?”大家开心地起哄。

吕骥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又按捺不住了:“反正就那么两、三个字儿,说出来算了。”

程迈腾地一下子脸红了。可是,系主任说话了。只好无奈地轻声道:“就……爱上了。”

“就什么?声太小,没听见!”

“对!声音太小!没听见!”

这时,麦新“忍无可忍”了,大声补充道:“就爱上了!!”

“哈……”欢笑声差点儿没把窑洞掀翻。

洞房,一直闹到后半夜。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1943年初,延安开展“审千运动”。各单位都成立了“审千领导小组”。音乐系的“审千领导小组”组长是吕骥,副组长是麦新。然而,主要工作都由麦新负责。音乐系还成立了“帮教小组”,对那些审查中出现问题的人,进行帮教。程迈任“帮教小组”组长。

运动伊始,中央要求,每个人都要撰写一份“思想自传”和家庭出身情况,上报组织。程迈抱着对党忠诚的态度,如实撰写了1937年她在国民党“战时服务团”受训时,参加过一个组织。因年纪小,仅15岁,印象不深。所以,这个组织叫什么名字,记不起来了。没想到,这件事受到麦新的怀疑。他怀疑程迈参加的是“三青团”。

在撰写家庭状况时,她写了父亲是早期国民党党员,曾任西华县教育局长,并被聘为河南大学教授。结果,忠而获罪。审干过程中,麦新不断地问她:“你1937年参加的到底是不是‘三青团?”

程迈一再表示:“不是‘三青团!那里边还有共产党员活动。”

“这可能吗?”麦新态度有些生硬。

“这不是‘可能,是事实。”程迈毫不退让。

其实,麦新应该知道,在国共合作期间,共产党与国民党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937年,他曾参加过的那个“战地服务队”,就是到国民党第八集团军、即张发奎任司令员的队伍中做宣传工作的。他就是在这个“战地服务队”中入的党。然而,事情往往是此一时,彼一时。此时,他就不相信程迈说的话,他就怀疑程迈参加的是“三青团”。他还错误地判断,程迈的父亲既然是国民党党员,又是西华县的教育局长,很可能是国民党的CC派。

审干运动在“鲁艺”音乐系出现了严重的左倾倾向。这时,具体领导延安审干运动的康生,又来了个火上浇油。他在一次动员会上讲话说:“国民党企图搞垮我们的党,在河南、贵州、广西等省的地下党,都不是真正的共产党,是国民党搞的‘红旗党,所以,运动还要加温,绝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各级领导运动的同志,都要检查自己的右倾思想。”

听了康生的讲话,麦新觉得自己“本来已经‘左了”的思想,还是有些右倾,应该更加深入地搞好清查工作。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要一查到底,搞个水落石出。结果,使许多同志被怀疑,被隔离,甚至被关押。安波、马可、杜矢甲等许多人受到迫害。程迈“帮教小组”组长的工作也改由其他人担任。

很快,中央发现了扩大化的倾向,颁布了甄别工作的“九条指示”。“鲁艺”的甄别工作开始了。一大堆需要甄别的材料积压在麦新的案头。他重新翻阅这些材料,发现,许多材料都是“假设”、“推断”和“怀疑”,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许多人就是根据这些“假设”、“推断”和“疑问”,被隔离,被审查,被关押。有人不堪忍受这种屈辱,含冤死去。

望着这些材料,一种愧疚、自责、不置可否的情绪涌上心头。根据中央的指示,他开始找受到伤害的同志谈心,向他们承认错误,赔礼道歉。每天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眼睛熬红了。人也消瘦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程迈临产,麦新没能送她进医院。医院传来消息,说程迈难产,他也没有到医院去看望。一个月后,程迈带着小女儿回到了那个阴冷潮湿的小窑洞.麦新也没来看看。这一切使她十分伤心。

甄别工作到了尾声,许多同志都有了结论,恢复了工作,可麦新一直没有找程迈谈话。她找到了他,问:“我的事情有没有结论?”

他说:“你又没有立案审查,要什么结论?”

“那我参加的是不是‘三青团呢?”

“吕骥同志说,你参加那个组织时,‘三青团还没成立呢。”

“那你为什么怀疑我参加的是‘三青团?为什么?”

麦新低头不语。

“我爸爸是不是CC呢?”

麦新仍然低头不语。

受到自己最亲近的人的怀疑和不信任,是让一个人倍感痛苦和难过的事。程迈伤心地哭了……她决心不再和政治上不信任自己、生活上不关心自己的人继续生活下去。

1944年夏,活泼可爱的小女儿,突发肺炎夭折。1945年离开延安赴东北前,她向麦新提出了离婚的要求。麦新既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态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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