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者灵魂的感光

2016-08-10 23:28闫文盛
四川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谈论灵魂人生

闫文盛

1月10日 ???在异乡客栈。觉岁月匆忽。突有身心苍老之感。

所谓历史,又无时无刻不对应正在发生的现实。“人”,总是向无尽的孤寂里延伸,然后找到容身之处,如此便是当下生活。尤其在今日,历史更加容易被看见,被置换,被想象,直至被融合。我们生在共同之国。

人生总是充满了细节。

准确地说,我们已经生活在历史中。

1月14日 ???有价值的灵魂。

在每一个探讨生命价值的人面前,灵魂会呈现出很多面向。

譬如,它可能以物质的形式出现。

灵魂产生了重量。

它可能有颜色。它有方向感。

灵魂又不是自然物,它不会经由人间大众悠悠之口而诞生。

灵魂是我们身体之内的重。

当然,每一个艺术家都曾经煞有介事地写下,借助笔墨,他们表露过对这种稀缺之物的珍重。在自负的人心中,灵魂价值连城。

在真正伟大的人面前,灵魂是洁净而高贵的。

在人世的沼泽中,有困苦和虚无。

灵魂与晦涩的岁月等同。

在麻木的生活中,谈论灵魂是件奢侈的事。

但我们的过错或在于:越是奢侈之物,越具有诱惑力。

我们谈论灵魂,不只谈论它本身,而且谈论一切相关之物。

譬如,我们经常与灵魂的附着物相遇。我们的孩子,交给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我们之所以会感到苦痛,盖因为灵魂经常失去,而我们茫然无头绪。

人间万木丛中,灵魂自由游走,渺无影踪。

当然,在我们之中,会有特别有价值的灵魂。

会有特别稀缺的宗教式的灵魂。

会有思想和智慧结晶而成的灵魂,我们每一个率性而活的人都暗自喜欢的灵魂。

在一切乐于创造的灵魂之中,有我们所集体认同的个性成分。

在一切个性之中,灵魂应该毫无保留。

我们对灵魂的祭奠由来已久,在一切为艺术的人生中,我们乐于交流和传承。那被我们摹仿的灵魂的持有者已经化为泥土。他们曾经的骨骼滋润着大地肺腑。

我们多么乐观其成。

灵魂之重渗入我们的每个毛孔。

如今,我已被灵魂欺骗,并成为最不该成为的那类人。

我的灵魂与我莫须有的思想等同。

但记录它肯定是有价值的。

在虚无之中,只有灵魂“大过了整个宇宙”。

1月19日 ???写给母亲的寓言诗。睡前功课。

母亲用尽了力气讲她的一生。每一次回家,我都任由母亲用尽了力气讲她的一生。随着这件事情的推进,我原以为,一切讲述都行将结束。但我错了。我原以为我们的生命已经完全成为一个人,我了解她的一切过往,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波折,但我发现我真是错了。就在昨天夜里,我才发现,她的故事刚刚开了个头。就在我觉得须要深入了解她的一切过往——现在我发觉我对于她的一切过往,呈现完全无知的状态,一种从未产生的慌乱之感令我心神震颤——的时候,她忽然睡意袭来,然后她睡着了。在冬季里,热乎乎的北方炕头,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吸声。然后,在一个即将窃取秘密的儿子的心中,母亲变成了一个她从未意识到的理解力的大师。她是我永恒的灵感的源头。直到今天,我才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从一个视若无睹的幻梦中醒来——是的,我从此以后可以告诉任何人,我从来没有虚构,也不用虚构。我从她那里继承的还远远不够。她的一切,不只构成了我叙述的所有基点,她更以自己的敏感和身受的艰困,为我的写作人生提供一切养分。而我只是母亲身世和理解力的一个拙劣的摹仿者。我无法写下她宽阔而逼仄的心灵所经历和体验过的一切。然而,这仅仅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已经足以使我超越许多人。我总是鄙夷那些对自己的心灵尚且有所保留的写作者,甚至鄙夷我自己。在母亲的讲述中,我已经完全可以感受到世界上一切伟大心灵所应该具备的特殊禀赋。当然,有母亲的讲述,我已经再不用去寻找任何标本。我几乎难以想象:在这整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复杂幽微的世界更甚于母亲。我更加难以想象:在这整个世界上,我还有更多的兴趣和耐心去了解除了母亲之外的任何一颗心灵。整整二十一年,我跋涉在自己寻根般的旅途中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整整二十一年,我们彼此分离,相互猜忌,双方既有亲情,又各怀憎恨。也许,这所有的过程都是我真正抵达母亲的必不可少的步骤,我清楚它的每一个褶皱。是的,我必然清楚我们之间那一份血缘相系背后的深重背景。我清楚我对家族的每一次质疑,我清楚自己的离去,那些苦日子,我们的泪水与悲伤。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清楚。在我得益于睡前讲述的时光中,是母亲一个人的奋斗和坚持。她慢慢地完成了自己的传承。我仔细地聆听着她的鼾声,而事实上,由于整日的奔波,我已经早于她感觉到睡意昏沉——可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启使我突有颖悟:我终将不断地回到这里——我本已走远了,而路途却刚刚开始——多日睡眠不足的母亲终于睡得踏实,而讲述才刚刚开始——的确,我无比真切地知道:除去故事和奇迹以及诱惑力,一切才刚刚开始。

1月21日 ???见闻录。

空房子与恐惧:房子一开始总是空的。空的骨架,空的灵魂,空思想,“空壳子”。直到第一批住户进来,在这片土地上开垦,种植,留下身体与身体撞击的巨响。留下浴液,争吵,人间绵延不休的战争。直到墙壁上长出虫草,屋顶诞下蛛丝。直到屋子的上下左右都不再是真空,这里住了密密麻麻的人。

房子一开始总是空的。那种苍茫无极之荒芜。那种英雄无觅之荒芜。我的相识诸友,都在这种困苦中活过。那种生命无着之荒芜。在房子的内部,我目睹的那种荒芜。在这种空房子里,我的确住过多年,直到故事次第发生,我的岁月逐步被填充。我的相识诸友,他们都泼辣,庄重而审慎。

房子一开始总是空的。伴随着爱情,好恶,宗教般的包容之心,相互间的敌意而成为坚实的堡垒。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拥有他们不可知的内部。在房子与虚无之中,恐惧与内在的战栗成为暗夜之书。空房子里总是居住着鬼魂,一切未知之中的懵懂之书。在世事所宣示的道德之中,培育着我们的秩序之神。

我极其不喜欢如今鸽子笼式的房屋。在那高处之反面,秘不示人的地下,通常会埋葬着数不清的时空。我很难想象,这一片大寂静中只是原始的空洞。我们因为住在这里而成为有故事的人。因为讲述而成为故人。因为记录而貌似诚恳。在那被抽取了基础的空中,住着我们无灵魂的人。在我们的空洞之中,蕴藏着那最初的恐惧感与道德神。

房子一开始总是空的。直到那森严的壁垒成型,空壳子变得壅塞而可怖。在厌倦了虚无之后,我对那无所不在的噪声深恶痛绝。我极其不喜欢如今的高楼,我喜欢深深庭院和明媚之书。我极其不喜欢那相互间的隔阂与自我遮蔽。我喜欢做一个自由人。我们原曾空白的一生,因为介入的深度,而变得如同另一人。

我对许多事物感觉到生疏。我深受自我之困。我不喜欢空荡荡的房屋。我不喜欢空洞的灵魂。我不喜欢白色寂静连绵无尽。我不喜欢虚与委蛇的人生。我不喜欢自身的妥协与客观态度。然而我的不喜欢并无益于我的隐藏。时隔多年,我总会想起那间无人居住的房屋,在黑暗与黑暗坚硬的摩擦之中,我虽然身受艰难,但并不能找到巨人生成的角度。

在一点点的接近之中,我开始了对无故事的人生的漫长追忆。在漫长的接近之中,我开始想起了我的幼小时候。有时我会含着眼泪去回想并开始储存。在空房子之中,我度过了我最初的人生。在孤寂无靠的旅途,我会想起故土,但我“已经在故土”了,在这无止歇的被席卷而去的村庄内部,故土已然不存。

我们时时处处被围困。在情感的漩涡之中。在第一批住户离开第二批住户尚未进入的真空。在空旷田畴的包裹之中。在日光的逼视下。在他人步步为营的追击之中。在对自我的消解中。在意义匮乏的黎明。在老境将至的恐慌中。在空房子所带来的茫然与痛楚中。但我觉得一切困扰都是对的:我毕竟在耐心等待,我想看到那事物崩溃之征兆与重生。

1月22日???万物皆于虚无中诞生。

卡夫卡总是别有用心地写日记。他很小心地记录了自己整个一生陷入创造以及被毁灭的过程。我相信日记是他创造力的源头。我相信创造力是他灵魂的源头。我相信灵魂是他灵感的源头。我相信日记释放并解除了他最终的束缚。我相信他是认真的,对待自己的内心甚于一切外在之物。我也相信在遥远的异邦,许多人的灵魂都是认真的,对待自己的内心甚于一切外在之物。我之所以特别想远离那些夸夸其谈的人,不慎重的人,其缘由大概在此。现在我已经很小心地对待一切人了,这个世界,我宁愿它给予我所有的虚无,也不愿意看到它的不诚恳。但我究竟怎么说才能抵达那一切不可及的尽头并使我的命运随之延伸——我相信,这才是我最终活下来的理由。有时,我们根本不需要借口就可以排除,删改,尽情地诋毁他人。我相信耐受力是一切灵感的源头。它与灵魂共同铺垫了我们的成长和降落之路。

我相信我们所遭遇的本质上的虚无更大过一切非本质的人生。

我相信虚无中诞生是我们一切艺术家的启示录。

没错,我一直在追踪自己的灵感之路。在迄今长达二十年的历程中,我一直在追踪影响力的源头。我看到了许多夸夸其谈的人,不慎重的人,但并无与之绝交的借口。在我们的身边,那磅礴而喧嚣的声浪使我感到头昏,尽管,在非本质的人生中,我积累起了自己迄今书写之中的不可阐释性——它们触发了我的归引之路,但我仍然感到头昏。我相信在一切有价值的自足之中,必然有其本质性的理由。

没错,我一直在向上走。

我并未用尽全力。

那专注的人生可以带来非同寻常的理解力。我视一切经历为不可复制的心理享受。在我曾经经历的精神的困苦中,诞生了那不可能重现之物。我描绘我的灵魂。在我庄严的一生中,我着力于建构。我并不耻于谈论艺术。尽管,它们只是虚无主义者的昏睡之枕。

可笑的是,总有“欲念浮动”。我们一直在反复。追寻那一切消逝,在万物不可见的空虚中铺排自己的一生。卡夫卡,以及“我们的同类”,都有一只“较温和的手”,一颗“较残忍的心”,一颗时或灵敏时或麻木的大脑,一段“荆棘丛生”的旅途,一个捕捉时光的计时器,一大摞分门别类的日记本(用以叙事的,抒情的,记录思维现状的,找寻往日生活的,写遗书的,遥想未来时空的,描绘战争的),一个舍我其谁的妄念(“我历来只谈自己,不及其他……”),种种情欲,身体的内在病痛,愚蠢的意志力和荒唐的秩序感,一大段一大段的虚空,一些仇人们,一种怀恨的,自卑的,烦乱的,不幸的,受辱的,崩溃的,不切实的然而却时时涌动的存在之感,一个暴躁的父亲或者支离破碎的家庭,或者支离破碎的爱情,或者一些支离破碎的空白纸张。我们的生活中总是散放着书籍和如此破碎纸张,而我们所有的努力便是将之打乱并重组,但一切都不完整,一切都不可重塑。

在空白之中,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拥有最大的虚无。一切皆在诞生。

那宇宙之上,真有一只上帝之手?

1月24日 ???有时谈论自己也可以。

虚无中诞生(二):相比于我母亲,我减少了感受力,因此影响了思维的丰富性。当然,在此同时,因为我多识了几个字,因此比她多出了那么一点儿见解,但还仅仅限于在我的领地内。如果我们辩论,我常常会陷入她巨大的思维怪圈,因此不免焦躁,毫无耐心。我们母子之间的谈话地位其实并不平等,有时我是滔滔不绝的一方,而她在沉默,但我后来知道,她并不会接受我的看法,她一直在伺机反驳。更多的时候,是整个事件颠倒过来,她一直喋喋不休,而我在沉默,并且力求装出在听她讲话的样子。我希望自己的耳朵上有个过滤器,可以忘却她讲述的一切东西并不为她所知,尽管知道这很不妙,但事实确实如此。我们母子二人,活在各自不同的时空里——这样的时间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反正已经太久了。有时候,我很难做个彻头彻尾的孝子,在母亲面前,我也是暴躁易怒。我对于她的讲述,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就这样,过了多少年后,我觉得她老了,像个小孩子讲一些适当不适当的话,需要人哄,并且不能对她的生活埋怨丝毫,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埋怨她,完全是出于心痛——而她变得蛮横无礼,看似无比宽容,实则无比坚守。她的自我是一尊神。她变得更加矛盾,相信虚无。有时她还会不住地对我讲述她的小时候,仿佛她真的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须要通过回忆来加强对于自己生命来路的某种确证。她活得孤苦,一生操劳而无人心痛。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是孤单单一人。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与她分离,并且——是的,我对过去的生活感到厌倦。我是直到最近两三年才可以慢慢地接受母亲的,观察她苍老的样子,想象她独自生活的样子,并且不排除想象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样子。以前我很恐惧,从来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样子,我在三十岁之前的时光都是提着一颗心度过,但类似的想象却总在重复,直到现在,我已经快四十岁了,这种恐惧感才慢慢减轻。我对她的厌倦和仇恨在于,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同我谈论死亡,我相信是这种不安全感引领我的一生并使我最终走上作家之路。但我从来不能接受残忍的事物,对于人生,我过于小心谨慎。我从来不能接受彻头彻尾的孤单,我相信过于幽闭的环境会导致我心灵的破产。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想象在那些独自吞咽生活的日子里我是如何想念母亲的。在她尚未丧失对我的保护力的年月,我就提前走向了更为广大的人间,是的,我变得沉默寡言,但内心却在产生一种发狠的力量。我必须通过自己的挣扎走出她带给我的阴影。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这阴影如此丰厚,重如铁石。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那种安泰闲散的日子对于我却总如神赐。即便如此,我仍然持续更新着自己的生命,在空荡荡的心灵内部,“我”在一天天诞生,越过河海与重峦,变成我从来不曾认识的某人。我何曾能够记得母亲谈论中的“在生你之前”,我何曾能够记得那片坚实土地上的虚无。迄今我所看到的所有结果都是在诞生之后,在茫然时辰,我们相互忍受着对方,既爱且恨;有时我们是相互看着对方,通过谈论无法回避的“生与死”,来谈论悲伤。

1月27日 ???灵魂的深度?(一种自我质疑。)

这世间一切事,似无不可谈者。但以老和尚入世之深,世间一切事,又似无可谈者。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虽然内心狂妄无比,但还是容易接受别人的训导,从无突破规诫逾矩之行。我比现在年轻十天的时候,开始对人生诸事逐一反省,在人生向内敞开——或换句话说——就是在向着自身闭关的整个途中,那懵懂中的事物变得凌厉,闪烁,如同一切从未发生。我喜欢一切人的缘由即在于我尚在人世,只要有丝毫可能,我们必不相逢。我自然是枯守家中,即使赴那长长的途程也同样如此。因为从无交集,所以必然无仇怨。我必然是我自身的反动。在我获得“天才的欲念”的整个过程,我已然领略过了,痛恨和愁闷过了,骄傲和自律过了,现在,我抱着做回自己这个最简单的初衷,来完成我人生中第二阶段的书写。我尊崇的某人并不认同写自我,我尊崇的无数人都不赞同只写自我。我试着去放松与接纳,喜欢一切外物,从建立兴趣的角度出发,去交往,应酬,从世故的角度出发,去爱与恨,但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归于失败。我试着去认同与受领,我试着去附和与赞誉,从排解个人化的孤单的角度出发,我试着去敞开我的心神,但是毫无意义,我经常会觉得无趣。一切人群之中的孤寂都更加无意义。只有在日复一日的观照自然与流云中,我才会真正“放松”。相对于我身外诸人,我相信自己一切好奇心固有,一切好奇心皆无。我从未经历过那世界崩裂的时代,我所有的对于末世的想象,只来自于灵魂的陷阱,那内心的山川色变,是啊,我所有的想象,都来自于我们固有的那“濒临绝望的一刻”。我拥有自己的量尺,小心翼翼地测算着生与死的距离。在完全洞悉了这样的距离之后,我想试着让自己静下来,离开人群五步,至少外在澹泊,可以暗自浮嚣,总之,只要能完成自足就好。那纠结之日月如同浮世尘土,在我曾经久居的村庄,经由老辈人之口,我常会看到那已经亡佚的灵魂。在我曾经久居的村庄,经由母亲之口,我常会看到生命的虚无。在我曾经久居的村庄,经由一双双“观察”之眼,我常会看到那孤独的死生。我的同学已然离开村庄多年,行踪如黄鹤,积年未见,如同两世分隔,我难以想象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不可测度的人世间的距离。我难以想象的是,我们曾经亲密如一人的那些年,是否真的存在过。我在自己所走过的三十六年中,已然获取了无比丰富的养分,知道一切有无之辩证。在我自己所走过的三十六年中,我所发掘的一切细微之处,皆构成了灵魂的“自然深度”。我知道,我必将经历一切,我必将审视一切,我必将完成一切。是啊,如今,我只是我;我并非某人,并非冰川,雪原,古木,大风,船舶,宇宙,但我以自我的倔强与退步,在找寻着那真正的生命元素。

是啊,它们必然是“灵魂之渊薮”。

世间人如小兽。善恶皆有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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