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锦鹏:每一个人心底的纽约故事都是写给自己的梦

2016-06-03 12:46Ditto
大众电影 2016年5期
关键词:纽约爱情

Ditto

关锦鹏监制的《纽约纽约》在这个柳絮飘飞的春日如期上映。

一个人去看片的一周以后的这个清晨,事实上整个四月都几乎在争吵和眼泪中度过——这个凌晨四点,我从梦中惊醒,毫无征兆地想起了《纽约纽约》的开头:杜鹃几乎以本色出演的那个上海女孩,黑色的中分短发勾在耳后,从母亲处继承下来的经典款米色风衣有着一个世纪以上的优雅——她走进大洋彼岸这个夜夜笙歌的派对房间,同样的酒盏交错、纸醉金迷,看似与故乡并无差别,她的眼梢微吊,目光中透出一点打量、失望、平静与压抑的惊诧,就好像爱情经过,然后静水流深。她在一隅落坐,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注视着她。“她是谁?”拿着酒杯的洋大佬低头问。“Not mycup of tea(她不是我的菜)。”带她入门的中国男人这样轻俏地回答——直到他们回到公寓,面对她爆发的眼泪,他对她说:你可以住一阵,也可以走,随便你。他用前所未有、抑或是真相的眼神冷酷地回望向她。“无所谓,this is NewYork。”他说,“你一直朝思暮想的地方,就在你的脚下。”

Q=《大众电影》A=关锦鹏

这一场爱情,或者说爱情的模式,不就一直是:他爱她,他爱他,最后去到终点的却是他和她。就像她在深色衣橱镜子上抹去他用口红写的“娟”,更正成“鹃”——奋斗的历程中,我们都是无脚鸟,总有人要消失,总有人要牺牲,而且往往是你预料不到的那个人。

“很多人看完《纽约纽约》后,会觉得鹃是一个蛮有心计的女人,但我觉得不是。你可以说关锦鹏,这没那么复杂嘛,就是她有城府,利用了阮经天(饰演的那个角色),但我觉得不能这么单一地去看。女性角色之于命运的那种东西,我觉得有一种凄美,那种复杂,我个人觉得是比较吸引我的。”在《纽约纽约》上映前接受专访的关锦鹏对我说,“这个女人并没有想要害她爱的男人或者爱她的男人,旁边的人的受苦甚至死亡成就了她……但是是命运,让她一直走过来,一直走过来。是命运或者个性上的一种矛盾带来的女性悲剧的可能性——人家相信了她的柔美,对她有更多的幻想,结果不是,她的内心有她想要的东西,这不是错,只是错位。”

他说着《纽约纽约》中的阮玉鹃,就好像在说他拍过的阮玲玉和如花:一个她,在那个夜晚忘我地跳着伦巴;另一个她,在消失之前回首凝望。

而我在桌对面望着他。我总有一种错觉,真正懂女人心的男导演就好像总是可以看到不为人知处哀愁的上帝,在他们面前静静待着,你可以看到自己一一看到满眼望向命运的悲悯,还有他满脸如隐秘的皱纹般,节制的哀戚。

和关锦鹏的初次相遇在香港一个名叫“浓情”的酒吧——是香港常见的那种小酒吧,以霓虹灯镶嵌,枝节缠绕的繁体字在夜色中挥发出荧荧之光,恰逢那晚的香港街头飘起了小雨,仿佛传神地再现了张爱玲《金锁记》中描述的“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汽车驶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荧荧飞着一颗红的星,又是一颗绿的星”。

我向来觉得,张爱玲的文字,是薄情中有浓情的。多年前在上海看过关锦鹏的《红玫瑰白玫瑰》,我知道他喜爱张爱玲,但那一整晚聊的都是电影。我们都很喜欢那时正在香港上映的《房间(Room)》(港译:抖室),不是因为演技,也不是因为悬疑,而是因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这样的电影作品了:只是借用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的外壳,却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探讨了人际关系的距离与疏离,尤其是电影的后半段,当作为获救受害人的母亲面对众人窥视的眼睛,是从一个房间进入了另一个房间,心灵依然被禁锢,直到一部分被孩子化解——这是比视角和故事更重要的东西,这是一个创作者独一无二的选择。“好电影不怕剧透。”那一晚的关锦鹏反复说,在那个名为“浓情”的酒吧里喝了一杯又一杯老板娘过来添加的酒,“做电影,一定要有排空一切,只面对自己内心想做的东西的执念。”

我那时还不知道,他监制的《纽约纽约》不仅是一个电影片名,也是戏中上海一个酒吧的名字:New York New Yorkdisco,是那个时期人人都想要去美国的上海真的存在过的地方。我没有想到,这个名为“纽约”的电影讲了一个很多人记忆中的“上海故事”,上映前,有同为80后的上海朋友告诉我说“上海小囡”都要去看,而关锦鹏自己则写了一篇名为《我的“纽约纽约”》的文章,结尾中说:“纽约纽约”是90年代每个人心中的一个期望和希冀,我的“纽约纽约”可以理解成电影梦吧……我今天活到这个岁数,拍了很多电影。在拍电影的过程中,也失去了很多应该要珍惜的,包括我母亲的健康。说到底,每个人的“纽约纽约”都没有回头路。现在如果要我选,我还是会选择拍电影。

都是走不了回头路的人,这就是梦中人的让人心疼。所以,光阴流转,作为监制的关锦鹏,愿意帮助15年前时任《蓝宇》剧照师的罗冬实现他的这第一场电影梦。而我觉得,故事或许是本身是上海人的导演罗冬的,唯美的爱情感是模特出身的杜鹃和阮经天共同演绎的,但关锦鹏和张叔平的影子却出现在电影的很多图景中。

“您觉得爱情最动人的是?”“可能这跟我个性有关系,我情愿自己受伤害,多于说我去伤害别人,我觉得爱情动人就是你爱一个人,你不怕被他伤害,而且甚至有些自虐地甘愿被他伤害。”关锦鹏在面对我的这个问题时提起了张叔平,“叔平觉得我拍得最好的电影是《长恨歌》,他觉得我节制、冷静,现代人就是那样,只是拍早了。”

而我以为。他们共同制造的有更深含义的画面。恰恰是《纽约纽约》整部电影里的最优美、最动人、最如梦之处:相遇不久的那个夜晚,在“纽约纽约”酒吧外,她穿着黑色高领和冰蓝色毛衣,弯起天鹅般的脖颈对他说:“都是骗子。就你不是啊?”又一个夜晚,同样的地点,她脱下米色风衣掷回母亲怀中。“你不要太硬!”母亲警告她,淡枣红色毛衣的温度抵不过她心中的寒冷,直到他出现,为她披上外套,正是这些,让她之前对他说的“我不要你同情我,你只要记得我现在的样子就好”。和后来说的“出去了,才能平等……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很爱、很爱却爱不起的人”让人唏嘘;她就是要走,谁也拦不住,她冲出长大的阁楼、弄堂、母亲的目光、他的爱情,哪怕爱情中每一次两人亲吻的声音都仿佛在镜头中清晰可辨——但还是那件风衣,她穿去了光怪陆离的纽约街头,身旁穿梭的纽约出租车特有的明黄色不耐烦地呼啸而过,比米色更深,把茕茕的她渐渐淹没……

在那样的烟波浩渺里,我相信她怀念他的孤独,也相信导演想要塑造一个“我知道我有资本,但我不想靠男人”的女人。只是,当一部电影的野心太庞大,想拍的画面不少,实现的也很多,但真正想说的却还是太少了,这让一个女人所谓的奋斗终究显得虚妄。

在拥有更多人生经验和善于刻画女人的关锦鹏多年前执导的《人在纽约》中,同样的场景,纽约街头,张艾嘉身着风衣扬手打车的姿态终究显得不同。“《人在纽约》里面有三个女性,张艾嘉可能是跟张曼玉不一样,也是比斯琴高娃那个角色早到纽约的……她是那种文艺范儿,想要在纽约,在她的舞台表演的世界里面闯出来的,但是我那个角色真正在说的是,她其实没有看透自己的那个高度在哪儿。”关锦鹏回忆说,“那是我在身边一些女性朋友身上看到的,也是我刻意放大了去表达的。”电影最有趣的莫过对照戏中人的人生,仿佛宿命一般,走过了很多“爱的代价”的张艾嘉如今在她名为《轻描淡写》的人生第一本书里写下如下这段话,仿似对“命运”的告白:当事情一件件巧妙地向我走来,我明白了这是“你”的安排,而我必须安静下来聆听,放下杂念,耐心从容地等待更多的指示。

而我突然有一种想法。或许,一部电影,一个故事,一段奋斗史,是发生在上海、北京还是纽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耐心去看清自己,不要迷失自己的心。我是幸运的,因为青春期的交换生经历早早去过了纽约,所以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有迷失在那时人人都迷恋的“纽约梦”里——虽然叛逆期来得更早,但诚如有着相似的“反抗很多东西的青春岁月”的关锦鹏所言,“青春期胡作非为的人比较容易早熟”。而至今依然热爱纽约的我也必须坦承,我并不喜欢电影《纽约纽约》那个轻描淡写地说着“多年后,她成了真正的纽约客,将他带回了上海”的结尾,它远不及《纽约出发之再次遇见你》里体现的纽约精神——尽管那个抱着吉他的伦敦小妞同样曾经躲在男人身后,而非在酒吧里勇敢唱出自己写的《迷失的星》:“我只有一夜的惊鸿/我会被诅咒爱神会收回他的箭/所以让我们饮泪而醉”——但我喜欢那个结尾:他还在唱她的歌,只是改过了方式;她以任性的方式发表了自己的专辑;谁也没有和谁在一起,但爱也没有全然消失。

每一个人心底的纽约故事,都是写给自己的梦。因电影《纽约纽约》上映重新录制的老歌《潇洒走一回》里歌词依旧:聚散终有时。爱情、人生……所有的动人,都是曾经真的动情,然后依然可以再次出发,去到我们想要抵达的地方。纵然,在那之前,我想念那个我们共同走进的温顺的良夜,任微风拂面,在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听他并肩走在身边说一句:

繁华,不乱。

这是最好的境界,不是吗?

女性的柔美里面有一种强大

Q这一部有关纽约的电影,你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纽约故事了,我觉得。

A罗冬这个故事,我觉得你不能只是把它看作一个爱情电影,他其实酝酿这个东西很久了,有五六年了,上世纪90年代初整个经济发展上海突然间被打破,那个东西是很吸引罗冬导演的。他有一堆朋友,跟他不停地讲90年代初的那种灿烂,昙花一现的那种纸醉金迷。所以我觉得它还是有一个氛围,有别于过去我们所看到的那些纽约故事,其实纽约的部分只有最后四分之一。

Q你对纽约的这个故事哪一些部分或者哪一个人物,是比较有感觉的?

A我对杜鹃的角色特别爱,因为我觉得她那个角色比较复杂。我觉得真正的女性,你比如说我过去的女性角色,很柔美的,很阴柔的,但是里面有一种强大,但是这个真正是命运或者个性上的一种矛盾带来悲剧的可能性——人家相信了她的柔美,相信了她的阴柔,对她有更多这种幻想要求,结果不是,她是内心很强大,有自己非常独特的一个想法的,这个往往是一个错位的东西。这种错位我觉得,那个反差,比如说貌似有柔美、阴柔,很妩媚,但是里面那个涌动,那东西是很吸引我的。

Q当然男人也可以这么处理,所以你觉得女性区别于男性的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A我不能说只有女性看事情比较细,但是大概大家都会觉得女性看事情比较细,我不知道,的确我身体里面有一种敏感,有些时候我所看到的女人引起我创作一个角色原型的那种细节,我会把它放大,其实很有趣,我在创作过程里面常常是既用男性角色去看她外在的东西,同时我要用女性的一些心思去挖掘甚至放大。

Q纽约我们上次聊过嘛,我说是除了我的故乡和北京我最喜欢的城市,你说你也是。其实很多人都会说纽约是很自由的,它很适合去追梦或者去奋斗,但我觉得每个人心中应该都有不同的纽约——我不知道你的《人在纽约》的这个故事,你当时最想描述的是什么?

A《人在纽约》要是你还记得的话,我们那个时候还是用胶片的,但是我们那个时候是用彩色的胶片去拍一个黑白片感觉的纽约。我筹备了差不多有一年,那个五光十色,那种节奏是让人很容易lost掉的。它这样子的街道规划,你走着,好像很安全,一定不会迷路,但我觉得纽约是每天都带给你新的刺激,在我拍《人在纽约》的时候。这个碰撞是让你很容易lose掉自己的。

Q这就是你拍《人在纽约》的一个初衷?

A对,但是真正筹备了八个月,快近一年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有一个想法,应该沉下来,不要把那种五光十色,太多的颜色,把太容易lose的人还原到一个简单一点的视觉里面,让我们好好去看这几个人物。

我尽量让我看到她们的一生

Q现在很多爱情电影,我觉得它的力度不太够。它很难达到比如说我们都很喜欢的《Room》的那种力度,那种情感的触碰。

A哇,你要是提到《Room》,我们刚才在闲聊的时候,我觉得导演,选择题材、技术上怎么去让它达标,那个是基本功,但你要是提到《Room》这样子的一个东西,是一个导演的审美跟世界观在里面的。

Q尤其是关于情感的观点也是一样的嘛。

A对啊,所以那个审美跟世界观我觉得某个程度上,是你说现在很多爱情电影都不够好看的原因。

Q我反正对你印象比较深刻的是《红玫瑰白玫瑰》,《阮玲玉》,然后《长恨歌》,选择的都是非常悲剧性的美的女性形象(笑)。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呢?我不知道是不是跟你的母亲有一定的关系。

A这个一定有了,一定有了,我觉得。我看到我母亲很强大,她年轻时候很利索,带小孩、到外面工作,我父亲去世以后,她在外面工作,回家还煮饭、炒菜,带我们几个小孩,那的确,今天看到她老了,动作不像以前那么利索了,那些印象都回来了。所以不光是看到我母亲,很多时候走在路上,有些老人走得还好的,哪怕撑着拐杖,那我又想到我妈妈要是能这样走路该多好,现在不可以了,但同时也会想到她利索的时候,所以这个东西是一辈子的事了。

Q对,因为我就觉得你拍的女性很多是一生——就是它不是光截取那个青春的片段,它是从青春一直漫长燃烧的一个过程,一直到结束。

A对啊,拍完《胭脂扣》以后很多人就觉得,那个拍《胭脂扣》时候的关锦鹏应该满头白发。就是应该很成熟,很老的人。但不知是我早熟还是什么原因,我觉得某个程度跟我自己身份都有关系,我不可能像异性恋的男性这样子去想,去结婚生子,我会用另外一个思考,那我顶多好一点的就有个伴侣,那搞不好,伴侣都找不到的话,那我接着一生是怎么样,我会想这东西。所以自然而然,当角色出现的时候,我尽量让我可以看到这个人物,你说得对。

Q我有点明白,就是你其实可以体会女人的一种非常态的状态,或者是非常规的一种人生轨迹的那种心理。

A对啊,比如说《红玫瑰白玫瑰》里面叶玉卿演的孟烟鹂,她之前的那种境遇,那个老公并没有真爱她,而是变成生孩子的工具,让我想起中国女性,现在女性可能不一样,但是我看到我妈妈,甚至我外婆那一辈,最终主导家庭的还是女性。我觉得中国女性嫁给一个男人,是骑上了虎背,下不来了。

Q骑虎难下。

A对,骑虎难下了,但是到最终,有一天走在楼梯,濒临崩溃,又很淡定地这样下来的人生,我觉得她已经是反败为胜了吧。

Q(笑)这个是你对女性的美好祝愿吗?

A对对对。

Q但现在我觉得这样非常规的女性其实已经越来越多了。

A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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