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浴缸

2016-08-15 18:49刘墉
特别文摘 2016年15期
关键词:小鬼池子浴缸

刘墉

我宁愿回到十二三岁,坐在大铝盆里洗澡的时候。那时家里失火,全烧光了,勉强在废墟边盖个小草房。每天晚上,天黑了,没人看得见,我就把那圆形的铝盆端到废墟之间,倒上水,洗澡。

四邻的灯火黄黄的,传来水声,是他们在灯下洗澡。而我,既无灯火,又有灯火,上面深蓝的夜空和星星,一起看我洗澡。

空气好极了,曼陀罗香、茉莉花香,夹着一根根焦黑的柱子,散发出怪怪的味道,竟有一种置身古老庙宇的感觉。

不远处,就在那焦黑的柱子间,有个黑黑圆圆的筒子,依然矗立着,那是父亲生前,烧洗澡水锅炉的烟囱。

日据时代的东西,倒还真结实,几次收破烂的人,问我卖不卖那铁烟囱时,我都摇了头。

那是废墟上留下来,唯一的,我能纪念父亲的东西。

我也曾爬上瓦砾堆,从一根根朽柱和灰土间,窥视下面的白瓷浴缸,仿佛听见父亲说:“水刚放好,趁热,你先下去洗吧!”

不等他说完,我就跳下池子。

那确实是个池子,一个四周用白瓷砖砌起来的方方大大的池子,里面还高起一边,可以坐着。

六七岁的我,正皮,一身汗、一身泥,跳下去,蜷着腿,一蹬一蹬,就一上一下地漂浮着,把水溢得一地。

每次母亲看我身上脏,叫父亲先洗,父亲都笑笑:“小孩儿,脏,正好,有阳气,他先洗,我再洗。”

我不但脏,而且坏,记得有一次跳下去,突然想尿尿,又懒得起来,居然就尿在了水里。

洗完澡偷偷看着父亲,他下了水,高高兴兴地洗,还眯着眼睛泡,一点没发觉。心里有些罪恶感,也有点窃喜。

这画面,我四十年来都没忘,我常想,那天父亲真没闻到水里的尿臊,还是装不知道?

我也常在女儿泡澡的时候,心想,这小鬼会不会遗传了我的坏点子,偷偷在水里撒尿?

我是不会用她的剩水洗澡的,因为她睡得早,我睡得迟,当我洗澡时,她的水早凉了。

不过有一次,浴室的下水道不通畅,我性子又急,等不及女儿洗的剩水慢慢流完,便往里添热水。

希望她没尿尿在里面,一边想着,一边坐进去。才接触盆底,就吓一跳,叫了起来:“天哪,怎有这么多沙子?”

“叫你等水放完,我清理完再洗,你不听,小鬼皮,脏死了!”妻挥手叫我起来,“我再换缸水。”

“不用了。”我说,心里浮起一种温馨满足的感觉,“这小丫头,最近身体愈来愈好,也愈吃愈多,在学校,真不知道有多皮,不然也不会弄这一身汗、一身沙。”

真像是躺在沙石的海床上,有孩子的嬉笑声传来,有咸咸的海风吹来……我眯起眼睛,想到四十年前,眯着眼,躺在浴缸里的父亲。

(摘自“百度阅读” 图/傅树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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