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加勒大叔

2016-08-19 21:17阿宁·扎西东主
西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加勒岳父大叔

阿宁·扎西东主

引 子

从那木加勒寺走下去经过两段坡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仿佛栽在一个长方形陶盆中的密密麻麻的农舍,这里便是那木加勒村。在那木加勒村,人口最多的是那木加勒大叔家,牲畜最少的是那木加勒大叔家,粮食产量最低的也是那木加勒大叔家。但是,他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人,不论在当地还是在外乡,男女老少没有人不知道他。因为,他是说唱《那加才洛》最好的艺人。一年四季,从十里八外牵着骡马专程前来迎请他的人从不间断,人们称那木加勒大叔为“民间说唱艺术大师”。如果你想对他进行深入的了解,本人愿意讲述有关他的一些故事。

我第一次听那木加勒大叔说唱《那加才洛》,是在公元1982年的夏季。老师要求每位同学暑期回家后,在当地搜集一篇民间文学作品,根据村里老人们的推荐,我决定前往那木加勒村,去拜访那木加勒大叔。

那木加勒村和我们村分属两个县,但距离并不远,中间就隔一座大山,骑马来回只需一天时间。那天,万里晴空,烈日炎炎,我和我的坐骑像打了败仗的骑兵和他的战马,无精打采地低头前行。穿越峡谷又走山道,中午时分,我来到了以隐修为主的寺院——那木加勒寺。这座寺院,我小时候随父亲来过一次,所以直奔和我们家在宗教上有着供施关系的次成师傅和他的弟子柔丹的僧舍而去。我去的时候次成师傅不在家,据说他半个月前到泽雄草原给信徒家里做常规法事去了。他的弟子柔丹虽然骨瘦如柴,但口齿伶俐,机智敏捷,他热情周到地接待,让我感觉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吃饱喝足之后,我爬上通往那木加勒村的山道继续赶路,后晌时终于到了那木加勒村的上方。我从马上下来,解下马嚼子,一边漫步走路让马儿吃草,一边观赏这里的美景。

那木加勒村后方的那座大山有三个突起的峰顶,人们称它那木加勒山。整座山被茂密的松林覆盖着,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绿树青草。山脚下的小路穿过一块盆地与那木加勒村后面的公路连通,伸向目力不及的远方。小路两侧种有青稞、油菜等作物,田埂两旁和田中间留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空地,看上去好像那是有意给将来颗粒太饱满、秸秆支撑不住而倒下的农作物腾出来的。再往下是集中连片的农田,由于没有引水渠道,近一半的耕地因浇不上水而被撂荒。走近那木加勒村就会发现,与刚才从上面俯瞰时的景象完全不同,其实这是一座大村庄,家家户户院墙普遍较低,每个庄廓内都竖立着高高的经幡,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那木加勒大叔家位于这座村的中央地带,他们家的庄廓在全村属于最高的,由于年代久远,墙体显得斑驳,墙头上生满厚厚的苔藓,墙缝里长出了白刺和野草,乍看让人联想起一座历经沧桑的古老城堡。我从右侧绕到那木加勒大叔家门前时,正好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和比他年纪小而身体丰满的女子在清洗羊肚子,五六个不同年龄的孩子在围观。我把马拴在门边一根长长的木桩上,问道:“那木加勒大叔在家吗?”小伙子微笑着回答:“他就在家里,您请进!”说着给我推开了大门。那群孩子一窝蜂地跑进家里,争先恐后地报告说:“阿爸,咱们家来客人了。”

这是一座二进四合院,房屋跟外墙一样老旧,院子里脏乱不堪,好像很长时间没住过人似的。那木加勒大叔是一个年龄约五十岁的人,身体强壮,脸色黝黑,唇厚、鼻高、耳肥。他的形象不禁让人纳闷: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如此贫穷的家庭里,怎么会有这种福相的人呢?他习惯性地把念珠缠在右手腕上,走进北房取出一条黑毛毡铺在庭廊里,满脸笑容地说:“你请坐。”

我连忙说:“您是长辈,应该您先坐!”

“那好,咱们同时坐下吧!”他说。

我俩各自坐在黑毛毡的两头。这时,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妇人背着一桶水走进了内院,她见到我便礼节性地问候了一句,然后进了厨房。那个身体丰满的女子端来一壶茶和一碗糌粑,我一会儿工夫就把那碗糌粑给消灭了。

那木加勒大叔随和健谈,很容易相处。他问我家里的情况和这次来找他的目的,我都一一向他回答。

黄昏来临,暮色开始笼罩大地时,我俩搬进了他的卧室里。这间卧室也和其它房屋一样非常老旧。我本来打算当晚就记录那木加勒大叔说唱的《那加才洛》,可是那木加勒村里还没有通电,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记录起来也很不方便,再加上那天有人送来一只羊作为对他说唱的报酬,大叔饶有兴趣地和我谈天说地,似乎忘了《那加才洛》这件事,所以我也没敢打搅他。

那木加勒大叔一边说:“物质财富就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样无常,今晚咱们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一边热情地把肉块放进我手里。我很赞同他的话,也毫不客气地又吃肋条又吃肠子,吃罢又继续喝茶聊天。我对眼前这位声名远扬的老艺人不再有生疏感了。而且,还了解了他坎坷曲折的人生道路中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那木加勒大叔的全名叫那木加勒·才让,是那木加勒村的头人那木加勒·扎西的小儿子。他有两个从小在一起感受父爱、共同享用母乳的同胞哥哥,兄弟三人渐渐长大后,大哥因与吝啬的父亲不和而离家出走当了强盗,后来再也没有回来。在“文化大革命”那场风暴中,他们家的财产全部被没收,十八岁的二哥和父亲一同被扣上“四类分子”的帽子,两人都饿死在监狱里。法名叫洛桑嘉措的那木加勒大叔本人,当时在那木加勒寺当和尚还不到三年,他的那位很会分析判断形势的师傅,让他和另外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的小和尚悄悄逃离寺院,而自己承担了一切责任。后来,师傅以“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罪名被带到那木加勒村进行批斗,经受了精神和肉体的百般摧残后含冤离开人世。当时,他们两个小和尚就躲在离那木加勒村不远的深山中,听到噩耗后,很想偷偷跑回去祭拜师傅的遗体。可是,想起师傅临别时说过的那句话——“没有恢复宗教信仰自由之前千万不要回来!”他们两人就互相抱着对方痛哭了一个上午。之后,两人脱下袈裟,换了俗装,来到热贡的戎务地区,然后经过宗喀,朝着拉萨一路跋涉。当翻过了唐古拉山来到离那曲不远的一个牧村时,他俩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个牧户家里借住了一段时间。

这是一个三口之家,只有夫妻两人和一位妙龄少女。家里条件虽然较差,但是全家人都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不论什么时候,帐篷内始终充满着欢声笑语,让外人看着羡慕,并且很快就能融入到这个快乐温馨的家庭中。说来也巧,这家男人的老家在安多地区拉卜楞一带,他从小就成了孤儿,后来到拉萨朝圣,返回途中遇上一个单身女子,不久便和她建立了共同的家庭留在这个地方。得知两位客人是从自己老家方向来的,他十分热情地给予了照顾和款待。他说近期拉萨的情况不太好,很多寺院被毁、和尚被抓,形势非常混乱,还劝二人不要急着前往朝圣,不如暂时待在这个人烟稀少的草原上,度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他家的女儿央宗不时地向血气方刚的洛桑嘉措抛媚眼,尤其是父母不在的时候就显得更加多情,把他搞得神魂颠倒。终于有一天,洛桑嘉措对同伴透露了自己想留在此地,给这家当女婿的想法。同伴一听非常生气,有几天时间不跟他说话,但是后来他也想通了,长叹一声说:“如果你真的愿意留下来,那就只好这样了,反正我是不拜觉沃仁波切(指大昭寺内供奉的释迦摩尼等身像)绝不返回老家。”

夫妻俩知道了这件事情后自然很高兴,他们给洛桑嘉措的同伴准备了足够的盘缠为他送行,临别时还嘱咐他路上需要注意的事。

洛桑嘉措就这样还俗了。他觉得还俗之后还继续叫法名不合适,便向岳父岳母和妻子提出改叫他原先的俗名——那木加勒。刚开始,一家人都叫不习惯,过了一段时间后也就很自然地以“那木加勒”称呼他。

那木加勒很快就接受了一家人互相开玩笑的习惯。但是,至少在一年多时间里他对家里的生活感到很不适应。那是因为,家里平时没有多少活要干。那么,不干活怎么生活呢?原来他的岳父是一位说唱《那加才洛》的著名艺人,尽管家里只有三十来只牲畜,可这个数字年年不增不减,可以一直保持下去。不用十天半月,就会有人骑着马而且后面还牵着一匹马前来邀请岳父。过不了五六天,那些人又骑着马把岳父送回来,同时还驮着一袋袋酥油、奶酪、糌粑和几只绵羊作为说唱《那加才洛》的报酬。那木加勒心想:不用沐雨栉风、无需受苦受累就能得到好吃好穿的东西,这样的生活不是极乐世界又是什么?以后自己也要把岳父的《那加才洛》背下来,靠天生的好嗓音,像岳父一样当一个说唱艺人。

岳父像一个知道别人心思的圣人,有一天上午,等岳母和妻子出门放牧后,他微笑着问那木加勒:“你会唱安多地区的民歌吗?”那木加勒点了点头。于是,他就说:“今天家里只有咱俩,你给我唱一首家乡的民歌或者拉伊(指安多和康区的情歌)好吗?”那木加勒听到岳父话里带着“咱俩”、“拉伊”等词语,就立刻回答:“这当然可以。”说罢就嘹开嗓子唱道:

踏上远方卫藏古道

历经艰险满怀虔诚

一路向西只想佛祖

如果不是为了朝圣

何必跋涉前往拉萨

……

岳父听后心情澎湃,他激动地流着泪水说:“唱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现在,《那加才洛》这个说唱艺术有传承人了,我的心愿满足了。”

岳父从佛龛的第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用黄色绸缎裹好的书籍,那书很薄,上面还有一层油垢。他把书放在那木加勒面前说:“我现在已经老了,虽说从各地来邀请的人还不少,但是再过几年就很难像以前那样到处去说唱了。因此,我要把这本从父辈那儿传下来的书交给你,请你先把书中内容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然后我再教你说唱曲调旋律等。”这句话对于那木加勒来说如同孔雀听到雷声一样兴奋,此刻他喜悦的心情无以言表。

那木加勒最难熬的无聊生活突然变得充实起来,日子过得不再漫长了。

就这样,那木加勒从一位受持戒律的和尚沦为翻滚于红尘中的俗子,又从一个整天无所事事的赘婿变成说唱《那加才洛》的艺人。起初,专程前来迎请他岳父的人和往常一样只会牵着一匹马来,慢慢地,他们干脆牵了两匹马迎请翁婿二人同台进行说唱。每次返回家中时,赶来的绵羊和驮回的其它物品的数量比以前更多了。有时候,岳父因为感冒不便出门,那木加勒就独自一人去给听众说唱。他的说唱艺术日臻完美,水平不断提升,音质和对唱调的把握、语言的表达技巧方面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岳父,名声不断扩大。

几年之后,那木加勒的岳父因高血压导致脑溢血突然去世。不久,岳母因为失去老伴而过度悲伤,一直食欲不振,身体越来越虚弱,最终也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家庭的生活重担就这样落在了那木加勒肩上。两口子尽全力先后为二老办完后事,继续保持着原来的生活习惯和生产方式——妻子放牧,他自己到各个牧村说唱《那加才洛》,过着平淡而朴实的日子。让两口子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现在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古人说:人生时苦时乐,大地叶绿叶黄。那木加勒一家四口人衣食无忧的生活,也常常因自然灾害的影响而动荡变化。有时候,一家人穷得连锅都揭不开,快要到讨饭的地步。那是国家落实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不久后的一个冬季,那曲草原发生了百年不遇的雪灾,大部分牧民的牲畜受到损失,生活遇到困难,这使那木加勒一家的经济收入也急剧下降。那木加勒到各村说唱《那加才洛》时,牧民们往往只给他酥油、糌粑、奶酪等,而不见牲畜的影子。因此,那木加勒又想起当初自己的师傅留下的遗言——“没有恢复宗教信仰自由之前千万不要回来!”看到这几年很多来自安多的信徒路经此地络绎不绝地去拉萨朝拜,他和家人商量后,把家里大到帐篷小至碗筷,有价值的东西全部换成珊瑚、松石等珍贵首饰和钞票,领着全家人一边说唱《那加才洛》一边朝着自己出生的故乡进发。

那木加勒村的大部分村民原来都是那木加勒的父亲那木加勒·扎西头人的部属,听说那木加勒举家返回故里,人们像去朝拜一位高僧大德一样来到村下面的峡谷附近安营扎寨,烧茶、煮肉、做饭,迎接他们心目中的头人的归来;几位老人则组织村里的年轻小伙和姑娘们去清理打扫那木加勒家的老宅院,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好让他们回家就可以安心生活。

那木加勒很顺利地重新拥有了祖祖辈辈住过的宅院,政府还根据原先的土地面积、牲畜数量和现有的人口,分配了耕地和牲畜,使他们成了全村耕地和牲畜数量最多的人家。那木加勒靠自己天生的好嗓音首先在自己村庄把《那加才洛》说唱了一次,让全村老少激动得潸然泪下。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附近的各个村落,没有人不知道那木加勒。和在那曲草原一样,牵着马骡来迎请他去说唱《那加才洛》的人接连不断,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在自己的故乡生根发芽,日渐茁壮。

那晚,我和那木加勒大叔谈到半夜。后来他好像困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后道:“现在咱们休息吧!你有抢救《那加才洛》的想法这很好,我手中只有一个抄本,借你一天时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说着站起来,想了一下又说:“如果你想听《那加才洛》的话,后天邻近一个村的人会来接我,咱俩可以一同前往。”我听后非常高兴,连连说:“谢谢大叔照顾,谢谢大叔照顾!”

第二天,我把《那加才洛》工整地抄写完一遍时已经是下午了。我出门去放松时刚好遇见一个骑马的人身后牵着一匹马来到那木加勒大叔家门口,他是专程前来迎请那木加勒大叔的。那人说那木加勒大叔今晚就去他们村,人们渴望明天一早就能聆听《那加才洛》。因此,他们提前出发了。

太阳从高高的东山顶上升起时,沉寂的村庄一下子变得喧嚣起来。嘛呢康(村民宗教活动中心)的院子里人山人海,前一排坐的全是村里的老人,离他们五六步的前方摆放着一张高低适中的法座。没过多久,几个管事的人从左右两边扶着那木加勒大叔来到法座前,一直到他坐稳后才离开。这时,一个看上去很有威望的老人走到大家前面讲话:“今天,我们有幸第三次邀请到那木加勒大叔来说唱《那加才洛》,这是咱们全村人的福气啊!如果用心去聆听,就没有比这更通俗的佛法,大家要是能够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进行反思,一定会有很大的收益。后面的年轻人们请安静一下!”说完走到那木加勒大叔跟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和其他几个管事的人一道坐在了前排。

那木加勒大叔穿一件黄色上衣,戴一副茶色眼睛,手里拿着一串念珠,看起来确实很有福相。他摆正一下坐姿后开始说唱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那加才洛的人,他在前半生拥有成千上万的牛羊和挥霍不完的钱财,享尽了人间的荣华福贵。不曾料想,到了晚年,景象每况愈下,家境日趋衰落,最终变得穷困潦倒,孤苦无靠。饱受世态炎凉的那加才洛深感世事无常,于是,对后人留下这样的遗言:

滚滚红尘中奔忙的人们

不要走神请你专心听讲

那加才洛如今年迈体衰

虽然不知世纪如何形成

但也经历过太多的事情

就让我细谈人生的感悟

……”

优美而伤感的唱调,悲怆而温和的语言,沧桑而嘹亮的声音,随着故事情节而不断变化面部表情、肢体动作,以及因真情投入而落下的眼泪,使在场的所有听众都随着说唱内容一起感叹惋惜,悲伤流泪。听了他的说唱,使我觉得即便是一个爱财如命、甘愿为钱而死的人也会对身外之物产生新的认识;即便是一个追求幸福、视人间为快乐天堂的人也会对世间轮回的意义作出新的判断。半天时间,仿佛一会儿就过去了。

回到学校后,老师对我搜集整理的《那加才洛》只给了59.9分,还加了一句批语:“这首民间叙事诗语言自然朴素、优美流畅,但是通篇内容悲观消极,无助于后人树立积极乐观的心态和昂扬向上的精神,抢救意义不是很大。”我不同意老师的观点和意见,还在批语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像那木加勒大叔珍藏他的手抄本一样,也把自己的手抄本珍藏了起来。

1986年,我刚进入青海民族学院不久后的一个下午,老家刚察草原的我的同学达博领着一位和尚到图书馆来找我。这个和尚就是我去那木加勒村搜集《那加才洛》时在那木加勒寺接待我的柔丹。他实在是太瘦了,瘦得快要被风吹走的样子,这些我在前面已经交代过了,各位读者心里一定还记得。跟前面有点不一样的是,现在站在我眼前的柔丹个子长得很高,我几乎要仰望着他。

我们三个人来到宿舍一边喝水一边聊了起来。谈起家乡的情况,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是,当听到柔丹说:“那木加勒寺的次成师傅一年前去世了。”、“那木加勒大叔回归故乡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不幸的事。”这两句话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问他后面那句话怎么理解。他瞟了一眼同宿舍的其他同学,说明天再告诉你详细情况。我意识到在多人面前问这事可能有些不妥,就把话题引开了。

第二天清晨,我和柔丹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后出了校门。两人在街上吃了早饭,换了两次公交车来到北山脚下,然后向北禅寺方向走去。当时已经是深秋,山上树叶已经变黄,湟水河蜿蜒东流,凉风一阵阵袭来,让人感觉父母般温柔的夏天就要悄悄离去,敌人般凶残的冬季正在步步逼近。我俩在路上买了一些食物,一边欣赏风光一边上山,爬到山顶时已经到中午了。看见路边有个小茶园,里面人也不多,两个人就进去找了一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来,点了盖碗茶、瓜子和其它一些吃的东西,继续聊昨晚的话题。

“你昨天晚上说‘那木加勒大叔回归故乡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不幸的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靠着舒适的躺椅,喝了一会儿茶之后我问道。

“噢,这件事啊!”他坐直身子喝了一口茶,对我讲起那木加勒大叔这几年的一些事情。

“你知道,那木加勒村是一个半农半牧的村落,百姓虽然既种地又放牧,农牧兼顾,但是由于海拔高而气温低,村里的主业还是畜牧业。自从那木加勒大叔回到故乡以后,经常在本村和其它村庄说唱《那加才洛》,使人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发生了很大变化,生产经营受到消极影响,牲畜数量连年减少。像我们家原先在那木加勒村里属于富裕户,有两百多头只牛羊,如今只剩一百多头只,主要原因就是听多了那木加勒大叔的《那加才洛》。现在,连村里那些玩耍的孩子们也会时不时地唱‘财富无常如同草尖上的露珠等《那加才洛》里的句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心灵中也在开始萌生这样一种消极的观念。每次回家,我经常对父母和哥哥等人说发展农牧业经济是改善生产条件和提高生活水平的基础,可他们不但听不进我的话,反而充满悲观地说:‘你看看那木加勒大叔说唱的《那加才洛》中的主人公那加才洛的命运。还一一例举村里原先很富裕而如今变穷的人家来证明,并教育我说:‘你作为一名出家人,不应该迷恋和贪图钱财。我和家人之间因此产生了一种无形的隔阂,现在我都不想回那个家了。”

柔丹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前年夏天,那木加勒村的纳木果村长到山上寻找自家的牛羊,回去的时候顺道来我的僧舍坐了一会儿。我做中午饭的时候跟他说:‘咱们村的情况一年比一年差,你组织一批年轻人闯一条致富之路不行吗?村长苦笑着说:‘把那木加勒村引向治穷致富的路子谈何容易,那木加勒大叔经常说唱《那加才洛》,使村民们一个个变得慷慨大方,把物质财富看得很淡,家里的牲畜丢了也没人管,除了我之外,谁还愿意满山遍野地去找牛羊。男人们不上山放牧,女人们从来不过问,说属于自己的总会属于自己;女人们不下地锄草,男人们也同样不去催,说该拥有的始终会拥有。如果没有那木加勒山这个牧草茂盛的宝地,那木加勒村里现在肯定有一群乞丐。因为,全村看不到一个放牧的人。早晨,家家户户把牛羊赶到山林附近就不管了;到黄昏,又从山脚下把它们赶回家就算完成了一天的劳动。噢,刚才讲的都是涉及村民个人的事,要说村集体的事情,你听了就会来气。前几年,为了搞好本村的畜疫防治工作,按照乡政府的计划安排,我着手在咱们村的河滩里修建一座羊药浴池,在县民政局副局长德木却的帮助下争取到了四吨水泥,以巴勒丹为首的村里几名年轻人采取人扛、马驮等办法好不容易把水泥运进村里。可是开工的时候,大部分村民不参加劳动,像搬运石头、筛沙子、调水泥等这些活儿根本没人去做。久而久之,水泥袋子一天比一天少了,而喝酒的人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亲戚内部、邻里之间无事生非,矛盾日益增多,纠纷此起彼伏,一个好端端的村庄几乎就要闹翻了。有一次,那木加勒大叔的大儿子饶卜旦光天化日之下偷了一袋水泥扛回家,正好让我给遇上了。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骂了一下:‘你这个小贼,怎么可以偷村集体的物资呢?谁知他不但不感到羞愧,而且把水泥往地上一扔就破口骂我:‘你为什么要骂我是小贼?如果说我是小贼,那么我阿爸就是大贼对吧!在旧社会里,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掌管大权的头人,出过一个又一个虎跃有迹、车行留痕的人物。一个小小的村长算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谁怕你啊?我是白天往家里扛,又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晚上偷了去卖掉,你有能耐晚上去守着水泥睡觉好了,干吗要躺在老婆怀里呢?我告诉你,要是你今天敢向前迈一步,我不把你打倒在地就不算人。听到这话,我气坏了,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那小子拾起一块石头就扔了过来,石头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我的头部,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眼前还在冒金星。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炕上,村医扎旺、那木加勒大叔还有我的老阿妈和疾病缠身的妻子等人守护在我身边。纳木果思索片刻后又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那木加勒山上的原始森林和周围的网围栏。林木和网围栏比水泥更值钱,从今年起,那些窃贼开始垂涎这两样东西了。最近我到山上巡查时发现,右边山梁上的网围栏被谁拆走,山脚下的林木也被偷砍了不少,只留下半截树根和到处丢弃的枝叶。我小的时候,村民们只会砍那些干枯的树枝背回家去当柴火,现在这些人啊,太不知足了,目无国法,为所欲为。

“纳木果走后,我心里一片茫然,可是想一想,觉得自己作为一名出家人,应该远离这些是是非非,所以尽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柔丹的语气很沉重,他继续说:“第二年的藏历新年期间,在县城上学的弟弟代表家里人到寺院给我拜年来了。我问家里的情况时,弟弟含着眼泪说:‘阿爸让我读完初中就回家帮他们干农活。我惊讶地问:‘为什么?他低头抽泣着说:‘年前咱们家的二十八只绵羊被人偷走了,没钱供学费了。我问:‘知道是谁偷走的吗?他回答:‘主要是外村的,也有本村人,据说他们内外勾结合伙作案。我情不自禁地问:‘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弟弟带着埋怨的语气回答:‘都怪那木加勒大叔通过说唱《那加才洛》给人们灌输消极悲观的思想,现在村里人都对钱财之类的东西看的很淡,连自己的牛羊都不愿意牧放,没人看管的牲畜自然会成为外村盗贼眼中的目标。听到村里发生的这些丑事,我开始后悔当初对那木加勒大叔的崇敬。”

茶园老板要我们把目前的账给结了。

“这次我带了一些钱,”柔丹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黄包里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老板,又点了几个菜。

我俩继续聊天。

“你有了钱应该节约一点。”

“我去青海湖边的刚察一带给牧民们念经,挣到了一点钱。”柔丹红着脸回答。

“你们出家人挣钱干什么?不用赡养老人,也不需生儿育女。”看到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补充了一句。

“有些情况你们恐怕不了解,在那木加勒寺,因为没有经济来源,生活难以为继而流浪在外的和尚就有十来个。”

“托那些信徒的福,现在的寺院一个个富得流油,和尚们的生活怎么可能难以为继呢?”

“怎么不可能啊?对于那木加勒寺而言,和尚们的生活确实很困难。我们的香火主要来自那木加勒村,而现在的那木加勒村被那木加勒大叔和他的《那加才洛》搞成这样,已经指望不上了。说实话,其实我也不想到处去念经挣钱,可是现实生活就这样。”

“我觉得那木加勒大叔因为说唱《那加才洛》,让那木加勒村走向了衰落的话,和你们以念经的名义到处搜刮钱财,加重信教群众的经济负担,这两者没有多大区别。”

我认为他们只说那木加勒大叔的坏话是不应该的,所以故意刺激他。

柔丹听后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第二天,送走柔丹后我心里闷得慌,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打开箱子翻出自己在那木加勒村抄来的《那加才洛》,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艺术的魅力让我的记忆穿越时空,那木加勒大叔说唱《那加才洛》时的面部表情和手势动作一一闪现在脑海里,他的唱腔、声调和旋律仿佛还在耳边。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玛雄州文化局工作。由于工作关系,与州民族歌舞团的东措相识相知并结为夫妻。东措的父亲是擦额县民政局局长,也就是前面那木加勒村的纳木果村长提到的那位名叫德木却的人。结婚不久,我们应他的邀请去了擦额县,他们家的人都待我很好,我过得很开心。可是我岳父的老家就在那木加勒村,到后来他和柔丹一样也说了不少那木加勒大叔的坏话,使我心里很不舒服。有一天晚上,我对东措提出想到她父亲的老家去看看的想法,这样一方面可以看望那木加勒大叔,另一方面也能了解一下那木加勒村的实际状况。她马上回答说:“这好啊,明天是周日,阿爸单位的小车正好闲着,我也好长时间没有去过了。”

……

第二天上午,我和妻子东措乘坐她父亲单位的小车出发了。当时是深秋,道路两旁的农田里麦浪翻滚,沉甸甸的麦穗似乎在欢迎远方来的客人。沿着黄河边逆流而行,没走多少路小车就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山沟里。两边全是陡峭的山崖,路面很窄,而且坎坷不平,最适合骑马行走。越往里头走地势越高,山沟也变得宽阔起来。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看到那木加勒村后面高高的那木加勒山。接着,就看到了山脚下那一块块金黄色的油菜地和那木加勒村村民灰色的围墙。

按照路上商量好的,汽车停在了东措叔叔的家门口。这个村里可能平时很少有车来,不一会儿小车旁边围满了小孩,还来了几个把衣服领子竖起来装酷的小伙子,他们或以好奇或以轻蔑的眼光看着我们。桑杰叔叔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矮个子,和我的岳父德木却相比,简直就是骆驼和兔子的区别。可是他俩的脸型和走路的姿势很像,在别处遇到他也能认得出来。在他的引导下我们提着茶砖、酒等礼品走进院子,看到他们家的房屋数量和木材质量都比那木加勒大叔家逊色很多。桑杰叔叔从屋里取出一条黑色毛毡铺在地上,又把靠在墙上的一张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的红色方桌摆在前面,朝我们微笑着说:“你们请坐!”接着对他那位瘸腿的妻子喊道:“快点烧一壶茶,馍馍好像也没有了,能做就赶紧做吧!”

“不用着急,慢慢来。”司机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一支烟给桑杰叔叔,自己也点了一支。

“这个小伙子是咱们家的女婿吧?我前段时间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没能参加婚礼。”他吸了一口烟后对东措说。

“是的,他叫巴勒琴。是山那边仲隆村的人。”东措介绍的时候我点了点头。

“那也不是很远啊,咱们这里去过仲隆村的人可不少。”

这时,从厨房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来到桑杰叔叔身旁小声说:“阿爸,阿妈叫您进来一下。”

桑杰叔叔立刻起身进了厨房,马上又回到我们身边道:“今天真不巧,茶叶也用完了,只好打开这个。”说着从我们带来的茶砖中取走了一包。

外面的大门被推开的同时,一位近六十岁的大妈手里拿着一个锅盖大小的大烙饼走进院子里,她先给我们打招呼说:“你们来了?”然后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在说:“经常对你说不要喝酒,就是不听,看你们现在这样子,家里来了客人连桌上摆的馍馍都拿不出来,今天这个大饼算是借给你们家的,以后可要偿还啊!”我在想:柔丹和岳父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但仅仅靠这点不足以证明那木加勒村尤其是这户人家的贫困程度。我就装作没有听见刚才大妈说的话。桑杰叔叔一手提着茶壶一手端着切好的饼子走过来,说:“今天阿姐玉珍家还有一个大饼,除此之外我们两家的情况也就差不多了。”

桑杰叔叔的妻子一瘸一拐地拿来了颜色、大小不一的几个茶碗。玉珍大妈也跟着走过来了。东措马上站起来说:“姑妈,您坐这儿吧!”她连忙说:“东措都长这么大了,个子比姑妈还高,你坐你坐,我坐这儿舒服。”说着靠廊柱坐了下来,长袍的下摆卷起一阵尘土。

“阿姐,这个小伙子是咱们家的女婿,在州上工作,两口子是看咱们来的。”桑杰叔叔介绍说。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玉珍姑妈揉了揉眼睛后看着我说。

“我以前来过这儿,是专门到那木加勒大叔家搜集《那加才洛》来的。”

她好像没有听明白我的话。

“搜集的意思是把《那加才洛》的内容记录在纸上。”东措给她姑妈解释。

“你能把《那加才洛》记录在纸上,就一定会说唱《那加才洛》。你们两口子与其住在城里给国家打工,还不如到村庄来定居,像那木加勒大叔家一样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多好。”玉珍姑妈用羡慕的语气说道。

“那木加勒大叔怎么能和他们比啊?东措两口子现在每月拿上千元的工资。那木加勒大叔怎么能行……”

“那木加勒大叔最近在家吗?”我估计桑杰叔叔要说那木加勒大叔的坏话,所以插话问了一句他们谁都可以回答的问题。

“他在家,今天上午还在家门口晒太阳呢。”

喝完茶,我独自一人去拜访那木加勒大叔。

他们家的大门紧闭着,我推不开,只好大声叫喊。一个光着上身的小女孩开了门,我跟她走到内院时那木加勒大叔好像知道家里来客人了,从那间卧室里走了出来。已经有八九年没有见过面了,他的变化也不小,身体瘦了许多,反倒感觉个子比以前高了。他的两鬓已白,眼圈发红,看了让人觉得这位老人也和他说唱的《那加才洛》一样衰朽了。

“是你啊!好久不见,快认不出来了。请,咱们进屋去。”他把我领进了卧室。

那木加勒大叔的卧室里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那么老旧,而且觉得比以前更脏更乱了。依照他的安排,我俩上炕分别坐在一张方桌的两边。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端来一盘馍馍,我想那木加勒大叔家的生活水平比桑杰叔叔家好多了。那女子又端来一个暖瓶和两只碗准备给我俩倒茶时,那木加勒大叔说:“儿媳妇,没放一点酥油吗?”女子不安地回答道:“酥油前天就吃完了。”那木加勒大叔有些不好意思,他挪动屁股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那就倒清茶,将就一下吧。”

我们聊了很多之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那木加勒村。

“那木加勒村现在有几个万元户?”我试探地问他。

“你说万元户吗?连千元户都找不出一个。”他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回答我。

“那木加勒村作为一个农牧兼营的村庄,如果把牲畜和粮食折合成钱,有没有年收入能达到一万元的人家?”

“没有。你们把一万元当成了一个小数目,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数字。”

“怎么可能啊!现在的农牧民当中不要说一万元,就是年收入达到三十万元的都有,您不知道吗?”

“听过这样的报道,可我觉得那全是假的。如今收音机里说的有好多都是谎言,我的一位施主买了一部家用太阳能发电设备,还不到一年就坏了,可是收音机里却说这种家用太阳能发电设备根本不会坏掉,这不是谎言是什么?”

“个别的家用太阳能发电设备可能存在质量问题,但也不全是那样的。噢,我想问您的是,那木加勒村为什么会这么贫穷?”

“那是因为生态遭到破坏而地力衰竭了。”

“这话怎么讲?”

“就是过度开采金银铜铁等矿藏造成的。”

“这里我连一堵新墙也没有见到,生态怎么会遭到破坏!”

“按照我们宗教界的说法,开采矿藏不但破坏当地的生态,而且还会使其它地方的生态也会受到影响。”

“我对宗教了解得不多,而科学知识多少还是学了一点,所以只会承认客观存在的事物。”

“你说的客观存在是什么样的?”

“那就是现实生活当中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比如,阿宗慕村兴修水库解决了灌溉问题,使农业生产取得大丰收。那木加勒村至今没有水渠,因而害怕发生旱灾。又如,果绕村大搞草原网围栏建设,使牛羊数量逐年在增加,那木加勒村因破坏草场围栏而牲畜越来越少……”

这时,桑杰叔叔家的二儿子来叫我吃晚饭,打断了我俩的谈话。那木加勒大叔对他说:“我们是有很深交情的老朋友,今晚他要住在我家,你去给阿爸说明天早晨会送到你们家的。”

我答应了老人,晚上要住在那木加勒大叔家。

吃过晚饭后,我俩又继续谈刚才的话题。

“这些年,你们家的收入主要来源有哪些?”

“收入来源:一是我去说唱《那加才洛》得到的报酬,二是大儿子饶卜旦做木材生意赚来的钱,三是牧业生产方面的一些收入。”

“你们村虽说以牧业为主,但是农业生产条件不错,应该也有一点收入吧。”

“收入是有一些,但是我们村的人都不太喜欢从事农业生产,所以没有多少收入。像我们这种人口较多的大家庭,自己种的粮食也勉强维持一年的口粮。”

“那么,你们村里有粮食不够吃的人家吧?”

“有啊,罗旦、卓阔、桑杰等。”那木加勒大叔停下来再不说了,使我心里酸酸的,不想再问下去。

雷声从远处滚过来,随后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我和那木加勒大叔睡在他的卧室里,刚睡下不久,他便在轻轻的鼾声中进入梦乡。可我根本睡不着,我对那木加勒村的现在和未来感到悲伤,而且这种悲伤越来越强烈,最后变成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头。雨水从椽木和铺在上面的木片缝中滴下,发出滴嗒、滴嗒的声音,好像要唤醒沉睡中的那木加勒村似的。

第二天早晨,我回到桑杰叔叔家时,他们家还来了一位客人,他就是跟我一样无时不在关心那木加勒大叔和那木加勒村的柔丹。现在的柔丹已经脱掉了袈裟,穿着一身俗人的衣服。比起以前,他的身体变得强壮了。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对我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咱俩还会见面,而且是在那木加勒村。”

以前我并不相信柔丹说的那些话,这次亲眼目睹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家的实际情况后,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那木加勒村的境况真令人担忧,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努力改变现状的话,要不了十年这个村庄就会彻底沦为一个乞丐村的。”

柔丹带着我和东措到处去看。

和我第一次到那木加勒村时一样,现在正好也是秋季。除了从山上通往村庄的小道变得比以前宽阔一点外,道路两旁的油菜地和青稞地里,如今却长满了杂草,根本看不出这里是一片农田。草地上的网围栏不见踪影,山脚下的林木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水土流失非常严重。

从那木加勒村了解完情况,我和东措一起回到了州上。取出自己一直保存到现在的《那加才洛》手抄本,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心想:那木加勒村太无辜了。我毫不犹豫地把手抄本丢进了垃圾桶里。

以后的几年里,我虽然从岳父那儿听到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的点滴消息,可都是一些那木加勒村的生活条件每况愈下、那木加勒大叔的经济收入受到影响之类的事情,没有听到过转好的消息。

1994年秋天的一个星期日中午,岳父急匆匆地跑到我们家。看到他脸色苍白的样子,我料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爸,您的脸色不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东措一边给他父亲端茶一边问道。

“是啊,那木加勒村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我和东措同时问道。

“几天前,那木加勒大叔的大儿子饶卜旦杀了那木加勒村的村长。”他清了清嗓子说。

“村长?是不是那个叫纳木果的叔叔?”我急忙问。

“对对,就是纳木果。他是那木加勒村里不可多得的村干部。”岳父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此刻他的内心也充满痛苦。

我们几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挂在墙上的钟表在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

“这起案件是怎么发生的?”我打破沉寂问道。

“纳木果村长让县公安局抓走了和饶卜旦一起盗伐林木的一个外地同伙,这个傻瓜为了自己的同伙杀了村长。”

“为了坏人害自己的同村人。”

“的确如此,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阿爸,您是为这个事来的吗?”站在一旁的东措插了一句话。

“我这次到州上是为那木加勒村争取一些扶贫救济款而来的,”他又转身对我说:“饶卜旦杀人案已经移交州法院审理了,那木加勒大叔前天来找过我,说希望你打通关系帮他一把。你帮与不帮自己看着办吧!”

“我绝不会去帮的。”我愤慨地说。

“纳木果叔叔多可怜啊,人那么老实。”东措很伤心,她声音颤抖着说。

“唉,他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就剩老母亲、多病的妻子和一个没有成年的女儿。她们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岳父长叹一声说。不久,岳父看手表,拿起放在身边的黑色提包说:“下午三点钟我必须要到州民政局去办事,我该走了。”

“您没吃午饭就走啊!”我急忙说。

“我们在路上吃过午饭了。”岳父已经起身,我和东措把他送到门外。

那天晚上,我们两口子从市场买来肥羊肉和蔬菜等了很久也不见岳父回来。因此,我没有机会给各位读者讲述更多有关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家的事情了。

第二年冬天,东措在那木加勒村的姑妈不幸去世了。本来打算我和东措一块儿去吊唁,可是单位临时通知我到省委党校学习一个月。我只好把东措送到汽车站,让她一个人去。

离开家的第五天正好是个星期日,我来到校门口的小商店里,拿起公用电话又给家里打电话。听到东措温柔的声音,我就像孔雀听到了雷声一样兴奋和激动,互相诉说思念之情后我说我要马上回家。挂了电话,我连宿舍都没回直接跑到汽车站上了发往州上的班车。

在州府所在地的三岔路口,看到东措早就等在那里。

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两个人紧紧拥抱和亲吻,之后说起她姑妈的丧事,还有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

“听说桑杰叔叔被选为那木加勒村的村长了,这是真的吗?”

“像他那样的人当村长,那木加勒村不会有什么起色的。”东措给我倒了一碗茶,坐在我身旁一边织毛衣一边说。

“此话怎讲?”

“这个嘛,”她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说:“上次阿爸给村里争取了几千元扶贫款,他没有给村里留作公益金,而是听从那木加勒大叔他们的意见。”

“那木加勒大叔他们是什么意见?”

“他们认为这次争取到的钱是扶贫款,应该救济村里那些困难户,家庭条件好的人家不应该有份。”

“他们认为那木加勒村里家庭条件好的人家是谁?”

“已故村长纳木果家。”

“纳木果家怎么可能呢?”

“事实虽然如此,可那木加勒大叔硬说是纳木果家里有钱,她们曾贿赂州法院的法官,给自己的大儿子饶卜旦判了死刑。”

“那木加勒大叔也真是的,没有一点儿良心。”我埋怨着又问:“后来呢?事情是怎么处理的?”

“你指的是哪个事情啊?”

“关于扶贫救款的事。”

“噢,在这件事上那木加勒村里出现了三种不同的意见:第一种是那木加勒大叔等人的意见,就是不给家庭条件好的人家分钱;第二种是桑杰叔叔等人的意见,主张把钱平均分给全村所有人家;第三种是巴勒丹和柔丹等一些年轻人的意见,他们的想法是把这些钱留在村里作公益金,日后统一购买牲畜或者兴修水利设施,改善生产条件。”

“听从那木加勒大叔等人的意见是个天大的错误。”

“其实那木加勒大叔家的条件比纳木果家要好得多,可是纳木果家没有得到那笔扶贫款。”

“那木加勒大叔哪来这么大的权力啊?”

“因为是著名的说唱艺人,全村人都把他当作宝贝呢。”

这句话像一剂麻醉药一样让我的双唇无法张开。

第二年冬天,桑杰叔叔去青海湖一带办私事,返回途中到我家看望怀孕五个月的东措。这次,我从他那儿了解到了他担任村长期间,那木加勒村和那木加勒大叔等人更多更详细的情况。据他讲,那笔扶贫款只分给困难户的想法,并不是那木加勒大叔一个人的意见,那木加勒村大多数老人都有这个想法。

我问他:“那木加勒大叔属于村里的困难户吗?”

“那当然。”他提高嗓门说:“那木加勒大叔虽然靠说唱《那加才洛》增加了家庭收入,但是他们家人口多,他挣得那点钱物远远少于家里平时的支出……”

按他的说法,那木加勒大叔家现在有十二口人:他们老两口加六个子女和大儿子饶卜旦的两个孩子,还有离婚回到娘家的大女儿和她最小的孩子。最近,饶卜旦的一个弟弟因偷盗牲畜被县公安局逮捕,这稍稍减轻了那木加勒大叔的负担。不然,那小子不但偷别人的牲畜,还对自己家里的牲畜下手,那木加勒大叔每次去说唱《那加才洛》赶回来的绵羊,没几天就会突然失踪。

听他讲完后我不由地脱口说出一句:“这样的话,那木加勒大叔也难啊!”

“在那木加勒村里,最可怜的不是那木加勒大叔家,而是去世的纳木果家。”桑杰叔叔心情沉重地说。

“他们家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那疾病缠身的妻子,听到丈夫被害的消息后悲痛欲绝,办完丧事不长,就撇下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婆婆和不懂事的女儿服鼠药自杀了。”

“……”

听到这话,我呆在那儿,泪水盈满眼眶。

“作为一村之长,你应该帮他们一把。”我强压住内心的悲痛对桑杰叔叔说。

“把扶贫款像撒胡椒面一样发给那些困难户,因此我被免去了村长职务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真不知道有这个事。那么,现在谁是那木加勒村的村长?”

“目前由巴勒丹担任村长。”

“是不是纳木果的那位朋友?”

“对,就是他。现在只有他在尽可能地照顾纳木果的老母亲和女儿的生活,可是那木加勒大叔却在到处说他的坏话,恐怕他的村长也当不了多长时间。”

“那木加勒大叔为什么要说他的坏话?”

“因为纳木果家是那木加勒大叔的死对头,所以全村人都把他们家当成自己的死对头。”

“在那木加勒村,那木加勒大叔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吗?”

“这还用说!”

新年过后,东措给我生了一个女孩,把我多年的男孩梦化为了泡影。这是老天给我两口子安排的,谁也没有办法改变。正当我在州医院细心照顾和伺候她们母女俩的时候,岳父和岳母笑容满面地到医院看望外孙女来了。

晚上,岳母坚持要留在医院照料女儿和外孙女,我和岳父回了家。岳父和我都是一直关心那木加勒村的人,所以话题总是离不开这个村。

据他讲,柔丹当村长虽然时间不长,但已经把这个村庄管理得井然有序。

“他哪来这么大的本事?”我问。

“看不出来啊!柔丹还真是一个智勇双全的汉子,他在群众大会上怒气冲冲地指着那木加勒大叔的鼻子大骂,把全村老少都给镇住了。”岳父慢条斯理地说。

“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为了那木加勒山上正在遭到严重破坏的森林。”

“柔丹是想保护森林对吧?”

“是的,他不仅想保护森林,还计划用政府下拨的扶贫款,兴修水利,把旱地都改成水浇地。”

“这样会切断那木加勒大叔的两大收入来源,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现在他也不跳不闹了。”

“光靠柔丹一个人,恐怕很难对付那木加勒大叔。”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他后面有巴勒丹等人在鼎力支持。再说,乡长也在大会上给那木加勒大叔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

“说不定这样还能镇住那木加勒大叔。”我说:“柔丹有这么好的计划,咱们也应该帮助联系省、州水利部门争取一些资金才对。”

“省水利厅有一个副厅长给我答应解决一万元专项资金,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位。”岳父蛮有把握地又说:“听说你跟州水利局的领导关系好,如果能帮一下就好了。从柔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那木加勒村未来的希望。”

我听后不断地点头,表示尽力给予支持和帮助。

1998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东措突然打来电话说她父亲患了重感冒,目前在擦额县医院住院治疗,问我能不能请个假去看望一下。我说我现在就去请假。第二天一早,我俩带着小女儿就去擦额县。

擦额县城坐落在黄河支流擦曲河边,只有一条主街道,路两旁楼房虽然不多,但每一栋都造型优美,高低错落有致,给人的印象是整洁漂亮大方。一家人到东措的娘家时,大门上挂着一个大锁。于是,我们就直接去了县医院。

高大的县医院大楼也和县政府大楼一样是这个县城的标志性建筑,外观雄伟,气派十足。岳父德木却作为县上有一定权势的领导干部,他被安排在单人病房,里边的设施条件与其它病房根本没法比。老两口见到我们很高兴,得知我们可以多待几天就更加兴奋了起来。为了了解那木加勒村的情况,我自告奋勇地要求晚上留在医院伺候岳父。两个人又有了一次轻松交谈的好机会。

“要不是你从州水利局争取的那八千元资金,光靠我争取的一万五千元钱,那木加勒村是修不了那么好的水渠。”岳父在病床上躺好之后跟我说。

“听说水渠没能按时完工,对今年的抗旱防灾没起到什么作用吧?”

“今年虽没能发挥作用,但是在柔丹的不懈努力下,那木加勒村终于有了一条水渠,这将是那木加勒村甩掉贫困帽子、走上富裕之路的先决条件啊,咱们应该感到高兴。”

“水渠什么时候能竣工?”

“大概到秋后就能竣工,村里会邀请你参加竣工典礼,到时候一定要想办法出席。”

“会去的,一定会去。”我又问:“那木加勒大叔还在说唱《那加才洛》吗?他没有说柔丹的坏话吧?”

“噢,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是吧?”岳父慢腾腾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茶说:“今年各地普遍发生旱灾,邀请他说唱《那加才洛》的人少了,而且他本人也得了一场病,现在也在医院治疗呢。”

“在这家医院吗?”

“嗯,在三楼的第9病房。”

“他得了什么病?”

“心脏病,需要做手术。”

“那我明天上午去看看他。”

翌日早晨,太阳刚出来东措就到了医院。我出去吃早饭,买了几包奶粉、冰糖和一些饮料,去看望我的老朋友那木加勒大叔。

那木加勒大叔在病房靠门的一张病床上,由大女儿看护。他的身体很虚弱,人瘦得两颊深陷,下颌凸出,头发霜白,额头和眼睛周围增添了很多的皱纹,人显得十分苍老,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几年前那个那木加勒大叔。

他见到我后露出了微笑。我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时他不好意思地说:“让你破费了,干吗要买这么多东西!”

“您的病好些了吗?”我坐在床边的一条旧凳子上问。

“我住院一个多星期了,病情还没有明显的变化。”他说话的声音很低。

他女儿给我端来了一碗茶。

“请喝茶,今天连个馍馍都没有准备。”他说。

我一边喝茶一边连忙摇头表示不用客气。这间病房比较宽敞,东西两面各有四张床,上面都躺着病人,由于看护人员较多,病房显得很拥挤。

“听说那木加勒大叔得的是心脏病,以前他没有这个病啊!”看到那木加勒大叔疲惫地闭着眼睛,我就跟他女儿说。

“大夫说阿爸是旧病复发,但他以前从来没有犯过什么病。”她往我的碗里添了一点茶后继续说:“让阿爸发病的是那个还俗的和尚——柔丹。”

“你说的是那木加勒村现在的村长柔丹?”

“是啊,他切断了我们家的收入来源,用村里的扶贫款去修建水渠,还……”

“还在那木加勒山脚下搞围栏建设,对不对?”我这么一问。

她好像遇到了知音似的不假思索地说:“对啊,对啊,他这是故意跟我们家过不去,现在是花国家的钱的时代,可是柔丹却‘饿鬼守护国王的金库,有这个必要吗?”

“是谁让你说这种瞎话的?”那木加勒大叔虽然闭着眼睛,但并没有入睡,他突然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由于激动,他的声音比刚才高了许多。女儿吐了一下舌头慌忙走出病房。

“我和柔丹之间是有矛盾,但是,自从发病以后,我开始理解他的那些想法和做法了。对我来讲,这辈子就靠《那加才洛》养家糊口,现在看来《那加才洛》不但无法将我从病魔口中救回来,而且还让那木加勒村和其它很多村庄变穷了,对此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沮丧,眼眶里闪着泪花。

“现在还提倡‘财富就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样无常是不合适的,那木加勒村也应该要发展农牧业,不然,全村人都将会沦为乞丐的。”看到那木加勒大叔的思想观念发生了转变我借机说。

“说得对,当前那木加勒村里涌现出了一批自力更生、勤劳致富的年轻人,如果生死由我自己,我希望下辈子投胎转生在柔丹这样的人身边。”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希冀的笑容。

“看护人员都请出去一下,大夫开始查房了。”一个白衣护士进入病房说。我对那木加勒大叔说要好好养病、保重身体之类的安慰话后回到了岳父的病房。

东措和岳母她们回家做午饭的时候,我对岳父讲起刚才和那木加勒大叔交谈的情况。他沉思片刻后说:“不管什么人,只有自己遇到实际困难,感到失意的时候才会明白一些事理。那木加勒大叔的思想观念得到转变,跟他得病以后明白了没有钱办不成事有直接的关系。听说,他做心脏手术需要一万多元钱,而且还不敢保证能把病彻底治好。村里的老人说那木加勒大叔是全村的骄傲,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从病魔口中救出来,他们在村里开展募捐活动,最终也只筹集到两千多元钱。我作为走出那木加勒村的唯一一名国家干部,当时捐了三百元。这些捐款只够付他五分之一的医药费,所以,他心里很痛苦的。”

“那木加勒村那么大,筹集一万多元钱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我对那木加勒村的贫困程度感到了怀疑。

“事实就是如此。”

“我上次到那木加勒村的时候,情况没有这么糟糕。”

“那时候还没有封山育林,一些精明的人手里还有点钱,自从柔丹实施封山育林之后,一些家里连买茶叶和盐的钱都拿不出来。”

“修水渠的工钱不是让他们挣了吗?”

“工钱是按出工情况和劳动强度来定的,大部分钱让其它村的人给挣走了。”

“柔丹也真是的,让本村人多挣点钱不好吗?”

“他当初是想让本村人挣这些钱的,可是村里人对此不屑一顾,他只好请其它村的人来打工,所以钱都被人家挣走了。”

“柔丹可能是担心完成不了工程。”

“他不光是担心工程能否完成,而且还考虑了工程进度。”

“既然这样,我还有几天假期,想去那木加勒村看一看。”

“应该去看看,值得一看。”从岳父的神色和语气,可以料想在村长柔丹的带领下,那木加勒村那前所未有的水渠即将顺利完工。

碰巧的是,第二天县水利局的干部要到那木加勒村检查引水工程建设情况。我挤进他们的小车第三次去了那木加勒村。

在村长柔丹家里,我们喝了一碗茶就去了工地。柔丹和原先一样没有多大变化,但是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向县上的干部汇报那木加勒村近几年来的发展变化和水利设施建设情况。

在路经上次他带我和东措去过的那个河滩时,看到一条伸向那木加勒山山腰的浅沟,我虽然对这个地方并不熟悉,但能肯定村边河滩里的那条溪水源自这条山沟。长流不断的溪水无人管理、谁也不用,就这么白白流淌了不知有多少岁月。现在,因为上游正在施工,它不像以前那么清澈。我们来到工地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除了县、乡派来的技术人员外,工地上还有巴勒丹等村里人在监工,本村和外村的很多青年男女正在渠尾紧张地劳动,据说整个工程马上就要完工了。水坝和渠道的连接处装有一个闸门,开闸可以让山涧清流顺势流向河滩,关闸则可以把水引进新修的渠道灌溉那木加勒村的全部耕地。我在心中默默祝福长期处于落后状态的那木加勒村尽快走上富裕之路!

(译自青海《章恰尔》2001年第2期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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