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谁去过好日子

2016-05-30 10:48胡继风
文学少年(绘本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饼子葱花二姐

胡继风

那年春天,俺大跟俺娘对俺们三个反常而特别地疼起来。

俺们三个,按照年龄大小依次是:九岁的三儿,七岁的四儿,五岁的五儿。

俺们苏北就这规矩,生个女孩小名通常叫花儿朵儿,生个男孩小名通常就按顺序来。

像给什么东西编号呢。

您知道了,俺们三个都是男孩—而且中间一个也没隔,像碟儿碗儿那样成套的。

您还知道了,在三儿上面,肯定还有两个女孩。不过她们究竟叫什么,不清楚。

还是俺来告诉你吧,她俩分别叫米花和面花。

俺还告诉你,在五儿的下面还有一朵花:葱花。

也就是说,俺们家一共有姐妹兄弟六个孩子。

太多了?不,一点儿也不。要知道,那时候,在俺们小胡庄上,还有人家有七个或者八个孩子呢—最多的一家是九个,而且长得都差不离,最后连亲生父母都分不清谁谁谁了,通常是六儿喊饿喂七儿,七儿闯祸揍八儿……

物以稀为贵,人也是。孩子这么多,就不像孩子,像小猫小狗了。再说了,那时候日子太难了,吃了上顿愁下顿,做父母的,还真没心思也没办法去疼自己的孩子呢……

可是,那年春天,所有的一切都变样了。俺大俺妈对俺们三个—兄弟三个,反常而特别地疼起来了。

疼得让十三岁的米花、十一岁的面花以及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三岁的葱花都有些嫉妒俺们了。

疼得俺们兄弟三个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首先是,他们再也不打俺们了。

俗话说,男孩子到了七八岁,猫狗看了都会厌。俺,也就是四儿,七岁,正是猫狗看了都会厌的年龄。三儿虽然比俺大一点儿,五儿虽然比俺小一点儿,但是他俩一点儿也不比俺好,猫狗看了照样会知趣地远远绕开来—让这样的三个孩子在一起,吵嘴当然是家常便饭,打架也自然是三天两头。

而俺大俺妈处理俺们之间纠纷的唯一办法就是打。每当看到俺们吵成一锅粥或者打成一缸酱的时候,俺大俺妈都会一声不吭地脱下鞋子,在俺们屁股上一阵乒乒乓乓地揍。

这揍不分青红皂白,假如非要找出一点儿区别的话,那就是大的多几下,小的少几下……

可是那年春天,俺大俺妈再也不跟俺们来武的了,他们会像扯螃蟹一样将纠缠在一起的俺们三个先扯开。然后再苦口婆心地讲道理:“你们可都是亲亲、亲亲的亲兄弟啊,都是在一个妈的肚子里孵的啊,都是在一个大的翅膀下长的啊,应该互相照顾互相爱护啊,怎么能说动手就动手呢?”

其次,以往每当俺们三个让屋瓦片划了脚或者让镰刀割了手的时候,俺大俺妈都会大大咧咧地抓起一把柴草灰撒在上面了事,可是现在您再看啊:他们对那些伤口又是洗啊又是擦啊,又是抹啊又是揉啊,然后还会心疼得不得了地一把将俺们揽到他们的怀里面……

即便没受任何伤,他们也会冷不丁地把俺们揽进怀里面,而且用粗粗的大手在俺们身上摸—摸了头发摸耳朵,摸了耳朵摸鼻子,摸了鼻子摸下巴……直摸得俺们都快睡着了。

而且几乎从来就没亲过俺们的俺大,还会拿他那张长满坚硬胡茬的嘴巴,去扎俺们的小脸蛋……

最后他们干脆让俺们全爬到他们床上了。

俺们家一共有三张床—不对,应该是两张地铺和一张床—米花和面花一张地铺,三儿和俺一张地铺。

床上,睡的当然是俺大俺妈跟五儿和葱花了。

可是现在,葱花被丢给米花和面花了,俺大俺妈硬是将三儿和俺也拉到了他们的床上去。

睡觉的时候,他们还会紧紧地搂着这个的脖子或者那个的脚,仿佛俺们三个全都是有翅膀的,一不小心就会飞走了……

这时候,俺只知道俺大俺妈对俺们三个非常反常、非常疼,还不知道他们的反常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俺们应该叫他姨舅的人。

直到一天深夜里……

那是一个明亮而安静的夜晚,皎洁的月光从矮土墙上那扇碗口大的窗户里漏进来,像是谁在床前丢了一块簇新的白手绢,让你忍不住想把它捡起来。

当然,这是痴心妄想呢,捡不起来的。所以俺只能可惜地盯着它。

“白手绢”在移动呢,像蜗牛一样缓慢地移动呢!你看,它先爬过五儿的鞋子,又爬过三儿的鞋子,又爬过俺的鞋子……下一站,应该是俺大那双大大的鞋子了……

“他大,你睡着了吗?”就在俺紧盯着那只“大白蜗牛”出神的时候,听见俺妈在问俺大。

“没呢。”俺大说。

“小孩子全都睡着了。”俺妈说。

是的,小孩子全都睡着了,只要你竖起耳朵仔细听,还能听见他们香喷喷的小小的呼噜声—不过,俺是例外。

俺一点儿困意也没有。

因为俺白天感觉头很疼,太阳刚偏西就爬到床上睡去了,这一睡竟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太阳落山。俺喝了点儿比开水稠不了多少的杂粮粥,接着就到了正式睡觉的时间了—别说俺是个孩子了,就算是一头猪秧子,恐怕也很难睡得着。

不过俺没吱声也没动—头疼加上肚子空,没劲儿也没精神呢。俺只是在安静地盯着床前的明月看。

所以,俺妈还以为俺跟三儿、五儿一样睡着了。

俺不说破—要知道,这样的误会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像在跟大人捉迷藏呢。

另外,俺还可以听大人说悄悄话……

“你想好没?究竟该让哪个去?”俺妈问。

“你……到底下定决心了?”俺大也问。

“嗯!这是从糠箩跳到米箩呢,这是从卤罐子跳到蜜罐子呢……这是让俺孩去过好日子呢!俺还有什么决心下不了的啊!”

俺大说:“要不,就三儿?”

“三儿?”俺妈先是疑惑了一下,然后非常肯定地说,“嗯,就三儿……这兄弟仨就数三儿身子骨弱,长大了要天天像俺们这样在地里做苦力活,还不把他给累趴下……嗯,让三儿去城里享福最合适!”

可是,这话刚落音,俺妈跟着就反悔了:“虽说三儿身子骨弱,可三儿性子也懦弱啊,平时你打他他连跑都不知道跑一下……俺们下手能轻一点儿,可人家毕竟不是亲生父母啊,他将来要是犯了什么错,还不让人家给打死啊!”

俺妈这样说着,一转身,就搂住了熟睡的三儿,声音呜呜咽咽地说:“三儿……三儿我心里舍不下啊……”

俺一听眼泪也就流下来了—虽然俺并没有闹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俺的悲伤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被另一种不安笼罩了—因为俺听见俺大说:“要不,就四儿?”

四儿就是俺,俺就是四儿啊!

“四儿?”俺妈像刚才那样迟疑了一下,然后非常肯定地说,“就四儿!四儿是最最合适不过的了!”

俺大问:“为啥?”

俺妈带着责怪的语气说:“你忘啦?四儿右脚脖子靠外有块人身(胎记)呢,铜钱那么大……以后俺们要是想四儿想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找……人身永远也不会掉,四儿也永远不会丢!”

俺一听,心里一下子就难过了,竟差一点儿哭出了声。

可就在这时候,俺妈也像刚才一样反悔了:“四儿虽说身上有记号,可是四儿是属驴子属牛的啊,认死理、脾气犟啊,平时就是俺这当妈的冤屈了他,他还要跟俺顶嘴论理呢……不是亲生的谁能将就他?”

这样说着,俺妈一转身就把俺死死抱住了:“四儿……四儿俺也不忍心啊!”

俺的泪瞬间就多了。不过俺妈的眼泪更多呢,像雨水一样朝我的腮帮子上流下来,所以她什么也没有觉察到……

“要不……就五儿?”过了一会儿,俺大再一次小心地说。

俺大说的和俺猜想的是一样的—三儿、四儿都排过了,五儿还能漏下吗?

而且,我还猜想:俺妈一开始肯定会同意的。

果不其然,俺大话音刚落下,就听见俺妈忙不迭地接过来说:“对,就五儿……这事在俺脑子里转来转去转了好多天了,感觉还是应该送五儿!五儿肚皮最大了,饭量一点儿也不比他两个哥哥小,烀山芋能吃两大碗,小秫秫(高粱)煎饼能吃两大张……谁要是给他两碗雪白雪白的白米饭,或者两张暄腾暄腾的面饼子,那他吃得该会有多香啊……”

俺妈这样说着,竟然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仿佛她真看见五儿在吃香喷喷的白米饭和面饼子了……

可是接下来俺妈再一次像俺猜想的那样反悔了:“虽说五儿饭量大,送出去能吃饱、吃好的,可是五儿最不懂事、最淘啊。在家闯祸俺饿上他一顿无所谓,因为有他姐姐哥哥呢,他姐姐哥哥会偷偷给他送吃的呢,可是到了人家谁送啊……还不把俺五儿给饿死啊?”

这样说着,俺妈又一把搂住睡得像土坷垃一样沉的五儿,泣不成声地说:“五儿……五儿也是妈的心头肉啊……”

俺大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要不,就哪个也不送?”

“不!”俺妈态度坚决地说,“这是天赐给俺家孩子的福分呢,他姨舅说要领养的夫妻俩都是国营厂里的工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他出去过好日子……也能省下一口来,让其他几个多吃点……现在正青黄不接的。”

姨舅,就是俺妈的姨妈、俺姨姥姥的儿子,早年随别人一起到外面闯世界,后来落户上海了,成了一名非常光荣的工人老大哥—他是俺所知道的俺们家唯一一个在城市里的亲戚。

他也是唯一一个有出息的亲戚。

所以,俺妈常常讲起他。

俺妈常常讲起他,俺们却从来没有见过他。

因为他从来就没来串门过。

但是,姨舅却时不时地有信来,而且时不时地会在信纸里夹上几张全国通用的布票,也可能是粮票。有那么几次,还夹了几张花票呢。

俺们讲的花票就是钱……

俺大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送出去是拿刀割肉呢。”

“拿刀割肉就割肉,割肉疼的是俺自己。”俺妈说。

“割出去的肉也会疼。”

“疼一阵子就好了,就忘了,毕竟年龄都还小呢……接下来,就是一辈子吃穿不愁的福日子,再也不用跟俺们在这里受苦了。”

“那到底送谁呢?孩子他姨舅还等着回信呢。”

“等等,再等等,让俺再好好掂量掂量,行不行……”

第二天,当俺大俺妈都到地里去干活之后,俺把昨天夜里听来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一说出来,大家一下就慌乱了。

“哇—”突然地,五儿用它像麦芒一样锋利的哭声,最先打破了沉默。

然后就是俺,四儿。

然后就是俺哥,三儿。

然后就是二姐面花、大姐米花。

最小的妹妹葱花才三岁,什么事情也不懂,还需要大姐抱着呢,可是现在看见大家都在哭,也哇地一声哭开了……

大家像面临生离死别那样悲伤地哭了好一阵子,五儿忽然不哭了—五儿抹了抹眼泪说:“俺不要出去过好日子,俺要下田窝俺大俺妈去。”

“俺也要窝俺大俺妈去。”

三儿也要窝俺大俺妈去。

可是俺们弟兄三脚还没迈出屋子的门,就让大姐米花给喊回来了。

米花说:“窝这个办法最没用处了—要是窝他俩能管用,那俺现在早就去学校识字了。”

是的,为了上学识字的事,大姐米花早就窝俺大俺妈了,到现在都窝了几年了。可是俺大俺妈为了让家里更小的孩子有人带、自己在地里劳动时能放下心,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她。

所以,从面花一直往下数,一个个全是被米花带大的—你看,最小的葱花,可能已经哭累了,现在正在米花的臂弯里睡觉呢……

“还有,假如你们把俺大俺妈窝急了、窝气了,也许会更快被送出去!”米花充满忧虑地说。

俺们一下就更害怕了,以至于再一次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

三儿说:“谁来带,俺也不跟他走!”

“对,不仅不跟他走,还要跟他干一仗呢!”俺在旁边摩拳擦掌附和道。

可是一直在旁不吭声、只瞪大眼睛听的五儿,却提出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要是睡着了呢?要知道,人一睡着了就像水缸、扫帚、磨刀石,想往哪搬往哪搬!”

俺们一下没辙了……

过了好一会儿,二姐面花突然问:“四儿,你再说一遍,俺大俺妈送三儿为什么,送你为什么,送五儿又是为什么。”

俺使劲儿地想了一下说:“送三儿是因为三儿身子骨弱,没力气,害怕他以后干不动地里的苦力活;送俺是因为俺身上有记号,将来有一天能找到;送五儿是因为五儿饭量大,害怕他将来吃不饱。”

面花面色兴奋地说:“有办法了!”

面花真不愧是识字的,她的办法可好了……

这天的午饭,像往常一样,俺们家吃的是杂粮饼。

因为杂粮是有限的,锅的大小也是有限的,所以,俺们家每顿吃的饼子也是有限的。

俺们家有限的饼子通常这样分配:大姐米花和二姐面花各吃一个;三儿和俺是男孩,能吃些,一人分别一个半;五儿人小却骨架子宽,肚皮大,常常要吃两个;葱花吃半个;俺大每天要在地里做最重的活,分的饼子也最多—三个。

而一样要在地里出苦力的那个人,同时也是给俺们分饼子的人,也就是俺妈,只给自己留一个。

可是俺大不愿意,俺大从自己的饼子里面推一个给俺妈。

俺妈又推过去。

俺大又推过来。

俺妈只好掰一半,将另一半再推过去……

可是,那天,俺们家饭桌上的常规却突然被打破了:五儿只吃了一个饼子,就拍着肚皮说吃饱了。

俺妈自然不相信,俺妈说:“一个人的肚子怎能说小就小呢?把另外那个饼子揣在口袋里,等一会儿饿了再吃掉。”

可是俺妈的话音还没落,五儿省下的那一个饼子,就被米花和面花毫不客气地抓过去,一人一半瓜分了……

五儿的肚子说小就小了,而三儿的力气却恰恰相反—说大就大了!

三儿的力气是在第二天早上突然大起来的。

第二天早上,米花和面花出门去挑水。按理说,挑水只要一个人,可是跟那两只装满水的沉甸甸的木桶比,无论是米花还是面花,肩膀都还弱得很,只能一人挑一程,互相歇换着挑回来。可是最后将水挑进院子的,却是三儿!

三儿挑着满满的两桶水!

三儿的脸憋得像一只红皮子的鸡蛋,步子摇晃得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不过还好,三儿终于在俺们心惊胆战的注视下,将水挑到了水缸边。

俺大俺妈一下又被惊呆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要知道,三儿从来就没挑过水。

三儿毕竟才九岁啊,更别说他身子骨细瘦得像根面条了。

三儿只会跟俺们去抬水。

俺妈有些不相信地问:“三儿,你真能挑水了?”

“真能了!”三儿非常自豪地说。

“你是从哪里挑回来的?”

“从井边!”

从井边到家有上几百米呢,俺妈自然不相信。

俺妈问一边的米花和面花:“真的?你俩真的没帮他?”

米花、面花一齐说:“真没,是他自己挑回来的!”

俺妈一下就心疼了。俺妈揉着三儿的肩头说:“三儿,这样下去你将来会被压成矮子的……妈再不许你有下次了!”

可是三儿不同意。

三儿昂起头,带着些许哭腔说:“妈,俺有力气了!俺今后能天天给你挑水了……俺将来还能帮你干好多活—插秧、割麦、刨山芋、翻地、抬土、拉车子。妈,俺不会让你白养的……”

俺心里很着急,都快急死了。

因为五儿的饭量变小了,三儿的力气变大了,可独独俺右脚脖子靠外那块人身,却依旧和从前一样!

它依旧像铜钱那般大小,也依旧像铜钱那般的颜色!

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

其实俺跟三儿和五儿一样,是完全按照二姐面花想出的办法去做的—俺整天捋着个裤管子,将右脚脖子正对着太阳晒。

“太阳会把你整个脚脖子全晒黑的,”二姐面花这样说,“只要你整个脚脖子全黑了,那人身自然也就不见了—这样就像在一盆清水里倒一瓶子墨汁。墨汁把水染黑了,同时也就将原先养在水里的那条黑鱼藏起来了。”

二姐面花说得太好了,事情确实是这样的—因为每当到了夏天,俺们这些男孩都会光着上身的。在棉衣下捂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上身白白的,让俺们看起来像一条条湖里耀眼的小银鱼。

不过在太阳底下疯跑上没几天,小银鱼就全变成了黑泥鳅……

可是现在,春天的阳光太嫩了,俺所能晒的日子也太短了。所以,俺就像向日葵一样在天底下追随着太阳好几天,俺右脚脖子上面那块人身还是分明分明的……

三儿力气变大了,可以不去过好日子;五儿肚皮变小了,也可以不去过好日子了—那能去过好日子的只有俺了!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不过心急如焚的可不单单是俺自己,而是包括除了不懂事的葱花之外的所有人。

因为没人愿意让俺去过好日子。

“要不,就去求求王四娘?”三儿说。

王四娘是俺们小胡庄上一个有些神奇的女人。神奇就神奇在她有一样拿手绝活:点痣!

四邻八乡的小孩子,凡是脸上长了“碍事”的痣—这“碍事”有可能是有碍观瞻的,也有可能完全是迷信的说法,影响命运—大人们都会领着他们去拜访王四娘。

王四娘取出一个神秘的小瓶子,再从中蘸出一滴神秘的水(据说那水是用几种神秘的植物的汁液混合的),往那“碍事”的痣上轻轻一点……也就过个三五天,那痣真的就消失了,只给小孩子留下一个浅浅的小麻子……

“不行!要知道,王四娘只会点痣,从来就不曾给谁点过人身呢。”二姐面花反对说。

“要不,就找一块瓦片在人身上刮,一直刮到出血?出血之后就结痂了,痂掉了就是疤—疤可都是白色的。”五儿一边这样说,一边伸出他那只不小心刚被镰刀割破的手。

应该说,这是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馊主意。别说去干了,就是单纯地用脑子想想,都会让人一阵钻心的痛。不过,也许只好这样了,因为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

跟被送去上海过好日子比,俺情愿闭上眼睛咬咬牙,让哪个下得了狠心的拿瓦片刮。

可是,没有一个狠心的。

而且二姐面花又反对了:“刮只能刮去皮,刮不去肉,而人身连带肉都是深色的,就算你刮上一千遍,它照样还会长出来。”

看来山穷水尽了,俺难逃被送出去过好日子的厄运了……

“你们说,下雪天,什么颜色的兔子不容易被发现啊?”—俺正在绝望的深渊里扎猛子呢,却突然听见一直没吱声的大姐米花这样文不对题地说。

“当然是白色的啦。怎么啦?”二姐面花回答道。

米花说:“没怎么……俺是想,既然不能把四儿脚脖子全晒黑,那能不能想办法让四儿的人身变白呢?只要人身变白了,跟脚脖子一样的颜色,那人身自然也就不见了……就像给雪地里的黑兔子穿一件白衣裳……”

几天之后,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俺们家低矮的草屋子里,多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

“米花、面花,把东西还给云姑姑吧。云姑姑不会怪你的,也不会告诉你大、你妈的,更不会告诉任何人。”说话的自然就是这个大姑娘—云姑姑。

云姑姑是距离俺家不远的邻居。

云姑姑性子很绵软,眉眼很好看。

但是,云姑姑的好看有遗憾—云姑姑的脸上有雀斑。

雀斑一点一点的,像晴朗的天空里闪烁着一片黑星星。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云姑姑脸上的雀斑却像一群受惊的麻雀那样起飞了!

飞得连一只都不剩了!

同时,云姑姑一下变香了,香得让俺们这些孩子忍不住跟在她身后头使劲儿地嗅……

后来俺才知道,那些突然消失的雀斑和突然出现的香,都是因为一样好东西—雪花膏。

云姑姑大了,媒婆开始上门了,云姑姑知道遮丑了……

“米花、面花,雪花膏要云姑姑在地里干上半个月农活才能挣来呢,把它还给云姑姑吧……等你俩将来长大了,该要好了,云姑姑再买一瓶送你们。”云姑姑的性子永远是那么好。

而米花和面花的嘴巴像鸭子嘴巴一样硬:“没拿!”

“可是俺妹妹荷花说今天只有你俩去找她玩了,还进了俺睡觉的屋子呢,还摆弄过那只瓶子呢—要知道,俺睡觉的屋子,平时可从来就没有外人进去过啊。”云姑姑依旧不温不火的。

米花和面花顽抗到底:“就没拿!”

米花和面花有些欺负好人呢!

云姑姑一下就没辙了……

就在这时候,俺大、俺妈从地里收工回来了。

云姑姑就出去了,在院子里跟俺妈嘀嘀咕咕了好阵。

然后云姑姑就走了,俺妈就进屋了。

俺妈先是皱着鼻子使劲儿闻了闻,然后猛地从脚上脱下鞋子,朝着惊恐万分的米花、面花就冲过来了!

她一边打还一边骂:“打、打死你这两个偷偷摸摸的贼东西……打、打死你这两个不挑水的懒东西……打、打死你这两个越来越贪吃的馋东西……”

看着瑟缩的像暴风雨中两片叶子一样的米花和面花,俺再也控制不住了。

俺发疯一样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俺妈拿鞋子的手。

“妈,雪花膏在这儿,在这儿!”俺一边哭着一边捋起右腿上的裤管,“她俩是要偷来给俺抹人身的!她俩说只要俺脚脖子上的人身抹白了,不见了,俺就不用出去过好日子了!”

三儿也哭着跑过来了—三儿说:“妈,她俩没懒!那些水一直都是她俩挑到院子门口的!她俩想让俺看起来更有力气!”

五儿也哭着跑了过来—五儿说:“妈,她俩没馋!她俩分的那些饼子一口都没有吃,只是偷偷藏了起来,等你跟俺大下田之后全还给了俺……”

俺妈愣了好长好长一大会儿。

然后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俺妈慢慢蹲下身,将俺们像小鸡一样全揽在她怀里,很平静地说:“金饭碗,银饭碗,不如自家的泥饭碗—正好,妈正愁没个主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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