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弦散文诗十章

2016-06-14 08:23
散文诗世界 2016年6期
关键词:砖窑农具乌龟

晓 弦



晓弦散文诗十章

晓弦

晓弦,浙江省绍兴人,现为中外散文诗学会常务理事、世界华人爱情诗学会副会长、嘉兴市南湖区作协主席。在《诗刊》《星星诗刊》《绿风》《文学港》《中国诗歌》《中国诗人》《诗潮》《诗林》《北京文学》《上海诗人》《诗选刊》《人民日报》、台湾《秋水》《创世纪》,以及美国《常春藤》等报章杂志发表作品1200多件。出版散文诗集《初夏的感觉》等4部,诗作30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

一张纸的悲哀

先不说她的容颜,她的高贵,或低贱;

也不说薄薄的纸页里,掖藏着的谁也看不见的花开花落,以及摇曳在夏日浓阴里的风景;

也不说她究竟是传统的铜版纸,还是时尚的烤烟纸;

仅两个页码,像太阳和月亮,左脸和右脸;

翻过去,是P2。翻过来,是P1,如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

须承受同样的恩和情仇,承受彼此的亲密与背叛。

转辗难眠的子夜,也不可强扭过身子,探对方,一个究竟。

一辈子,难见她的真身,即便化作灰烬,也不识,庐山真面目。

在大地的宣纸上

在空洞的天空飞,在宣纸一样的地上飞;

在山峦、树林和溪水的吟哦中飞,在田歌菱歌和棹歌里飞。

啾啁复啾啁。简单的生活,仿佛为告诉人们:

风花雪月是苍天的一个喷嚏,银装素裹是天女的一袭孝服……

所以,这些姓麻雀鸟,整天张着竹叶般轻盈的翅膀,寻寻觅觅。兴奋时,稍稍拉紧生命的引擎,好让小小的肩膀,负起浅薄的欲望。

其实,她们一刻不停地飞翔,只是完成每天的宿命。而即使内心志存高远,也只敢离地三尺,好让飞翔之投影,接上迟暮的地气。

春天的潜网

那些银色潜网,其实就是一种叫爱情的水母,在嫩芽初生的水草下,一张一弛;

这些经络般的水草,是她们可爱的妈妈;而潜网,是母爱里,一砣砣诱人的奶酪;

“噼叭噼叭……”暧昧的鱼塘,那些绞在一起的水草,雷管般引爆一场爱的情潮;

而情歌,在水下,依然嘹亮。一尾尾银亮的鲫鱼,互相追逐,将交媾的快乐,荡漾在初春的湖面,却心甘情愿地,陷于一口口,柔情似水的潜网。

考古学家为仁庄造像

考古学家像个仙人,在村庄龟裂的大晒场运足气,借古道热肠的线装书的浩浩乎洋洋乎,说这是一个贵妃一样典藏的城池。

像在默写村庄的天文地理,他在村庄仅存的一面灰色土墙上,用碳笔一一记下:道路,城墙,楼台,学宫,府衙,道署,寺庙,水塘,沟渠,牌坊,古树,闸前岗,府前大街,田螺岭巷,花园塘巷。

他像熟练的甜点师,将芝麻葱花疏落有致地撒在烧饼上;

他还记下村庄的胡须、眉毛、嘴巴、鼻梁、额头、青春痘、美人痣,记下男人醉生梦死的花翎的官衔,和欲望喜悦的红荷包。

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他把这张烧饼烤得焦黄诱人。

他说一千年前,小村是位香喷喷馥郁郁的处子,眼神清澈,肌肤水滑,丰乳肥臀,腰如丁香;

他是岁月的间谍和时间的特务,他现身村口,就带来一出精彩的谍战戏,令用心者感叹,用眼者欷觑,用情者春心萌动。

红莲寺

那个叫莲的姑娘,被黄昏的雷电击中,蝴蝶般战栗着,遁入红莲寺的道场。

她骰子般投进岁月的空门——撞钟、念经、礼佛,把木鱼一般空的日子,过得比空,还空。

她喜欢举着石莲花的放生池,喜欢那只由哑石分娩出的乌龟,喜欢磐石一样沉重的佛经,喜欢以入世的牙床去咀嚼;

并以出世般的舌头,去细细品尝,目光渐渐呆滞,如被随意开采的石场;甚至,她喜欢上殿前,那方如帆的三生石,静心跪拜,以爱喃喃:“我只是石莲花的一瓣的万分之一。”

越来越轻薄的叹息;

越来越轻浅的岁月。

某一日,终于看见:一只迷路的红鸽,绕殿堂三匝,又三匝,这让殿堂里慈悲的拈花观音,三笑,又三笑。

收尾的人

那个夏日,我的外祖母,在空落落的田地,寻觅被遗落的那些谷穗。仿佛她豁口的牙床,正在寻找早年走失的牙齿。

那些追赶季节的男女,弯垂着汗湿的身子,用成捆的稻子,去喂成天亮起嗓门的打稻机。

戴着帐篷的打稻机,像一位老者,领着木偶样的男女,大干快上。却懒得去想一下,齐唰唰吃掉的,是一些怎么样的头颅?

而我的外祖母,远远地,被甩在吐着烟尘的灰色打稻机后面;

她像季节懒于收割的一棵稗草,干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尚未干完的事。

许多事情,开始干的人,多如蝗虫,后来,便成了一个人的残局……

农具经典

都是我人世间最好的兄弟啊!

这些耖啊犁啊锄啊镰啊镢啊斧啊锹啊担啊;这些磨啊砻啊碾啊杵啊臼啊磨啊盘啊筐啊。

这些吞吃日月的风车,这些扁打岁月的梿枷,这些量入为出的升斗,都一一记着我。

而我几乎全忘却了它们,可今夜,它们一个个找上我,有些怯怯,有点腼腆,仿佛似曾相识,仿佛把我当久违的情人。有的把扁担扬成孙大圣的棍棒,不怎么友好地调侃我,奚落我的伪善和虚荣。

那副积满蛛网的木轭,还牵出了高头大马,还原了仁庄日出而作日落而辍那平淡如水朴素如土的旧时光。那头熟悉我身上胎记的老牛,要我承认:世上最好的东西是牛粪,要我尽情歌唱:干牛粪好啊胜过红太阳!

哎哎,我真的闻到农具经典的气息了,一点汗水味,一点牛粪味,一点太阳味,并且一下子塞满我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胞。

不可否认:我的疼痛是农具的疼痛,我的悲欣是农具的悲欣;

难以忘怀:这些高矮不一长短不等的农具,这些粗糙得近乎于丑陋的农具,曾是我的春夏秋冬,它们与我的身体咬得那么紧,它们简直就是我的大脑和四肢,我的心跳和呼吸!

那些翻土开地的犁、粉碎泥巴的耙,那些松土保墒的耱、压土平地的碌碡,那些灌水的辘轳、播种的耧车;

那些颠起麦粒的簸箕,那些转起歌谣的风车——什么时候从我的心的苍穹里,星星样隐去?而今夜,竟麦芒般穿透我思念的梦,朝暾般显现。

挥舞铁锨的人

闪烁其辞一番,他亢奋地说:“为了不辜负肩膀上那柄铁锨,得照准地上一个小土包,硬生生挖掘出了一个坑。”

看倾塌深陷的那一丛墨绿,和一窝儿慌乱四窜的蚂蚁,他激动得像发到一笔横财的地主。

是的,他改变了一片野草的长势。

这么野性的一锨,村庄的脸儿变了,要是雨天,远处奔跑过来的雨水,便找不到这个小土包。

冬天的雪花飘洒过来,也会迟疑片刻,才缓缓降落。尽管,有缘无缘的雨雪,最终会埋没掉挥舞铁锨的人。

这么随性的一锨,如发情般的一锨,让天空与大地的距离更远了。

一生窝居在这里的蚂蚁,看到的,是地覆天翻的家园永失。

鹰窠顶

鹰窠顶无鹰窠。鹰在一个多雾的早晨,飞走了。

留下神话,留下鲜活如游鱼的神话,以及缠满神话的项链般的山路。

任旅游鞋艰难地朗读,但怎么也唤不醒,那片溜进山谷的涧水。

已没有必要冥想,那鹰是怎样飞成雄鹰,怎样驮着滴血的箭伤,与庙宇上的经幡挥别。

涧水寂寞了她们的低吟,野罂粟默默生长,又默默止息。

只是居然在一个雾霾的早晨,一条路宕荡而下,自鹰窠顶,一只鹰,准是驮着箭伤的那只,因了太阳的召唤,嚯嚯地飞向广袤的苍穹……

黑砖窑

黑砖窑像年迈的老人,候鸟一样守卫自己的内心;

半个身子没入地下的黑砖窑,用粗壮的烟囱,昭示曾经的故事。

这个浸在时光里的老砖窑,储口粮,蓄爱情,产牛奶……

逼仄的窑堂,藏掖窑工淘金的梦,他们常常在饭余茶后相互戏谑:男人是砖,女人是瓦;

或者,男人是乌龟,黑色的乌龟,永远洗不干净的乌龟!摔不伤砸不烂的乌龟!

而老砖窑,像男人壮硕的生殖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孕育了村庄别样的景观。

“窑堂是最听话的婆娘”,每每收工时,爱意淫的窑工,顺从地进入泛着一层油污的澡堂,这是他们每天必须进入的快乐天堂。

终于,爆炸声将窑顶的苦楝送上了天,窑壁的乌龟大白于天下。

于是,窑工们背起被褥,沐浴黄昏的余辉,渐行渐远,并且,不时回望那耸立于塬上的黑色废墟。

而上帝喃喃地说:为这场阉割,他只轻轻动了动上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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