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麻雀

2016-08-05 01:36文达
百花洲 2016年1期
关键词:红木新村豆子

文达

喧闹的麻雀

文达

那天,我们亲爱的城市莫城正处于一种啤酒泡沫般奔涌的狂饮欢闹之中,一群又一群活泼的精力旺盛的灰色麻雀正乐此不疲地在电线上滑行交配。欢饮攀上高峰之时,一个不幸的消息突如其来悬在半空,我们莫城一位久负盛名的局长死了。

当我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我正在花园里用气枪练习打气球。那时阳光正好,像一匹温暖光滑的锦缎,五颜六色的气球悬挂在一根光溜溜的竹竿上,天空中也泛出五颜六色的眩晕的光彩。我正瞄准一只粉红色的气球,想象它就是我的未婚妻汲,不料汲一路号哭着奔进花园:爸爸死了!……

我兀然一惊,手一抖,铅弹打中了汲的右脚踝。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号哭声铺天盖地而来:你这没良心的,死了一个爸爸还不算,难道还要打死我!……

我哪敢啊!

这是什么话,难道爸爸是我打死的?我嘴里嘟哝着。但毕竟我心虚,把气枪一扔,赶紧去扶起了汲。身后一群麻雀如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歇到了悬挂气球的竹竿上,并用头叮叮咚咚地撞击着气球。难道我不是猎人,值得你们幸灾乐祸。我心里嗖地涌上一阵悲伤,不知是为了刚死去的局长还是为了麻雀。太阳还是那个太阳。麻雀们在气球上荡起了秋千。

黄昏了,局长的尸体在冰上躺着。我疲惫得每时每刻都想睡觉。前面新开张的大酒店里,有人正在弹奏钢琴曲《圣路易斯布鲁斯》。琴声钻进我的耳朵,我简直要疯了!——他们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拉扯我的痛感神经。我走过去对他们说,局长死了,请你们行行好,让喧闹的空气宁静片刻。他们听了哈哈大笑,以为我真是一个疯子。局长死了!谁是局长?他们更加疯狂地按动琴键,鲜艳夺目的模特儿也一个个扭动胯部优美的曲线上场了。我气得无话可说。我想我的语言已经死亡了。该死的麻雀,黑压压的一片!

我再一次冲进大酒店时,手中已经端着我那把扔了的气枪,谁再弹奏他妈的钢琴,我就一枪崩了他!这一招确实有效,大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黑暗的天空里有溺水者呼喊的声音,有一块地方老是在骂骂咧咧,淫秽不堪地呕吐。我使劲扯下汲的紧身胸罩,一颗心却似站在一个风雪弥漫的小站上,干巴巴地等着一列驶进心坎的旅游火车。从狂欢出事的那天起,到今天已整整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是一段绝对没有尽头的日子。一个早晨串入另一个早晨,一件事件融入另一件事件。天知道会有那么多的事,就如蚂蚁排队没有尽头,天空的空气中也塞满了蚂蚁。

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局长就是我未婚妻汲的爸爸。汲的爸爸自然也成了我的爸爸。局长死得很突然,事前没有一丝兆头。市公安局曾怀疑是他杀,但没有任何痕迹表明是他杀。追悼会开得很隆重,快结束时,我突然感到肚子一阵接一阵海浪冲击似的疼痛。汲只好扶着我走出会场。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一出殡仪馆的大门,我的肚子竟然奇迹般地不疼了。我感到一种万分的饥饿,迫不及待地窜进路边一家脏兮兮的饭馆里,随心所欲地打开一瓶啤酒,切下一大块牛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吃完,打了几个饱嗝,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这时,我才发觉汲还在我的身边。她眼光恶毒而又可怜地穿透我的心脏。车在等我们呢,该回去了。她一副少女情怀,脸上悲中带羞,柔情似水地扶我钻入爸爸生前乘坐的奔驰轿车。

一切都结束了。我以为我可以自由了,又可以无拘无束用我心爱的气枪练打气球。我坐下来,抽了一支香喷喷的三五牌香烟。又拿起我新买的《射击ABC》一目十行地阅读起来。读着读着,我突然扔下书本。我不能再读了,我感到自己真正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了扬子江畔这个可爱的城市莫城,成了局长的秘书,后来又成了汲了的未婚夫。城市的风景是轻快蔚蓝的甚至可以说是晶莹透明的。街上有吹口哨骑着变速车的青春少年,有穿着超短裙展览美腿的前卫姑娘;啤酒屋坐着擅长豪饮太湖水啤酒的先生;咖啡馆一角绝对正宗的本地靓丽少妇一边浏览着微信朋友圈一边品着咖啡品着岁月;自然,大酒店的人生的筵席上则更多地倚靠着不同寻常的官员、总裁和董事长们。我那时常陪着局长出席人生的流水席,非常有幸地不知不觉地从一种环境、一种年纪、一种生活转向另一种环境、另一种年纪和另一种生活。自然,我常常闹出笑话,辨不清哪一种环境是真的,哪一种年纪是虚拟的,哪一种生活是伪装的。于是,我常常凝视窗外,目光穿过山峰和丛林。但窗外更多的是酒瓶和打着饱嗝喷着酒气的摇摇晃晃的人们,以及丢弃的紧身裤兜和廉价的带色彩的胸衣。因此,一段时间里,我真正要做的一件事是怎样使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猎人或者说一名出色的气枪射击手。说真的,一点都没有骗你们的意思,莫城这座城市的麻雀太多了。这灰褐色的小东西整天叽叽喳喳,喧闹声此起彼落,没有白昼和黑夜。我稍有空闲,就拿起我那杆花了一个月工资买来的气枪练习射击。花园里到处都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像过节一样沸腾。正当我逐步操练成一个猎人(更确切地说是气枪射击手)时,局长(再重申一句,局长就是汲的爸爸,汲是我的未婚妻,局长也就是我的爸爸,免得大家误会)笑笑对我说,你想练习射击很好,值得提倡。可是我听说城郊疯人院里,病人就会两件事:发疯地画画和发疯地射击。局长还是笑笑对我说,那你想得太多了!说着,眯起眼睛给我做了一个射击的示范动作,砰砰,我击倒了你!砰砰,我击倒了你!……

我惊奇,局长还有这样的童心。

这两天,我感觉特好,整天沉浸在射击之中。白天打气球晚上打麻雀。汲忘记了我射击她右脚踝的疼痛,晚上打着强光手电在树林里、竹林中帮我寻找我要打倒的麻雀。光是眩晕的,麻雀也是眩晕的。在手电的光圈和我越来越娴熟的射击之中,麻雀们纷纷落地身亡。金黄的油菜花狼藉遍地,羽毛在菜花中惨叫。我知道生命是绝对真实的,而生活有时是掺假的。我不知雀们的感觉如何。

我和汲吃着油炸麻雀,谈论着鸟们的生活。麻雀也是一种鸟,而且可爱调皮,就像人一样也是一种动物。我想象着麻雀交配时的模样和汲做爱,汲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紧紧搂住我不放。我感到宁静之水正浸过一个又一个土丘,布谷鸟在田野上戴着眼镜歌唱。

一些人在大街上大声嚷嚷:麻雀!麻雀!

自由的日子随着城市丛林和新鲜带刺的仙人掌日益地苍白萎缩,鲜花和从啤酒泡沫中逃出的梦幻在大街上公开拍卖,花园中干枯的草地上打碎的气球显得青面獠牙,狰狞无比。麻雀们又像庆祝盛大的节日一样,回到狂欢之中。那天,我和汲努力打扮成一对忠于爱情的信徒,一面喘气,一面抽筋似的抚摸对方,直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沉溺于梦的鸦片。海棠花在窗外一遍又一遍一茬又一茬萌芽,开花,结果。我们的眼睛还在桎梏的梦里,还没准备时间来闻一下我们种植的鲜花,时间的门已关闭了。一个脸颊浮肿(大概是牙疼引起的!)的邮递员撞了进来。我们居然一夜没关门。我们心慌意乱地互相套上对方的衣裤,听邮递员因牙疼结结巴巴咬字不清地解释,然后从橡皮筋扎着的一叠信中取出一张包裹单,请我们签字。

当邮递员骑上同样结结巴巴的自行车响着嘶哑的铃声消失以后,我和汲才像囚犯被释放一样,战战兢兢仔细看那张飘然而至的包裹单,上面写着:

莫城市莫城中路花园新村A幢

倪道 局长收

很奇怪,上面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会不会寄错和送错,想想又绝不可能。花园新村是莫城市局级以上干部居住的地方,一共有十幢楼,A幢姓倪的局长只有我的局长或者说汲的爸爸一人,别无他人,而且单子上收件人有名有姓,绝对错不了。

但我有一种很糟糕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眼泪掉进了啤酒瓶里一样。我和汲穿过五爱广场尽力装着昂首阔步的样子。心里的胆怯却像着了魔的苍蝇在耳朵旁眼帘前嗡嗡飞舞。莫城的邮局就在五爱广场对面,外形像是一片癞蛤蟆的嘴唇。这个建筑曾得过建设部颁发的鲁班奖,理由是设计风格独特,造型别致新颖,寓意想象丰富。这个著名建筑是我们城市的一大骄傲,以前没有电子邮件和QQ、微信之类的东西时,莫城的人们向亲朋好友寄信不管远近都喜欢上这里,贴上邮票盖上邮戳好像把一切美丽的心或深情绵绵的吻都一并寄出了。自然,到这里领取亲人们朋友们情人们同学们寄来的东西也就同时接受了亲人们的抚慰朋友们的问候情人们的亲吻同学们的勉励。我相信我们用春天的脚步在走路,这就是我和汲要走过的广场,鲜花与上帝同在。

我和汲从营业员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包裹,就像接过金秋十月沉甸甸的丰收一样满怀喜悦。可说心里话,我和汲捧着包裹,一面瞧着同样没有落款地址和姓名的用箱板钉起来的木箱,一面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恐惧。我仰望着天,天俯视着我。我眯着眼用瞄准的姿态问汲,你看到了麻雀了吗?

没有。汲一脸迷惘,又好像是一副大智若愚的神色,两条柳眉扬了扬说,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说完,两条柳眉又扭起了结,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好像顷刻之间海棠花染上了艾滋病似的。

我摇摇头,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看到了麻雀,我甚至闻到了它们污秽的粪臭。我想,扬子江的江水总有一天会决堤的,因为我听到了江水泛滥冲刷的声响,我们花园里的气球会飞上天空,宣布一个重大的发现……

汲看着我,目光渐渐地就变得更加恐慌。别说了,我们快回家打开箱板,瞧瞧里面会装些什么。我看你梦游的毛病又犯了,说起话来总是浮在水面或悬在空中。

回到家。我似乎有些沮丧,但还是努力着用铅一样沉重的手打开了封着的箱板。里面跳到眼前的又是箱子。不,准确地说,是一只看似贵重的红木箱子。我和汲把盒子从包装箱里像尸体从棺材里硬拽出来,动作苍白可笑。这红木盒子突兀地放在我和汲的面前,我们忽然觉得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盒子上面贴着一张粉红色的纸,上面写着一行与包装箱上不同的地址和姓名:

莫城市湖滨路天鹅新村

小豆子 收

上面同样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湖滨路天鹅新村是我们城市工薪阶层聚集居住的地方。那里是崇尚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时建造的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我们城市的工人新村。那里曾经鲜花盛开,湖水荡漾,天鹅栖歇,十五的月亮很圆很圆……那么,小豆子在天鹅新村一定是实有其人。因为叫小豆子小名或者大名的只会在天鹅新村,绝不会在花园新村。虽然两个新村名称都很漂亮,但毕竟是两个地方两个阶层,犹如一棵大树的两张叶片,这之间的距离又近又远,又远又近。

当然,天鹅新村天鹅湖是消失了。也许天鹅还会回来看看。只要我们有耐心,坐在这里等候,永远有耐心地等候,会有奇迹的。我捧着红木盒子来到天鹅新村的时候,有许多人正在房屋外墙上抹泥灰,更多的人正把新村旁的杉树砍倒,然后用锯子锯断削成一种类似枪的东西。

见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他们神秘地把这种像枪的东西藏匿起来,然后用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手里捧着的红木盒子。这时,我真想喝酒,冒牌的低劣的莫城白酒也行,因为我正瞧见缺了一条手臂的老头正在悠然自得地喝着那种莫城白酒,花生米在太阳弧光下抛物线似的不折不扣地落在老头嘴中。“每个人都是一首诗,一首长大耳朵的诗。”这话不知是谁说的,我现在理解了这句话的夸张。“任何东西,只要其中有时间,它就是一首诗。”我觉得现在的老头、酒、太阳就是一首最美丽的诗。我掏出一张50元票子,对老头说,我想买你手中的酒,可以吗?

老头把酒瓶给我,接过手中的50元的票子,在阳光中乜眼验证是不是假币。这票子绝对是真的。我仰脖灌了一口酒,发觉酒淡而无味,或者说只有一丝儿酒气。

现在什么都有假,只有毛主席老人家是真。老头挥挥票子,一副得胜回朝的样子。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又仰脖灌下一口,一抹嘴巴,大声说,好酒!好酒!

周围一阵哄笑。我呛得透不过气来,觉得哄笑声像金属敲打着耳朵一样敲打着阳光下的花朵。

阳光下有花朵吗?我听见所有的花瓣都在哭泣,夜行的猫也在惨嚎,只有麻雀们在一如往常地谈笑风生一如往常地肆意交配。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李树,另一棵还是李树……

狼来了!狼来了!……

曾经有过神话,但现在树都倒下了。树在这些居民们的体内,还有湖中嬉戏的天鹅。湖干涸了,只有心田尚存不死的活水。大家漫不经心仿佛不在意地瞧着我手中捧着的红木盒子,其实心中有一双锋利无比的箭一样的眼睛正在刺进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在滴血之前发出一声悲惨的咳嗽。

你们认识一个叫小豆子的人吗?

不认识!

这红木盒子是有人寄来的,叫我转交给这里一位叫小豆子的人。这上面有地址。

大家迟迟疑疑地围拢来,瞧着盒子上的地址。地址倒是千真万确,可我们这里没有这位叫小豆子的人也是千真万确。大家嘀咕着,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态,阳光也变得游移不定。

小豆子是谁,我们不知道,但你是谁呀?

我是花园新村倪道的女婿。这盒子是寄给倪道的,可他死了。

哪个倪道?是不是就是那个死得莫名其妙的倪道局长?

正是。他是我的局长,也是我的丈人。盒子就是寄给他,叫他转交给小豆子的。

原来是这样!

大家恍然大悟,对着天眨着眼睛,把刚才我去时藏匿起来的削着的类似枪的东西重新拿出来,又忙着加工起来。打盹的耳朵里磨的茧子孵出很多沸沸扬扬的蝴蝶。

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显得空旷又肃静,手里捧着的好像不是邮寄来的红木盒子,倒像是我刚刚去参加追悼会后捧回来的骨灰盒。

我只好走了。走了几步,我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回头一瞧,我心里“嗖”地窜出一股冷气。天鹅新村的人们铁骨铮铮的手里都拿着一把制作起来的枪。

一种巨大的疲惫压迫着我。我冥冥预知,寻找红木盒子的主人一切均属徒劳。盒子?主人?一切都显得极为真实,同时又极不真实。盒子是有形的,它的存在是真实的。盒子的主人小豆子是无形的,他的存在是虚谵的。那么,寄件人是谁?为什么不直接寄给小豆子,而是要寄给倪道叫他转交呢?这一切仿佛都是一个谜。我相信寄件人是故意制造这个谜,故意减慢邮路奔跑的速度。换一句话说,是故意制造猜谜的复杂性。

一种谜,有几种猜法。没有唯一的门,就像生命游戏。

汲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给我打气。一双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瘦弱的肋骨,就像弹奏一首巴赫的前奏曲,十个手指不费什么力气,就使重音移动。最复杂的谜往往有最简单的谜底,要寻找到小豆子,常规的做法可能会有出奇的效果。于是,我和汲端端正正坐下来,制订了一个寻找小豆子的路线图。

花园新村→花园派出所→街道办事处→莫城民政局→婴儿收养所→天鹅新村

我对这个寻找路线图表示了浓厚的兴趣,生活也感到了特别的充实和张扬。只要具备一切有利的时间、地点、环境,红木盒子的主人小豆子终会出现的。因为红木盒子的寄出,肯定不是偶然的因素。我钻在汲的怀中,像童年在小河里游泳一样感到兴奋,渐渐地我和汲像波浪一样起伏起来,开始了臆想中的寻找。

派出所一个女民警肤色白皙,一张脸热情而生动。她丰富而光亮的手指娴熟地敲打着电脑键盘,一个个数字和一个个名字随着键盘的敲打在时间中流逝而去。很遗憾,非常非常遗憾,没有小豆子这个名字。女民警热情周到的工作没有给我们带来寻找的转机,但她的建议却使我们萌生了希望。你们可以到社区居委会打听打听,小豆子肯定是小名,到那里说不定会找着。

我和汲马不停蹄地再一次奔向天鹅新村,但这次我们先去找社区居委会。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场小小的地震,时间是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九时五十八分。前面出现了一片很大的树林,树干在我们的上空摇来晃去,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压在我和汲的身上。汲大声尖叫,指甲深深刺进我的肉中,乌鸦们成批聒噪飞起,麻雀们却乱扑着翅膀,纷纷抢着钻进屋檐。

社区居委会的几个老太太倒很镇静,耐心地听我们说了寻找小豆子的情况。刚听我们说完,就嚷嚷起来,要说小豆子,我们天鹅新村就有十几个。那时,都穿开裆裤,小鸡鸡有时还露在外边,满世界在弄堂里像小老鼠一样乱窜。

居然有十几个?真是匪夷所思,前次到天鹅新村,居民们都说没有叫小豆子的人。

能不能领我们去找找?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老太太们提出请求,怕她们拒绝我。可出乎我意料,老太太们很爽气,别不好意思,帮人做好事嘛,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当然,现在的人不比从前啦。老太太们和我们一面走,一面闲扯着。敲开底楼一户人家,出来开门的想不到就是我第一次到天鹅新村见到的喝莫城白酒的断臂老头。

小豆子,有人找你。老太太们指指我和汲。

这老头是小豆子?我怀疑地摇摇头。

老头?老太太们朗朗地笑起来,他才40多岁,过去可是有名的莫城劳模哪。可惜,工厂不景气,把他踢了回来,生活的负担压垮了他……老太太们说着,话就显得沉重起来。

显然,一个人的年轻与否并不一定和年龄成正比的。生活安定,健康的身体是年轻的必要条件。我打量着这个被叫作“小豆子”的人,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他只有40多岁。我把汲捧着的红木盒子放到他面前,因为你贫穷,生活赐予你这个盒子。如果你是小豆子,你就收下吧!我极其恳切地说。

收下吧!收下吧!老太太们都劝说着。

想不到“小豆子”一点也不激动,平静地摇摇头,我不是小豆子,不该得的东西我不会要。说着,关上了门。

在老太太们的热情陪同下,又找了几家有“小豆子”的人家,可都碰了壁,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小豆子,谁都不愿收下红木盒子。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又按照寻找线路图先后走访了街道办事处、莫城民政局、婴儿收养所和天鹅新村,可一次次都失败了。我真恨不得将红木盒子劈开,瞧一瞧盒子中装的是什么贵重东西,值得我疲于奔命地寻找。但,每当我即将打开这个封死的红木盒子时,我的心又被一些奇怪的念头所制止。世上有无数封闭着的谜,这些谜就是一个个不同形状的盒子。每个盒子都装满有形和无形的东西。盒子的打开,必须取决于某种时间、地点、环境的形成。我不愿随随便便轻易就打开一个人寄给另一个人的东西,哪怕里面装的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我宁愿让盒子高高地搁置于我的痛苦之上。

在我寻找红木盒子的主人小豆子这一段漫长的日子里,我疏忽了气枪射击的练习。气枪的扳机竟然开始生锈。花园中黑胸脯的老麻雀不仅没有减少,而且童心依旧,越活越滋润。童声伴唱。一只只嘴边还带着黄毛的小麻雀更是扑棱着还未丰满的翅膀围绕在老麻雀周围。眼前的风景确实很动人,母爱及亲情,你丝毫想象不出世上有任何肮脏的东西。

肮脏的东西只有黑夜才有,我无奈地耸耸肩认真地对汲说。汲在被窝里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别自作聪明了,肮脏的东西如果黑夜有,白天也会有,有时黑夜反倒有一些闪光的东西。我用一块绒布,蘸上了汽油擦着气枪。汽油味不可遏止地弥漫开来,钻入汲的鼻孔。汲捂上鼻子,一声冷笑,我的射击手,你又不是猎人,拥有一支枪有什么用,至多打几只麻雀而已。汲说着,蒙上了被子。

是的,我真的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怜。一连几个晚上,我都扛着那把我重新擦亮的枪像美国西部电影里的牛仔在街上和各个新村中游荡。家家都蒙着窗帘,只有窗帘上映着的人影在寻找灵魂,在膨胀在充气希冀白天成为一个气球升空。只有梦巴黎酒吧,爱之船舞厅是敞开的。酒吧服务员一个个活生生的像童话中的公主,天鹅绒的旗袍爱抚地紧紧裹着时刻想逃离肉体的青春。舞厅姑娘用短得不能再短的皮裙摩擦着我的身子,含情脉脉在我耳边倾诉。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拥有两支枪,能不能给我露一手。我微笑了一下。因为我没有理由不微笑。

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唱歌,声音喑哑苍老,他用的是很流行的粤语,我虽听不懂歌词,但我身体内久已封闭的血脉和心灵像闸门一样被打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首歌就是人人都会唱人人都唱不准音的《国际歌》。

晚上游荡的结果,我没有寻找到一丝儿小豆子的信息,尽管我还带着一把自认为不错的枪。当然,是猎枪。

自然,新的一天又会开始。早晨的阳光从我的人生中一天一天伸展开去。我丝毫不怀疑我的枪是什么别的东西,比如是一根拐杖,一根烧火棍。枪还是枪。白天,我用刷子认真地刷去昨天晚上游荡的污渍和灰尘,然后又用熨斗熨平昨晚留下的痕迹,悄无声息地到花园打我的气球。我越来越沉溺于气球的射击之中,而且也越来越沉溺于小豆子的寻找之中。我为自己的日程也制定了一个路线图,这次我没和汲商量。因为这几天汲不停地呕吐,不停地往医院跑,还带上我以前所有看病的病历卡,鬼知道她去干什么。

路线图是这样的:

花园的白天,射击气球→城市的黑夜,寻找小豆子→花园的早晨

线路图制定后,我的生活更有规律了,一双眼睛如黑夜里的狼或猫的眼睛,变得炯炯发光。但汲却常用异样的目光瞧着我的一举一动,有时鬼鬼祟祟地隔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我。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件意外的事打乱了,我的生活和关于小豆子的寻找终于有了谜底。

那天,太阳同样十分辉煌,紫色的阳光染得我手中的气枪也十分蔚蓝。我正兴高采烈地在花园打五颜六色的气球。一只只气球如一个个膨胀充气的梦幻在我眼前纷纷破灭,气球的碎片在麻雀的喧闹声中随风飘起。我沉浸于一种射击的快感之中。这时,那个脸颊浮肿的邮递员又撞进了花园,从一叠杂志中取出了一张破了的寄杂志的大信封递给我,然后结结巴巴咬字不清地向我解释信封破了的原因。

当邮递员骑上那辆同样结结巴巴的自行车响着嘶哑的铃声消失以后,我才看那张破了的大信封,上面写着:

莫城市莫城中路花园新村A幢

倪道 局长收

又是一桩奇事!我敬爱的倪道局长已经死了,报纸上电视中都发布了消息,怎么还会有信寄给倪道呢?我想,一定是远方来信,不知道倪道已经死了。我急忙瞧落款地址:莫城市地方志办公室。这真是变成了奇事,都是在一个城市共事,难道连倪道死了都不知道,而且时间过去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真是荒唐!拆开信封,里面滑落下打印好的几张A4纸,封面是:人物传征求意见稿。翻开封面,倪道传记工工整整地跌入眼帘:“倪道,乳名小豆子,莫城天鹅湖人。出身工人家庭。少时当过学徒。1959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城建局共青团书记、党委组织科长、副局长、局长等职。曾主持建设莫城市第一个工人新村——天鹅新村……”

还未读完,我大脑里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倪道,会不会就是小豆子?这个问题一提出,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我扔掉手中的猎枪,奔向房中,重新捧起写有小豆子姓名的红木盒子,唯一的门突然自动启开了。这红木盒子上的字是如此熟悉和陌生,那是我亲爱的倪道局长的亲笔字迹!想不到我亲爱的倪道局长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自己把红木盒子寄给自己——寄给童年时的小豆子。我恍然大悟又疑虑丛生,一瞬间,世界在我眼前倒退了,一种童年时第一次啼哭的感觉混合着尿床时的恐惧和快感的心情像雪片像蝴蝶般地涌来: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李树,另一棵还是李树……

狼来了!狼来了!……

那天,久盼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干涸的花园、树林以及绿色的心灵第一次有了滋润的感觉,我的肋骨下也生出了飞翔的双翼……

后来,后来据说,在那个雨夜,我去莫城市花山公墓掘开了倪道的墓,里面空空如也,葬骨灰的红木盒子也不翼而飞。据说,倪道的墓曾被掘过两次。一次是倪道死后不久,一次就是在那个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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