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13 07:21金清华
参花(上) 2016年6期
关键词:海松兴业张静

金清华

某个早晨我躺在床上,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突然被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绪困扰着。我到这个城市已经三十年了,过去的事情就像从前住过的小镇子一样被我抛在脑后,而回忆这种事,我总觉得并不是我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这会使我想起那个小城的破败,我以为我可以远远地抛开它直到忘记。身在大都市的我已经习惯了繁华和淡漠,但这天早晨,我知道蛰伏在我心里的过去还是苏醒了,它们渴望和我一样被唤醒,我想这是我不能控制的,既然这样,我就只能像一个老人一样开始回忆。

能作的人总是被人看轻,尤其是一个女人。

小姑林寻就是这样。

林寻在整个兴业村出名的原因在于她是个心高的人,她不像她的父辈一样安于那块黑土地,她一生都在尝试离开这片土地。她是一个能作的女孩,直到37岁的时候,兴业村对她的评语仍是“能作”两字。作会害死人的,作有什么好,老人们都这么说。林寻和能作的关系就像她身边的空气和水的存在一样自然,人活着能少了空气?

小姑林寻出生在农村,那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那里的山水孕育出无数像林寻这样圆润美丽的女孩,据说那里的女孩子个个水灵灵的,可能源于那里湿润的气候,也可能和那古老的小城特有的底蕴有关。现在这座古城已经多了很多现代的建筑物,它的古老总是和神秘分不开,曾经有很多历史学家来考察过它,这使得林寻长大后在介绍家乡时无端生出一种自豪感。小姑生于20世纪60年代,在她出生之前家里已经有了4个孩子。爷爷林兴是兴业村出了名的善良老实的人,家里第五个孩子的出生带给他快乐的同时,也让他陷入了愁苦之中。家里实在是太穷了,4个孩子同时上学,寄宿的和走读的哪个不需要粮食。靠着东一家西一家奶水养大了的小姑,也许是因为吃了百家饭,她从小就不认生,小脸总是笑盈盈的,邻居们会逗着她玩说,林寻,你吃了我家的地瓜,给我家做儿媳妇吧。林寻总是点点头说,好啊。那时的她在周围人的眼里是可爱的。

久病的奶奶最终还是撒手西去。都说属羊的人命苦,林寻在5岁时失去了妈妈,周围的人从她身上再一次诠释了这句老话。她太小了,尽管那么多哥哥姐姐哄着她,她还是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小孩子不同了。夜里的煤油灯下不会再有妈妈驱赶飞虫的扇子,那成群的飞虫前仆后继飞向灯光,又一个一个地坠落在她面前。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四周夜幕笼罩的群山,她的视线却怎么都走不出这山。

转眼林寻上了小学,林寻不是天资聪明的学生,但也不笨。只是她的心思全用在如何打扮自己上,她从小就有这个天赋。比如她会用烧焦的木条涂黑眉毛,洗好的衣服压在枕头下弄得平平整整再穿。别人流行梳小辫子的时候,她偏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别人剪一个齐眉刘海,她却故意剪成厚厚的斜刘海,脑后再歪歪地扎一个短短的马尾。她的衣服自然是捡姐姐们穿小的衣服,却要按着她的身材收紧腰身,按着颜色搭配衣服,补丁尽量隐藏在里面。学校院里种了些凤仙花,她会在端午节时找些明矾和花一起捣烂,缠在指甲上一晚上就可以染红,伸出的十指红中带着黄,平添出一种别样的美丽。这样的心劲用在学习上自然是不行,她的成绩总是在倒数的行列里。终于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没有写作业被老师骂,她怎么也不肯再去上学。退学在家的小姑把爷爷林兴气得柳条打折了几条也无济于事,他无奈地放弃了。不上学了,小姑天性中的野性彻底苏醒,她会领着一群男孩爬上邻居家屋顶,故意踩漏那层薄薄的油毡纸,也会悄悄地把邻居家挂着的灯笼弄灭等。投诉式的告状几乎要把林兴逼疯了,他觉得女儿除了跟他一个姓以外,哪一点像他们林家的人呢。他的好名声早晚会被小姑败光,林家怎么出来这么个祸害?

不上学了,总要有事情做。林兴把林寻送去十里外孙大娘那儿学学针线活,爷爷林兴觉得学些针线活会让林寻有个女孩样,因为作为一个女孩总要有点女孩的样,再说家里的姐姐们都出嫁了,家里的这三个男人太需要一个会针线活的人,会些针线活也免得这些男人们笨手笨脚地去缝那些补丁了。虽然林兴并不觉得林寻会是块什么料,也不对她抱什么希望,但他仍想通过这件事让林寻能够好好在家待着专心干一样事。

林寻到了孙大娘家待了不到一个月,就把孙大娘家里能找到的衣服的钮扣重新钉了一遍,她觉得自己的手艺已经学会了,不用再学下去了,于是在一个黄昏的夏日跑回了兴业村。她觉得她是个聪明人,不用跟别人这么用心地学什么东西,她一看就会,不应该被关在屋子里重复这种枯燥。跑回家以后,她得意地向父亲展示自己的作品,一个棉线勾织的盖帘,一个绣好的鸳鸯枕套。林兴高兴坏了,得意地向周围的邻居们展示女儿做的每一样东西。但几天之后的一件事让他气坏了,那天孙大娘找上门来,站在院子里指着林寻缝过的衣服给林兴看,林兴高兴地说:“孙大娘,林寻在你家干了不少活啊?”孙大娘气极了说:“哎,你好好看看这些衣服扣子。”林兴仔细一看才发现每件衣服的扣子颜色形状都弄得不一样,他觉得自己把街坊孙大娘害苦了,只能低眉顺眼地向孙大娘赔罪,把衣服的扣子重新买了一些送去。林兴对女儿感到失望,感到她不可救药。林寻却不以为然,她对父亲说:“我是个成大事的人,不像那些小姑娘,她们就是干这种活的人,这些活我会比她们干得都好,我以后要挣大钱给你花。”林寻要挣大钱的话迅速传遍了兴业村,林兴窘死了,一个13岁的黄毛丫头凭什么说这样的大话?家里的煤油钱还是靠鸡蛋攒出来的呢!她才吃过几斤大米?这兴业村哪一个人家不是在地里干活?

兴业村的一个外嫁表侄女来林兴家串门,随口说邻居生孩子了,需要一个保姆,看看谁家的孩子能去,一个月五块钱。林兴动了心,想了一下对她说:“把我女儿带去吧。这个不成器的丫头,再待在这里还不知道会给我闯出什么祸呢!”侄女说:“叔,你舍得吗?她可是够小的了。”林兴一咬牙说:“你领去吧。让她在外面闯闯,她就知道一个丫头该有个丫头样。”林兴派人把外边疯跑的林寻找回来,指着侄女对林寻说:“你想好了,你跟姑姑去看小孩干不干?”侄女说:“看一个半岁的小孩。”林寻望着表姑说:“给不给钱啊?”侄女暗笑说:“给啊,五块钱呢。”林寻毫不犹豫地说:“我去。”爷爷望着坚决的女儿想,这孩子怎么不像我们林家的人啊,林家的人都是靠老老实实在地里干活挣钱的,连第一遍洗衣服的肥皂沫都要留下来洗别的衣服。她真的不像是我亲生的孩子。也好,让她受点苦就知道挣钱哪有那么容易。

跟着表姑走了十里路,坐了两个小时汽车,来到了九十里外的县城,小姑傻眼了,震惊了。街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房子,房子里是灯火通明的,不像她们兴业村一到晚上家家都要点上煤油灯。还是山连着山,但县城的一切却让小姑迈进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都那么新鲜,原来山和山也是不同的,兴业村远了,县城近了。马上投入的小保姆生活让小姑新鲜又疲劳,小姑学会了城里人拿腔拿调的口音,她从小就迷恋打扮自己,这使她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当时一个女孩应该学会的家务活,她学会了裁剪城里人穿的衣服款式,走在街上不再有人看出她是个乡下人。她在手工方面的天分彻底得到周围三姑六婆们的一致认可,任何一种毛衣的款式只要她看过一眼,就能原样模仿编织下来。她的业余时间在为一个个待嫁新娘准备嫁妆的日子里度过,当然每个姑娘欣喜中总会给小姑或多或少的手工钱,因为这个嫁妆是省不得的,一个没有手工活嫁妆的姑娘在当时是受人耻笑的。这三年的经历使她有机会站在一个新的窗口看到外面的世界,也开启了她成为女人的第一课。一个夏日的夜晚,小姑忙完手边的针线活,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下身流着鲜红的血,她飞奔着找到表姑,气喘吁吁地说:“姑,我流了好多血,我是不是要死了?”表姑笑翻了,说:“傻丫头,你成人了。”林寻说:“我现在不是人吗?”表姑说:“你以前是人,但现在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小姑低头想了一会,说:“噢,我是女人了。”

婴儿总有长大的时候,终于有一天小姑失去了她平生的第一份工作,此时距离她离开兴业村已有三年时间。她拿着行李和三年中攒下来的钱回到了兴业村,爷爷高兴又害怕,趁晚上没人问小姑说:“你不是做错事被撵回来的吧?”小姑苦笑着说:“爸,你怎么这么想呢,人家小孩长大了,我当然回来了,我真给你挣钱了,我也能给你挣钱了。”拿着女儿手里的钱,父亲第一次感到女儿长大了,眼前的女儿挺拔得像棵白杨,枝叶招展着却有说不出的寂寞,他知道女儿的心思,女儿是一匹拴不住的野马,总是要出去的。没有嘈杂和繁华的兴业村是那么寂静,河水和她三年前离开时一样,甚至院里杨树的枝干,买东西照例去村子里唯一的小卖店,一切都是一成不变,所不同的是村子终于有了电。窗外的天还是那片天,小姑的心里却有了一些不同,她的眼神总有一些恍惚,她变得孤僻起来,喜欢一个人在村外的山冈上徘徊远望,兴业村的人都说这丫头出去变傻了。但是没过多少日子小姑又活跃起来,放映队在各村巡回放映电影,小姑又恢复了过去的野性,领着村子里的年轻人跟着放映队到各村追着电影看,踏着月光去,踩着月光回。这下村子里的男人们不干了,上地里干活回到家里只见冷锅冷灶,孩子哇哇哭也没人管。林兴骂女儿,你自己愿意看电影就算了呗,挑动了这么些年轻的跟着你一起疯,你怎么就闲不住呢?你怎么就不能老实在家待着呢?你怎么这么不像我的女儿呢?小姑对父亲说:“你知道晚上一个人走路多吓人,人多一些才热闹嘛。再说又不是我逼她们去的。城里人想什么时候看电影就什么时候看,我想看个电影要跟着放映队跑,我也不想这样,但我能怎么样?我也要当个城里人。”爷爷被女儿的想法吓了一跳,说:“你以为谁都能当城里人呢?你念过几天书?你爸你妈是城里人吗?”小姑低头想了一下,叹口气,说:“我总有一天要做城里人的。”

很快到了林兴的60大寿,出嫁的姐姐们照例是要回来的,长大的两个儿子也商量着要替父亲过个隆重的生日。小姑收起了玩心,每天起早贪黑地准备过生日的食品,生日宴上小姑唱着歌深深地给林兴叩了一个头,说:“爸,我长大了,你们不用再担心我了。”林业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个不像自己家的女儿,说:“丫头,你什么时候收收心我就知足了。”那一夜小姑玩得很疯,她好像要把离家这三年对父亲的思念都宣泄出来,那一夜也是林兴60年的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夜,作为生日宴上的两个主角,他们忘记了过去的不快,沉醉在这短暂的消失了代沟的和谐中,灯火阑珊下的幸福让小姑忘记了自己想飞的心,就在这里不也很好吗。等待他们的不可避免的分离发生在一星期后,林兴中午在院子里正干着活,突然倒下,父亲的离去再次击倒了小姑。她不能忘记三年前她和表姑走出村时,无意间回头看到树后躲藏着父亲的脸,父亲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她流着泪不敢回头一直往前走,怕自己会改变主意。16岁的小姑再一次让村里的老人有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从小没妈的孩子命苦啊,林寻的命真苦啊。小姑重新恢复了刚回村时的孤僻和恍惚,她时常一个人到东山上父母的坟地旁坐着,或者躺在草地上看天上飘浮的白云,云朵不断地聚集又消失在山边,她的世界却只有这么小。

一年后的秋天,小姑从滨城回到兴业村,她突然对哥哥说:“我要去城里干活。”哥哥很惊讶。小姑说:“我在城里看到有家锁厂招工,我想去干活。”哥哥一听,差点没气坏,他快要结婚了,家里有这么多的活需要妹妹干,妹妹却要跑去城里干活。他坚决不同意小姑去干活,小姑说不让她出去她就绝食。哥哥只好去劝妹妹,说:“你等我结完婚再走不行吗?”林寻听到这样的话跑到屋子里,打开柜子指着一叠叠的东西说:“你的东西我早都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缺,有了新嫂子照顾你,我没什么可挂念的了。我也该离开这个家了。”

17的小姑再次向城市出发,她已经发育得像个大姑娘了。城里的三年时光使她免受阳光的暴晒,她已经不像个农村姑娘,粉白的脸蛋和黑油油的头发衬得她愈发美丽,剪裁合体的衣衫总是引领兴业村追赶美丽的潮流,而她在37岁时却变得枯黄瘦小,和20年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在兴业村是一个异类,她不属于兴业村又似乎不属于城市,小姑带着这样的困惑再次踏上了旅途。这一次她走得太远了,村里的老人们说,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把该放下的都留在兴业村了,只有东山留在她的记忆中。

小姑到了城里,开始在锁厂干临时工,干啥都积极,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不久就有不少人明着暗里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高兴得一夜睡不着,但是这样的问询一般在得知她是农村女孩以后就没有了下文。这样的结果让小姑再次明白了自己和城里的女孩是不一样的,尽管她们都在干一样的活,她们的身份却锁定在那小小的卡片上。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姑认识了同乡的朱海松,朱海松也在锁厂干临时工,小姑给他发了一个月的原料,小姑开始觉得在胸膛里有只小鹿跑来跑去,这是她第一次爱一个男孩。同村的张静说:“你完了,你喜欢上一个农村人,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农村吗?”小姑说:“我不在乎。”张静说:“你傻啊,你怎么忘了你原来是怎么说的。”小姑说:“我没忘记,但我真的喜欢朱海松啊。”朱海松听说小姑是父母双亡的,很珍惜她,两人一来二去的,就有些不舍在里面,朱海松也学着城里的年轻人那样给小姑写情书,小姑接到情书却傻眼了,信里的字倒是大多认得,但她只上了三年学,有些字她不会写啊。小姑拿着情书找到张静说:“你帮我写回信吧。”张静看完信,笑着说:“你连情书都给我看啊,这样吧,你说我写吧。”小姑念,张静执笔,念情书的小姑和写情书的张静一样的认真,热闹的几封情书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传递在小姑和朱海松之间。小姑和朱海松交往了半年,小姑突然发现朱海松的眼神总是有些躲闪,接着半个月,朱海松不再约小姑出去玩了。小姑很奇怪,有一天小姑照常要去窗口等工人来领原料,站在高高的货架后面,几个人的声音传过来:“朱海松,你怎么不理林寻了呢?”一个沮丧的声音传过来:“别问了,太烦了,我父母他们知道林寻从小就很野,又没父母,上次他们看见林寻穿个喇叭裤嘴唇抹得那么红就有些看不上她,不想要她当儿媳,让我们分手呢,已经给我介绍了同村的一个姑娘。”“那林寻怎么办啊?”同村的人问。朱海松低着头说:“我也没办法啊,我从小就听父母的。”小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知道以朱海松的个性是会放弃的,他从小就是个孝顺孩子,自己是斗不过他父母的。小姑冲出去,看着朱海松说:“你不用选了,我们分手吧。”说着转身走了。林寻毕竟是第一次爱一个男人,心里总是放不下。晚上,林寻最后一次把朱海松叫到工厂外的院子,问他:“你真的不想跟我好了?”朱海松说:“你肯定不会得到我父母的承认,他们说我们是两条道上的人。”林寻想了一会儿,说:“是啊,我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林寻把张静找来,说有事想说说,张静看着林寻的表情平静得像秋天的湖水就很奇怪。张静说:“听说你和朱海松分手了,是吗?”林寻说:“张静,我现在知道了,没有什么爱情,我以前以为有爱情。我不相信爱情了,爱情不属于我这样的人。”张静说:“你和朱海松分手你就不相信爱情了?”林寻说:“我曾经是相信的,但朱海松变得多快,他已经不爱我了。”张静说:“他变了有什么关系,你没变不就行了吗?”林寻流下眼泪说:“问题是当我知道他不再爱我的时候,我却松了口气,我好像一直在等他说分手似的。我爸以前总说,你以后能找个像我这样对你好的男人就不错了,我一直以为我会找到一个比我爸好的男人,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都找不到像我爸这么好的男人了。”张静沉默了一会儿,这世界上有比爸爸对我们更好的男人吗?林寻说:“其实我和朱海松分手也好,我以后都不会回农村了,朱海松一定得回家伺候父母。我不想一生都待在山里面,头顶上永远是那一块天。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是兴业村还是城里?好像哪里都不要我。”张静感叹:“其实你们真不应该开始,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林寻苦笑,说:“你知道我是多么怀念朱海松宽厚的肩膀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趴在父亲背上的那时候。我知道我得和朱海松分手,为什么我一直想哭,我的心却又这样的平静?爱一个人太痛苦了,我再也不想思念了。张静,你帮我介绍一个婆家吧。”张静哭了,说:“你也不用这样吧,为了一个朱海松。”林寻平静地说:“爱又怎么样?朱海松也有海誓山盟,爱情是骗人的东西,我不会再相信了,我以后要按自己的想法活,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我就是我。”

选择一旦定下来,林寻开始了走马观花地相亲,最终定下来的是城西的一户李家的老二李光,媒人说一个农村姑娘能找个城里的小伙已经不容易了,李光没有工作也不是大事。李光和小姑见了几面就成了亲,小姑拿自己的婚姻为赌注踏上了通往城市的路,只是她没想到她踏上的几乎是一条不归路,这条路她走得很辛苦、很累。婚后第二年小姑有了孩子,22岁的小姑浑身散发着母性的魅力,她有了自己单独的户口本,捧着这小本,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欣喜还是平静,她似乎和从前的一切都割断了,她真的不再是兴业村的人了。她开始投入到母亲的角色中,在锁厂和家里两点一线地生活。张静笑话林寻说:“林寻,你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啊,不太像你了。”林寻听了淡淡一笑,说:“其实我本来就是现在这样啊,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家而已。”林寻做事认真,家里的一切都要打点得明明白白。她和李光不同,李光是一个甩手掌柜,他认为家里活就应该由老婆干,他在家里的位置就是一个户主似的顶梁柱。林寻知足了,她离开兴业村过着现在的生活,就像做梦一样,她是满足的。就在林寻觉得一切都随着即定的轨道向前走的时候,周围悄悄地有了变化。先是家里的老房子拆迁了,接着是两个人陆续失业。两人带着孩子寄居在一个租来的小房子里,开过饭店,也打过短工,这段时间里两人争吵多于甜蜜,这样一折腾,两人的积蓄也差不多败光了,房子也卖了。李光开始酗酒,开始打林寻。张静也感慨,说:“林寻,做一个城里人又怎样?你不是还这么累吗?”林寻苦笑说:“做一个农村人不也累吗?别人都说我是为了离开农村才嫁到城市,说我虚荣,其实我只是想看到更多的天,我只想知道城里的天是不是比我们山里的天大。”

再次见到朱海松已经是五年后,街上的小商店宛如雨后的春笋一下子冒出来。朱海松着一身西装,两人对面走过又都回过头来,视线交织的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怀念。朱海松做着古董买卖,也没有什么店铺,就是全国各地跑,32岁的小姑林寻开始和朱海松一起到各地去收古董,渐渐两人的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李光的耳朵里。李光也很恼火,自己没有能力挣钱养家老婆才说出去挣钱的,现在这城里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在家看孩子,等老婆出去挣钱邮回来,可别像有的人妻离子散啊。李光开始催促林寻回家,林寻却不想回去。这一段外出的生活对小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她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一个不同于兴业村和滨城的世界,她沉醉在其中。三年后的一天,他们到了一个海边小城,她终于看到了梦想中的大海。晚上她有些想孩子,一个人坐在海滩上听着潮声,想起长眠东山的双亲一辈子没有跨出过大山,林寻非常难过,她想,她要努力挣钱让孩子从小受到最好的教育,她想让儿子看更多的世界,她准备明天就多邮些钱回家,让孩子多买些书。林寻兴冲冲走回旅馆,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朱海松不见了。林寻顿时明白了一切,朱海松一定是出事了,她早就预感到了。她早劝过他不要倒卖文物,朱海松偏不听,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好不容易解除嫌疑的林寻灰心丧气回了家,李光见了就有些幸灾乐祸。林寻说:“我现在没钱挣你就高兴了?”李光说:“我出去挣不就得了。”林寻说:“你要是能挣到钱我还用跑出去挣钱?你这几年挣了什么钱?有钱也是去赌、去喝,你拿回家几个钱?”李光辩解说:“我没挣回过钱吗?我这一夏天去拉砖头晒得后背都起皮了,你看看。”林寻一扭头说:“我们离婚吧。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孩子我要。”李光一下跳起来:“离婚,凭什么离婚,告诉你,我在床下放了炸药,要死大家一块儿死。你以为你和朱海松那点破事我不知道?”林寻说:“我想离婚不是为了他,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我们不是一路人,绑在一起就是个错误。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了,我都35了,还有几年好时候?我就想一个人清静地过下去,再也不想替你付那些赌债,也不想有人再上门来找我要医药费了。”一个月后,小姑的一纸离婚诉状递到了法院,李光却说什么也不肯离。第一次起诉离婚没有判离,林寻站在法院门口,气得大骂李光:“你为什么不同意?我还会再起诉。”李光辩解说:“我以后改还不行吗?”林寻望着她的丈夫,说:“你要是能改早就改了,还用等到现在吗?”李光说:“反正我就是不同意。”六个月后林寻再一次递上了起诉书,她知道这一次她应该会完全解脱,虽然她并不知道离开李光以后她要去哪儿,但此时,她只想远远离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小姑和李光要离婚的事一传开,兴业村的人又多了一些闲题:一个不安分的女人是一个什么下场,一个能作的女人连丈夫都不要了。气得林寻的哥哥直骂小姑,小姑说:“我出了什么丑了?你就当少我这个妹妹吧。”哥哥说:“你以为我想认你这个妹妹?你和朱海松的事谁不知道啊,我们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林寻一生气挂了电话,她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她早已是孤儿,她抛弃了兴业村,兴业村也抛弃了她,她已经回不去从前了,不再是从前的她。她突然发现她并不了解自己,她一直在找着什么,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痛苦地想,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现在她知道,找到了又怎样,她也仍旧只是过着、活着,一直会持续到她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离婚判决书下来前的一星期,李光却出了车祸。望着躺在病床的丈夫,林寻心里很痛苦,她悄悄藏起了判决书。李光的情况却变得越来越差,他望着忙前忙后的小姑说:“你终于解脱了,我恐怕是不行了。林寻忍着泪说:“你不要多想,我和孩子还等你快点好呢。”李光说:“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自己的事,我唯一感到高兴的是我还有老婆孩子。我死了以后,你找个好人嫁了吧,别像我这样的。”林寻眼前一片泪,说:“你别这么想,等你好了我们回家。我不跟你离婚了。”一个月后,带着种种不舍的李光走了,林寻把丈夫的骨灰和离婚判决书一起洒到江水里,她流着泪望着眼前的一片水光想,李光是个好人,却不是好丈夫。如果当年她没有选择李光,李光会是什么命运呢?也许李光的人生会和现在不一样,也不会死。消息传到兴业村,有惋惜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无所谓的。林寻好像被兴业村遗忘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半年后,林寻总是觉得胸部隐隐作痛,先是声音嘶哑,后来又出现气促,咳血。林寻拿着检查报告坐在公园的十字路口,耳边响起她刚才哀求医生的话:“医生,你告诉我吧,我还有多少时间了?”医生说:“你没有家属吗?叫你家属来吧。”林寻苦笑说:“我就是家属,我没有别的亲人了。你就告诉我吧。”医生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说:“好吧,一个月。”“一个月而已吗?可我的孩子怎么办啊?医生,还能再拖长一些时间吗?”小姑急切地问。“保重吧。”医生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夕阳的余晖拉长了小姑的身影,小姑想到了东山的父母,想到了李光。小姑一个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儿子的学校。领着一脸困惑的儿子,母子俩走向江边,儿子不解地问:“妈,你怎么了。”小姑摸着儿子的头说:“孩子,你记住,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有你爸爸。如果有一天这世上只留下你一个人,你要记住,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妈妈会在一旁看着你的,会给你加油的。”儿子一脸不屑,说:“妈,你说啥呀。”林寻昂起头竭力不让泪水流出来,轻松地说:“儿子,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妈妈去更广阔的世界。妈妈从小就想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但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你长大了要替妈妈看看啊,看到后告诉我。”母子俩沿着江边走了许久,夜空的星星闪烁得有些发冷。剩下的时间,爱美的林寻变得憔悴枯干,她瘦得已经只剩下骨架。一切都以最后来计算:最后一次散步,最后一起爬山,最后织的一件毛衣,最后织的一双拖鞋,最后的托付,最后的37岁生日,最后的……

她一直在出发。

该去的去了,该来的还会来。

小姑林寻的骨灰照旧洒在江里,她将随李光而去,不管她要去的世界是温暖抑或是冰冷,滔滔的江水在这里拐了个S形的弯后流向兴业村。

猜你喜欢
海松兴业张静
兴业路的曙光
松鹤延年
兴业为民勇担当
Model Optimization and Sensitivity Analysis of Two Types of Channels Model
Research on Two Types of Channel System based on the Queuing Theory
Self—redemption in Desire—Analysis of Desire under the Elms
松香基环氧树脂/马来海松酸酐固化反应动力学与热稳定性研究
为啥呀?
红军史上最年轻的军级干部陈海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