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黑暗录

2016-08-10 23:26朱朝敏
四川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山野

朱朝敏

黑暗来临

烟墩包村是丘陵。由于靠近城镇,村庄大小公路贯通,丘陵看不出多大起伏。道路两旁的白杨,枝桠挨挤一处,犹如围拢一块伸开的手指,粗细长短不等指向天穹。枝条上有刚刚绽开的鹅黄新芽,微小柔弱,还看不出气象。但也不能让人忽视。在清晨,初生的太阳不那么有力,却新亮,在骨骼般支棱的树枝上泽泛出晶亮星光,萤火虫似的清洗一个冬天的灰茫晦暗。鹅黄新芽的耀眼,会让人陡然心惊,春天真的来了。

现在是黄昏。夕阳挂在树梢,贴画般,渐渐低于树梢,低于枝桠,然后沉沦大地。太阳消失了,光线还在,不过颤悠悠地,存在人的眼睛中。这样的当儿,人不由恍惚出神。你会情不自禁地去想,究竟是朗朗大地吞没了夕阳,还是它们握手言和,相互消融?无论哪种,你都不得不注意泥土。泥土在变化,一天一个样。曾经封冻心扉的泥土,经由春阳照耀雨水滋润,已洞开心窗,生机萌发。放眼一望,原野绿意盎然,婆婆纳雏菊蒲公英野莓绽放各色花朵,点缀其中,渲染出缤纷。也许正是它们,吸纳了沉沦夕阳的亮泽,延拓光明。

黄昏时分,山野清微。

你收回视线,专注于脚下。脚下的泥土湿润,显然正在遭受蚯蚓和虫子的疏松,有股少年的蓬勃劲头。

鼻子清晰地嗅到被烘焙的腥甜味。

风轻柔,花海朦胧。天地似被一张大手蒙住,开始混沌。色彩和光亮被遮掩,模糊。慢慢再到混沌。两者看似相近,却也隔着若干距离。混沌是对模糊的升华,是对光亮的终结。当你的眼睛被黑暗掏空,混沌亦无法比拟,它删繁就简化万为一。单纯。初始的状态,令你想起回归,九九归一。你追逐那样的方向。倾斜,游离,下坠,沉没。趁着混沌还未真正到来,你在原野上穿行,目光向下。然后凝滞。

目光被水池堰塘润泽,虽然它们被圈养成鱼池,已非真正的池塘。池塘水绿中泛黄。绿黄色泽,类似快要枯萎的植物颜色。这令人遗憾。可你看见云彩和晚霞的倒影,看见树林花草和庄稼的逆向生长。在池塘沟渠中。那一刻,你无由地原谅。不,应该说是被清澈收买,而后接受清澈的回赠。

清澈送给你目光所需的遇见。啊,目光……视线内的高远天空,湿润丰腴的原野,彼此间拉近,几乎融合。你在其中,伸手可触,踏脚即响。黄昏下的山野,清风荡漾,空气中弥漫着草木香花香。那张狂的芬芳,无畏无知,一个劲地分泌本色气味。新鲜、蓬勃、自由、原始。

纯粹此时等同无邪,等同毫无顾忌。充沛的自然原理。存在的真理。真理的伟大不是知者甚少,而是知晓甚晚。这在某种意味上决定了残酷。残酷地告知,曾经忽略的背叛的东西,恰恰弥足珍贵。

夕阳隐遁,光线偏离。云彩转瞬即逝。原野无序。房屋空寂。乡村凋零。黑暗潮水般涌来,一波波地,拍打田塍沟垄,泼溅浸骨的凉寒浪花。但有风,它顺着黑暗的缺口,一脚跨进黑夜,心安理得地发挥夜风的作用。它奔跑,它嚎叫。孩子气十足,悠哉游哉。毫无遮拦的山野,助长风的顽劣脾性。它越发张狂放肆,索性豁开大嘴巴,吞咽黑夜潮水拍溅起来的浪花,又一口吐出。

夜气迷蒙。烟雾笼罩,又在万物表面蒸腾。

黑夜王国。大神小鬼狐仙树精水妖,苏醒过来,一番装扮后悠然出行。袅绕夜气中,他们身手矫捷,交集碰撞,或擦肩而过,仿佛流星一样划出弧线形状的轨迹。但你听不见他们任何声响。也许你偶然碰见,比如年少时,在乡野,你总免不了听说谁谁遇到了鬼,甚至你真有一天遇见了鬼——莫名其妙地头脑发热舌头长泡发疼,不是遇见鬼还有什么?有鬼就有降鬼的法术。一个擅长巫术的老人(她是你祖母,她的法术是无师自通还是传承而来?不得而知。但那法术神奇,你亲眼见证),她借助晚上亮煌煌的月光驱鬼。她右手挑起银针,扎向左手托着的葫芦瓢,扎出一个圆圈,再回扎一个圆圈,一边扎一边呼喊:出来,小鬼,出来,小鬼……怎么解释呢?就是那么神奇,第二天清晨醒来,你恢复了正常。你还是怀疑,再去询问祖母道理。祖母说,小鬼逗你玩玩,你真得罪了他们,银针也救不了你。

你心灵烙下“夜鬼”的记忆,并领略他们的习常——你尊敬他们,礼让他们,一切安然无恙。前提是,你要相信“鬼”的存在,你还要相信,为“存在”留下一席之地。

“冒犯”是黑暗的大忌。而缺乏敬畏的冒犯,在物质至上的时代比比皆是,并习以为常。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平常人今生难得有缘去见证各路神迹,只能依靠某些传说去揣摩感知。但“揣摩感知”,属于心灵的事。这是神灵遗留凡人的最后空间。想所知所想,信所知所信。心灵也浸染了无法言说的神秘。它召唤出看不见的虚无。

心灵。乡野。黑夜。无可描绘的时空段,碰撞交融,以下坠姿势倾泻,尽可能地倾泻虚拟的水流。这虚无的幽静的……却无所不在。

而虚无,与现实对垒。如下的现实,你无法说清它的轻佻沉重、荒诞无稽、驳杂繁芜、市侩轻薄,它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以水泥钢筋般坚硬的结局解构前因后果,打造通往目标的惟一通道。通道上挤挤攘攘人头攒动,从不虚席空位。它看起来恒久无敌,帝王一样霸道专横。

幸而,还有虚无。虚无的出现恰逢其时,浩瀚无边。它天生就是现实的克星。那些失败者,被现实击溃的失败者,他们会在某个时间以虚无捧出昂贵的反击。你无数次听见虚无主义者睥睨着眼神狂叫和冷笑。你不觉得异常。因为,中规中矩标本般的笑容和声音,要你看透了作伪。反感中,你时不时也成为睥睨者一员。你深受其害,却又幸运地被告慰佑护。在乡野。在黑夜。

如果说,这是失败者必须承受的遭遇。毋宁说,这是被虚无填充后的“馈赠”。你的目光向下时,你的听觉、嗅觉、触觉纷纷灵异。声色在黑暗中如此斑斓丰沛。

黑暗光源

当你说着光,光就出现了。

黑暗中乡野的光。在那瘦削的还未丰满起来的月亮,在那寥落的星辰,在那被雨水灌溉的沟渠池塘,还在那沉默的花红柳绿中。远处城市的灯火野心勃勃地渗透冲击,终究惨淡。

什么也没有。那种单纯意义上的光亮,映射你眼睛后给予你视线的东西。

却没有。

三月底,你去了武夷山一个名叫厚朴的村庄。厚朴村在清江段的某处山腰,海拔在千米之上,因为厚朴树木众多而得名。村庄房屋几乎独门独户,丛林相隔,散落于山段不同海拔处。因为散居于树林中,门不对门,户不挨户。寂静是村庄底色。袅袅炊烟漫出绿色屏障,传递人间一日三餐的烟火气息。鸟鸣水滴狗吠,偶尔一声方言味的吆喝,越发衬托出日常的静谧。寂静的气息慢慢过度成气场。你一置身其中,就被寂静的气场笼罩。

而三月底的夜晚,山林中只有笼统的黑。罩下静谧大网。夜色庞大,元气充沛,从空中向下倾洒弥漫。被夜色遮掩的山脉、庄稼、树木、花草、池塘、袅袅炊烟、小孩的啼哭、农妇绵软湿润的笑声、方言浓厚的责骂分辩、夜鸟虫豸的啾哞、牲畜的嚎叫、寒凉的芬芳、正在酝酿成形的梦境……一起坠落。向下,再向下,贴近地面,还在下坠,掉进时间的深处。

虽至阳春,但在山林夜晚,凉寒浸骨。你却觉得,凉寒与黑夜匹配。也可以说,这样的凉寒正是需要。你缩着肩膀,站在屋外的道场上,接受凉寒夜气的侵袭。深沉的黑暗,垒起无形的屏障。于是,视觉被静谧淡漠、忽略。听觉逐渐突出。沙沙到唰唰的,是风拂过新叶的摩擦声。叽咕的夜鸟。牲畜的偶尔梦呓。苏醒过来的虫子,扯喊喉咙,针尖似的划过光滑若丝绸的夜晚。而微微的却经久不息的颤抖声,是植物在拔节庄稼在生长。恍惚中,你还听见血液的汩汩流淌,脉搏的跳动,微热的声息。

细微、绵长、片段,黑暗中所有生物的声音,被寂静统帅出最后的律动,心跳一般地嘭咚。寂静消弭了个体与个体的差异。寂静是什么?山野中,它就是自然禅。圣教往生论这样说,“心凝住一处之平等安静状态,远离本能所起的精神动摇,称为寂。而断绝一切感觉苦痛之原因呈现安静状态,称为静。盖由修禅定,可令心止于一处、远离散乱等,且摄持平等” 。你理解的就是,心念归一。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你的灵魂。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他们的灵魂。此时,你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你。融合在黑暗中。而夜色如水,奔涌出绵长的河流。被夜色包容的生命,拥挤在夜色的渡船上,接受河流摆渡。

从此岸到彼岸。

你说,要有光,光就出现了。

心镜明,长鉴照。它不在别处,在夜渡者(譬如你)体内胸口。夜色中,夜渡者看见它的悠忽身影,在胸腔内飘摇,然后透射体外。这不是谵妄。行舟黑暗水流的渡者,他们接受乡野黑夜的馈赠,天生就会一些乡村手艺,甚至最原始的钻木取火。胸中之火,穿透被黑暗河流摆渡的肉体,照亮河流,点燃眼睛。你从远处看见他们。你的声音无法企及他们。但是,黑暗中的寂静,要你看见灵魂之光,你的眼睛为之一亮。看见……奇迹一般,却顺理成章。不是吗?山野村庄,回归天地元气的夜晚,一切付诸虚无。而虚无恰恰是无中生有,神秘莫测,创造奇迹。

虚无……你只要去相信,譬如你相信光,光就出现。譬如你相信神灵,神灵帮助你看见光源所在。

山野……光源。微光波泽的寂静和澄澈,在黑暗河流上扩充、笼罩。

也许有人会说,山野大寂,不就是树木、水流和虫鸟组合出的氛围吗?而树和水在城市也是有的,鸟鸣虫叫,也不稀罕。不仅仅是树木和水流,山野及山野中的村庄具备的,城市从来不缺乏。此话不虚,却无法要人信服。无法信服的论据就是,去黑暗中看看。城市夜晚中的树木、水流,栖居其中的虫豸飞禽,它们还是它们,似乎没有改变,但又发生了变化,甚至是变异。远离山野的树木、水流和虫豸飞禽走兽,它们在城市的夜晚,毫无机会经历纯粹的黑暗,也无法得到黑暗河流的清洗,从而不能被黑暗河流摆渡。它们被噪音充塞,全身布满雾霭废气的色斑,犹如沉重的肉身,在年月中速朽,无法做到常新。

没有纯粹的黑暗,也无法谈及纯粹的岑寂。而寂静之道在于:心体寂静,妙用无穷,故名真慧。这是宗教言论,换成俗话,大致就是丢弃真慧者,不过是“缺少灵魂的空心人”吧。

这多少令人失望。

黑暗和岑寂,它们只有接近本色时,才会裂变,自然的无穷与神秘才有稽谈论。“真慧”显现。笼统的黑,不动声色的黑,暗无天日的黑。黑暗的背景中,虚无产生。罩在你身上的黑暗,包裹你侵袭你穿透你。恍惚中,你被迫脱掉你的肉体,走进你的灵魂。

而黑暗到虚无,只有山野才会呈现,城市无缘。

黑暗影迹

白鹤冲是个丘陵地。但白鹤冲这个名字直白地透露,很久以前,它并不是丘陵,而是高岗。千万只白鹤集聚,然后俯冲山林,一时,“清摇县郭动,碧洗云山新”。世人旷疏,万物自闲,清明晓镜,真个令人陶醉,心系神往。现在,白鹤也不少,但白鹤俯冲山林这样的奇观不再有。白鹤冲——“拂石疑星落,凌风似雪飞”的清妙姿态,只能化为想象。高岗在现代机器前,已经变矮,快要接近平原。所幸的是,丘陵还没完全丧失轮廓。

春天的白鹤冲,果然白鹤成群,翩翩振翅,在蓊郁的山林中扶摇,而后落脚于某处塘畔泽地。白鹭联翩雪,青茭潋滟烟。与其说是山野的春色吸引了你,不如说是白鹭池水晚立的情境挽留了你。

持此心为境,应堪月夜看。可惜没有月亮。一个黑灯瞎火的夜晚。你在这个村庄度过了不眠之夜。

夜色中的冷、黑、寂挖掘幽深的洞穴。你仿佛坠入其中。但你丝毫不觉得惊悸。相反,你有些好奇。在视线无能为力的时段,一些东西规避了常识,也就凸显了自有的力量。甚至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一些想法无法抑制地冒出来,水漫山坡一般,前呼后拥地叽咕而出,几乎蔓延理智的边缘,洪水般覆盖你。零碎的片段的,融合了记忆和传言的东西,牵引你的意识,带领奔走。你毫无招架之力,被迫陷入其间。但你知道,你并非百分之百的“被迫”,其中还附带了追随——你仅仅想了解,黑暗中的山野村落会出现什么。

或者说,黑暗中的虚无绑架你后,还会给你上演什么。

这样的想法固执,却充满孩童般的好奇。你看见,一个懵懂少年,刚刚涉世,却遭受到无法言说的悲痛。他把委屈的身体放逐到山野,踯躅于黑夜。黑夜来临,夜风阵阵拂过,带来山野中所有的黑暗。寂静雄阔,黑暗袭身。黑暗之水仿若他眼中泪滴,漫涌覆盖再清洗。徜徉在黑暗中的少年,他站定,仰起脑袋。他看见稀藐又奇特的幻象——某种蕴涵了神迹的东西,在与少年谋面。幸运就要降临。这不仅是告慰,还带着肯定自身后的祈祷。肯定……少年是以回眸的方式反省了自身言行。少年确定,他没有错,真的,不冒犯不唐突,良善的人伦的,这不正是来自乡野的自己从小接受的伦理规范吗?现在,少年一步步把自己退回到来时的轨道,退回到黑暗中。

没有错误的悲伤,被少年检索出一个词语:遭遇。命运的遭遇,总免不了,但少年须要说服自己。少年只有退回,退回到来路,来路的始点。

事实是,在那样黑暗的岑寂的孤独的时刻,风穿透少年的身体,而真有神迹类的东西与少年碰遇,告慰他支撑他。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从来没有改变。在黑暗中获得神迹的少年,信仰了虚无信仰了山野馈赠的黑暗,一路跋涉到青春中年,而后再到暮年。在某一天,长大的少年还会把自己置身这样的场景,强迫自己退回,退回到来处,始点。风霜和曲折,均一笔勾销。什么也没有改变。正如一个人他说,我喜欢宁静的时刻。而多年后,他还会说,我喜欢宁静,纯粹的宁静。那些喧闹和尘嚣,就是败笔,他保全了他自己。这无可比拟的胜利,被神迹昭示的胜利,呵。

少年带来宽慰。你不由莞尔。神迹是什么呢?你想起隔壁的王伯。他曾说起“九棵树”,关于他的经历。

隔壁的王伯是贵族后裔。其父是国民党中央参议员,一家老小一直居住省城。不想,江山变了面貌,父辈人惶惶不可终日。全国解放的那年,王伯的父亲被车送到机场,准备飞去台湾,他的脚刚踏上舷梯又停了下来。然后,从拥挤的人群中转身。他不能一个人去,他要带走妻子和儿女。

命运就此改变。回家的路上,王伯的父亲被捕,抓进监狱,一月后被枪决。王家大小纷纷四处躲避。王伯的姑姑是省城美院教师,一直单身,在她听说哥哥被枪决后,来不及收拾行李,仓皇逃避,一路向西,最后落脚到偏僻的五峰大山里。五峰地处湘鄂边境,崇山峻岭,是武陵山支脉,系云贵高原东延部,山内峰峦叠嶂沟壑纵横。一个大家闺秀,手无缚鸡之力,毫无生存经验,又无多少积蓄,再加上身份特殊,为了生存,堂堂美院老师选择下嫁给当地一个村民。村民目不识丁,是个孤儿。

也许是姑姑的主意,他们在一个山垭口安了家,独门独户。有点逃避的意思,逃避乱世,逃避纷扰,还逃避……

姑姑后来生育了三个儿女,她已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妇生活,或者,她想这样平静地终其一生。

可命运似乎不肯轻易地遂从人愿。它异常强硬,不通人情。

灾难是从王伯的姑父开始的。三个儿女相继出生,住房紧张了,姑父在房屋旁边搭了一间偏屋,自己睡在偏屋里。偏屋有一扇木头窗户,木头窗户很少打开,斜对着木头窗户的是一张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偏屋关上房门后,床铺上竟然长出树的影子,一棵挨着一棵,总共有九棵,斜斜地铺在床铺和紧挨床铺的墙壁上。

王伯的姑父某天早晨没有醒来,他在床铺上睡了过去。

关上门窗,九棵树的影子铺在王伯姑父的尸体上。

王伯少年时,他寻到姑姑家,他的姑父已经死去,但谁也没有把姑父的死亡与夜晚的九棵树联系起来。九棵树在王伯心目中,也就只是树木的倒影而已。又有何惧?但很快,恐惧在心中降临。

傍晚时分,王伯与他的老表们捉迷藏,一个人跑进偏屋。关闭门窗的偏屋里,光线黯淡,但清淡的月光透过窗棂铺洒出一地霜白。王伯躲在门背后,正好对着床铺。奇怪的是,他看见床铺和墙壁上长出树木的影子,一棵挨着一棵,一共九棵,一动不动地,收集房间所有的天光。王伯觉得奇怪,以为是窗户外面的倒影,但走到窗边朝外看。哪有树?窗户前面是池塘,池塘上面是小山坡,顺着山坡而去的才是遥远的山脉,怎么可能有树倒影而来?何况这样的夜晚。王伯站回到房门边,又看见了九棵树。他的双腿开始打颤,胸口发闷。他不愿意再躲下去,拉开房门,刹那,九棵树消失了。

王伯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神智恢复,回想刚才的一幕,以为是幻觉。于是,又鼓足勇气走进偏屋关上房门,刹那,九棵树的影子马上铺在床铺和墙壁上,栩栩如生。

没有谁能解释这个奇怪的天象。哪怕他的姑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也只能一笑了之。

随后,王伯姑姑和姑姑的三个孩子相继离开人世。每一个亲人离开,王伯都想起夜晚铺在床铺和墙壁上的九棵树,他认为,他们的离去与房间里长着树的影子息息相关。在每个传统节日,信仰基督教的王伯,会吟诵《神迹》的歌词:

感谢你所赐新生命,因你爱使我们聚集。

若不因为你,我怎能在这里,被赎的生命交托于你。

喔,神啊,我要跟随你,赐我们全然向你的心。

……

王伯在替他的姑姑及其亲人祷告。他的悲伤已经释然——树影收留了它中意的灵魂,灵魂与树木同在。姑姑和她的亲人一起在青山绿水中,从此再无分离。这是幸运。

黑夜和乡村以它们独特的虚无哲学阐释了生死。生即死,死即生,生生死死,不过轮回。但肉体选择了巍巍青山存放,与所爱的亲人一起,他们的灵魂再不孤独简陋喑哑。

九棵树,是乡村的秘密。是生命的隐喻。所有科学的论证,均喑哑无光。

黑暗道心

雨,淅沥不止。楚地春雨绵柔,却倒腾出料峭的寒凉。

三四月的雨,在乡野,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东风洒雨露,会人天地春。它从空而降,疏松板结了一个冬天的土质。土壤松垮,虫子苏醒,蠕动身子,探出脑袋,再开掘捕食的小道。庄稼和植物的根系由此吸收了新鲜的空气、阳光和雨露,朝着更深处伸触,根系发达壮硕。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植物的春天,清净若诗画。

被春雨浇灌的大地,土壤黑黝黝的。水池水位开始上涨,荡漾起婴儿嘴唇似的漩涡。旋涡透明,镜片般折射岸上物件光芒。春雨下的池塘,裂开大小不等的缝隙,倒影大地。“万派争流雨过时,晚来春净更逶迤”。房屋、庄稼、花草、树木,还有天空发灰的色彩。它们敛声屏气地配合春雨,跨越万千缝隙,悄然连成一个整体,扑倒于水中,朝着水流下面的世界生长。它们谙熟水流的动荡。因为谙熟,所以包容。《诗经》上说包容,“如得其情,哀矜勿喜”。万物相融,寂静无语。“情”比“理”大。

这哪是包容,而是悲悯……天地自然授予的情怀。“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古人寄情山水,以天地自然为发端,情绪为山水所动,至真至大。心系自然者,自然还心以大情怀。

傍晚时分,光线越发黯淡。你踯躅在雨中池塘边,低头瞧看水中凌乱的身影。身影横亘在向下生长的树木房屋和天穹的碎片中,犹如清新的水墨画。芳时淑气和顺,春水澹泊烟波。古意盎然而生,不禁逸兴遄飞。这仍旧是乡野的好处。它在某个时刻,譬如雨水淋漓中,譬如黑暗中,一下连通被折断的时间。时间沟壑即将填平,而古意迎面走来。

你有点感动。

乡野荒芜,但骨架尚在,古意就不绝,也从来不会断绝。所谓古意,不正如血脉流淌?铮淙不绝。山水不变古意尚存。而天地之大江湖之盛,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仍不失风脉,此为大道。道之所成,全由天地之风自然之气贯通,故有物我澄澈,江湖一统。

显而易见,道心非人心。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何为“微”?古人又如此阐释:一灯萤然,万籁无声,此吾人初入宴寂时也;晓梦初醒,群动未起,此吾人初出混沌处也。乘此而一念回光,炯然返照,始知耳口鼻皆桎梏,而情欲嗜好悉机械矣。

不难理解,“微”存在于宴寂时和晨起出混沌处,灵光一现的刹那。却又难以说明,那样瞬间凸显的“微”之义。因为肉体和欲望牢固限制。而恰恰由于这限制,又道出“道心惟微”的珍贵时空,黑暗之中,欲念之外。它以空寂为纸页,明澈为注脚,连缀虚无的山野页册。于是,人心不古,道义幸存。

而今的乡野,这片江湖不再澄澈,道心尚有几存?

原野,水流,庄稼,破旧的房屋,在现代机器前摇摇欲倒。某一天,它们均被消灭殆尽——那一天似乎也不遥远了——消失的何止是村庄这个地况?还有古意,以及古意附带的乡村伦理乡村哲学,还有自然情怀……虚无殆尽,道心不存,被铅块般的物质灌注的心胸,在种种遭遇前,只能无可奈何地下坠,拽着肉身臣服,臣服强大的现实。

现实干掉了古意,大道遁走,秩序破坏,那才是可怕,简直不能想象。

然而,那一天似乎并不遥远。

这样,夜幕四合下的原野池塘边,你的衣袂飘飘,如同凭吊。而那凌乱的倒影,挣扎于水下的世界,仿佛在执著地抗拒。

夜色在水汽蒸腾中,迷雾一样遮掩、横亘。最后,无形大手一般笼罩。水面在微风中波泽霜沫的光亮。夜雨淅沥,声音绵软不绝,要你想起春蚕,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沙沙,沙沙,蠕动的蛹扭出夜晚的曲线,曲线在新鲜的绿叶上张合,它即将成长蜷缩,而后结茧抽丝,丝丝绕绕,编织华贵雍容的绸缎,装扮出曼妙的身姿。它的孜孜不倦意味着日后的体面生活。沙沙,沙沙,动词在寂寥的夜晚,结茧银白的心,终结出可待的名词。

名词,不过是动词下的阴影。却背景一样提供层次美感,一种情境自然而然地产生。

黑暗清明

乍温复清雨如麻,郊野草青行迹加。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农历称谓清明。春天碰到好时节,免不了出游踏青。

农历上的清明,为每年三月初一前后,并非固定的日期。古代从清明起的十五天内每隔五天分出三候:一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鹌;三候虹始见。其间,光影透明,身心柔软欲飞。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清明又是传统的鬼节。百鬼出行,黑暗躁动。于是折柳插青,祭拜先人。人、鬼、神,在黑暗的通道上,构架彼此缘遇的桥梁。

光影飘忽,岁月茫荒,黑暗有序地走过又返回,再走过返回……来回画着圆圈,维系还未完全溃散的江湖。道心,在清明时节犹如明珠,光迹可辨。

你再次说到天地道心,且把它们置于黑暗中。

这有什么不对?如果光明在遭受强硬的物质破坏,那么,拥有虚无的黑暗就在保全。黑暗中的道心,新阳初生,击穿山野的晦涩与粗鄙,清明一再延续拓展,直至透明。那些颔首的双手合十者,双眼望心,笃定地拜祭修行……清明时节,黑暗中的奇事也不足为奇了。

你蓦地理解了多年前听见的一件奇事。

要好的女友来自鄂西的一座大山。聚一起,海谈阔论,总免不了扯到各自生活的乡村。你在楚地,楚地尚魂灵,多有奇异事。每次讲起,你从未有话语上的优势。她大山里的经历,奇谈怪论不胜枚举。而她所讲清明之事倒是令你多年不忘,每次想起心中不免感叹。

何况还是她母亲的经历。

她父母是地道的山里人,母亲六十岁生日那天,四月初的傍晚,母亲与父亲刚为先人插青扫墓回来,站在自家院子里唠嗑。院子周围都是山,如同屏障,也是很好的底板,虫鸣兽奔、风吹叶动,被底板似的青山反弹,悠长清晰的声音绵延不绝。

那天,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辰挂在穹宇,寂寞而冷清。

母亲和父亲拉着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虽是清明时节,却不过普通若常的日子。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意外地看向天空。一瞬间,天空出现一个光柱,圆柱形的光柱穿透了寂寞、冷清的穹宇,照在母亲头顶。母亲脸庞顿时明亮煌煌。父亲显然惊奇,站起来时,他全身也被光柱笼罩。

透明的光,聚焦隐秘和神奇,凝结成最遥远的柱形,吸纳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成为光,被光化合,被光穿越,他们彼此看不见。

光柱中,母亲叫道:你在哪里?

父亲说,我没有动啊,你去了哪里?

母亲惊恐万分,她低头,地上也是光,透明的光,穿破它自己的影子。母亲为自己消失的影子更加惊恐。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就在伸手的刹那,光柱缩小了。很快,母亲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父亲,他好像在发愣。光柱剩下一面镜子似的光辉,照在母亲伸出的手腕上,镜子还在缩小,剩下一颗米粒,落在母亲的右手腕上。

光线收回,天空再次暗了下来,稀疏的星辰挂在穹宇,寂寞而冷清。虫鸣兽奔、风吹草动,绵延不绝。

母亲再看手腕,上面什么也没有了。母亲反复询问:为什么我们在天光下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没有了影子,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母亲充满了惊恐。

第二年清明节的同一个时辰,母亲站在院子里,伸出了右手,她看见,右手手腕上有米粒般的光辉。瞬间,米粒消失了。第三年清明节同一个时辰,第四年……十年过去了,母亲已经七十岁,她在生日那天的夜晚,一定要站在院子里,伸出右手,仿佛在握住什么,一定是在握住什么,只不过肉眼无法看见。伸出右手的母亲,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等待米粒般的光辉出现在手腕上。风雨无阻。黑暗清明。

母亲认为:那是自己的影子,在身体上站成了光辉,要我看见我自己……我必须虔诚地对待每一天,然后等到影子出现……

山野教会了迷恋山野者一个基本道理,在山野中,没有遮蔽,没有阻隔,哪怕一具加盖华服的肉身,亦通体透明,澄澈若水。隐身于骨骼血肉中的秘密,欲图凌驾于山野之上的心机,在山野前昭然若揭,徒增笑耳。

乡野黑暗中,寂寥的夜雨绵绵不尽。那是孤独人的呢喃,道心在胸者的祈祷。你不禁伸出右手,仿佛要握住什么。你静静地等待,等待与你右手相握的东西,等待它洞穿你的身体,站成光辉。一定会出现,只不过你的肉眼看不见。

黑暗水流

黑夜空寂,不见一物,却给人安慰。

那纯粹的黑暗只存在乡野。城市有什么?黯淡的路灯,缥缈的霓虹,狂热的焰火,随身携带的不愿沉没黑暗的各类光源。它们在夜色中飘浮,若风似雾,星星点点不灭。有人藉着微光不眠,或醉生梦死或伤感寥落或蝇营狗苟或作奸犯科……林林总总千奇百怪。欲望那么强硬,在柔软的肉体鞭策出万千沟壑。这些沟壑深浅不一,却纵横交错,它们老了却总不能结痂,只好溃烂,在各种光源中散发恶心的味道。

如果,来一场洗涤——当然,肉眼所见的水流之类的洗涤根本无可奈何。洗涤,此时就是清除,拔擢,从气味到脓水。涧水流霏微兮,千里万里。梦中风月,隐隐自来自去,便寻此心无迹……

惟有黑暗才可以做到。

笼统的黑,罩下岑静,寂寂大野,一具被鞭策的肉身,在黑暗中沉淀,沉淀血液、骨骼和肌肉,把它们交给被黑夜的河流清洗过的大地,交给时间的深处,尘归尘土归土。此际,潺潺清泉流石上,云水空禅心。

清除。拔擢。掬水泼月,清心涤尘,于潺潺的泉流中濯洗心垢。洗濯,远不只是洗涤了,而是一种从外到内的信。

你说到了“信”,你觉得羞愧。未免堂皇晦涩了些。但除了这个词,再无它词能够涵盖你要表达的意思。还是心灵之事。却又不全是心灵的事情了。当一具肉身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乡野的黑夜大地,“信”,帮助肉体完成从外到内再从内到外的清洗。落下积垢污秽,心中圆润透明,升腾出洁净和轻松。

请想想,黑夜中的肉身,被黑暗河流清洗的肉身还单单是肉身吗?不留尘埃,无上清凉。它晓得了统摄肉身的东西,并对此珍重。

你无法称重你的见解几何,却盲目自信。乡野。黑暗。时间深处。一个行走尘世的生命,一路终老,是不能摆脱黑暗之水的。正如,一个人无法摆脱乡村和山野。

流传在乡野的《黑暗传》,开篇说,混沌世界黑暗一片,起初并没有水,经过各路神仙的努力,终于创造出“水”这种东西。水,水流,于是繁衍出山川高原沟壑和其它生命。

黑暗的水流,在黑暗中孕育生命的刹那,就在摆渡生命内在的灵魂。于是,《黑暗传》又说,洪荒世界,茫茫大野,有人在冥思,苦苦冥思……冥思就是黑暗的结果,犹如月光星辰照亮了黑暗,若隐若现地袒露黑暗的部分真理。

而冥思——生命与生命彼此不同的标签,它交出黑暗的底牌,坐实了黑暗中的虚构。

可有谁能够幸运地翻出底牌?

又有谁能够天才地完美虚构?

黑暗宏阔。乡野不死。寂寥永远那么珍贵。冥思者独身其中,创造他们心中的黑暗表情。

黑暗冥思

山野黑暗之味,一如醇酒,令人微熏。微熏,似醉非醉,在清醒与恍惚的边缘地,理智和意识变得不那么可靠。而粲然灵光,却草芽出土般萌发。万事大抵如此,产生之时尤为缓慢,而消失却不过分分秒秒。消失远大于出现。为了看见“消失”的东西,你从一个黑暗辗转到另一个黑暗。

孤岛上的黑暗。平原上的黑暗。山垭口的黑暗。丘陵中的黑暗。峡谷中的黑暗。有什么用呢?愚钝之人,其实经历再多的黑暗也无法参悟黑暗中的禅机。但没有完全绝对的东西,即使愚钝之至,也有绝壁逢生的奇迹。

是的,你相信奇迹。这是黑夜给你的昭示。愚钝者,往往天生具备一种罕见的执拗,而执拗何尝不是看见奇迹的条件之一?有时还是惟一。

那些正在被改换面目的山野村庄,萎缩着内脏,却因为遭遇繁盛的春天,春风骀荡的夜晚。黑暗仍不可阻挡地涌来,潮汛一般,涨潮蔓延,带来天际的泡沫碎片和远古的气息。乡野村庄的内件还在。

长江中的孤洲。问安。安福寺。紫荆岭。石宝山。沙矶坪。长岭岗。青龙山。白鹤冲。宋家垴。四陵坡。你默默念叨这些名词,你的舌尖泛起植物的芬芳。作为村庄的地理标志,它们直白却再合适不过。毫无悬念的直白,在山野就是天籁诗意。不是吗,被水环绕的孤岛,决绝出逍遥。问“安”的礼仪中,谦恭和顺福祉均在其中。因为寺庙的存在,“安”与“福”降临……诗意渗透到日常,虚无就打败了现实。你在头脑中翻来覆去地寻找可以与“问安”“安福寺”能够媲美的地理名词,一无所获。寻找终归徒劳而已。

山野村庄,作为心灵的原乡之地,它是血脉是源流。那么,依照《黑暗传》而言,它是人类最初的黑暗之源。

黑暗中,你不得不冥思。在阅读《黑暗传》之前,你是鄙视“冥思”这个词语的。它与遐想总是相连。即深沉、悠远地思索和想象。“道会贵冥想,罔象掇玄珠”,无疑,这又是一个空词。稍不注意,就偏离了客观事实,成为胡思乱想。况且,它的状态就是无所事事,灵魂出窍的模样。这在务实的现代新新人类眼中,典型的装十三,是不打折扣的二货。它的注脚通常是忧郁症神经质甚至精神病患者。这多少无可辩白。繁复的日新月异的加速度发展的世界,要与之一致,需要的是精准的算计、理智的谋划和恰到好处的出击。“冥思”的确不合时宜,基本就是一个笑话。说白了,相对于高歌猛进,冥思甚至还表现出一副大唱反调的样子。江淹曾云:亹亹玄思清,胸中去机巧。在这样务实的社会,去掉机巧,可就是胸无大智。冥思者,被捆绑了双脚放荡了思维,还压低视线拘囿言行,行空蹈虚,注定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注定是失败者。

失败者在黑暗中努力睁大双眼却一无所获。

失败者在夜色中沉湎内心,偶尔口占一绝。

失败者做着白日梦,却分不清梦里梦外,颠倒黑白质疑是非。

这是个问题。问题产生的同时也出现了契机。日益凋敝的山野村庄,在黑暗中岑寂空落,与冥思刚好匹配。或者说,山野村庄就是冥思者的最后收容站。冥思者偏安一隅,思索,或者什么都不想,直至入定。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这又是修行了。外观万物,内观自心,最后就是泯灭所想空渺静默,达到澄心坐忘的境地。

山野最是坐忘的匹配地。你为这“匹配”找到合适理由,却无法滋生幸运感。更无法狂言自身的天才。因为,冥思的你无论如何冥思,也无法翻出黑暗的底牌,更无法坐实黑暗中的虚构。

你仅仅冥思而已。

冥思的样子。迷茫,困惑,不解,又为丁点开悟而沾沾自喜,而偶尔涌起的零星想法撞击你心口,又误听为钟磬声声。于是,你心口浮腾付诸笔端的热潮。想法就此严肃并滋长趣味。黑暗中,灌满耳朵的蛙鸣和夜鸟的觳觫,从容不迫又遁形无影。它们是黑暗的忠实记录者,却只凭一时兴趣。它们不在了(这一天似乎正在到来),山野一半的记忆也不在。这令人悲哀。而冥思者潜伏黑暗中,无论春秋冬夏,他们以虚无捕捉山野中的黑暗细节,虚构黑暗的种种表情。你不得不承认,这是山野所有的记忆。

是的,你想,在悲伤与虚无之间你选择虚无。

现在,你就是冥思者,你在虚构,按照你心灵的履痕。

黑暗魂魄

从前,你走在一条远离村庄的偏僻小道上。小道右侧是个坟场。大小坟冢堆出阴森狰狞的面目。惨白的月光下,坟场及其附近,有大小影子晃动。那是空心的鬼魂。你笃信鬼魂存在。

而鬼魂只在黑暗岑寂的时刻与人碰面。也许不能碰,因为鬼魂没有重量,他或她被风被他们的意志吹拂,四处飘荡,而他们决意要遇到一个尘世的小孩,把这个小孩的魂取走——也只能是小孩(传说,小孩是鬼魂的摄取对象,没有谁能解释为什么只能是小孩),充实他们飘拂的能量。

鬼魂如此单薄,他们穿着纯白的或者黑的长衣。那么长而宽的衣服,是为了能在黑暗的空间飘荡起来,单薄的前后两层衣服在风中鼓起,相互摩擦,发出风吹草动的声响。或许,若有若无的声音就在瞬间控制了人的思维——鬼魂来了,已经飘到了附近。你正是听见那窸窸窣窣的隐约之声,眼睛被四处飘拂的白色左右指挥,脚步顿时慌乱,心中充满了恐惧。汗和眼泪粘合在一起,喉咙也被堵塞。恐惧在你奔跑的速度里不断分泌温度,简直要到了燃烧的地步。

高烧中的你,眼睛迷蒙,在尘世之上,你看见你自己,正在被招魂。一碗水,里面燃烧了黄裱纸的水,满满地端在你祖母手上。她口中念念有词,喉咙粗犷,声音尖细,这些对立的因素使祖母充满了怪异。祖母小心端了碗,碗齐眉心,一动不动,一根筷子正奇迹般地立在碗水中央。穿堂风过来,祖母的长衫左右飘拂。你恐惧地看见,鬼魂正依稀出现。祖母说,鬼魂把你的魂送回来了。

碗水泼在地上,鬼魂被打跑,他们再也无法摄取你的魂了。而他们还会摄取其他孩子的魂,那些孩子还没有被黄裱纸上的语言书写前生今世。

鬼魂摄取纯净的如他们衣服单薄的孩子魂灵,等待尘世的召唤。而简单的招魂仪式中,鬼魂郑重地与现世的爱恨情仇两讫。一个曾被掠夺魂魄的孩子带着先验的畏惧,开始磕绊成长。

这是多年前的文字,关于魂魄,关于乡村黑夜,关于你的祖母……事实,他们就是一个整体。你在文字中无数次写到祖母。那个仅存一只眼睛,腰身佝偻的老妪。她站在长明灯前,双手合十,目光下垂看心,嘴巴念念有词。她在地上的倒影矮小飘忽,鬼魅一般,构成你对乡村夜晚的发音。

招魂。

祖母出生在长江四围的一个孤岛上,年轻时远嫁到江南,而后逃避战乱人祸又回到孤岛上。离开……归来,其中有怎样的际遇履程,只有她自己知道。归来时,祖母三十有余,而后至七十四岁离开人世,一直蛰居孤岛。四十年的蛰居岁月,祖母成为一个法术绝伦的能人,她被称呼为“能婆婆”。能婆婆有两个能耐,一是为病痛者铺蛇皮扎银针,二是为亡者招魂。除此,平日的功课皆在供佛。早晚两趟,于长明灯前,双手合十,目光下垂看心,嘴巴念念有词。

“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体明,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

祖母不停念叨,一遍又一遍,岁岁年年。若风声雨声。你从小就谙熟的句子,虽不明其理,却深晓其情。情是什么呢?是黑暗中的星光和清水,涵咏相融,彼此映照,澄澈透明。你看见其中的人儿,切近又遥远。你祖母,只给你背影的祖母,倒影横生。

多年后,你读到海德格尔的诗句:“澄澈将每一个事物都保持在宁静和完整之中”。他如此褒奖澄澈。“每”和“都”两个字词组合出果断干脆和蛮不讲理。真理一般,无人反叛。还有谁能够像他一样参透澄澈之意?

澄澈不是一个词语,而是……你瞬间想起你祖母,想起她横生于黑暗的倒影。“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体明,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这仅仅是佛句吗?你断然否定。

山野的黑暗中,鬼魅一般飘忽的黑影,来来去去,奔赴于黑暗路途,却接受黑暗的澄澈之光的洗礼,走向“轮回转生”。黑暗这部未尽之书,册页泛黄,却注定沉甸。它是永生之源,还是归途之墓冢。它假借山野这个行头,不时露脸。看上去表情繁复,实质单纯如一。有时,几个词语即可注释。而生命与生命的不同,注定注释不同。

于你,黑暗某种程度上就是你祖母。这样的具相,催生你的思维,你头脑漫过两个词语,你随手写下。你却无法罢手,因为更多的词语受到召唤纷踏而来,它们构筑断章或诗句,像模像样地告慰,告慰一个冥思者的羞愧和惶恐。是的。不能准确而简洁地道出黑暗的真理,不过漫漶一种情绪而已。而情绪,过于表相主观,羞愧与惶恐无法避免。但又有什么呢?黑暗淹没它们,却又诞生两个词语。既是注释又是标题的词语:《哀江南·招魂》——

水患,战乱,夭折,疾病霍乱……

死亡从未像出生一样单一。

它们是绿芽中发出的繁花,

令枝叶低垂季节更替。

“皋兰披径呵,斯路渐。

湛湛江水呵,上有枫。

目极千里呵,伤春心。

魂兮归来呵,哀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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