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小说中的空间类型与身份状态

2016-05-30 03:02杨晓青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3期
关键词:存在身份空间

摘 要: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描写的是占领时期普通人的生存境遇,作品中的人物多为身份缺失的人,对身份问题的关注凸显莫迪亚诺对现代社会人类生存困境的反思。空间是莫迪亚诺小说中一个独特的内质,笔者尝试将莫迪亚诺作品中的身份与空间两大要素结合,分析不同类型的空间中人物身份的存在状态。

关键词:身份 空间 存在

空间是与时间紧密相连的一个要素,包括性别空间、语言空间、地理空间等。本文所关注的空间多为地理空间,是指人物活动的场所、地点,这种实体空间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人物的内心体验。莫迪亚诺笔下的故事多发生在城市空间中,城市中的街道、建筑物等在文中频繁出现,城市是记忆的载体,对于城市空间的探析有助于我们把握莫迪亚诺小说中身份在城市空间中的呈现状态、城市空间的变迁与记忆的关联,以及它们如何对身份产生影响。

身份是什么?“身份是由一系列的自我观点组成,这些自我观点是在特定的群体或角色中,通过自我归类或认同基础上形成的。”[1]身份中囊括自我意识,身份是自我的外在标签,而自我是身份的内在核心。身份的要素包括籍贯、姓名、职业等,是个体身份的外在标签。身份标签——身份——自我,形成了逐层递进的内在关联。探究个体的身份标识可以明晰个人的身份,而对个人身份的厘清则有助于理解深层的自我。莫迪亚诺对身份问题的关注其实是对个体自我存在的关注。本文对不同空间类型划分主要是依据人物活动的场所,即文本中呈现出的不同地理环境来分类,小说中的城市空间分为以下几个类型:隐私空间——家;公共空间——咖啡馆;都市空间——巴黎。

一、隐秘空间与身份困惑

家是每个人的心灵归宿,然而在莫迪亚诺笔下,家却成为故事人物想要不断逃离的场所,家庭关爱的缺失、家庭成员的不完整使人物对自我的身份产生最初的怀疑,“我”究竟是谁?这种对于自我身份的最初疑惑动摇了个体身份的稳定性状态。《青春咖啡馆》中露姬出生在索洛涅的一个村子里,但母亲年轻时就带着她来到巴黎,此后母女二人再也没有回到索洛涅,露姬的母亲说“我们已经没有屋架了……”[2]索洛涅不仅是母女二人最初的生存场所,同时也代表着两个人的最初身份,离开索洛涅隐喻着与她们最初身份的割裂。她们在巴黎租房子住,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身份标识。露姬对于自我身份的怀疑是与她父爱的缺失不可分割的,露姬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种生理父亲的缺位不仅造成了情感纽带的断裂,同时也产生了对自我身份的困惑。此外,露姬的母亲为了谋生而在红磨坊当酒吧招待,对于母亲这样的身份,露姬心理上是难以接受的。文中露姬向其他人介绍自己的母亲为会计师,自己为学习东方语言的大学生。露姬的自尊心促使她撒谎,但这层谎言的背后暗示了她对自我及母亲身份的美好设想,这种重构的新身份是建立在抛弃旧身份的基础上。露姬产生了对自我身份的疑惑,而母亲每天忙于工作,根本不与露姬交流情感,这种冷漠的母女关系更让露姬产生如同孤儿般的无助感,家对于露姬而言缺少情感的归属感,更加剧了她对自我身份的厌恶。这些注定了露姬的逃离是必然的行为,她在一次次的探寻中寻找身份的多种可能性。

露姬的再一次逃离是在婚姻中寻找身份和生存的意义。露姬和她的丈夫有一个家,但是家中冷清且装置简单。家中的环境暗示了露姬的丈夫是一个机械冷漠的人,他选择和露姬结婚只是由于露姬长得秀丽,婚后也缺乏对妻子的关爱,露姬认为真正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她没能在和丈夫共同的家中找到自我赖以依托的归宿。“雅克林娜·舒罗”这一舒罗的妻子的身份并不能满足露姬想要寻找的真实身份,她在离开丈夫后毅然抛弃了这一姓名,用回了自己的原名“雅克林娜德朗克”。真正的生活应该是实现个人的多种可能性,因此露姬要寻找真正的自己,在家、咖啡馆、酒吧等一个个空间中探寻真正的自我。

露姬是莫迪亚诺作品中许多人物的缩影,无论是《地平线》中逃离父母的博斯曼斯,还是《陌路人》中远离家庭的女孩,亦或是《夜半撞车》中父子关系冷漠的青年,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着在经历父亲或母亲等家庭成员的缺失后带来的身份困惑,都在心理上不同程度体验着缺少父母关怀的孤儿感,难以将家庭当作心灵的归宿更难以借家庭空间构建自我身份。远离家庭的他们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游荡,流连于一个个咖啡馆、酒吧、饭馆,在不同的旅馆住宿,但是他们的灵魂却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安放。

二、公共空间与身份虚构

莫迪亚诺作品中的公共空间多为咖啡馆、酒吧,正是由于公共空间的存在才让无数的偶遇和相逢成为可能。《青春咖啡馆》中故事大多发生在孔岱咖啡馆,每个人来到这里的理由不同:避难、逃离、挥霍青春。孔岱咖啡馆已经成为诺亚方舟,之所以能够吸引这些青年男女,就在于人们能在此获得某种心灵慰藉。在咖啡馆中每个人都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极力忘记自己的过去,大学生、露姬、侦探、罗兰都用化名的假身份与他人交往,被命名为“露姬”后的雅克林娜仿佛脱胎换骨,而她的真名早已不为人所知,与之一同被埋葬的是不堪回首的过去。这种虚构的假身份带给人物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安全感——不必担心被他人摸清自己的底细。

在这些公共空间中个人的真实身份难以辨识,同时也因为人与人彼此之间的小心翼翼界限,有限度地了解而又不触及对方的隐私,彼此对于对方的不真实身份心知肚明而从不戳穿,从而让使用虚假身份成为可能。露姬在离开丈夫后经常来孔岱咖啡馆,这片具有磁力的小空间吸引了露姬,她总是混在人群中默默不语,极力抹消自己的存在。新的身份带来了新的生活体验,但建立在假身份基础上的生活如同流沙般充满不稳定性。公共空间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短暂且脆弱,消失是常态。“那些人在某一天消失了,人们才发现对他们一无所知,连他们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3]他们曾经存在过,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他们的存在,就连唯一残存在人们脑海中的名字也是假的,谜一般的身份下被遮掩的真实个体,而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们是谁,个体的存在如同影子般悄然而逝不留任何痕迹。

三、都市空间与身份迷失

莫迪亚诺笔下的空间多为巴黎等大城市,巴黎不仅承载了最美好的人生回忆,还见证着种种难堪的过往。而今它已逐渐衰老,那些曾经鲜亮的回忆早已渐渐消失在时光中。莫迪亚诺用手中的笔力图还原一个曾经的巴黎。但是他笔下的巴黎更像是充满立体感的三维空间,不同的街区、路口、大厦、门牌号在文中若隐若现,充满纵深感的空间极易让人在其中迷失方向。高楼林立的大厦和纵横交错的街道营造出的空间想象感和文中不断出现的“地图”意象带来的视觉平面感互相交错成为一个立体形象的三维空间巴黎。巴黎具有它自身独特的元素,如环状的街区划分、灯火辉煌的酒吧、浪漫忧伤的爵士乐。巴黎的独特更在于生活在巴黎的人们与其难以割裂的情感纽带,1968年五月风暴中学生关于争取权利的街道游行示威不仅是一次精神上的“寻父”,同时也作为独特的历史记忆融化在巴黎空间中。对自我身份的质疑与追问,对个体存在状态的反思在莫迪亚诺小说中呈现出立体纵深的空间与渺小卑微的个体之间的鲜明反差。“他们还没有单独的生活,而是同楼房的门脸儿和人行道融为一体。”[4]《一度青春》里的路易和奥迪儿在这个偌大的城市空间中被高楼、街道吞没消融,丧失了自我的主体性,他们就像瞬间消失的气泡,凸显出人物存在的悲怆性和凄凉感。

户口本中有一栏即为家庭住址,然而小说中的大部分人是没有家庭的,没有固定的住址,他们如同浮萍般在城市间飘荡并常常变换住址,个人的身份处于不稳定状态,总是处于行走之中。这也是莫迪亚诺小说中的人物如同影子般难以确定的原因之一。人物行走在白天也游荡在黑夜,游走于都市中心也逃遁于郊区。行走在路上,行走于寻觅,行走于未知。这些没有根基的到处游荡的幽灵,唯一能把他们存在的片刻痕迹记录下来的是曾经生活过的、待过的场所。但是偌大的城市空间中个人是如此渺小卑微,人物在城市空间中行走但极易迷失于其中。巴黎的环状分布街区如同彼此隔绝的区域。《地平线》中的博斯曼斯产生心理上的错觉,即一个街区就是一个独立的王国,忘却过去的最有效办法就是到另一个街区以一个新的姓名新的身份开启新的生活,于是人物总是处于行走之中,不停地在街区之间游荡。然而呈同心圆状的环形街区分布,寓意人物即使不断逃离,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回到了最初逃离的地方。身份的探寻亦是如此,迷失在对自我身份的困惑中,不断改变更名换姓以求探寻多重身份的可能,最终结果是永远丧失了自己的身份。《暗店街》中居依对自我身份的寻找如果用一个个地点来贯穿大致为餐馆——酒吧——事务所——中学——山区别墅——岛屿,自我身份迷失在支离破碎的空间中。居依想借对空间的探寻去寻找自我身份的种种细节,但散落的细节只能拼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影子,真实的居依早已遗失在空间的碎片中。文章结尾居依要去罗马暗店街2号寻找自己的身份,显而易见是徒劳的。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相似的街道楼房使城市中的空间难以辨认,人物通过记忆门牌号码来标明自己的存在印记,“他决不会忘记那些大楼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码。这是他跟大城市的冷漠和千篇一律斗争的方法,可能也是跟游移不定的生活斗争的方法。”[5]这也是跟不确定的身份抗争的手段,然而大楼不断重建、门牌号码也在不断修改,没有永恒固定的存在。凭借门牌号码标明存在的努力是失败的,无论是家、旅馆还是咖啡馆、酒吧抑或是楼房街道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损或消失,没有永恒的固定空间存在。即使是幸存的个别建筑,亦难寻旧日的痕迹。与岁月流逝相伴消失的还包括岁月难再的凄凉心境。《往事如烟》中让的自问“难道景物依然如故吗?譬如有一天晚上,我同罗克洛瓦一起徒步穿过的这个转盘,是否就是原先的那一个?”[6]这种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人生哲学,更体现出对时光流逝的感伤无奈,即使这些建筑物依然存在,但已无法回到过去。空间的不稳定使记忆没有一个可靠恒久的载体,从而使身份的认知缺乏稳定的依托,身份的寻找也必然陷入僵局。

四、身份迷失与个体逃离

中立区指不偏向任何一方,保持独立的地区。莫迪亚诺的小说中多次出现中立区,《夜巡》中的中立区是指无战争硝烟的中立国瑞士,随后中立区的含义在文中不断具体化,《八月的星期天》中的公园,《青春咖啡馆》中的远离市中心的街区。从中立国——公园——旅馆,空间的缩小象征着人物内部心理空间的缩小,他们在一次次探寻不同种类的空间后最终只能缩回到自己的内部世界。人物对中立区有种偏爱情结,也许因为中立区与他们的身份一样具有模糊性。中立区没有明确的定义,它是人们内心对某些遥远且从未涉足的地区的感知。罗兰对中立区的描述是“在巴黎是有些中间地区、一些无人地带的,那里处在一切的边缘,处于中转过境甚或悬而未决状态。在那里能享受到一定的豁免权。”[7]这种无人监管的中间地带显然是不存在的,但是它从未被罗兰涉足,心理上的遥远和视觉上的陌生造成这些地点是新奇的、充满人生任何可能性的错觉。因而露姬和罗兰常常漫步在午夜巴黎的这些中间地带,享受着逃离的快感和游荡的沉醉。中立区这些实体的空间已经逐渐转为个体心理空间,伴随着理智的渐渐清醒,他们意识到真正的中立区其实是不存在的,褪去了新鲜感之后产生了清醒的绝望,于是他们只能迅速寻找下一个中立区。在任何地方都未能找到归属感的露姬注定无法长久游荡在中立区,无数次的逃离是对生活信心的丧失,因而她选择跳楼自杀,让年轻绚烂的生命戛然而止。

五、身份确认与固定点

家、咖啡馆、街道,人物在不同的城市空间中来回游走,却从未在任何一个空间真正安放自己的内心,抓住他们存在的痕迹。《青春咖啡馆》中保龄为了能留住自身存在的痕迹,创立了固定点理论,包括人物、时间、地点三个要素。固定点把一个人存在的片刻瞬间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是个体曾经存在过的证明。然而一个人的一生中存在许许多多的固定点,十四点钟的露姬我们能确认她在哪里,下个瞬间能确认她的存在吗?以时间为基本要素的固定点有千千万万个,有许多固定点散落在时间长河之中被人遗忘,某几个固定点难以勾勒出个体完整的人生主线。试图以时间来确认不断变动的个体,这种途径本身就是徒劳的。逃离的个体、数不清的日期、不断变动的地点,这使得个体身份的确认困难重重,呈现出人类丧失存在感的生存状态。

露姬的人生如同莫迪亚诺在《暗店街》中对“海滩人”的描述,每个人的存在如同沙滩上的脚印瞬间被冲洗掉,生存即虚无。莫迪亚诺对个体主体性丧失的揭示是人们精神世界危机的体现,也与法国动荡不安的局势以及莫迪亚诺自身的身份困惑有关。莫迪亚诺笔下的身份与个体存在紧密关联,个体存在需要借助身份这一外在标签来证明,在某种程度上凸显了生存的荒诞性。我存在,但我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我存在,但其实我并不存在。

六、结语

莫迪亚诺自述“我一想到什么人,就必须把他放在一个地方,一条街,一栋房子里,地名能让人想起许多事情。”这也是莫迪亚诺小说中充满不同类型空间的原因。人物在家庭、咖啡馆、街区空间的游走经历了身份的困惑——身份的虚构——身份的迷失的渐变过程,此外,空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发生改变,身份的寻找难以真正实现。而借虚构中立区空间来逃避身份缺失的恐慌感是人物在无力抵挡被吞噬下的行为,即使是选择固定存在痕迹的方位标也只能确认个体的短暂存在,在时间的洪流下,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瞬间消失的气泡。这不仅是莫迪亚诺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悲哀感受,也是每个个体生存现状的真实写照。

(基金项目:本文为宁夏大学2015年研究生创新项目“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小说创作论”,项目编号[GIP 2015063]。)

注释:

[1]吴小勇,黄希庭,毕重增,苟娜:《身份及其相关研究进展》,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第9页。

[2]金龙格译,[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1页,33页。

[3]金龙格译,[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3页。

[4]李玉民译,[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一度青春》,桂林: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128页。

[5]徐和瑾译,[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地平线》,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7页。

[6]陈筱卿译,[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往事如烟》,桂林: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页。

[7]金龙格译,[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5页。

参考文献:

[1]柳鸣九.二十世纪文学中的荒诞[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

[2]曾艳兵.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3]周婷.莫迪亚诺的新寓言小说《夜巡》:现实与臆想的结合[J].法国研究,2010,(11).

[4]杨冬.莫迪亚诺小说中的“身份遗失”[J].福建省外国语文学会2012年会论文集,2012,(12).

(杨晓青 宁夏银川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 75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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