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考

一

南方塘要辞职了！这一消息私底下大家都在议论，QQ群里却风平浪静，公开场合也看不出一点动静。

南方塘是在南都一中更名为南华省实验中学那年公招进来的。进来后得到不断擢拔提升，在短时间内就由普通教师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校长助理。这么一个如日中天的人又怎么会辞职呢？

据说，此人是校长高调喧从西海市挖来的教学精英，不仅在教学上炉火纯青，还为南都一中招来几个顶尖的学生。由于经历过西海市多轮高考炮火的洗礼，校长特别看重他带来的教学理念和管理运作方式，刚来的时候就给了他一个年级助理的非正式职务，协助副校长管理2014届。经过一年的锤炼，南方塘不仅取得了领先的教学成绩，他协助管理的2014届也露出了腾飞的端倪。

进入高二，在南方塘成功竞选为年级主任的同时，一些战友被高调喧发配回高一，忍气吞声过日子；还有一些战友被政治部进行了诫勉谈话后，才留在高二观察使用；有实在吃不了这份苦受不了这份罪的，干脆先下手为强，炒了高校长的鱿鱼——辞职走人，去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校长高调喧太有领导魄力了，对要走的不仅不挽留，还当着大家的面训导，进入高二后，我们中途还要换老师，想走的早点走，我们南华省的实验中学，从来都不缺优秀教师！全国各地，想进来的名优教师还多的是！这一招，还真管用，在高二这一年，很少听到老师的牢骚和怨言了。学校的QQ群也基本上闪现着正能量，很少出现争吵质疑不和谐的声音，高校长不仅占领了意识形态的高地，还全面掌握了舆论斗争的主动权。

其实，南方塘这个年级主任当得挺苦的。走马上任的时候，有很多人怀疑他的能力，猜测他与高调喧可能有特殊关系，更有传言说他这个主任是花钱买来的。关键是夹在高调喧和副校长之间，他这个年级主任不好为人啦！那是有开不完的会，干不完的活，演不完的戏，无法预料的地雷阵等着他往里钻的。这让精力旺盛的南方塘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甚至想一走了之，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好在南方塘是自己争取进去的，不能灭自己的威风，拆高校长的台。尽管高调喧经常吼他、骂他，但他总是舍弃自己的思想和主见，尽力配合高调喧做好各项工作。在维稳之余，排雷之际，无形之中他还推波助澜让高调喧的狂风暴雨下得更猛烈了些，打击和伤害了很多同事。虽然暗地里也保护了不少教师，但还是蜚短流长，让他饱受折磨和争议。方塘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搞好年级管理不说，在教学上他更不敢懈怠，忙完管理后，他总是抛开杂念，静下心来站好讲台，否则有人真的会以为他是教不来书才一门心思去当官的。高二下来，他教学上虽然不再领先，但也没有拖年级的后腿。这是难得的，因为很多时候搞管理和搞教学是矛盾的，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在高二结束全市摸底考试中，或者叫高三零模，南都一中不仅科科成绩第一，各项指标全面领先，而且还几乎囊括了全市文理科前十名，其中的理科第一名田嘉计就是他从西海市挖来的。这成绩，让聒噪了几年为南都第一的市高级中学原南都八中，终于无话可说了。

进入高三，面对质疑和竞争，方塘本想辞去这个两头不讨好的年级主任的。不想，站稳了脚跟的高校长也不再搞竞选了，直接提拔南方塘当了校长助理不说，还让他兼着年级主任不放，同时还把副校长调整到下一个年级去了，这让很多人想都不敢想。为了回击来自四面八方的猜测和议论，高调喧公开宣扬，调整副校长是为了实行扁平化管理的需要，谁能像南方塘一样，除了把工作干好，还能挖来和教出状元（他已经把田嘉计当状元看了），我照样让他当校长助理。南方塘还有什么说的，只有尽最大努力把2014这颗省际导弹发射出去，为省实中的首秀赢得眼球经济，为高校长的长远改革抢夺阵地，才能回报这特别的待遇。在高三，南都市要进行三次模拟考试，分别叫一模、二模、三模。在一模中，2014届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哪想在二模中文理科优生居然全军覆灭，更为严重的是重本人数和重本率也被人家超了过去。这样下去，2014这只股票要跌停不说，南都一中也面临着熔断的风险。省实验中学首届结的什么果子？全省的高中教育改革怎么推行得下去？

这成绩害得一向看好省实验中学的市教育局长都坐不住了，亲自来学校参加了二模分析会议。局长在会上的讲话如雷贯耳：你们省实中的人是咋个在搞？摸一次少一次，越摸越少！全省高中实验改革要是被你们搞砸了，省实验中学的牌子咋个保？到那个时候，老百姓不认账，我也不认账，只有把南都一中的牌子拆下来砸了！……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省实验中学的改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有的教师不珍惜实验改革的机会，辜负学校和家长的信任，不守纪律，不懂规矩，一意孤行，这种害群之马是必须清除的，学校必须马上优化高三教师队伍！加强后期管理，凡是拖了省实验中学改革后腿的，一律取消教学资格！一律就地免职！

局长刚走，校长就把南方塘叫到了办公室：“二模这个成绩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相信，情况不会这么差的，这届学生基础很扎实。”方塘说话很有底气，因为从零模到三模，都是各校自己组织考试，每次模拟考试的数据确实重要，但有时也反映不出什么问题。

“你这个年级主任不要自以为是，我早就说几个老师有问题，你总是听不进去，这次局长都说要换人下去，这是必须执行的！”

“高考在即，换老师是不利的，搞不好要出大问题。”方塘又被逼近了雷区。

“不清除害群之马，怎样加强后期管理？不换老师是不可能的！局长那一关就过不去！”校长急得捶桌子。

“干脆我辞职，局长那里校长拿我去祭旗。”

南方塘话还没落地，校长气得拍案而起：“我现在就撤你的职，你跟我马上滚出去！”南方塘正要滚出办公室，又被校长喊了回去。

等了片刻，校长心平气和地对方塘说，先不要说辞职这个事，局长那里要挡也是我去挡。看见有了缓冲的余地，方塘平心静气地跟校长商量：高校，二模没考好，责任在我这里，局长那里我去祭旗，是应该的，也是上策，一则落实了局长的指示，二则校长顾全了大局，三则保护了老师，也不会激化矛盾，这样三模还有回旋的余地。

沉默了一会，校长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这件事，应该从长计议，你千万不要跟我意气用事。关于南方塘要辞职的消息，源头估计就在这里。虽然受了很大的气，方塘还是佩服校长能接受他提意见的勇气，出了这个门他什么话都没有讲。结果，关于他辞职的风声还是起来了，同时新的预言也产生了：2014就是一中要出事的意思，说不定2014一中要出大事。2014，你究竟是什么寓意？

胆战心惊的二模分析会刚过去，屁股还没坐热，短信又在通知大家立即去开紧急会议，任何人不得请假！任何人不得缺席，包括正在上课的！不知校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没教过高三的不知道，经历过高三的都麻木了。越是临近高考，领导越是沉不住气，越是拼命地开会，当老师的越是遭罪，当学生的越是受累。南方塘是在上课的中途得到通知的，所以到会晚了半拍。

三年前，踏进南都一中那一刻，南方塘是激动而惊喜的。今天，走进会议室，方塘是忐忑不安和心有余悸的。校长旁边有个空位置，好像是留给他的，又好像不是，方塘只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会议室里黑压压一大群人，还没有从二模分析会的惊恐中走出来，低垂着脑袋好像在反躬自省似的，唯独浅水蓝正在对他使眼神，方塘哪有心思管她哩？

高调喧铁青着脸正在训话呢：南都一中无论如何要雄起，我们要对得起南华省实验中学这块牌子。大家要理解昨天局长讲话的心意，局长毕竟是从我们南都一中出去的。一家人嘛，关起门来什么话都是可以说的，苦口婆心嘛，他那番话绝对是为了大家好才说的。高校长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我不知道，有的人是怎么想的？说什么2014，就是南都一中要出事的意思！这简直是吃我们省实验中学的饭，砸我们实验中学的牌，还要害帮我们实验中学的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高校长讲话的意思。高校长的眼光意味深长地巡视了大家一圈，调门突然提高了：有人居然把局长讲的话录了音发到网上去了！我不知道这个家伙安的啥子心？这不是成心要搞垮我们南都一中吗？这不是汉奸心理是什么？这简直就是我们一中的败类！

啊？居然出了这种事？很多人张开了嘴，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惊讶着环顾左右，似乎是想找出这个奸细，又似乎是想证明自己肯定不是这个败类。

高调喧接着说，我们一定要找出这个人，全校共诛之！全校共灭之！校长还想讲下去，无奈手机响起，他本不想接的，看见是局长的电话，只好急忙走出会议室接听。校长出去了一会儿，又急忙回来安排任务：纪检部、教务部、参谋部、后勤部继续研究布置高三后期的工作，他说他大概出去一个多小时，回来还要继续开会的。接着，高调喧提着他的公文包拿着他的手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南方塘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纪检部长的讲话满含杀气，仿佛他就是锄奸科的，掘地三尺也要抓出南都一中的败类和奸细。可越往下，他的话越不着边际，可见他还没抓到一点证据，胆战心惊的人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等到锄奸科长实在找不到话讲了，教务部长又紧紧抓住了话语权和教务权，对高三后期工作进行事无巨细的分工和安排。由于没有校长坐堂，几个部长可能都没把摇摇欲坠的南方塘放在眼里，精通教务工作的人越来越多，分歧和争吵越扯越乱，工作根本落实不下去。方塘本想出面招呼的，但突然觉得，此时他这个校长助理明显是多余的，就只好看着大家吵下去。

这个会越开越长，根本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在这里，南方塘已经磨出了坚韧的耐力，看着漫无目的的争吵，再有耐心的人物也会转移注意力。突然，下起了暴雨。这么大的雨，想去师大肯定又要泡汤的。方塘不仅悲从中来，这悲凉被暴雨浇灌，便恣意地泛滥开来。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南方塘摸出手机，才发现刚进会议室浅水蓝就给他发来了消息：今天有场雷阵雨，你一定要避雨及时。方塘想了想，看都没看浅水蓝一眼，就把短信发了出去：请在“雨”下面加一个字，你希望变成哪个字？短信发出去，拇指刚松开，回复就来了——“霞”。方塘心头一凉，他想，他和浅水蓝的之间的感情不论是“朝霞”还是“晚霞”，徒有绚丽的色彩，都会转瞬即逝的，没有生命力了。见方塘正在看手机，水蓝居然抛来一个惊喜的眼神。方塘看了水蓝一眼，把刚才的短信又发了出去，等了一会儿，回复来了——“雪”。这个简洁而明快的回复让方塘心头一颤，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嘉禾的感情指数还是一百分。原来这次短信是发给田嘉禾的，本来早就应该去看她的，可哪有时间呐！最近已经食言多次了，昨天答应过今天一定要去师大看她的，可今天又怎么抽得开身呢？南方塘正在走神，后勤部长突然走到面前，把手机递给他，说是高校长叫他接电话。方塘赶忙问高校长有何指示？高校长在电话中说，你电话都不接，还问我有什么指示，你小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方塘赶忙说，手机开成静音了，没听见也没看见。校长说，请你这个校长助理转告大家，我还有其他安排，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正在进行的会就不要开了，大家辛苦了，早点歇息吧。看来校长还是信任他的。

二

真是天助我也！方塘立即给嘉禾发短信：我马上来滨江路师大南门，不见不散。可等他到了南门，根本不见嘉禾的身影，打电话又总是没人接听。他只有在滨江路边徘徊着等候回音。

田嘉禾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回老家当了一年代课教师，又考回来读的研究生，而今研究生快毕业了，工作还没有确定。南方塘与田嘉禾是偶然重逢后开始密切交往的，冥冥之中似乎隐含着缘分。去年暑假，方塘去师大作高中课改报告，坐在前面这个女生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他曾经教过的学生田嘉禾。这次相遇和重逢后，他们就相互开放各自的领空和海关，踏着新的浪花，相互交流与碰撞，一起回忆过去封闭的历史，一起开辟未知的领地。前段时间，方塘与嘉禾漫步在滨江路边，正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撒向人间都是爱的多情季节，他们一起沐着春风，淋着夜色，聊着学业理想与人生情怀，享受着无声胜有声，有声似无音的宁静与浪漫，那是多么舒心惬意啊！他们之间好像连着一根线，好像藏着一本书，好像正在破解对方的人生密码，等着对方来占领自己。今天，徘徊在滨江两岸，对方的领空重新关闭，一切都已消散，恍如隔世。方塘感觉春天已经走远，夏天来得太快，让人根本没有停歇和思考的时间。

手机终于响了，方塘急忙接听。你在哪里？我在师大南门。你怎么跑到师大去了？你不是叫我到师大来吗？方塘这才反应过来，是浅水蓝的电话，他不该错把水蓝当嘉禾。方塘挂断手机，继续徘徊了好一阵，嘉禾终于发来一条短信：正在实验，等一会儿见。方塘仿佛看见了嘉禾的身影，阴郁的内心一下转晴。世界还是美好的，干任何事情都要有耐心。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有嘉禾的音讯或影痕，方塘就特别开心。电话很快就响了，方塘心头一热，打开一看，心头凉了半截，是高校长的来电，叫他马上到办公室。

情况万分紧急，现在得赶紧打车回去。方塘连招了几辆出租都没有停车的意思，焦急中竟招来一辆红色的奥迪。开奥迪的女子，颜值还不错，动作又麻利，正在示意他上去。原来是水蓝，不仅救方塘于十万火急，还给他当起了专职司机。

浅水蓝是北师大研究生毕业的，专业功底很扎实，教高中那是绰绰有余的，但由于经验不足，有很多问题她是需要南方塘指点的。方塘一来就和水蓝教同一个班，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很合拍，谈话很投机，所以进出、行走基本在一起。由于他们长时间不分彼此，可又没有结婚一起过日子的意思，背后就有了不少风言风语。有说他们不能生育的，有说水蓝是把方塘当作备胎的，更多的认为方塘不以结婚为目的，肯定是耍流氓。

方塘问水蓝，去哪里？先去喝杯咖啡吧，水蓝的淡妆不错，心情也不错。方塘沉着脸叹了口气说，哪有时间喝咖啡哟？看见方塘焦急的样子，水蓝以为方塘今天开门见山的，不会和她拐弯抹角绕圈子，就挑逗着说，校长助理莫不是想和小女子共度良宵去？要是在平时，方塘定会抓住机会和水蓝斗嘴调情的，可此时哪有这样的心思，只好生硬地说，回去迎接暴风雨！

水蓝看了方塘半天，也没有看出谜底，就疑惑着问，方塘，你刚才这句话什么意思？

“就是回学校去。”

水蓝根本不知道方塘内心的焦急，就纳闷着问：“才出来，怎么又回去？”

见水蓝的智商没有转弯的余地，方塘只好调侃着说，看来美女都是健忘的，你不是提醒我，今天有场雷阵雨，叫我要及时躲避吗？刚才高校长打电话来叫我马上回去，不就是回去迎接暴风雨吗？这躲得了吗？我随时都要成为一只落汤鸡，你就等着喝鸡汤吧。

明白了方塘的意思，颓丧之余，水蓝开车还是蛮认真的。

方塘正想给嘉禾发个短信去，刚摁了几个字，水蓝突然问他，辞职是怎么回事？很多人都在说你。

方塘笑了一下说，没有那回事。自己冲口而出的一句话，校长可能都没有往心里去，那些捕风捉影的人倒是很在意。

水蓝又问，你与高调喧究竟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别说没有关系，知道别人在背后是怎么说的吗？要不我学给你听听——高调喧很风光，他的后面跟着南方塘，南方塘真荒唐，高调宣传后面挡穿帮。

方塘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可谓五味俱全，只好苦笑着问：“不会是你编的吧？”

水蓝得意地扬了一下脸上的淡妆，抿嘴笑道，怎么样？深刻吧，你得佩服群众的智慧和眼光。依我看啦，你不仅是高调喧的跟屁虫和影子，你和他的关系还复杂着哩！千万不要小看浅水蓝，这个女人不寻常，要情商有情商，要胆商有胆商，关键是有颜值还有眼光。

方塘陷入了沉思，自己和高调喧究竟是什么关系？当初他们确实没有关系。面试的时候，他和高调喧聊起教育话题，那真是一针见血，一叶知秋，一见如故啊！怀揣着温暖的梦想他算是遇到知音了，他不能继续充当应试教育的帮凶，他要离开西海市，要到南都市来寻找和实现理想的教育。刚来的时候，他认为高调喧还是有教育品位和追求的，他一度认为高调喧是伯乐和知己。进入深水区后，才知高考有多重要，高考的压力有多大，只有创造高考的神话，才能证明省实验中学的创新。要在这里生存，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只有吃二遍苦受第二茬罪，他在西海市的苦难成为他在这里冲锋陷阵的资本，高调喧从他的身上不断复制和完善西海市应试教育的手段和经验，他俩互相探究，互相解困，互相借力，一起面对共同的压力和危机，那时他们好似战友和兄弟。后来，竞选成了主任，准确地说是成了被高调喧支来使去的旗手和被别人攻击的靶子，在思想和行动上几乎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无形中他成了高调喧的跟屁虫和影子，他是高调喧紧握手中的枪杆子，对高调喧的反对者和质疑者如同秋风扫落叶。进入高三后，被提拔为校长助理兼年级主任，变得更有威慑力和杀伤力了，他就升格为高调喧的迫击炮，把副校长都轰到下一个年级去了。他发现自己比先前更加变本加厉，失去了更多的朋友和兄弟，他想救赎自己又无能为力，只有继续喷射自己的火力。表面上他没有个性也没有思想，与高调喧如影随形，以高调喧为行事规矩，但内心深处的分歧和斗争越来越激烈，仿佛对手和敌人的关系。但外人一般是看不出来的。他和高调喧好像同一事物的阳面与阴面，谁也离不开谁，想合并在一起不行，想分开又更不可能。他和高调喧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是南方塘自己都不清楚的。

很快就要回到一中了，安静开车的水蓝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催华进最近在忙什么吗？方塘只好摇摇头。你没看见他上蹿下跳的，听说他正在争取你年级主任的位置。我早想丢掉这件苦差事，巴不得有人接过去呢，方塘不屑地说。其实很多人都不喜欢他，别看他喜欢写诗，其实很会整人的，不像你，关键时刻还是敢为老师说话的，很多人还是理解支持你的，所以年级主任还是你兼着最合适。方塘不清楚浅水蓝为何要跟他讲这些。现在，他不仅想卸下年级主任的担子，连校长助理也想辞去。

南方塘、浅水蓝、催华进三个是名副其实的黄金搭档。从高一到高三，尽管中途换了许多老师，他们始终教着同一个班呢，水蓝语文教师兼班主任，南方塘教数学，催华进教化学。由于工作经常在一起，所以相互之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水蓝本是一个清心寡欲静心教书的女神，一不小心就教到了三十好几，把自己教成了剩女，原先单纯的女神变成了如今复杂而有野心的剩女。究竟是原本有野心的水蓝把事情变复杂了，还是复杂的现实让水蓝变得有野心了？有野心的女人犹如妖魔附身，会变得深不可测的。方塘不敢贸然踏进深水区，所以对水蓝保持着审美距离，若即若离。你南方塘不也是如此吗？一心教书把自己教到快四十了，还没有娶妻生子，把原本风流倜傥的一介书生教成了一个沧桑诡异的大叔，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根本就没有生殖能力。不知是你把别人看得荒唐，还是这个世界把你搞得如此荒唐？人啊，有几个不是被残酷的环境和复杂的气候驯服的？有几个是独立和清醒的？什么时候才能独善其身呢？

方塘义无反顾地踏进办公室，准备让暴风雨来个彻底的清洗。高校长正盯着电脑屏幕愣在那里没言语，方塘看不懂高校长的脸色，只好小心地凑过去，原来高校长正隐身关注着教师的QQ水吧呢。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有事无事喜欢在学校的QQ群里吼。由于学校的QQ群带有官网性质，随时都被校方盯住的，所以后来稍有经验的老师都不会在里面讨论畅聊大家关心的话题。网络时代就是好，有高人另外创建了这个QQ水吧，大家不认可的校方人物是不让进去的，言论尺度是很宽松的，有什么牢骚和怨气，在这个水吧里可以口无遮拦说下去，真知灼见大家交流很彻底。

不知是怎么搞的？高校长居然嗅到了踪迹，采用了南方塘的诡计，经常隐身跑进去，一方面围观满足偷窥欲，另一方面收集舆情，密切注视那些长反骨的。可见，校方对网络这个东西是既爱又怕的。可怜的是网民，可能早就把你当成美分日杂了，把你的言论当成带路党的敌我矛盾要专政了，可你还在童言无忌浑然不知。此时，水吧里面正在讨论高三换老师的事，高一、高二的尤其积极，特别是已经被换过的，正在出恶气，扬言要先维权，再自裁，要是被辞职，就专门上访去！

校长看了看方塘，怎么才回来？你看这个水吧里吵成了啥样子？

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谁叫校长动不动就换老师呢？这样下去不上访才怪呢。高校长，我还是辞职算了，否则局长那里怎么应付得过去？

局长刚才对我讲，把他的话发到网上去的事情就不要追究了。

那我更应该辞职，必须给局长这个面子，同时还能化解内部矛盾，解决学校的难题。

我还不清楚你小子，撂下年级主任的挑子，三模就会有人去扛的。要在平时那是不行的，现在非常时期也只有采用你那个“金蝉脱壳”的下策，当着局长的面我说是要撤你的职，在学校内部，不过是给你找了个助手。2014届，你必须给我带好起。

方塘感激地望着高校长：“校座，您还是撤我的职吧，这样对高考和三模更为有利。”见校长不搭理自己，方塘又接着说：“听说，副校长在北师大学习快回来了，还是让他来分管高三吧？”高校长愣了方塘一眼，瞪着电脑屏幕对这件事闭口不提。不知为什么？提起副校长，高校长的表情就不寻常。

看见QQ水吧越吵越激烈，高校长又让方塘进雷区：要不你上去说几句，看大家咋个反应的？说着，校长把手提电脑推到了方塘面前，明显是让方塘登陆QQ水吧说话的。

方塘只得登陆上去，发言道，二模没考好，责任在自己。

见方塘说话了，群里马上炸开了，有人问，究竟要撤换哪些老师？你跟大家交个底。

方塘果真会来事：高校长顶住了市局的压力，决定这次暂不换老师。

怎么会呢？听说校长捶了桌子的，不换老师是不可能的！

高校长还是相信大家的，他说我们2014届有实力，不要过早暴露是对的。

高校长真是这样说的？

高校一向高瞻远瞩的，叫我们立足长远，积极备战高考就是。

终于有人憋不住了，抛出了郁闷在胸的话题：南方兄，听说你要辞职？

方塘马上回复道，“二模”的责任在自己，引咎辞职必须的！

校长终于沉不住气了，一把拽过他去，这个你也敢发出去？

方塘点了个再见的手势，果断地退出了QQ水吧。他这一招够狠的，不仅扫了校长的雷，拆了自己的弹，还辞了个尴尬的职，让别人去争吧。

见方塘故意泄漏辞职的消息，高校长心头不悦，脸色一沉。这个家伙胆子挺大的，既会来事也容易坏事，得给他拴紧些。校长狠心收住脸色，显得很耿直地问道：“关于年级主任，催华进和浅水蓝哪个更合适？”

“两个都是不错的，各有各的优势，干工作都很积极，平心而论，两个都合适，不过还是女人心细些。”南方塘不知道为什么要多说最后这半句，他和浅水蓝究竟是什么关系？

高校长这么耿直，原来还有重要事情等着南方塘的：卸下年级主任后，你的当务之急是协助我做好一件重要的事，省教育厅和市教育局都很重视的，三模后，我们要举办省实验中学首届成果观摩展示会。我和局长初步商量了，要借这个展示会，同时举行高三学生成人礼和高考誓师大会。

“不是说从今以后不准搞高考誓师大会了吗？”

我们是搞省实验中学首届成果展示会，向社会各界展示我们高中教育实验改革的重要成果——太极、国学、汉服、探究课、选修课、校本课、大德育、大体育、大艺术，等等，我们的实验改革创新成果还少吗？搞学生成人礼——主要是用家委会的名义，邀请家长观摩参与进来，既可以达到宣传炒作与烘托气氛的效果，关键是还可以为我们搞誓师大会遮人耳目。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誓师大会搞得彻彻底底，轰轰烈烈，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学生的精、气、神，为我们的2014奠定胜利的基础。局长说了，到时省、市电视台、南华周末和星空网都要来进行全方位的宣传报道，所以你这个校长助理一定要尽快把活动的详细方案给我搞出来。

听了高校长的战略策划与部署，方塘感叹道：咱们把誓师大会包装成学生成人礼和省首届高中实验成果展示会，这一招，妙，实在是妙，比打右转弯灯向左转还妙！比西海市搞唱蓝打黄还妙！这样独领风骚，高，实在是高！

你小子少在这里跟我贫嘴饶舌、风言风语的！赶紧下去把这件大事跟我设计好！同时把这届毕业班给我盯好！

高校，我最近实在是忙不过来，您还是另选一个校长助理吧？

你不是有两个黄金搭档吗？催华进和浅水蓝还是很会干事的，有事你多找他们商量商量吧。

南方塘下来想，要是把这个事搞砸了，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省实验中学这面红旗能不能扛下去，就在此举了，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这个面子工程应付好。

三

的确，浅水蓝不仅心细动作还麻利，而且还很会干事。在接替年级主任的同时，就营造出了不同寻常的决战高考的浓厚氛围。毕业班的教室、走廊、办公室突然挂出很多横幅和标语；每个学生、每个老师面前都插有一面小红旗，上面写有每个人的豪言壮语；每个班级，每个学科组都有一面大红旗，上面都有歇斯底里的口号与誓词。走进高三领地，仿佛走进西海市的蓝歌现场，又仿佛走进烟火旺盛的庙宇。更为重要的是，全面进入早请示、晚汇报的临战状态——教师向学科组长，组长向教务部长，班主任向年级主任每天分别进行早请示晚汇报。全面实行早宣誓晚谈心夜笔记的制度——每个班全体学生早自习前进行集体宣誓，每个班的任课教师每天大课间集体交流谈心，每天晚自习前每个教师至少找两名学生谈心，每科教师每晚检查批阅学生当天的学科笔记。在高校长看来，这确实是省实验中学的一大创举，给这种做法命名为把高考目标细化落小落实到每时每刻。

每天走进教室，看见学生群体无意识地振臂宣誓，方塘既服从又怀疑。服从的是，中国教育理念改得挺快的，改来改去教师和学生总是顺从的，根本没有反对的痕迹。怀疑的是，一个信仰都没有的人，你叫他宣誓，有球用啊！有时静下来想，中国这形式主义的东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比如这太极，比如这宣誓，比如这红色的标语。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形式主义的东西检验忠诚还是有用的。你看林副统帅摔死在温都尔汗，不就是因为标语没喊到位，鼓掌不积极，宣誓不彻底，太极不娴熟所致吗？

方塘对工作还是尽心尽力的，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写展示会的方案和主体报告。除了在故纸堆和网上去找适合这个展示会的内容和形式，他还不耻下问，经常找他的两个黄金搭档商量问题。催华进很会动脑子，对他的汇报方案提出了很多合理化的建议。只是浅水蓝几乎没有搭理方塘的心思，她年级主任的事还没忙完呢，班主任的事又来了。最近这几天，不知水蓝在忙啥子，成天气乎乎的，不知是工作不顺利，还是生理周期紊乱所致？还经常听到她抱怨，现在的学生真不好管理，你好心好意为他呢，他不但不领情，还和你对着干叻。

就在方塘为汇报方案绞尽脑汁的时节，高校长又把他找了去。结果还有更紧要的事等着他处理。田嘉计与浅水蓝已经闹得水火不容了，联名要求撤换班主任老师。田嘉计平常还听催华进的，高校长先找“催化剂”出面都没有解决问题，扬言要是不换老师，全班学生会罢考的，他田嘉计就休学回家去。高考在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高调喧只好把南方塘找来化解危机。高校长的意思是，这个学生是你从西海市招来的，驯服他的责任也在你，现在只有你出面最合适。校长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以前他和浅水蓝闹情绪，还不是你把他忽悠住的！因为写诗，催华进与他搅在一起，一味地支持他的怪异，估计后面也是降伏不住他的，所以你不仅要当好田嘉计的导师，还要确保这个状元苗子不出问题。

南方塘的意思是，状元都是靠运气撞出来的，不是靠老师导出来的，这个任务他是没法完成的。高校长毫不客气地质问南方塘，省状元你撞不出来，一个市状元难道还有问题？

仗着和高校长关系亲密，南方塘嬉皮笑脸地说：校长，一个市状元有啥用？要玩我们就玩大的！要不我们弄个全国状元来试试？

高调喧一拳头打得南方塘热热的，你小子不要给我扯这些，只要你多动动脑子，田嘉计是逃不出你掌心的。

方塘下来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这个田嘉计喜欢写诗，教化学的催华进也喜欢写诗，两人一唱一和经常在班上讨论和研究诗歌问题。催华进认为田嘉计写诗很新奇，鼓励他大胆写，这样写诗才有出息。当班主任的浅水蓝作为语文教师，教学上把副校长踩在脚下都没问题。况且她还是北师大研究生毕业的，专业眼光更没有问题，就经常从专业的角度指导田嘉计。这个学生她是不敢大意的，这可是高校长千方百计要保的状元苗子。她发现田嘉计的诗越写越消极，就说过他多次。田嘉计不仅听不进去，还搬出催华进的武器反攻浅水蓝的文学理论是老掉牙的，而且越来越不把浅水蓝的条条框框放在眼里。

这个催华进确实有出息，不久就为田嘉计催化出一首现实主义的讽刺诗——《一块实验田》

他们说，这是一块实验田，

诞生了很多优秀的种子。

是的，种下嫩绿的秧苗，

长出头重脚轻的蒿草。

他们说，这里是精英的摇篮，

摇出了很多名人和官员。

是的，招来一群天真的学生，

养成一批不劳而获的官迷和财迷。

这块实验田的老师很逗比

不教你耕田种地，

而是关起门来，叫你成天刷卷子。

刷掉的是智慧和勇气，

刷出的是恐惧和窒息。

实验田的掌控者披着改革的外衣，

在里面残酷榨取青春的价值，

在外面兜售改革创新的果实。

后面还有附言：如果有一天，我冲出了这块实验田，我会带来铁锤和种子；如果有一天，我倒在题海里，请把我埋在那堆破铜烂铁里。

在浅水蓝看来，催华进已经把田嘉计这块优质钢材催化成了废铜烂铁。为了扭转这个现实，浅水蓝就经常为嘉计杀毒去杂清扫垃圾，结果反而和田嘉计闹得格格不入的。那次，也是方塘出面做好工作的，他和田嘉计的交流很成功也很彻底。田嘉计说他其实并不想写诗，只是读书苦闷了，写诗发泄一下情绪，还说他只想一边种地，一边仰望星空快乐过日子。当时方塘认为田嘉计写诗虽然偏激，生活还是很阳光的，思想也没有什么问题。这次究竟是什么问题，闹得这个家伙和浅水蓝势不两立？

方塘先找催华进摸的底：你这个教化学的，去写什么卵诗嘛？写了诗也就算了，你偏偏还要拿去和浅水蓝比，你这不就是羞辱语文教师吗？人家还是北师大研究生毕业的，一脚就把你踢得远远的。

你南方塘别鬼迷心窍的，心中只装得下浅水蓝，就装不下兄弟！研究生毕业又咋的？教写作跟八股文似的，创作跟文凭高低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谁说写诗也要四平八稳的？催华进对方塘愤愤不平地回击。

方塘接过话题说：难怪水蓝说你乱球整，惹得学生不好好学语文，成天去研究诗，现在整出问题来了，急得高校长都坐不住了，田嘉计和浅水蓝的事如何收场？干脆你也去写首诗？

催华进说，哪个在乱球整嘛？难道高校长那里只准你们粉饰太平，就不允许我们挑点刺？

见催华进也是个不好惹的厉害角色，方塘不敢和他绕弯子，只好直接挑明话题，说说吧，浅水蓝和田嘉计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她自己没事找事，逼得人家造反的。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前几天田嘉计在语文课上写了一首诗——《不可理喻》

一会儿东，

一会儿西。

一会儿婆婆妈妈，

一会儿歇斯底里。

你们知道她为何如此？

我不告诉你。

她就是这样一个剩女，

不可理喻！

本来这是田嘉计私下写着玩的，浅水蓝非要收缴上去看，哪想看后气得吐血。家丑不可外扬，水蓝想在最短时间内封杀这首诗，避免造成负面影响，就严密追查田嘉计，还有哪些人看过这首反诗？田嘉计软拖硬抗的，一个口供都不给。在拷问田嘉计无果的同时，浅水蓝还把几个嫌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由于在处理这件事上操之过急，双方越搞越对立，不但让她这个班主任在班上下不来台，而且还让这首诗在年级上传播开去，让她这个新科主任在年级上越来越没有面子。为了扳回面子，水蓝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和田嘉计及其同伙闹得势不两立，最后田嘉计就在班上搞了个联名上书，以罢课罢考相威胁，要求校长更换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水蓝本想独自化解这件事，没想反而闹到了校长那里去，弄得局面不可收拾，那是相当郁闷的。

当方塘找到水蓝时，水蓝一阵劈头盖脸的：这个学生她是没法管理的，要么把他送回去，要么她辞职！方塘劝慰道，能把你写进诗里，说明你还是有分量和地位的，方塘这句话几乎化解了水蓝的怨气。见方塘是来给自己解套的，水蓝换了一种口气，这个学生是哪个招来的，哪个来管理，不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这个年级都会垮掉的。

南方塘选了个特定的时间，把田嘉计单独请进了办公室。田嘉计瘦高瘦高的，皮笑肉不笑，眼神怪怪的。刚被方塘叫进办公室，就闹闹嚷嚷的，又咋子嘛？又咋子？

你先不要着急，想找你研究个问题。

没兴趣，嘉计耸拉着眼皮。

听说你兴趣挺广的，天文、地理、化学、心理都不研究了，难道兴趣转移了？

田嘉计被南方塘绕得不知方向了，问道，南哥，直接说嘛，啥意思？

听说你对生物感兴趣，喜欢研究仿生与嫁接？

对的，嘉计还是抢答的。

不对，你变异了，你最近喜欢研究女人了！南方塘提高了嗓音，想出其不意镇住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

南老，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据我所知，你不但在研究女人，还研究得走火入魔了！不要着急，你还写了研究报告的：“一会儿婆婆妈妈/一会儿歇斯底里/她就是这样一个剩女/不可理喻”——这就是你研究女人的证据。

方塘很有气势地叙说着手上的证据，嘉计被愣住，只好低头不语。

好像你还研究过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既然敢下笔写一个女老师，说明内心深处还是喜欢这个女老师的。方塘语气意味深长特别加重了“女”字。田嘉计红着脸想解释，方塘没给他插话的余地，紧接着说，蓝老师说你写了首诗，那是抬举你。我看啦，你这个诗不像诗，谜语不像谜语，还敢拿出去炫耀自己？现在我出个谜语考考你，看你猜不猜得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方塘声音红润地说着谜面：没有它，面包就会缩短保质期/有了它，牛奶就会变稠些/没有它，染料就不会那样亮丽/有人说，没有它是不行的/其实啊，它是可有可无的/甚至还是有害的。猜一化工用语，你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田嘉计猜了半天，犹疑不定地对方塘说，猜不出，要不南哥再给个提示？现在的学生一会儿喊你“南老”，一会儿喊你“南哥”，就是不喊你老师，不但没有乱辈的不悦，反而让你觉得很受用很舒适。

方塘干脆把坑挖大些：听说，你还选修了《化工基础》的，谜底就在《化工基础》里，很好猜的。嘉计挖空心思想了一阵子，只好目光呆滞望着南老师。

看来没有学进去嘛。猜不出吧，那我告诉你，谜底就是添加剂（田嘉计），这个东西使用得当是有益的，使用不当是有害的，有时毒害还是致命的，三聚氰胺就是例子！

田嘉计上了圈套，气乎乎地说，南老师挺会骂人的，以后想骂人就直接些，何必猜谜语？

我骂的不是人，我骂的是添加剂！你不知道胡乱使用添加剂后果有多严重吗？三聚氰胺害了多少的孩子！要收拾这个有棱角的家伙，方塘还是用了心思的。

田嘉计不出声不出气地想了一会，才阴阳怪气地问，南老，那我也说个谜语，你敢猜吗？

说来听听，方塘接招挺爽快的。

嘉计摇头晃脑地念着谜面：说是往南，其实让人找不着北，有时清，有时浊，有时深，有时浅，有人说这就是水平，其实里面全是水分。老师，你猜吧，是一个人名。这个添加剂居然喊的“老师”，显得很真诚的样子。

方塘想，这家伙，反应挺快的，居然这么快就把我南方塘编进去了，当然不能说这个谜底，否则要跳进他挖的坑里。但不跳过去又是不行的，方塘突然灵机一动换了一个相似的谜底——南方河。见没有掉进自己的坑里，田嘉计就说，不对，应该是浅水湾（暗指浅水蓝）。

方塘狠狠地瞪了这个家伙一眼，把脸扭向一边，然后又回望起这个家伙来。田嘉计不断用狡黠的贼眼偷窥南方塘的表情，方塘不断瞪视嘉计，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互不相让，最后都没忍住，只好相视而笑。接下来，方塘不费吹灰之力做好了思想工作。嘉计答应不再和蓝老师闹对立，他会主动道歉撤回联名上书的，高考他会认真对待的。

由于顺利做通了田嘉计的工作，水蓝一下转过弯来，也理顺了心气，又一门心思扑在年级和班上，很少来找方塘互诉衷曲和添麻烦了。由于精神放轻松了，灵感也来了，汇报方案和主体报告也很快完成了。时间一下子宽余了，方塘觉得省实验中学的天地还是宽广的，有他这个校长助理施展本领的舞台，说不定还能拓展更多的空间和地盘。

四

方塘首先想到的是，要是嘉禾能留在南都市，那就再好不过了。可不知这段时间是咋的？南方塘跟田嘉禾QQ、电话、短信、微信都无法联系，发出的消息总是石沉大海。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方塘决定再碰碰运气，先给嘉禾发去一条短信：毕业在即，不知其期；我心在外，唯有君知。等了好一阵，嘉禾终于给他回了一条消息：信而不见，能无悲乎？见而被逐，能无怨乎？

这是怎么回事？嘉禾最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方塘马上赶到师大，千呼万唤，嘉禾终于同意出来见他最后一面。方塘问嘉禾最近为什么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QQ也不理。嘉禾沉默了很久，叹息了好几次才说，说好不见不散的，怎么又坐了别人的车走了？原来，前次他上浅水蓝车的时候，做完实验的嘉禾恰好出来，看见方塘坐上红色的奥迪，一溜烟走了。嘉禾以为方塘在玩弄自己，所以对方塘伤心欲绝，决心断绝和南方塘的关系。

听了嘉禾的话语，方塘解释完那天的事，然后问道，难道你真的要离我而去？我希望你能留在南都市，这方面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真正让我要离你而去的原因，不在这里。真正的原因在于，我爷爷意外去世了，让我重新思考了很多问题。

你爷爷怎么会突然离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我爷爷死得太凄惨了。前段时间，我回老家和父母一同料理爷爷的后事，对我产生了很大的震撼和冲击，所以根本没心情接你电话，回你短信。我想了很多，在南都市很难找到工作不说，我也不想留在南都市了，更不想到其他城市漂泊。我想还是回我们县上去找工作比较适合，实在不行参加援藏到西藏去工作也行。

看着嘉禾，听着她淡淡的述说，方塘不知为何要发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自己的满腔热情跌进了悲凉的冰河。

接着，嘉禾如泣如诉地说起了她的伤心事。父母为了供养她和弟弟，常年在外打工挣钱，留下爷爷一个人，长年累月在家孤苦无依，还要耕田种地。这几年父母过年都没有回家，说是再多挣点，等我找到了工作，争取给我按揭套房子，再回家去种地，陪着爷爷过点安稳的好日子。本来爷爷身体挺好的，栽秧打谷都没问题。过完春节，回南都来读书时，我还跟爷爷说过的，研究生毕业后，我会好好孝敬他的，等我在南都市找到工作后，就把他接到城里。哪想爷爷最后看都没看上我一眼，话都没说上一句，就不明不白地离我而去了。听老家的人说，爷爷每天挺忙的，把秧苗侍弄得好好的，地里的果蔬也拾掇得很整齐，后来好多天没有看见爷爷忙活的身影，才引起了重视。大家一找寻，发现爷爷早已死在了家里……而且……而且……身体已经腐烂生蛆。

嘉禾哽咽着说不下去：不知道爷爷带着多大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难过的是，我还没有尽一点养老的责任，爷爷就已经凄惨地离开了人世；更为难过的是，我们都不知道爷爷是怎么死去的？……有说爷爷是得急病死的，还有说爷爷是小病不起被活活饿死的，甚至还有可能是绝望自杀的。这件事在我们那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后来，南华周末还进行了深度报道的，一时间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的话题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和热议。每当想到这些，我真的是伤心欲绝，要是当初我留在老家继续教书，不考研究生离开农村的话，爷爷就不会那样孤苦无助地离开我们的。我觉得现在我必须回农村去，一方面可以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另一方面还可以帮助一些留守在农村的苦孩子。这就是我活下去的价值，更为重要的是，等几年父母还要回到农村去，我可以好好孝敬他们一辈子。

听到这里，方塘内心震惊无比，好像突然理解了嘉禾遭遇的变故。这段时间，他从媒体上是看到有关报道的，但他太粗心大意了，根本没把这些跟嘉禾联系在一起，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还浑然不知。方塘只好安慰嘉禾说，人生有很多愿望是无法实现的，他还是真心希望嘉禾能够留在南都市，实现更多的愿望。当然如果不能留在南都市，今后不管嘉禾到哪里，决定做什么，只要是嘉禾真实的决定，他南方塘都会坚定不移地支持，义无反顾地帮助。

方塘还想继续说下去，电话突然响起。怎么又是水蓝的电话？事情就是这样诡谲，只要他和嘉禾在一起，水蓝迟早是会出现的。

水蓝告诉他：大事不好了，田嘉计出走了！

方塘一下蒙住了，才做活了他的思想工作，感觉变了个人似的，田嘉计怎么会突然出走呢？

粗心大意的是，方塘还没把这件事跟田嘉禾联系在一起。他还瞒着嘉禾说，学校有紧急事，现在必须赶回去。嘉禾顺便问了句，什么事？方塘疑惑地看了嘉禾半天，决定还是告诉她：听说你弟弟出走了，我回去一定把他找回来。

嘉禾一时惊讶无比，这怎么会呢？昨天弟弟还给我打了电话的。嘉禾平静了一下说，他问我爷爷的身体如何？父亲特别叮嘱过的，爷爷去世的消息一定要瞒着弟弟，千万不要告诉他，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跟他说。所以我只好骗他说，爷爷身体不错。

停了一下，嘉禾自言自语地寻思，他怎么会突然问爷爷身体如何呢？糟了！弟弟肯定是知道我爷爷意外去世的消息了！

方塘有点不明就里：他是怎么知道的？

嘉禾焦急地说：我怎么知道呢？嘉禾又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阵，突然恍然大悟道：他最喜欢看《南华周末》了，很可能是从《南华周末》报上看到的。

方塘一下反应过来：“这么说，他很有可能跑回老家去了？”

田嘉禾赶忙和老家的人联系，终于联系上了，说田嘉计已经回家了。这真是一个意外的转折，方塘电话上叫水蓝先不要走漏消息，要是高校长知道了，后果是不可想象的。他马上驱车赶往田嘉计老家，有嘉禾在一起，在最短时间内把田嘉计找回来是有把握的。

费尽千辛万苦，方塘和嘉禾终于在坟地里找到田嘉计。此时，田嘉计正在坟头上哭着向他的爷爷倾诉：爷爷我回来替您种地，我回来守着您。爷爷，您快回来吧。小时候，您带着我，闻着稻香，听着蛙鸣，吃着麦饼，数着星星，那是多快乐的时光啊！爷爷您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世界？您当初拼着命争来的田边地角现在谁来看管？爷爷，您为何要送我去读书？我书读得越多，就离您越远，就越不容易看见您。爷爷，我真的不想读书了。读书有什么意思？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而今研究生快毕业了，还是找不到工作。爷爷，我真的不想离开您，我现在就回来陪着您，天天跟着您在老家学种地。爷爷，您快回来吧……

嘉计越哭越悲切，还想继续哭诉下去。方塘上前劝慰道：嘉计，读书，找不到工作，这不是读书的错，而是社会的错。现在社会正处于转型期，留在农村，那是不现实的，比如你们的父母，以及那些更多外出打工的人，现在哪个不想会来？可真的回来，才发现不是想象的那么一回事，不仅无法回到从前，更无法守住现在，无法改变现实，无法留住青山，所以只有勇往直前。

田嘉计好不容易止住悲伤，低沉地絮叨着：南老师，我读书，那是因为科学本身的魅力和有趣，在不断引领着我。可现在，我发觉还是为了功利在读书，是为了考一个好大学，是为了今后找一个好工作。其实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学生争分数，老师争成绩，学校争排名，高考争状元，这与爷爷当初争田边地角是一样的，争来争去都是为了功利，都是在争一个面子。若为了功利，为了面子，这样的书我读不下去，即使读下去也会离科学和真理愈来愈远的。

这一席话说得南方塘内心酸酸的。他是有切身体会的，他这几年拼房拼车拼位置，教学越来越功利，恋爱结婚都没有时间应付过去，更别说还要生儿育女奉养双亲。有时真的感觉城里呆不下去，想回到农村去，但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农村根本回不去。方塘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跟嘉禾说了几句，就回到了车上去。让嘉禾的和风细雨慢慢润泽嘉计吧。

不知嘉禾是怎样润泽弟弟的，田嘉计终于回心转意，愿意跟随南方塘立即回学校去。也许是嘉禾太有说服力太会润泽苦涩的大地了，也许是办完爷爷的丧事刚回到外地打工的父母发射了威猛的火力，更多的是哭完鼻子的田嘉计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不读书，你到哪里去？谁来养活你？

看到南方塘快速地找回了田嘉计，浅水蓝欣喜无比。前次想把反诗扼杀在摇篮里，结果弄得满城风雨，让高校长都动了气。这次田嘉计出走的消息，居然瞒天过海如此缜密，看来高高在上的校长比手下的学生都还好瞒些。

由于连续化解了危机，水蓝特意犒劳了方塘一次，方塘也没有拒绝。他挺理解水蓝的，这段时间水蓝不容易，自己也不容易。他俩都很累，只有彼此依靠，才能好好歇息，才能恢复元气。

五

很快，就迎来了三模考试。成绩出来，南都一中又回升到了第一，而且田嘉计又摘取了一次全市理科状元的桂冠。省实中总算扳回了面子，看来没有添加剂（田嘉计）还真是不行的。最高兴的当然是浅水蓝，她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取得了如此骄人的成绩，这充分证明了她这个南都神女的魅力，看谁还敢说她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剩女。

三模过后，时间进入五月，气温飙升很快，高考的号角也越吹越乱。学生成天苦逼兮兮的，老师整天傻逼呆呆的，学校全天牛逼哄哄的。按理学生应该进入自主复习阶段了，老师可以松一口气，负责辅导答疑就是。可是，这届高三是不行的，每个老师要把高三做过的题和刷过的卷子重新整理成精编版印发给学生，还要预测命制20个创新题进行猜题押题碰运气，同时每天还要找三个以上学生进行个别辅导谈心才行。说起2014，南方塘头都大了，虽然这届学生即将毕业，虽然三模又夺回了第一，虽然还握有田嘉计这样的状元苗子，但他丝毫看不见胜利的曙光，反而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煎熬。

这是因为，进入2014年，关于省实中牛逼哄哄的宣传就一直没有停息。这不得不从南都一中的更名说起。由于在省城天生第一的地位和特权，南都一中招生总是优中挑优，让大家挤得头破血流，其龙头老大的地位是其他学校没法撼动的。其管理者也一向养尊处优，藐视群雄。可前些年，西海市的教育水平在南华省不断提升，不仅高考各项指标连年超过南都市，连省文理科状元也几乎被西海市垄断。在媒体和舆情的推动下，西海市的风声和势头一浪高过一浪，在很多方面都盖过了南都市，这让作为首善之区的南都市很没有面子。在有关部门的重视下，南都市的高中学校兴起了新一轮的更名热，更名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争夺龙头老大的位置。原本排名靠后的南都八中更名为南都市高级中学后，步步紧逼，大有废黜一中的架势。南都一中仿佛一下丧失了老子天下第一的高贵血统，招生形势一季不如一季，优质生源不断流失。这样下去，南都一中很快就会被打入冷宫失去正统地位的。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南都一中再不取个响亮霸气点的名字就要亡党亡国了，其管理者匆忙筹划了好几个高大上的校名，报请市教育局批准。新上任的市教育局长是从一中出去的，不仅鼎力支持南都一中提升其地位巩固其特权，还积极参与谋划与运作，竟从省教育厅为南都一中争来了一个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牌子——南华省实验中学。还没有哪所中学是省级的，南都一中只想坐回南都市龙头老大的位置，没想到却给他们送来了省的头把交椅。这把交椅他们有资格坐上去吗？

新教育局长还是懂行的，南都一中要牛逼冲天，坐上南华省的头把交椅，光靠更名为省实验中学那是不行的。除了风生水起的宣传、巧妙的包装与营销，还要靠高考的实力，这个实力他是可以制造出来的。借助省实验中学的牌子，省教厅赋予了南都一中在全省高中教育改革中先行先试的权力，除了在全省选聘优秀教师外，同时还要扩建新校区在全省招收优秀学生进行高中教育改革实验。

省实验中学正式挂牌的时节，当年高考已迫在眉睫，由于内部不团结，有关部门果断地调整了南都一中的领导班子。高调喧就是在那个时节被空降过来当校长和主持实验改革大局的。由于情况不明加之时间仓促，高调喧对当年的毕业班既无从下手也难有作为，既然要进行实验改革，就不能只顾眼前，他只好以空间换时间，全面拓展改革空间。接下来，高调喧成天忙于省实验中学的高调宣传和南都一中的重新营建，决心为南华省的教育改革杀出一条血路来。由于高校长敢闯敢干，扩建新校区、选聘新教师、招收首届实验新生均在规定时限内如期完成。

哪想在当年的高考中，南都一中这支股票到了跌停的边缘。很多教职工（包括退休的）义愤填膺，拉着横幅，要求正在高歌猛进的高调喧下课走人。这样的险情，犹如当头棒喝，完全打乱了高校长立足长远的改革进程。不顾眼前，哪有将来？要是一中的高考不能强势反弹，他高调喧不仅难有作为，而且会垮台走人，成为南都一中的千古罪人。当着教职工的面，高调喧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殚精竭虑，卧薪尝胆，确保来年的高考一飞冲天，他一定会把省实中办得名副其实，他一定会让南都一中华丽转身。在新局长和省教厅的支持下，高调喧虽然得以继续留任，但哪还有改革的勇气和信心。当时的段子就传开了——高调喧，高调喧，南都一中的牌子你掀翻；省实中，省实中，你让百年一中损失重！由于没有高考质量的强力支撑，省实中的牌子不仅没有挽回南都一中的地位，还让残存的名分也摇摇欲坠。

失败的人容易迷信，很多人都把南都一中的惨败归咎于省实中的名字不吉利，这以后大家就更喜欢学校的旧名“南都一中”了，很少像刚挂牌那阵，打了鸡血似的，成天“省实中”（损失中）“省实中”不离口，连开口闭口都是“省实中”的高调喧后来也入乡随俗跟着大家改叫南都一中了。

2014届就是在这次高考灾害后入校的。中国人天生就是数字迷，有人把“14”中的1和4拆开来，认为1代表一中，4表示要发达。于是新的预测出来了：2014就是一中要发的意思，2014一中肯定要大发。改革就是拉虎皮做大旗，高考才是硬道理，你说一中滑稽不滑稽？高校长好像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有先出高考成绩，才能坐稳校长的位置。为了急于出成绩，高校长对2014届那个严啊，简直不可理喻。在新校区，高调喧实行了全面的军事化管理。为了军事化管理执行得下去，高调喧把学校的职能部门改设为指挥中心（相当于办公室）、参谋部、教务部、政治部、后勤部，后来还增加了纪检部。在高校长的统帅下，六个部门真的做到了明察秋毫、严防死守，把学校变成了铜墙铁壁。由于没有缝隙和空子可钻，全校师生成天绷紧神经，疲于奔命，面对铜墙铁壁苦苦修行。

身在一中的师生累啊！苦啊！惨啊！但外界哪知道他们的心声，市教育局和省教育厅还在广泛宣传和推荐里面的改革和创新嘞。在媒体的渲染和包装下，全省高中教育改革让人热血沸腾，外面的以为里面的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享受着原汁原味本真醇厚的教育。高校长和省实中的名气全面攀升，想读书的精英又挤得头破血流拼了命往里争。

去年零模，2014届旗开得胜，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当时正值2013届高考成绩出笼之际，一中高考的各项指标只能算勉强过得去，好在市文科状元落在了一中名下，加上2014的烘托，高调喧可以借此走出2011年的阴影。为了学校的声誉，为了媒体的重视和社会的认可，还为了防止敌对势力的反攻倒算和复辟，打肿脸也要充胖子。高校长给2013届教师的奖励居然是台湾七日游。看见2014届的“零模”成绩后，高调喧暗自惊喜，2014果然要发，这期股票他要翻本啦！高兴之余把奖励都吼出来了，明年就游新西兰澳大利。消息一传开，群众一下就写出了打油的段子：南都一中把身翻，2013游台湾；南都一中要雄起，2014征服澳大利。

由于校长澳洲十日游的激励，全体老师也以为2014就是拿大奖的日子。从高一到高二遥遥领先的成绩来看，2014届确实是省实验中学结出的硕大果实，这不仅是市教育局长的面子，也是省教厅的政绩。所以本届高三早就吼出了要改写重状清北的历史。所谓重、状、清北，就是重本率、省状元、清华北大的录取人数，省实中都要实现全面突破。说来有些惭愧，南都市虽是南华省的省会和唯一特大城市，可连续几年重本率、省状元、清华北大等靓点一直仰西海市鼻息。所以省实中积极响应市教育局的号召，吹响了收复重状清北的号子，要让南都市的教育质量提升一个档次。这样的宣传与鼓噪，在一定程度上，把西海市的教育气势压了下去。

三模成绩出来，省实中首届成果展示已经万事俱备，只欠有关部门择定黄道吉日这把东风了。几经变更，日子终于敲定，就定在5月16日——我要顺，我们一起顺。

这天，省市各地专家学者、大小校腕官员、各路媒体记者云集，争相见证全省高中实验改革首届成果新鲜出炉的时刻。省教厅、市委、市政府都来了人的，市教育局长那天的形象是万众瞩目的，他既是喧宾夺主之宾，又是献媚取宠之主。

活动现场，宣传展板和橱窗让人目不暇接。展示会上，学生身着汉服，手捧汉简，仿佛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校长书面汇报，加视频短片，同时还配有学生现场展示。省实中的成果不仅货真价实还数不胜数哩。

接着举行成人礼，高三学子将为自己的18岁留下珍贵的纪念。为了避嫌，主持人特别说明，举办成人礼源于家委会的创意。来参加成人礼的，除了孩子的父母，还不乏爷爷奶奶辈的人物，有的家庭甚至是倾巢而出。仪式上，每位家长都送给孩子一份成人礼物，当孩子们接过这份特殊礼物时，很多家长和孩子相拥而泣。来参加展示会的人物终于开眼了，他们不仅见证了中国章服之美，礼仪之大，还见证了传统文化威震南华。伴随着汉服之美，古典优雅的汉乐金石之声，缓缓奔腾，穿透时空，浸润人心，令人惊叹叫绝。接着，老师们为男生依次戴冠，为女生逐一插笄。再接着，身着汉服头戴冠笄的才子佳人向恩师致礼，向父母鞠躬，向母校谢恩。那场面是蔚为庄重，相当动人心魄的。

接下来就是为高考誓师。大家再次见证了集体疯狂的力量，高三每个班级排着方阵、迈着正步、昂首挺胸、气势轩昂地从主席台下走过。局长在台上不断挥手示意，校长在旁边不断为每个入场的方队督阵助威，学生在下面不断吼出热血沸腾的誓词。一时间，响声震彻寰宇，气势感动鬼神。誓师大会，仿佛盛大的阅兵式，那是相当震撼人心的，这无疑是可以为2014届的高考加分的。

局长在最后的致辞中说：“省实验中学不仅是全省高中教育改革的排头兵，也是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排头兵。成人是豪情与担当，更是一本哲思无限的书本，是人生历练的开始。省实验中学举办学生成人礼是一种有益的探索，是一种启迪心灵的创举。通过这种庄重的仪式让学生感知中华文化的深邃，是触碰到高三学子灵魂深处的，是会让人刻骨铭心和终身难忘的。”

展示会成功落幕，校长和局长高兴地迎送八方来宾。由于践行“八项规定”实行新的工作作风，有关人员和来宾食宿自理，迅速撤离。

六

誓师大会开得如此成功，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很多家长陶醉在成人礼的虚幻中，携同家人全校游览，摄像留影之际，纷纷来到学校一棵古树下，流连忘返。接下来又开启了一项庄重的仪式。原来这棵古树早就被誉为学校的神树，听说护佑高考很灵的，很多家长和学生在高考前都要来祭拜。由于这天来的家长特别多，又接受了古典文化的熏陶，这棵神树当然是要祭拜的。于是，不少家长带着学生拜了神树，又成群结队来到学校的孔子像前进行祭拜。拜了孔子，还有拜的吗？

学校草坪里有几尊黑乎乎的雕塑。几个老奶奶说，这是些啥子菩萨？咱们也该进去拜一下。前面几个奶奶在那里烧香磕头一拜，惹得后面的大爷大妈心潮澎湃也都跟着要去拜一拜。校园里一时人声鼎沸，香火旺盛，烟雾缭绕。由于夏季炎热，竟引发了一场火灾。幸亏消防部门出动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问题。成人礼衍变成誓师大会这还说得过去，誓师大会演变成拜菩萨活动这是大家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谁说中国人没信仰？中国人信钱、信权，还信菩萨和雕像。

展示会成功落幕，水蓝悄悄告诉方塘，她怀孕了。饱受折磨的方塘惊讶无比，谁说水蓝不能生育？老子的命中率是100%！惊讶之余方塘高兴万分，叫她千万要保住这个孩子，他和水蓝要马上去领证，高考后他们就出去旅行结婚。高兴之余方塘想庆贺一下，特携水蓝到学校附近的饭馆想去细嚼慢咽狠搓一顿。刚进去，就被来这里吃饭的几个家长拦住了。既然是娃儿的老师，这顿饭是非请不可的。却之不恭，他俩只好欣然参加，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不能庆贺成功受孕，本该细嚼慢咽的话语也烟消云飞。

在接下来的几天，南华电视台、南华周末、南都商报和星空网都对省实验中学的展示会和成人礼进行了密集的连续报道。看那架势，南都一中今年非火不可，就是不知道究竟会火到什么程度。

2014，果然要出事。网上先是说某校高考前违规举行了誓师大会不说，还接着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拜神树和拜菩萨活动，紧接着网上出现了大量的宣誓活动和把雕塑当菩萨拜的图片。真是有图有真相，把南都一中越烧越旺，就是不知道这把火会烧得有多旺。

前一把火还没扑灭，后一把火又燃起来了。省实验中学大搞阅兵式，市教育局长的多张阅兵照在网上都挂出来了。还有更火的是，就在阅兵式的当天，省实验中学的领导还违规参与家长宴请，出现了大吃大喝等严重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的顶风违纪事项。一时间，南方塘和浅水蓝的吃喝相在网上被疯传恶搞。

事情的进展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隔天，在二模分析会上吼着要把教师就地免职的局长被就地免职了。接着，在北师大参加培训的副校长回来了。

副校长回来就开紧急会，不知是回来灭火的，还是点火的。因为在北师大参加了一个短期培训，原先教语文不怎样的副校长回来后讲话的底气和分量明显提升了几个档次。尽管浅水蓝是在北师大本硕读了七年的研究生，在学科领域和专业方面不仅没有发言权，还只有挨批挨训的份。在教育界，一场重要的会议往往是用来驯服和羞辱教书匠的。教书匠总是一边燃烧着青春浪漫曲，一边伴唱着悲凉慷慨音，一边等待着被当官的捧着洗刷着。

副校长的矛头本来是正对着高校长的，但高校长早就防着他的。展示会的召开是市教育局下了文件的，具体方案是南方塘草拟的、学校行政集体通过的，成人礼和誓师大会是家委会提出的。那天除了例行的书面讲话，不论在台上还是在台下，高校长都是躲着镜头的。高校长虽然和局长走得近，但没有铁证，还是扳不翻的。高校长算是暂时躲过了，不过能不能保住，结果还是很难预料的。

不知是躺枪，还是挡子弹，或者成了替罪羔羊，正在冉冉上升的南方塘被免除了校长助理职务，也杜绝了他在贪腐路上茁壮成长的可能。好在他把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扛，总算把水蓝保住了，保住了水蓝，就保住了他的希望。方塘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了，还能安心教书吗？没有官职的人教书是很吃亏的。刚教书的人，没有一官半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纷纷想方设法奔仕途而去，或者弄个组长之类的护身符来挂在身上。奔仕途的人，在遭遇挫折无法上升无法施展抱负时，便想到教书的好处，所以又特别想回去教书。能单纯教书当然是不错的，有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生活，简约的圈子。问题在于单纯教书是不可能的，这如同我们在城里呆不下去一样，想回到农村去，还回得去吗？纯粹的教书被很多关口卡着，不仅没有自由，还被牢牢掌控着，很多时候退路都没有。

高考前夕，嘉禾发来消息：她走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请不要为她惋惜。不论她到哪里去，都请方塘帮她照看好弟弟田嘉计。失落之余，方塘觉得嘉禾的选择也许是对的。依方塘现在的境况，想让嘉禾留在南都几乎是不可能的。嘉禾会到哪里去呢？去其它的大城市，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吗？去西藏支教，西藏还是圣洁的天堂吗？回农村去？农村也许还看得见青山，留得住乡愁，但就是看不见教育，不知还留不留得住教师？

方塘想，过些日子，自己也许会离开南都市的。他没想到的是，水蓝突然也发来消息，希望方塘能去送她一程。怎么？她也要离开南都市？

方塘心中一沉，赶忙飞奔而去。水蓝已经买了去普渡山的船票，她想到那里去修行。水蓝怎么会突然看破红尘呢？方塘陪着水蓝游走在江边，最该离开南都市的他不仅要坚定地留下来，而且还要让浅水蓝留下来，一定要阻止她登上出家的客船。

一切委屈，水蓝慢慢道来。方塘撤职后，副校长又理所当然回来分管高三了。当初水蓝在教学上把副校长踩在脚下，现在副校长要水蓝匍匐在他的脚下。听说副校长攀上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副市长，大有取代高校长的架势。副校长竭尽全力才保住了水蓝年级主任的位置，希望水蓝要感恩戴德。副校长言语中希望水蓝和校长划清关系，暗地里是要水蓝和他保持特殊关系。水蓝好不容易才当上年级主任的，而现在恰好成了副校长要挟她的辫子。水蓝一向看不起副校长的，怎么会和他保持特殊关系？可不和副校长发展成特殊关系，她这个年级主任怎么当得下去？高校长现在自顾不暇，哪有心思保护她？副校长在北师大培训回来，专业功底没啥长进，政治斗争方面的长进却很大，手段是越来越老辣。浅水蓝要么成为他的仆从，要么成为他的宿敌。水蓝一向看不惯副校长，怎么会成为他的仆从呢？水蓝更不愿成为他的宿敌，与这种人过招，会弄脏双手的。

方塘听了怒不可竭，明明是自己保住水蓝的，怎么会是副校长竭尽全力保住的！他不断安慰水蓝道：不要怕，我会帮助你的，打败他我有的是办法，你给我养好孩子就是。可水蓝还是振作不起来，心中的彷徨与苦闷排解不开。她说，自己已经游走在痛苦与幻灭之间，想和方塘分手，想和现实作个了断。

方塘心头一凉，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出事啊？你一定要挺住啊！方塘深情地安慰着水蓝，我们结伴而行，相互映照，相互呼唤，也许能超越个人的局限，经历更多的体验，可以实现更多的心愿。高考后，我们一起享受生命，享受夏天，享受精神的自由翱翔，一定能重获一种生命的高度，登临人生的真境。一路走来，我与你已经成为相互映照的星座。我希望在未来的旅途中，我们能结伴而行，相互肯定，相互支撑，相互照耀。请你不要否定我，抛弃我，也不要放弃你曾经的努力，釜底抽薪地把冷酷的世界留给我，让我残剩的价值消殒，让我的生命黯然失色。人生得遇有几时？但愿我们自顾半辈子。

方塘的一席话，不但没有止住水蓝的抽泣，还让她扑进方塘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水蓝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捶着肩膀告诉方塘一个更加残酷的消息，她流产了。方塘跟着也流下了眼泪，因为他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流产了。当初，他在西海市几乎是成了家的，只是成天忙于教学，没有公开举行婚礼。后来发现女方不能生育，他本想当丁克一族的。可女方不仅不承认现实，还反咬一口说方塘没有生育能力。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分道扬镳了，能不能生育繁殖，让别人去说吧。来南都一中时，还好遇上了浅水蓝。正当他和水蓝要滚床单的时节，不知是听哪个说的，水蓝好像不能生育。由于吃过亏，再加上与嘉禾不期而遇，他转移了注意力，所以迟迟没有和水蓝走在一起，让人不得不猜测他确有生育问题。没成想，他和水蓝意外的一滚，居然证明双方都没问题。这几年，浪费了实在可惜。现在水蓝流产了，搞不好他还会孑然一身，漂泊无依。方塘内心悲苦无边，不过一切都还可以重来。经过一番激烈的表白与争取，他终于把水蓝从出家的方向拉了回来。方塘倍加珍惜地搂紧水蓝，不断劝慰她。现在这个孩子流产了，没有关系，我们一定还能怀上的。高考后，我们随学校游完澳大利亚，再去一趟新西兰。希望你尽快好起来，调养好身体，我们就在新西兰去怀孩子。忧伤中水蓝也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淡淡地回道：只是不知道还怀不怀得上？怎么怀不上？老子的繁殖力很强！不知何故，方塘突然间对繁育后代有了强烈的欲望。

老天爷就是喜欢跟方塘开玩笑。高考前夕，突然传来一个消息，高考旅游奖励取消了，不仅不能去澳大利亚，国内旅游都只能是自费的。他和水蓝去新西兰大干一场的计划只好泡汤，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孕育新的希望和孩子。

高考在即，2014届的高考结果与付出心血的南方塘反而无关了。尽管如此，南都一中牛逼哄哄的宣传并没有停止，副校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造势，更多精彩还在后头哩。人的生存状态是无比荒唐的，个人荒唐，单位荒唐，社会更荒唐。生活更是荒诞无比，不管在哪里，人都是戴着枷锁在演戏，是被管制和奴役着的，甚至变成了心奴，自己奴役自己。人世间的喧嚣聒噪永远不会停止，所有名誉地位虽如过眼云烟，翻云为雨，但是哪怕是非颠倒，因果倒置，也要拼命追逐到底。

作者简介：谭伟歌，原名谭伟，四川安岳人，现居成都，中学物理教师，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芒种》、《星星》诗刊、《四川教工》、《教育导报》、《散文诗世界》、《资阳日报》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两部，教育专著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