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行记

西木

1

龙川江边，这是一条熟悉而陌生的路，上班，逆水而上，下班，顺水而回。三年时光很快走过，之前她总是疲惫地赶路，家的那端有最重的牵念，她需要小跑着生活。

龙川江水时而满河，时而空盈，作为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它不得不适应被人们硬生生拦腰斩断的痛楚，现代人太过聪明，他们惯常于干不由分说连根拔起的事情，河水的盛或亏，不再跟河流有关。

终于寻得一段可以用脚步来丈量大地的时光。

她秉持初心，依河而行。

2

每次路过那棵长在房子中间的树，她都会驻足。房子不大，是一幢白墙黄顶的两层小屋，屋子四面留窗，她能大致看清屋内的摆设，屋子外面是一个网球场，屋子大概是管理员的办公室。屋子中间一棵大树蓬勃生长，可以说大树就是屋中最重要的建筑，也许，是设计师为了养护这棵大树，建盖了这座屋子。那些愿意为一棵大树修改图纸，甚至让大树成为一座村庄、一条道路、一幢建筑的主角的设计师，一定有着最为温暖的心房。她曾经住过一家大厅里栽种着一棵苍天大树的酒店，服务员说，还没有这座城市的时候，大树便长在这里。老板建盖酒店的时候，特意交待工人养护好大树。有一年，大树出现枯败之象，老板请人为它打了吊针，如今它越活越精神了。

活上了一定年纪的物件，必有灵魂。你善待它，它定也感恩你。酒店生意兴隆，大概也有树精守护的功劳。大树长得心无旁骛，她是真心喜欢。就像曾经爱过她的人，以及她爱过的人。

3

说来有趣，有一天她葬过落叶。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棵红叶。同事们走路就是走路，她们紧盯目标极速前行，像秋风卷过落叶。她从来不与她们同行，一个人走得快，两个人走得远，她却不同，她总是不断的走走停停，看一块彝族韵味的招牌，追一只长相奇特的蝴蝶，或者，买一个看起来滚烫的包子，也许，它吃起来味道并非上乘。

邂逅红叶已近两月，很多次，她想采摘几片叶子做成书签，她没有很多朋友，却有很多书，床上、沙发上、桌上总是书满为患。被书烦不胜烦的时候，她宁愿与书为敌。但是她始终未曾舍得采摘红叶。鲜活的叶子离开树身，等于跳动的心脏剥离人体，都是程度相似的死亡。

那夜暴雨，次日路过，见一地红叶，悲从心来，想起父亲的离世，她站在殡仪馆角落昏倒过去，忽然泪如雨下。

她拿出包里随身携带的军刀，一下一下，就着树根挖了一个坑，葬了落叶，路人奇怪地看她，她并不在意，从来就是活得自我的女子。谁，没有过肝肠寸断的片刻。

很快，她便忘了这件事情。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挂在包上的伞不见了。她对紫外线过敏，伞是她随身相伴的第二层皮肤。她原路折返，寻寻觅觅，竟在那棵树旁寻到。不知是树收留了伞，还是伞自己找到了树。就像一日，她去婚宴做客的时候，新娘念念不忘她，说曾在公交车上邂逅，着棉布长裙，化淡妆，气质卓然，惊艳了同车的同学。她怀疑那并不是她，上班的时候，她永远穿着职业裙子，棉布长裙只是她的家居服。

寂寞有一张脸。人亦然。

生命长河里，有太多的东西，过了就过了，再无回头，再无邂逅，再无捡拾。

4

孤独绝望的人，该多到河边走走。

河边太多满绿，挤挤匝匝的，深绿、浅绿、墨绿、暗绿、翠绿……那么多的绿意争艳，全是生命的新生。不要转目，不要动心，就那样盯着，渐渐一切便会豁然开朗，如禅。

河边从来不缺少行人，也不缺少狗，花开得少的地方，狗比花多。对狗，虽不擅长饲养，却是喜欢的。有一处广场，放置着一块带磁性的象棋棋盘，她曾坐在一角静思，一个淘气小儿，两三岁的模样，也坐在她对面，像模像样地陪她对弈，每每想起，十分开怀。

她去过很多地方，走过很多路，却从来没有细心留意过脚下的土地。她明白，都是她的错。

5

河边，树、桥、栏、房，都挂缀着彩灯。夜晚，电源闸刀放下那刻，刹时五彩斑斓。她总是远离多姿，越美艳的东西，越有毒。而她自己，是不美丽勿宁死的。

她惧怕热闹，惧怕人多，惧怕繁花胜景。她更多的关注那些不念初心地被连根挖起，强迫迁移到陌生的土壤和环境里的树们，它们也是思念故乡的吧。像太多背井离乡的人，离开熟悉的故土，到他乡，学习穿衣说话、饮食习惯，慢慢地，变成了四不像。或许有一天，人还可以装模作样地衣锦还乡，而树的迁移，便是永别。

城市里有太多的人工森林，小区也一样。干旱的年头，人工森林依然能够喝水，哪怕喝的是臭到十里熏天的地下水。自来水和地下水，哪比得了山泉和甘露。树不说话，不代表它不渴。万物有灵，树亦然。

她总会特别注意到那种孤零零的树，树身上没有一片树叶，或者顶着几片单薄的树叶，像营养不良的孩童。她知道它们刚进入这片森林。它们的枝叶，也许被移栽的人削去了，也许因为难以适应新环境自个掉光了。她给这类树起了个名字：弱冠。

6

每次经过那片挂满彩灯的垂柳，她都会停留片刻。她想编一顶柳帽，但一直未能实现。她不敢掰柳枝，她怕它们会疼。

她惧怕太有思想的人，他们总是杀人于无形。昨夜，噩梦，误入一门。这个群体，全是养鬼的人。鬼有美有丑，有好有恶，有巧舌有寡言，鬼主却皆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梦总是不醒，她困顿疲乏，最后，她怀疑是自己的内心出了问题。若世界都不好，那定是自己不好。

自从合并办公室后，单间变成了四人间，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大家会在空闲的时候做些交流，休息或者上班她都满怀欣喜，像是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心有归属感的人，是幸福的。有的女子，给她十分，她定要还回十分，她以为是善，其实是对方的劫。

每次经过篮球场，都会看到健步的男子，很孤独的时候，希望遇到一位朋友，她们甚至不需相识，只是，她们都当对方是朋友。篮球场边，她曾经遇到过一条蛇，一条灰乎乎的蛇，它长得太丑了，以至于最怕蛇的她，竟然不觉得害怕。只是后来再经过那段路的时候，会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伞。她想知道它是什么蛇，她问过路人，路人说这条路上天天人来人往，别说有蛇，就算是有老虎，也早被人消灭了。她走路太慢，没有同伴。她总是独自走路。她不担心遇到蛇，她有的是跟蛇消磨的时光。

7

河上有数座桥，其中有一座铁质吊桥。她有时会在桥上反复来去。她以为铁桥会很稳固，其实铁桥晃荡得很厉害。原来，这世间并没有能够真正完全倚靠的人和物。万物皆在变幻，他她亦然。她曾蹲在铁桥中间，期望它会告诉她坊间所有秘密。若无相欠，怎会相见，遇到他，已是最大的幸运和开心。她试过盛装严裹地勾引路人，一个眼神即可，那不过是暂时的，爱或恨、深或浅、多或少、生或死，一旦进入游戏，再无赢家。别装模作样，想裸奔的时候，不要披上皇帝的新装，她不怕被骗，她怕骗术太弱让她不能入戏，她不怕伤心，她怕没有对手。太相似的物种不能聚在一起，人亦然，物亦然，她已戒掉断念，总是错过对的人，却无法对过错的人，心魔，是一切魔的总和。千万别说爱她，爱是最大的奢侈品，谁也给不起，自称绝情的人，往往最痴情。

他说她垂垂老矣，其实她依然年轻。她曾成功地勾引一位美男，邪恶地观赏一对共进早餐的情侣争吵、反目，然后笑着离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的她，柔软得不忍踩踏一只幼蚁。她的心，软得可以揉碎钢铁；她的心，硬得可以斩断钢铁。她太年轻，为一朵花的绽放而流泪；她太年老，为一朵花的绽放而流泪。越来越希望身边的人都过得比她好，真的，见不得别人难过。

8

经过那排鹅卵石铺就的地面时，会脱光鞋子在上面走路。她只有两双短袜和一条长裤，在下乡的时候才穿上它们。鹅卵石拼出一些字样，天天开心，吉祥如意，都是美好的话语。鹅卵石边有一排常年枯萎的树，不，也许这种树的本性就是这样孤傲，它活成自己的模样，不屑于取悦任何人。江水蓄满的时候，会看到水面上有枯枝、垃圾在漂浮，但只是偶尔，总有人穿着全副武装的衣裤在河里清理垃圾，有时，也看到在河边垂钓的人，不知道他收获如何。

光脚走路的时候，特别希望遇到一位故人，像长留上仙白子画，外表孤傲冷酷，内心温柔，爱如何，不爱又如何。她摔坏过一道昂贵的车门，有时候，她是被宠坏的丫头。

没有醉过，有何资格说来过人生。讨厌醉酒者，却做过一坛醉生梦死酒，在某次醉后喝光，醒来，除了空坛，一无所有。总是明白的醉着，却无法糊涂地清醒。

9

那天傍晚，遇到老鼠搬家。一只，两只，三只……看着看着，忽然心生恐惧。要地震？还是要变天？一直读不懂科幻作品，忽然觉得那就是现实。蛇是老鼠的天敌，此时，她宁愿遇到的是蛇。她一路狂奔，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会被老鼠吃掉。河边，即是万物。

他觉得她对谁都好，其实她只爱她自己。他从来都知道她的功利，他从来都知道她的淳朴。她从来不让自己太累，而写作恰恰是世间最累的工作。思考的她让他发笑，但她忍不住不思考，就像小鸟向往飞翔。曾经，读了太多世界名著，变傻了，看了两部国产电视剧后，治愈了，可见多读经典并非救世灵药。世间有一种女子，活着的目的就是蛊惑人心，不要企图迷住一位写作者，她有一双能察探无限的眸，和一对通灵的耳，无须为她算命，她的命就是文曲星下凡的命，她曾打车赶路，只为挽留一个写作的灵感，她曾想写一部取悦自己的作品，让美丽更美丽，让丑恶更丑恶，她曾掏出一只昂贵的口红，在纸巾上写下一首诗歌，一如她曾用炙热的双唇，在那张被她摔坏车门的紧闭的车窗上，留下那份不舍的念想，除了她，据说顶撞过他的人，都未得善果。

不要老动脑，人易老。鬼懒而长寿，狼精却短命。不要写太接近灵魂的文字，那样会惹怒神灵，世间文学巨匠，皆逃不过，这是她的秘密，告知他亦无防。她曾更衣，等待，她曾心痛，醉去。别惹恼她，这世间最后一位女毕摩。

责任编辑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