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王侯，葬礼由中央政府说了算

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发自南昌

十万汉墓，十室九空

生于1947年的信立祥主持过四五千座战国至秦汉墓葬的考古挖掘，但这远远不是汉墓考古的全部。“光洛阳周围挖掘的汉墓，到现在，起码超过十万座”，但海昏侯墓的发掘仍让信立祥兴奋：它为解决一个悬而未决的考古难题提供了可能。

“经过几十年的考古挖掘，我们对西汉帝王和诸侯的葬制了解得比较清楚了，但列侯的墓葬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信立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国古代讲究以礼治国。葬制是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占据礼书一半以上的篇幅”。秦立国之后，靠严酷的法令把它的葬制推向帝国全境。但这个朝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秦的葬制还来不及扎根成俗，王朝倾覆，关东六国纷纷恢复自己的葬制，直到另一个铁腕人物汉武帝的出现，帝国的丧葬一统于汉制。

汉承秦制，将立下战功的武将封为功臣候。但秦代的二十等爵制到汉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除了功臣侯，皇后妃嫔的家属被分封为恩泽侯，不受宠的皇子皇孙被封为王子侯；从汉武帝开始，当过宰相的也可以封侯……“多轨并存”的分封体制导致汉代列侯的数量庞大。

信立祥估计，在刘贺生活的时代，汉代至少有1500到2000个列侯。他们的待遇千差万别。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湿尸、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辛追夫人，她的丈夫是700户的小侯，而辅佐过三代汉朝皇帝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有封户两万。比照生前的待遇，七百户侯和两万户侯的葬制自然会有很大的不同。

虽然《葬律》是帝国重要的律令，但《葬律》未尽之处，列侯们根据自己财力物力各行其是的空间仍很大。“比如《葬律》规定祠堂方36丈，大约等于我们今天的190平方米；封土高三丈，合今天的7米——这些条件，刘贺墓都满足。要知道，列侯的葬礼不是由他的后代主持的，而是他死之后，由中央政府派中大夫（特使），来主持葬礼。所以他在‘硬件上不可能越制。但陪葬品方面，他的自由度还是很大的。”信立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海昏侯墓中曾发现一篇“充满文学的幻想和夸张”的汉赋，描摹一位列侯花费数百万修建豪华墓室的经过。考古学家一度以为此赋描述的是海昏侯墓的修建过程，特意在清理椁室的过程中请古文字专家试读了一部分，发现文字和实物对不上，但汉代普遍的厚葬之风却可见一斑。三国时，曹操特在军中设置摸金校尉一职，军饷吃紧时，摸金校尉就去挖掘汉墓。此后历朝历代，盗墓之风不绝于野。因此，1949年之后经考古挖掘的汉墓虽然数量巨大，但往往是十室九空。

汉列侯墓的模范

汉代列侯多、葬丧待遇相差大，再加上盗墓对原始信息的破坏，一座“典型”的列侯墓就显得特别难得：它必须是葬在自己封国内的列侯墓——受宠信的列侯往往陪葬于帝陵，其葬制赶超帝王；除了墓穴，墓园结构也应保存完好；它必须是秉承汉制的列侯墓——某些远离中央政府的列侯会以关东六国（比如楚国）的葬制下葬；它必须严守葬制——有些列侯承恩僭越，丧葬超标。

海昏侯墓恰好满足如上所有条件。

除了两座主墓穴，考古工作者还勘测到了七座附属墓葬、水井、车马坑、祠堂和寝组成的礼制建筑、墓园的围墙和门阙。这些遗址群落表明，刘贺的墓园不仅是他及妻妾的安眠处，甚至可能是其直系亲属生活的院落。两座主墓的南侧有寝、祠堂和东西厢房的遗址。寝中安放着墓主人生前用的床、痰盂、案。每到饭点，会有人把饭菜端到案上；早晨有人为亡人叠被，晚上铺被，甚至便器都有人晚上送进，早晨拿出刷洗。逢节气和初一、十五，逝者的亲属会到祠堂中祭拜。

墓园中的三口水井，最深的达25米，考古人员在其中发现了专门打水用的陶罐子。他们由此推想，为保证墓园中9座墓葬日上四食，守墓人应该比较多。水井应为维持这些人日常所需。墓园中还出土了写有“食官”字样的耳杯。食官在汉代的官制中属于天官序列，负责管理天子的饮食起居。这说明守墓人不仅人数众多，且有复杂的等级。刘贺身后，海昏侯的封号一度取消，其遗族因此无权继续居住在封地的宫寝之内。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徐长青据此认为，刘贺的遗族有可能曾长期居住在他的墓园中。

按照中国古代“事死如事生”的传统，不同阶层的葬制是他们在现实世界中差序地位的反映。华裔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在近著《说中国》中提出，秦汉之后，编户齐民：皇权和小民之间建立了直接的关系，不再以封建王侯为中介。但考古展示的信息，至少在汉代相当一段历史时期，似乎并不如此。

“西汉诸侯王的封地往往跨州连郡，他们拥有军队，可以任命自己封地内的官员，甚至官职名称都跟中央政府一样。他们可以自己铸钱、征税，拥有封地内经济上的绝对权力。”信立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汉景帝时期，发生了七国叛乱，叛乱被镇压后，诸侯王丧失了蓄养军队的权力。后世汉武帝又从经济上对诸侯王不断打压，不断蚕食他们的财权。

相比割据一方的诸侯王，像刘贺一样的列侯数量众多，势力分散，不构成对中央政府的威胁，他们的身份由中央分封，行政上要受郡县的管理，只有在封地内收租的权力。如果哪一位列侯受到皇帝的特别倚重，他就会成为朝廷中掌握重权的大臣。因此，列侯是一个流动的阶层，他们在汉代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中起到特别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