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电影:莫迪亚诺笔下的镜头书写

2016-07-06 09:41周婷
法国研究 2016年2期

周婷



小说中的电影:莫迪亚诺笔下的镜头书写

周婷

【摘要】作为一名小说家,剧作家和编剧,莫迪亚诺的文学作品往往都具有很强的电影改编性。该作家擅长借用电影拍摄中常用的观测视角和表现手法进行写作,尤其是笔下对光影的处理,对静物的中距离慢速记录以及对各种空间的筛选与连接,都使其作品呈现出强烈的电影画面质感。本文从小说文本出发,展现了“电影镜头”在莫迪亚诺小说中的文字体现,并简要结合了作家的生平经历,从家庭罗曼史的角度分析了该写作视角在作家作品中形成的个人原因。

【关键词】莫迪亚诺 镜头书写 家庭罗曼史

[Résumé]On pourrait retrouver les traces du cinéma dans presque toutes les œuvres littéraires de Modiano.Sous sa plume, le jeu des lumières, le défilé des objets ainsi que la mise en valeur des lieux ouverts et fermés, contribuent tous à la révélation de la qualité de tableaux cinématographiques.En privilégiant une narration à partir d’un objectif de caméra, l’auteur y mêle le roman familial propre à lui-même.

作为一名二十世纪现代作家,莫迪亚诺的涉猎领域非常之广。他不仅在世界文坛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同时也是一位知名的电影编剧,剧作家和歌词创作者。根据他自己创作的小说并由他本人亲自参与改编的剧本有:《拉孔布·吕西安》(1974),《一度青春》(1983),《依翁妮的香水》(1995),《加斯加尼的儿子》(1995),《我爱你》(2001),《一路顺风》(2003),《沙爱尔·德·米凯尔》(2006)等。其中,多部电影斩获过国际电影节奖项,而作家本人的身影也是频频出现在各大电影节评审团席位之列。如果说小说是一种需要通过语言文字发动想象力的艺术,电影则主要是一种强调视觉性的艺术。它的特点在于作品接受者不需要过多依赖想象力,具有强烈冲击感的画面就可以更加直接地让人感同身受。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中,我们发现作家为了在文字中制造和视觉画面同样有效的艺术效果而在写作过程中大量借用了电影拍摄中的镜头视角来进行书写,即将电影与文学糅合,用文字来表达在摄像机观察角度下处理和记录的叙述场景。在作家笔下,线性的叙述时间轨迹往往被打乱,尤其是叙述者缺失的记忆更是被层层叠加的“透明”和“虚幻”的画面所充斥。事实上,人们在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中都能找到与电影叙述话语有关的影子,例如聚焦,变焦,镜头合成,灯光,人物透视等。作为两种都旨在“消遣与娱乐”大众的文艺形式,文学与电影在诸多方面都有着相同的艺术表现手法,它们都是在通过“制造”实在而逼真的“画面”来完成对作品中虚构与想象的表达。

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作品中,文字语言呈现出很强的电影画质感。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摄影师,作家在文字叙述上对光影进行处理的技巧显得十分娴熟。在他笔下,灯光的闪烁是用来突显出城市的嘈杂和街边酒吧的粗俗,进而展现出一幅幅巴黎在二战时期下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恐怖画面;光与影的相互交替与对比则是用来揭露出人物内心的焦虑,恐惧与落寞。莫迪亚诺小说中的场景描写经常会突出灯光的照明效果,如“路灯下幽暗与不祥的光”,“吊灯下弥漫的紫色光晕”,“霓虹灯射出的奇怪蓝光”,“床头灯散发的阴沉而柔和的光”等类似有关灯光的描写在多部小说中都被反复提及。小说的故事情节总是在夜色中的巴黎展开。昏暗的背景布置意在突出作家在小说中要刻意营造出一种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氛围。灯光的变化能够巧妙地制造出幻觉的效果,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悄然生成一股恐惧,神秘和不祥的情绪。

除了渲染气氛,光和影在主题学中还经常用来影射被省略的叙述内容和人物的心理活动。在莫迪亚诺的作品里,有相当数量涉及到“父亲”的章节都是在对光与影的描写中完成的。例如在《儿童更衣室》中,“父亲”利用定时开关的故障逃脱了搜捕,其中作者对光的闪烁进行了细致的描绘,从而暗示了“父亲”的逃跑路线;在《夜巡》中,主人公对街头路灯下飞蛾扑火的场景描写影射了自己同时为德国盖世太保和法国抵抗组织卖命的两难境地。莫迪亚诺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大部分都是选择在秋季或是冬季展开。同为晦暗色彩的载体,秋的凉与冬的寒在心理上给人一种孤独感。从代表秋冬的雨雪出发,作家有意将阴冷植入到小说的时间背景范畴内。雨中被模糊的光影,大雾笼罩下无法辨清的光源,以及雪地里反射的刺眼强光等,季节性天气特征的引入丰富了读者对小说文本中光影描写进行多重解读的可能性。此外,小说叙述者眼中呈现出的不同光与影往往还是过去某种情感和某段经历的凝结与再现,如逃亡,孤独,害怕,忧虑的缓解以及困惑等。作家小说中的很多人物都有着不断开灯和关灯的习惯。

我扭回开关,但并没有离开于特的办公室,我在黑暗中呆了几秒钟。然后,我又将灯打开,接着又把它关掉。第三次,我打开灯,关掉灯。有一种感觉正在我体内慢慢苏醒:在一段我无法确认的日子里,我曾在面积同样大小的某个房间里也这样开灯,关灯。这个动作,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刻,我都会去做。①莫迪亚诺:《暗店街》,参见Patrick Modiano, 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Gallimard, 1977, p.140.。以下本书引文均出自该版本,下文中将只标注页码,不再做注。

一方面,转换于开与关之间的重复性动作体现了小说人物一种深深的焦虑和犹豫不决的精神状态,另一方面,光与暗的不断交替也起到了唤醒叙述者记忆的功能。例如在法语中,les crépuscules一词既可以表示黄昏,也可以指代与它意义截然相反的晨曦。一个是表示太阳已经落山,黑暗还未完全降临的傍晚,而另一个则指代是黑夜已经结束,但白天还未完全到来的清晨。无论是黄昏还是晨曦,它们都表示光明与黑暗相互交替的时刻。光和影的彼此晕染是其中的主导色彩,“暗”则从中而生,通过光亮与黑暗的交汇与对比突显其意义,起到解开人物封存记忆或是唤醒情感的催化作用。当寻找自我身份的主人公穿过昏暗的城市来到一栋亮了灯的居民楼前,叙述者这样描述道:

一种感觉顿时穿透我全身,[……]我看着我自己,行走在黑暗中的巴黎。当我推开康巴萨莱斯大街这栋大楼的门,我被一股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险些睁不开眼,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什么也看不到。外面的黑夜和此处入口的白光,它们之间的对比显得是如此强烈。(暗店街:104)

在摄影师的镜头下,“光”总是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表现功能。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中也是如此。为了使叙述者口中的线索与故事情节之间显得更加协调与完整,“光”在其中往往肩负着重要的揭示功能。明亮的月光,街角路灯散落的一丝微光,刺眼的阳光,投射在空荡房间中的暗影……,在作家笔下,光不仅能启发人物的思想,还能激发人物情感,唤起回忆,从而推动小说情节的展开。当白天的光明开始替代夜晚的黑暗时,混沌和犹豫便让位于某段过往时光在记忆中的明朗,新的线索于是随之浮出水面,使得主人公能够在对历史真相的追寻中去继续他的身份探求之旅。和电影镜头下的常用表现手法一样,莫迪亚诺通过不断变换光的来源,特性与出现时间来晕染不同的场景氛围,从而试图在他的小说中,将光影与隐藏和发现,确信和踌躇,过去和现在之间,以及遗忘和记忆之间建立起相互对应的联系。在电影拍摄过程中,摄像师对光和影的把握与运用极具技术性。摄影的角度、构图,画面的明暗,镜头的景深、运动、手持还是固定都有不同的效果。在下面的图表中,我们列举了在作家小说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几种光线以及它们分别对应的电影视觉处理手法和在小说中所指代的内容。

表现内容  光源  镜头处理黄昏,晨曦  在明暗之间进行交替不祥的预兆吊灯散发的灯光  对色彩进行晕染空房中投射的暗影  特写;循环视角令人窒息的氛围吊灯洒落的灯光  放大;仰视黑暗中的亮光  远距离聚焦引诱远处楼房中从各个窗户透出的光  闪光;远距离观察视角记忆中的空缺  刺眼的阳光;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亮光 近距离聚焦路灯灯光  特写指引投射在公共场合的太阳白光  近距离聚焦幻觉  火柴光  在黑暗中引入轻烟封闭式空间透出的弱光  通过门,窗帘及叶丛对光过滤秘密黑暗中的路灯灯光  放大冷漠与拒绝  门牌的银色反光;月光  远距离聚焦短暂的放松  床头灯散发的柔光  近距离聚焦记忆的再现  霓虹灯光  闪光;明与暗的相互转换

从上图中,我们可以看出,在作家笔下,几乎所有的光都被进行了镜头处理,并且它们所表现的主题大多都与不安,孤独,遗忘和迷惑有关。在与皮埃尔·莫里进行的一次访谈中,莫迪亚诺这样解释到:“我脑子里总是被电影,被摄影师们的影子所萦绕。我对光有着极大的兴趣。我喜欢夏季里某些具有强烈反差的光线。(……)当我写作的时候,准确地传译出某种光可能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这却又是我一直以来非常关心去做的一项工作。”①Pierre Maury, Patrick Modiano, Travaux de déblaiement in Magazine Littéraire, septembre 1992, no302, p.103.

除了利用光影的微妙变化来烘托小说氛围和表达人物情感外,莫迪亚诺笔下对静物的清点式记录也构成了其独特的小说风格。不用近距离聚焦的视角去展现单个物体的各个侧面,作家而是更偏好于采用电影中低速摄影的手法,用中距离的视角对叙述者眼中出现的一系列物体进行简单罗列,只做交代,不做描写。经过循环视角的镜头处理,那些原本毫无表达力的物体瞬间被赋予了深沉的含义。换句话说,在莫迪亚诺的笔下,那些构建了故事背景的“无生命”元素(例如物品,时间,空间等)事实上扮演了比活生生的“表演者”(例如人物)更为重要的角色。照片,旅店,汽车等一个个简单的物体在作家笔下中不仅仅只代表了无自主生命力个体的存在,它们本身更是构成在了时间长河中见证生命存在的“证据”。人们常说,小说看字,电影看人(角色和演员是电影相对于小说所独具的一种更为丰富的艺术表现载体)。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中,针对 “人”相对于“物”而所独具的特征描写几乎是寥寥无几,如极少的言语对白,空泛的外貌轮廓(叙述者对人的形象介绍几乎全部采用中远距离观察视角进行记录),或是对几个名字的简单提及就能概括人物在书中全部出场使命的写作手法,“人”在莫迪亚诺笔下主要展现的是去除了生命本质特征的另一种表现功能,即风景化。活生生的人在作品中只是充当一个生命力被惰化和固化了的布景而已。无生气的物与有生命力的人,两者之间的叙述功能从中发生了转换和进行了互补。例如在《暗店街》中,顺着刚刚获得的新线索,当小说主人公居易来到老朋友“丹妮丝”家中继续有关自己身份的调查时,叙述者如是描述他眼中所看到的客厅:

灯,就在软垫长椅边,房间中的好大一部分都蒙上了昏暗的影子。我勉强辨别出其中的桌子,模特和缝纫机,这些都是“丹妮丝”丢弃的东西。那些我们曾经在此度过的夜晚。如何才能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呢?(暗店街:104)

此处,作家对房间的简单描述是通过对一堆静物的罗列来完成的。灯,软垫长椅,桌子,模特,缝纫机都在暗示一个曾经于此生活过的“人”的存在。生命的痕迹被投放在一堆并无生命力的物品中。房间中的每一件家具都在帮助“丹妮丝”在主人公心目中的重生。当看到这些被废弃的物品时,过去种种时光的片段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叙述者的脑海中。这与莫迪亚诺小说中蕴含的众多主题之一恰好相契合,即在过往残留下的蛛丝马迹中试图重建历史。与被投射了生命力的物相反,人在莫迪亚诺小说中的存在往往只是充当一个无声的布景,起到协调故事发展的功能。也就是说,这些生命体已经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已经不具备生命的动力去推动情节的进展。例如在《遗忘的最深处》中,当叙述者在哈赤曼神秘消失多年后又重新与之在街头相遇时,面对眼前这个曾经熟悉的男人,此时他的心中充满了种种不解。

他吞完了三明治,躺在他的折叠床上。他伸直手臂,在先前搁置在床头边上的黑色公文包里翻来翻去。他掏出一个钥匙串,从中取下一枚钥匙。①莫迪亚诺:《遗忘的最深处》,参见Patrick Modiano, Du plus loin de l’oubli, Gallimard, 1996, p.129.。以下本书引文均出自该版本,下文中将只标注页码,不再做注。

“吞”,“躺”,“伸直”,“翻来翻去”,“搁置”,“掏出”,“取下”等一连串动词在此早已失去了它们最初的动作意义。此时,读者并不会去刻意挖掘隐藏在这些动作后面的真实含义。通过简单罗列“他人”完成的数个连续动作,作家旨在突出主人公所面对的一种困境,以及在这种困境面前人们只能被动接受而毫无应对之策的尴尬境地。

在莫迪亚诺记录式的镜头书写中,对静物的清点与人动作的简单罗列还具有另外一个功能,即替代在小说中被作家刻意省略掉的文字内容。对故事所有细节都要一一进行交代的写作方式有时候会妨碍作家对情节的设置和语言表达,而省略式的叙述有可能会在此时对整部作品的结构安排与构思显得更加有利。如同在电影中24格静止图像组成的运动画面中融入故事的叙述时间一样,在小说里,叙述者对静止物体进行全方位打量般的观察记录,使得“物”本身在叙述中就已经凝聚了历史中的某个片段。时间的流逝在一个无生命的物体上压缩并固定下来。于是在记忆的催化下,“物”便能将在过去发生的故事情节得以再现,而不需要再用多余的笔墨去交代其间过程。

在我的房间里,她拉上窗帘。[......]看到她的衣服散落在地板上是多么奇特的一种感觉。很长时间之后,我们都睡着了。(遗忘最深处:49)

小说中,利用冯·布维尔出城的时候,雅克琳娜和主人公发生了关系。然而其中有关情爱场面的描写全部都被作家给予省略。所有的事情经过都在那一堆“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中得到交代。须指出的是,作家对于类似的情节省略从来都不是随意而为之的,它影射了雅克琳娜和主人公之间一种爱情的不确定性,因为前者从未打算和后者之间建立起一种亲密的关系。

莫迪亚诺小说中对物的清点与记录主要肩负着两种功能:一种是类似镜子的功能,它能使“物”折射出某个或某些“人”在历史中的生命存在;而另一种则是替代被省略情节的功能,即把某段时间经历压缩在某一个固定的时空点上。以上两种功能都起到了凝聚时间的作用。叙述者采用的中距离慢速记录语言则间接地反映出“人”与他者的一种疏离感。作为无声的背景,物的出现使小说中人物的叙述内容更加有效地推动了情节发展。

我们知道,电影是一种空间的艺术。莫迪亚诺在其小说中的空间构制中融入了自己对某段特定历史时期里人类所经历生存困境的一种理解。在他笔下,空间在叙述层面上都是缺乏完整性和稳定性的。人物出现和消失在各自独立的章节里。他们在人群中相遇,然后失去联系。道德和信仰在混沌中被淹没。现代人的困惑和孤独透过叙述者眼中对空间的观察与描述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和电影镜头下人们对空间选取与处理的常用规则一样,莫迪亚诺小说中出现的地点也大致能够被分成三种类型:开放式空间,能够通往公共场所的封闭式空间和无法通往公共场所的封闭式空间。在作者笔下,一方面作为小说叙述的基本要素之一,这些空间给小说中的人物活动提供了必要场所,使得故事情节得以正常发展,另一方面作为带有个人内心世界外化的载体,各种空间参与了整部小说的意义构建与价值实现。

在作者书中出现的常见开放式空间里,林荫大道,咖啡馆和地铁口等公共场所往往会被阉割掉其中的生气与风景,从而被描述成一个个荒凉,偏僻的地方。

大道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树叶的沙沙声。(遗忘最深处:159)

他们坐在咖啡馆的露台上,在太阳下,是唯一的顾客。①Patrick Modiano, L’Horizon, Gallimard, 2009, p.130.

街头巷尾在作家的笔下被分割成零星的碎块。我们常常看到书中的叙述者久久驻足于一栋大楼前或是徘徊在十字路口边。而此时的背景永远是被孤立的。或是空无一人,或是只有几个零星的过客作为点缀。小说中的“人”总是被淹没在滚滚的车流或是人流之中。莫迪亚诺很擅长利用光线描写黑夜中的街道。例如被血红色灯光所笼罩的路口,人物躲藏在昏暗的街角,车辆的川流不息与单个人的孤形吊影形成鲜明的对比。危险与暴力在城市的夜里正悄然酝酿,有时还会伴随着怀旧的音乐。在这些极具电影镜头感的画面描写中,作家突显的是主人公茫然,被丢弃以及对外界的种种困惑感。在莫迪亚诺的笔下,乡村公路,海滩和湖面,这些视野开阔的场所往往只会在昏暗的氛围中出现,而秋冬季节和阴雨天气与其在一起的搭配描写更是使读者从中体验到一种阴郁和孤立感。

我顺着图尔奈尔的堤岸走下去,沿路光秃秃的梧桐树,被笼罩在一片大雾和阴冷之中。(遗忘最深处:147)

置于这种被孤立起来的广阔空间中,作家笔下的人物与他人交流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事实上,这类开放性场所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中代表的是一种更为封闭的空间,它们是叙述者内心情绪的一种外化,突显了现代人在当代社会中所体验到的被隔离感。

小说中常见的过道,街角,门,入口,窗户和楼梯则是过渡性区域。它们的作用是将一个空间与另外一个空间相连接起来。作为可以通向公共场所的封闭式空间,人们在那里相遇与分开。一方面,作为一种屏障,它们可以在空间上和心理上将主人公和外界隔离开来;另一方面,封闭式空间通向公共场所的可能性在体现了叙述者孤独与困惑的同时,也暗示了通向新线索的希望与光明。不可通往公共场所的封闭式空间,例如客厅和卧室,无论是在小说里还是电影中都常常用作表现人物强烈内心活动的工具。

在我房间里,她关上黑色的窗帘。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窗帘的颜色会让我感到不安。每次,我都是被白天的亮光给照醒。现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了过来。(遗忘最深处:149)

主人公与雅克琳娜偷偷发生了关系。见不得光的私情通过叙述者将注意力转移到黑色窗帘和从房间外透射进来的光线上而得以表现。窗帘的功能即是隐藏,黑色更是加剧了这种私密感。同样,光线从窗帘缝隙中穿过的画面从侧面也突出了这种不可告人性,从而凸显了贯穿在整部小说中的神秘氛围。

借助开放性地点在空间上的完整性和延展性,作家强调了个人的渺小与孤独。相反,封闭式的场所则是通过零碎,断裂,反复等特点表现出人生存状态的不完整性。莫迪亚诺利用了不同空间的封闭性和局限性将个人和他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不可通往公共场所的封闭式空间(如酒吧,咖啡馆等)的嘈杂和开放性空间(如林荫大道,露台等)的宁静突出了在强烈的内心隔离感和外界喧哗之间所形成的鲜明对比。汽车作为莫迪亚诺小说中常用的背景构建元素,它所指代的是一个封闭性空间。作为一种交通工具,它代表的是一个可以在时间范围和空间范围内能够任意游动的坐标点,体现的是某种流动性。它既可以充当一个具有庇护功能的场所,有时候也能成为具备某种威胁意义的象征,比如在莫迪亚诺多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那辆黑色捷豹轿车。而作为与之对立的开放性空间,花园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中则代表的是一块少有的安宁之地。在《八月星期天》中,作家对阿尔萨斯‐洛林公园,阿尔贝一世公园和阿瑞纳公园作了细致的描写。这些公园能让叙述者感到片刻的放松 。“我感觉很好,觉得很安全”①Patrick Modiano, Dimanche d’Août, Gallimard, 1986, p.63.,“在那里,我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②同上。.

莫迪亚诺总是试图用一种客观的视角和平实的语言去描写或纪录文中出现的空间地点。与此同时,他时常运用具有隔离意义的门,窗和楼梯等空间制造压抑感,从而传递出人物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所反映出的迷茫。对于卧室,办公室等封闭式空间的描写表现了人类生存的压力和一种怀旧与消沉的情绪。这种极具隐射性的叙述风格贯穿了作家的所有小说作品,文字里呈现的空间极具镜头感。

值得一提的是,莫迪亚诺的每本小说都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家庭罗曼史(le roman familial)。1990年,弗洛伊德在一篇名为《神经症患者的家庭罗曼史》文章中第一次提出了家庭罗曼史的概念。它指的是儿童在逐步脱离父母的成长过程中自发的一种“白日梦”行为:在现实生活中积累的不愉快经历会常常让儿童陷入到自己并非眼前父母所亲生的臆想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当有一天小孩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其实并不如他们之前想象中般完美,于是便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被收养者,生活在一个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寄养家庭中。“亲人在别处”,这种臆想让儿童在心理上自发转移了暂时弱小的自我与外面强大世界之间的矛盾,并逐步消化了内心的负面情绪,使他们在自己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更加容易接受现实生活给予他们的挫折感。家庭罗曼史在事实上维护了“亲生父母”们在他们心目中固有的至高地位与正面形象。在想象中将亲生父母理想化是小孩开始表达对家庭“权威”的不满并逐步与之(父母)疏离的一种方式与体现。家庭罗曼史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对它的研究能够帮助我们在心理层面上更为深入的理解一个人的行为或是一部文艺作品。从这个概念出发,读者很容易在莫迪亚诺的文学作品和电影之间搭建起某种联系。我们知道,路易莎·科尔佩妮是一名二战时期的普通舞台剧演员,同时也是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生母,其身影一直隐现在该作家创作的各部文学作品之中。或许是因为职业的原因,莫迪亚诺的母亲并未总是呆在家中照顾孩子,而是经常将童年时期的莫迪亚诺托付给他人看管。因此孤独的童年生活和脆弱的家庭关系使得作家长期以来一直都生活在孩提时代母爱缺失的阴影之下。在莫迪亚诺的文学作品里,主人公的童年生活往往都是孤独的,女性的形象也总是和难以捉摸,飘忽不定与背叛等字眼有关,她们或是演员,或是模特,又或是无业,身上总是或深或浅地带有作家母亲的影子(包括外形轮廓,职业,性格等)。母亲在童年生活中“缺席的存在”几乎在莫迪亚诺的每部小说中都得以再现。除此之外,小说中的叙述者或是主人公,如同现实生活中的作家本人一样,也往往对拍电影,创作剧本或是写书等艺术创作都怀有无限的憧憬,如《在遗忘的最深处》,《忧伤别墅》,《消失的街区》等。这种对女性与艺术的好奇和渴望无一不与作家童年时期的亲生经历有关。在莫迪亚诺的文学作品中,电影纪录式的语言使文字呈现出十足的画面镜头感,它再现了作者在童年时期眼中所观察到和体验到的家庭生活与外部世界。无论是在其笔下光影变换中所蕴藏的不安与恐惧,还是在静物描写记录中与观察对象所一直保持的疏远距离,或是在空间选取上作家刻意去营造的孤立与隔离感,作为家庭罗曼史的一种表达方式,莫迪亚诺小说文字中所使用的摄像机镜头式语言都使其作品再现了作家童年中的自我和母亲形象,同时作为自我虚构(autofiction)这种写作方式的重要手段,它也间接表现了莫迪亚诺小说中出现的其他主题。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外国语学院

(责任编辑:林木)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空缺的意象——莫迪亚诺小说中的“寻根文学”研究(项目批准号:13YJC752045)阶段性成果;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基于寻根视角下的莫迪亚诺小说研究(项目批准号:14CWW016)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