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维纳斯关于“家园”的生存论分析

2016-07-06 03:56孙向晨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享受女性家园

孙向晨

摘要:列维纳斯的哲学以“面对他者之脸”著称,但其生存论的分析却是围绕“家园”展开的。“家园”的居所一方面是脱离开“源始环境”,让“我”与自身在一起的“场所”;另一方面“家园”又是面对“他者”的最初处境,“家园”的女性特质与劳动本性使列维纳斯式的生存论分析别开生面。列维纳斯关于“家园”的生存论分析是对海德格尔关于“此在”“无家可归”的批驳。人们在重视列维纳斯所刻画的“他者”的同时,却常常遗忘了他所描摹的温暖“家园”。

关键词:我;“家园”;享受;居住;女性;劳动

中图分类号:B565.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3060(2016)03-0001-08

列维纳斯的哲学以“面对他者之脸”著称,但人们往往忘记了列维纳斯的另一句话:“没有人或者人际的关系可以在经济(economy,或译‘家政)之外上演,没有脸是能以空着的双手或紧闭的家园(home)去接近的。”①列维纳斯对于“家园”的生存论分析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性,是其生存论的重要特征:一方面,“家园”是逃避“存在自身”的庇护所,是从混沌的“源始环境”(The elemental)中分离出来的主要环节,是“我”(The I)与自身在一起的“场所”,是列维纳斯显示生存世界之经济性的所在;另一方面,“家园”又是面对他者的最初处境,家园的女性特质与劳动本性在此上演,这使列维纳斯的生存论分析独树一帜,有别于海德格尔的分析,却与女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有所交集。事实上,列维纳斯如此看重“家园”,是对海德格尔断言“此在”“不在家”(notathome)②的批判性回应。列维纳斯显然对海德格尔基于“焦虑”的“此在”生存论分析表示不满。列维纳斯说:“在《存在与时间》中,除了用具系统之外,家园并不显现。但是,如果没有从处境中的抽离,没有重新聚集,没有家外的管制——如果没有在家,操心‘为自身之故的特征能实现出来吗?”③文章着眼于列维纳斯对于“家园”的相关论述,以凸显列维纳斯在哲学史上一个相当重要而独特的面向。

一、 “我”与“享受”

在对人的理解上,列维纳斯继承了现象学生存论的传统,超脱了传统对于人作为“我思”、作为“先验自我”的理解,而留心于对人的生存论分析。但列维纳斯的生存论分析完全不同于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此在”的意义在于对于生存的领会。“此在”在世超越了笛卡尔式对世界的沉思,凸显了人与世界之间的内在关联,海德格尔尤其以“上手状态”(readytohand)来刻画这种关系,任何单一的“上手状态”对象都是在一个功用性的世界中被遭遇的。列维纳斯认为,这种关联的刻画是“用具性”的,不够源初,不够彻底,因而他对此采取了批判的立场。

列维纳斯在全然不同的语境下,引入了对“我”的现象学描述,“他者”彻底的他异性(alterity),只有相对于“我”这一极,才是可能的。列维纳斯用“The I”来表示“我”,不是用“我思”、“此在”、“个体”,或别的什么称呼。这个“我”的最大特点在于,它是主格的,它具有唯一性。在它的展开中包含了自我的种种“内容”。

列维纳斯在此强调这个“我”在动态中与自己的内容保持同一。“我不是一个一直保持同一的存在,而是在同一化自身中生存,通过所有对自己所发生的而回复到自己的同一性。”②③④⑤⑥⑦E.Levinas, Totality and Infinity: An Essay on Exteriority,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1979, p.36, p.37, p.37, p.110, p.110, p.111, pp.111112.也就是说,这个“我”并不是一种单调重言式的“我就是我”,或者形式主义的“A=A”,“我”是在自己的种种变更中保持着“我”的同一性。这个“我”由于是主格,它一开始就与他者、他物打交道,这个“我”“必然开始于我与世界的一种具体关系”。②在此展开过程中,“我”逗留在世界之中,“我反对世界‘他者的方式,就在于逗留,通过在世界之中的在家生存而同一化自身”。③世界将作为我的“家园”而存在,从而消除“世界”的他异性,使之成为构成“我”存在方式的组成部分。

“我”与世界的最基本关系,在列维纳斯看来,首先不是一种主客关系,如近代认识论所关心的那样,也不是胡塞尔意义上意识表象的对象,同样不是海德格尔意义上运用工具的关系。在列维纳斯看来,在生活中,“我”与“他物”最基本的关系是一种列维纳斯称为“享用”(living from)的关系,“我们生活享用‘美食、空气、光线、景象、工作、思想、睡眠等等,这些都不是表象的对象”④,而是先于对世界的表象。列维纳斯以此来表示“享用”之于“我”的生存状态的首要性。他认为,“我”在意识到自己之前,首先是关心自己,照顾自己;而且这个过程不仅仅是“需要”(need),事物也不仅仅是工具,“我们享用的事物不是工具,甚至不是用具,在海德格尔赋予该词的意义上”⑤,而是“享受”(enjoy)对象。饥饿是一种需要,饮食就是一种“享受”。

列维纳斯关于“享用”的现象学分析展现的是生活的丰富性,超越传统的意向性分析,强调意向对象的溢出性。通过“享用”,列维纳斯为我们提供了“我”与世界相遇的基本样式,在肯定“我”的同一性和自主性的同时,强调“享用”超出了单纯的需要,就像饮食固然满足了饥饿的需要,但也超出了单纯生理的需要。在“享用”的层面上,日常生活中尽管也存在“他者”,但“他者”并无独立地位,它将消失在“我”的同一性和自主性中。比如,食物是外在于我的,但可以将它转化成我的能量,异在的东西因而成为“我”的。食物、空气等等都只具有相对的“他异性”,它们都将被“我”同化。这个“他者”不是“绝对”他者,它们被吞噬、消融、整合进“我”的整体中,以实现“我”的种种可能性。生活就是展开、 维持与“他者”的关系。这些“他者”是维持“我”所必需的。“吸取滋养,作为恢复活力的手段,把他者转化为同一,这就在享受的本质中:一种其他的能量,……在享受中变成了我的能量,我的力量,我。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享受都是营养。”⑥“享用”表明了“我”对于“非我”的依赖,这是一种“我”可以把握的依赖,它反过来又肯定了“我”的自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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