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2016-08-23 13:57宗利华
啄木鸟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草

宗利华

钟子曰不得不承认,在侍弄花草方面,自己实在外行。旺蓬蓬一丛榕树搬回家,再怎么精心伺候,没过几天,叶子会哗啦啦落一盆儿。更别说那些开花儿的,刚摆到客厅里,花骨朵儿还艳得耀目,不久就会一片残红。几年前,钟子曰居然把一株铁树也摆弄枯了,遂不再对养花养草感兴趣。看来,有些嗜好是没法培养的。

这日午后,钟子曰正在步行去单位的路上,忽就想起这档子事儿。一扭头,见那铁栅栏内正有一株干枯的蔷薇,猛不丁儿他停住脚步,脑子里冒出一句话,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看着,品咂着,突然注意到一个胡须头发都白了过半的老头儿在盯着他瞧。钟子曰被看得有些心虚,就问:“老先生,你拿这种眼神儿看我做什么?”

老头儿面带微笑:“我给你相相面吧?说对了,你赏我一壶酒钱。说得不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钟子曰嗤笑:“我这辈子从来不信这些。”

老头儿却不肯罢休:“你信不信没关系,我又没逼着你信。我看你像个文化人,和你扯几句闲篇而已。有些东西,说是迷信,生命力旺着哪!就说烧香磕头这套事儿,几千年了,不照样红红火火的?逢年过节,你也要放放鞭炮,祛祛邪,对不对?据说国外一些领导人,逢着大事儿也要去请大师看星相,其实道理相通。”

钟子曰问:“大街上那么多人,老先生怎么就注意到我了?”

“这个简单。你站在那里,端详那丛花,老半天一动不动。这哪里是在看花?分明是回忆这大半辈子。这半生操劳呀,打拼呀,浑身疲惫,到头来却一事无成,这人生过得究竟有什么意义?”

钟子曰被说中心思,不由得微微点头。

钟子曰无语,不知道在继续问,会不会也让她伤心

“也没什么奇怪,一岁年龄一岁心,什么年纪想什么年纪的事儿。”

钟子曰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在路边摆摊算卦的,看来不是。”

老头儿一笑:“那你还想让我给你解一解吗?”

钟子曰看看表,时间还早:“说说也无妨。”

难道你真不打算邀我跳一支舞?

老头儿说:“刚才我说你是文化人,其实不完全对。你眉眼里虽说带着一点儿,但肯定不在文联啦作协啦之类的文化单位。现在要干什么去?上班吗?按说这几天你们该很忙,为什么现在才走?”

钟子曰好奇:“你怎么知道这几天很忙?”

“开两会嘛。你们公务员哪能清闲得了?除非你在单位里头是闲云野鹤。何况你这当警察的,肯定更忙。”

钟子曰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老头儿拿手一指钟子曰的眉心:“还是在这里头。”

这会儿,钟子曰真的对老头儿有兴趣了:“那您给我看看未来吧。”

老头儿眯着眼睛端详他半天:“问仕途吗?我第一印象,你好像没那么大野心。”

钟子曰半真半假地说:“老爷子您错啦,哪个男人不想活出个样子来?你要是能看到我的结局,就实话告诉我,省得我再浪费时间,削尖脑袋去钻呀。”

老头儿哈哈一笑:“这话有点儿水分,但可以证明,你多少心存希望。蒲松龄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去考科举,为什么?心还没死,还想弄个乌纱帽戴戴。既然你这么问,我就仔仔细细给你瞧瞧。”说着,老头儿上上下下端详钟子曰的脸,钟子曰居然蓦地感到某种压力。片刻,老头儿点点头,“你有官运。”

本来钟子曰觉得这老头儿还是有些说道儿的,但一听对方说自己有官运,意识到老头儿也不过如此,即便比寻常算卦的有点儿文化,骨子里还是一样的——拣好听的说。自己究竟有没有官运,自己心里最清楚,否则这些年真是白活了。不过,他还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愿闻其详。”

老头儿摇头:“一般到这个时候,大师都会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老头儿又说,“还有一些说法,你这人跟花呀草呀的有缘。”

“这你可说错了,我连铁树都养不活。”继而钟子曰明白了老头儿的意思,笑了,“难道我还有桃花运?那就借您吉言了。”

老头儿意味深长地看着钟子曰:“几年前你有过一次,你也别不承认。”

钟子曰心中一凛。

“别紧张,我说的有缘不完全是这个意思。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万物有盛必有衰。”见钟子曰不语,老头儿转身慢悠悠走了,一边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话是古人说的,后来有人接了一句,盛宴过后,泪流满面……”

钟子曰心里又是一颤。

单位离钟子曰家不远,过两条街就到,平日里,他上班都是步行。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老头儿的话,到单位门口,还是不得要领。市公安局信访处在大院西侧,一栋二层小楼,一楼的几间房子就是他的办公地点。那楼已有些年月,墙体的缝隙间有杂草生出来。远远的,他就听见吵嚷的声音。办公室门前,孟飞处长正跟一男一女应付着,孟飞的身子半侧着,看架势随时要跑。顿时,一股子烦躁从钟子曰心底涌上来。正琢磨着怎么躲过去,不料孟飞早就瞧见他了:“钟处!你来得正好!这是你接的案子,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钟子曰见躲不过,只得走过去。那一男一女一起转身瞧着他,男的说:“我见过你,上回我们来,不就是你接待的吗?你跟我们说马上就解决,可到现在还拖着。”

女人立即接上:“瘸子跟派出所的老黑是亲戚,派出所护着他!明明他占我家两垄地,硬说是我占他的。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前一夜,钟子曰跟几个朋友喝酒,有点儿高了。整整一上午头脑混沌,没等下班,早早回家睡个午觉。醒过来时,上班便有些迟。本来,路上透透气,又加上偶遇那老头儿,已经清爽了不少,此刻被这对男女一搅,脑子顿时又浑浊起来。那女人却是不依不饶,身子往前一凑,唾沫星子溅到钟子曰脸上:“我们庄户人靠什么吃饭?就靠几垄地。割倒棒子就种麦子。瘸子满村子转着发狠,说要是我在那两垄地下种子,出来苗儿他就给我拔!你瞧见没?你大哥这身子败了,打不过人家,连瘸子他都打不过……”

男人嘟囔:“问题是他不是真瘸!再说咱老实人,这辈子从小到大都没和人动过手……”

女人扭头,咬牙切齿:“你不说话能死啊?”转回身来,面对着钟子曰,“你是钟处长,对不?你说,我一个女人家,你让我怎么办?”

钟子曰抓抓头皮,慢条斯理:“可我听说,你把那男人的下身给抓坏啦?”

女人两眼一瞪:“这死瘸子!睁着眼说瞎话。你到俺村里去问问,他裤裆里那玩意儿到底谁给抓的?我们西村儿不有个小寡妇吗?男人叫车给撞死的。有天到井上挑水,那个不着调的在一边儿调戏人家。你说也巧,叫他老婆碰见啦,当晚上回家就揍个狠的!第二天赶上俺两家子为地的事儿打仗,你说,怎么算是我抓的?”

“你两家一吵架,人家住到医院里去,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儿?”钟子曰尽量放缓语气,像是跟女人商量。此时不能刺激对方,但基本原则也不能丢。否则你一松口,被抓住把柄,就是个麻烦。“事情嘛,得一件一件办。地的事儿归地的事儿,不就两垄地吗?顶多重量一遍。可打伤人,是得追究责任的。听派出所的民警说,你当时可能也是一激动,没个准头儿,下手也不知轻重,对不对?”

“啊呀,你到底信谁?我一个女人家,再激动,再没个准头儿,我不会抓他脸撕他头发啊?我不会撕烂他的狗嘴?我又不是个女流氓!”

“你说是他老婆抓的,谁作证?人家当晚上可没往医院里送。”

女人冷笑:“死瘸子赖上我了对不对?你们信瘸子的,不信我的,对不对?”

“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瘸子说了算,证据说了算。证据是什么?你俩打架的时候,有半村子的人在看热闹,个顶个都是瞎子吗?”

“我算是弄明白啦,你跟那王老黑也是一伙的!”

费半天口舌,事情依然僵着。钟子曰不能急,他干的就是这份差事。“我看,咱别站在这儿了,先到我屋里去,喝口水,润润嗓子。我打个电话,把派出所长叫来。这个所长啊,我也早想数落数落他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利索,他怎么混上所长的?”

女人脸色稍缓:“你别忽悠我啊!农村人没文化,到市里来一趟不容易。”

进了办公室,钟子曰先取出两个纸杯泡茶,然后抓起电话,虚张声势,便开始教训那边儿姓王的所长。另一头的所长顿时醒悟,事主就在钟处眼前呢。于是一唱一和,答应马上就赶过来。说是马上,钟子曰知道,从下面到市里,至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里,钟子曰不跟两口子聊案情。聊什么呢?聊地里收成,聊化肥、农药,聊玉米、花生。他出生在乡下,从小没少干农活,对此类话题并不陌生。等王所长夹着个小包急匆匆推门而入,他已穿针引线,将一年四季地里的活儿都梳理了一遍。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上警车。王所长却又折回来,悄声说:“钟处,一块儿吃顿饭吧?老是给您添麻烦。”

钟子曰慢慢悠悠地说:“饭我看就别吃啦。你千千万万把这事儿摁下去。你知道,那两口子估计也知道,明天上午,全市的大腕儿都在宾馆礼堂那儿,吹响集结号。这节骨眼儿上你要添乱,真是不长眼。”

所长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场面话点到为止,钟子曰随手递出一枚甜枣:“放心吧,这事儿我不给你通报。”接着忍不住又问,“你跟我透个实底儿,男人那东西,真是被这娘们儿抓的?”

所长脸上的笑便有内容:“这还有假?咱们到那儿的时候,娘们儿手上还死死地抓着不放!当时肿得挺吓人,后来让医生一收拾,消下炎去,好看多了。只是这娘们儿太难缠,一分钱也不掏!本来想拘她,又怕拘出事儿。”

钟子曰问:“能有什么事儿?够不上?”

所长稍稍犹豫:“下头的事儿,比较复杂,扯扯耳朵腮帮子跟着动弹。不瞒钟处,这女的有个很近很近的亲戚,就在我们县局里头,还是个领导。”

钟子曰暗骂一句,又问:“她来这里,也是那亲戚的主意?”

所长没出声,那就等于是默认。钟子曰说:“你回去,先找她这个亲戚汇报,顺便告诉他,那娘们儿要再来,我就直接打电话,让你们县局一把手来接人。”

送走这伙人,钟子曰仰天长叹,这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来到办公室一角的桌子前,铺下宣纸,打算再临一遍《兰亭序》,让心情平静一下。可是,笔上蘸墨,举在那里,却找不到第一笔下去的感觉。习练书法是钟子曰多年的爱好,修身养性而已,跟书法家没法比。不过,局里每次举办书画展,倒常见他的墨宝。有喜欢的前来讨要,他也不吝啬,知道自己的字儿还嫩,打不进市场,换不来酒钱。

写下“永和九年”四个字,钟子曰站在那里,歪着脑袋,稍一端详就觉得沮丧。笔画间,分明没有灵动之气,多的却是浮躁。手机响了,是城区分局刑警大队长何刚,当年读警校时的同学。何刚上来便问:“要我去接你吗?”

“接我去干什么?”钟子曰说完才一拍前额,记起中午何刚就对他说,在省厅任职的老同学肖振鹏过来了,晚上几个同学一聚。那时,钟子曰半梦半醒,竟给忘得一干二净。他忙问,“小四儿到了?”

当年在远山警校,这三人住同一间宿舍。舍友里头,何刚年纪最长,钟子曰排第三,肖振鹏比钟子曰还小几个月,于是都叫他小四儿。何刚提醒:“老钟,以后不能再叫小四儿啦!人家振鹏大小也是个副处级。”

下班时间快到了,他先给老婆许佳惠打电话:“肖振鹏来了,晚上几个同学聚会。”

佳惠冷笑:“以后你回家吃饭的时候给个话就行。”

钟子曰嘿嘿干笑:“当老师的,看问题角度果然不一般。”

赶到酒店,肖振鹏早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了,身边坐着另一位女同学崔亚男,是刑侦支队禁毒大队大队长。到房间坐下没一会儿,另几位同学陆续都来了。老同学相聚,总不缺话题。喝酒的时候,钟子曰突然记起午后遇到的那个老头儿,顺便当笑话说出来。何刚问:“他看出你是警察?你就穿这身儿?”

钟子曰点头:“我都查过,身上一点儿标志都没有,腰带都不是警用的。”

崔亚男不以为然:“你敢保证从来没见过这号人?”

钟子曰说:“真想不起来。”

“那老头儿没给你算算别的呀?”

“他说我最近要交桃花运。”

崔亚男哈的一声:“这也算稀奇?你那桃花运,就从没断过。”

钟子曰一脸严肃:“以前是,现在不是啦。”

肖振鹏插一句:“本性难移。”

这边儿正笑闹,孟飞的电话猛不丁儿打进来,问钟子曰:“在哪里潇洒?”

钟子曰马上意识到,这酒十有八九喝不成了。果然,孟飞说:“刚接到彭局电话,香树街那边儿又发生火灾,需要我们马上去灭火。我这边有点儿事实在走不开,只好麻烦老弟。彭局已经在半路上了。”

钟子曰暗骂一句老滑头,心说,每逢这种时候你都走不开。但也不能拒绝,只得先行告辞:“老肖,你们先喝,我去摸摸情况,没我什么事儿就会赶紧往回跑。”

香树街上所谓的“火情”,钟子曰早就有所了解。那是条老街,裤腰带一般粗细,两边儿卖蔬菜的,卖水果的,卖廉价服装的,卖成人用品的,卖寿衣花圈的,排个密密麻麻。大白天的,没人敢开着车在里头走,一旦堵住根本出不来。不久前,远山市的领导们曾有个谋划,想大刀阔斧开发市西南角那片山的旅游资源。如此一来,市中心有些区域,就很给旅游城市丢脸,必须下狠心去整容。没过几天,香树街的整修方案出炉,要把道两边儿的建筑拆掉,打造仿明清一条街。

却不料,工程刚出草案,还没审议,街上人居然得到了消息。几个胡须头发皆白的老头儿凑到一起,合计一番。其中一个腿脚还算利落的老头儿,手里捏着张他亲手写的材料,挨家挨户找人签名,还摁上血红血红的手印。一帮子老头儿老太太,整天提着小马扎,抖抖颤颤在政府门前一字儿排开,说老街是绝对不能拆的!祖宗留下来的玩意儿,哪能说拆就拆?

街上确实有些古迹可寻,街口距离两个现代派风格的水泥墩子不远,有块黝黑透亮的拴马石,嵌在墙里,稍稍探究一下,挂上个小牌儿,说它是明代的,未必不可信。街中心路段那儿有户人家的房子十分考究,砖瓦一律青色,是民国时的一个票号,这是有史料可查的。街东头有一座面相特殊的建筑,是一座教堂。民国期间有个白皮肤的络腮胡子传教士,曾在里头住过好些年,街上好些人的父辈爷爷辈都见过。有人把拴马石、票号、教堂的照片发到网上,呼啦啦一下子,闹成一桩大事件。

其实,香树街也不乏明白人,知道那些古迹仔仔细细考究起来,没有几处靠谱。房子是老点儿,但绝不至于是明清建筑。稍微了解远山历史的人都知道,整座远山城到明末的时候还是个小小的车马驿站。那座教堂倒是真的,可依照规划,它根本不在拆迁区域内。之所以闹出这么大动静,是有高人指点,为了多拿拆迁补助而已。

搬迁动土的事儿比较敏感,市里高度重视,专门开会研究。仿古一条街的计划已如箭在弦上,停不下来,唯有迅速出台弥补办法。一个专门灭火的工作小组迅速成立,其中就包括钟子曰。差不多一夜间,拿出份新迁住房的规划图纸,工作人员指着图纸跟老头儿老太们解释,说哪里是厨房,哪里是客厅,哪里是卫生间。说的人头头是道,听的人依然犹豫。纸上的东西,怎么可信?老头儿老太们坐在马路中间不动窝儿。另一个直截了当的方案迅疾出台,既然新建房子比较遥远,那么刷啦刷啦响的钞票声很近,参照市里现行楼房售价,按各家各户居住面积一次性补偿!

这一招儿管用!老头儿老太们嘀咕一番,意见出现分歧,阵营四分五裂。个别脑子转得快的,立刻提起小马扎,躲到胡同旮旯里给儿子闺女挂电话,赶紧回家盖房子!只要能盖得下的地方,哪怕垒出几个鸡窝,也要盖起来!上访队伍人数减少,街上却热闹起来,沿街两边儿带小院子的住户开始大兴土木。政府又一纸令下,现盖的新房子,一律不在补偿之列。老百姓觉得政府出尔反尔,又迅速集结起来。

当初老头儿老太们堵马路,钟子曰就到过现场。按说,此类事件跟警察有什么牵扯?有一帮巡特警维持现场秩序即可,多数还得穿便衣,否则,满大街到处是穿警服的,被人拍下视频弄到网上去,场面多难看?公安信访的职责相当明确,解决事关内部的信访案件。为此,钟子曰曾在处长孟飞跟前抱怨,说人家市里有套班子蹲那里,咱们算哪根葱?孟飞就一句话:“你有牢骚找谭书记发去。”

谭书记叫谭瑛,远山市委历史上第一位女政法委书记、女常委,原是远山大学副校长兼法学院院长。几年前,谭瑛高调杀出校园,身居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之位一时成为远山民间热议的一大话题。全市政法系统信访部门全力配合市信访局,确是谭瑛提出的,叫全市信访大联动。因此,香树街出状况,孟飞走不开,钟子曰不到场更是不行的。

等他赶到那里,果然看见分管刑侦和信访的副局长彭长天的车就停在后院。钟子曰喝了一点儿酒,自知脸上微红,一进会议室,赶紧往角落里躲,四下一瞅,灭火小组全体成员已经聚齐。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市里专门成立的多部门联队在街上工作数日,进度颇慢,反复数次,貌似越闹越紧张。往深里挖了挖原因,竟然挖出一个人来。此人叫马三儿,在香树街上,他的话很好使,只因他是知名的泼皮无赖。他在街上有处旧房产,一听要改造,趁机想把水搅浑,以便从中得利。据可靠消息,次日一大早,老头儿老太们要移师远山宾馆,扯横幅、堵大门!照时间推算,那时节,宾馆大礼堂内差不多正在奏国歌,全体起立。这把火,确实已经烧到眉梢。

市信访局局长老于是个瘦得不像话的老头儿,一身衣服在他身上空空荡荡,但办事作风一向老辣。现在,干巴巴的小老头儿目光里透着一股子戾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就没有办法,让那个人,消停一阵子吗?”

此语一出,整个儿屋子里寂静无声,大伙儿的目光都看着公安局副局长彭长天。彭长天双手一摊:“于老,您说的消停是什么意思?”

老于玩太极一样,把问题推挡回来:“警方就没点儿法子?”

烫山芋到眼前,彭长天硬是没敢接:“这个人嘛,我稍有了解。早些年我干刑警队长那会儿,就跟他打过交道。这几年,人倒确实收敛不少。就目前来看,一没嫖,二没赌,三没偷,四没抢,没个合适的理由啊。”

老于眼睛瞪起来:“照你这么说,他娘的还是个良民哪!”

“良民倒算不上,可总不至于因为这就让人家‘消停。于老您知道的,现如今控人容易放人难,那是根老油条,进看守所像回自己家一样,弄不利索,黄泥巴塞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这话在理,可事情就在眼前,火烧屁股。”老于的目光扫向会场,“今儿晚上没外人,一根绳上的,都说说吧。”

一屋子人又是哑口无言。好半天,一个姓王的小伙子举起手:“于局,我这边儿倒是掌握一条信息,不知管不管用。香树街上有个人,马三儿是怕的。换个说法儿,他只要肯帮着做工作,小痞子是愿意听的。这人姓周,是个退休老教师。马三儿上初中的时候是他的学生。”

彭长天打断小伙子的话:“现如今还有怕初中老师的学生?何况一个小痞子。”

小伙子说:“马三儿的爹原是香树街上的一个老皮匠,他娘呢,早就死了。马三儿小时候家里穷,一直是周老师救济,马三儿管他叫干爹,两人情同亲父子。这是其一。其二呢,周老师有个闺女叫周雪雁,人长得漂亮……”

他的话没说完,一屋子人都笑了。钟子曰心说,这孩子前途无量,干信访工作,修炼成特工了。

小伙子不笑:“问题是,马三儿对周雪雁那姑娘有意思,一直追,就是追不上。”

老于眨巴一下眼睛:“你说那老师,工作好做吗?”

小伙子说:“这位老师早些年写过诗。我们这边也找个文化人去跟他对话,只要话说对路子,工作相对好做。”

老于四下打量一圈儿:“我怎么觉着,这事儿不太严肃呢?你们怎么看?”

没人接腔。

“那就死马当活马医。现在快十点啦,那个周老头儿估计已经睡了,赶紧定人,马上去!这屋子里有写诗的吗?”

又是一阵哄笑。钟子曰没笑,脸却一热。估计一屋子里的人,很少有人知道早些年他写过诗,还出过一本诗集。大家的笑声,多多少少让他感觉受了伤害,让他忍不住想骂娘,你们尽管耻笑诗人,火燎屁股啦,居然要找诗人去灭火?他早就决定一言不发,等局势缓和拔腿就走。没想到,彭长天一句话把钟子曰推到前台:“我们有人才啊!钟处长就写过诗。子曰,你跟这老师熟吗?”

二十分钟后,钟子曰和小王以及另一个工作组成员敲响了周老师的家门。不用猜,开门的定是周雪雁无疑。借着灯光稍一端详,钟子曰就觉得身后那小孩儿的话不虚。作为青年诗人的时候,他也是从花前月下走过来的。尽管如此,灯光下小丫头的容貌,还是稍微刺挠了他一下。

身穿粉色睡衣的周雪雁只开了半道门:“你们干什么?”

钟子曰硬着头皮:“我们找周老师。”说着掏出警官证递过去,“打扰你们休息,非常抱歉!只是,事情紧急,需要周老师帮一个小忙,就几句话的事儿。”

周雪雁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接过去,只瞧一眼,迅速抬起头来,盯着他问:“你就是钟子曰?”

钟子曰脱口开一句玩笑:“如假包换。”

屋子里有个声音问:“谁呀?”

周雪雁回过头去:“爹,有个叫钟子曰的来找你。”

话音刚落,门被全部打开,一位老者迎上来。钟子曰稍稍一愣,只觉这老者看着面熟。老者微笑:“钟警官贵人多忘事,今天咱俩刚见过面儿。”

钟子曰恍然,急忙上前握手:“啊哟,这真叫一个缘分。”

“其实,今儿中午我一眼就认出你啦,所以老头子算得都很准,对不对呀?”周老师哈哈一笑,“好多年前,咱俩在一个诗会上见过一面儿,前阵子在街上我也远远地瞧见过你。当时你公务在身,就没跟你搭话。”又转过身对女儿说,“贵客来了,上好茶!”

钟子曰跟周老师并坐在靠墙的一张旧沙发上,环顾四周,见屋里几乎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不免感慨,这日子过得确也清贫了些!正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出来,周老师却忽地起身:“稍等一会儿,我拿样东西给你看。”说罢,去了另一间屋子,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本书,“你瞧,这本诗集我还一直留着哩。”

钟子曰只看了一眼,心底顿生一声叹。那本诗集,他自己都好久没找出来再看一眼。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出版的,因是自费,尚有些存货,堆放在储藏室的旮旯里。好几年前,佳惠就想当废纸卖掉,他自然不舍得。诗集的名字叫《声音》,封二上,有钟子曰的生活照。旁边小王咳嗽了一声,钟子曰意识到,来这里不是怀旧的。犹豫片刻,还是把来意挑明:“周老师,我万万没想到是你。早知道,打死我我也不会来。”

周老师表示理解:“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奉命行事嘛。钟先生,香树街是一条什么街,你心里应该有数。这街上什么都产,就是不产诗人。真没想到,活到这把年纪,还能以诗人的名义帮政府办点儿事儿。”

钟子曰听老头儿称自己先生,不觉有些羞愧,却找不出别的话去接,唯有点头。

周老师说:“街上的事儿,我倒算是个知情人。实话说马三儿确实来找过我,那张材料上也有我的红手印。但我没跟他们到大街上去,不是我不需要钱,我一个退休老教师,拿着一笔撑不着也饿不死的退休金,不能再去凑热闹。再者,我这把年纪,不能受刺激。血压高啊!一闹起来,死在大街上,不划算。”

周雪雁突然插话:“爹啊,谁说咱不需要钱?钟老师你看看,我们这个家是什么样子。我们也想换更大的房子,对不对?”

钟子曰跟另两个人面面相觑,心说,看来,这条线还不一定能指望上。没想到周雪雁的话又转了向:“我觉得,做一下马三儿的工作也未尝不可。实话说,这样子闹确实不是个事儿,也没说不给补偿嘛。要是不拆迁,一家人不还是窝在这条破街上?”

周老师说:“香树街有什么不好?你整天就想着离开。”

“我就是不想在这街上住。爹,你到街上去闻闻,都什么味儿?再看看街两边儿住的,都是什么人?卖菜的,卖水果的,卖羊肉狗肉的,摆小摊儿卖裤头的,咱这老居民,仗着这点儿老房子,多换一点儿补偿款怎么了?”

钟子曰心说,这丫头的念头一会儿十八转,到底算站在哪一头说话的?周老师一摆手:“你到屋里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周雪雁却没动窝儿,转向钟子曰说:“要是钟老师愿意让我给马三儿打电话,我马上打。我要发话,小痞子还是听的。”

周老师一拍膝盖:“越说你越来劲儿!我告诉你,以后你少跟马三儿打交道!”

周雪雁龇牙一乐:“好好好,我不跟他打交道。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嘛!”说完,转身进了里屋。

这姑娘就跟一条鱼似的,游过来,游过去,让钟子曰眼花缭乱。斟酌再三,钟子曰还是觉得任务为重:“周老师,这事儿呢,实在是没办法了,要不我也是不会来求您的。”

周老师沉吟片刻:“你别说啦,这电话我打。要是不管用,你也别怨我。”说罢,拿出手机给马三儿拨过去。那边说些什么,钟子曰不知道,却听周老师最后说,“你也别整天瞎闹腾,过过安稳日子不行吗?”说完,周老师挂了电话,对钟子曰说,“暂时说定,两会期间,大伙儿不去给你们添麻烦。至于以后,我就不再管了。”

钟子曰如释重负:“周老师,你真是帮了大忙。要是你不怕晚,咱俩到街上去喝一杯咋样?”

周老师笑道:“我一个退休老头子,白天反正也没什么事。钟先生明天还要上班,怕叨扰你。”

钟子曰连说:“我没事儿。”他转身让另两人先回去复命,那边一帮人还等着要结果呢。

周雪雁又从屋里游出来:“钟老师要不嫌弃,我给你们炒俩小菜,家里喝多好。街上的小店也未必干净。”

周老师也说:“这么晚,街上也没什么好去处。让丫头随便整个菜,咱俩在家里喝点儿。只是我没有好酒,怕你喝不惯。”

钟子曰说:“您说哪儿去了?只是我来得匆忙,两手空空的。”

周雪雁已经扭身钻进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这一边儿,两人已经就着一碟咸菜喝起来。周老师说:“中午一见你对着一丛花发呆,我就知道,你这人其实没多大变化,骨子里还是个诗人。我是亲眼看见有些学生如何一步步变化的。进社会没几年,说话办事儿,活脱脱油锅里滚过的钢珠球,跟上学那会儿完全不是一个人。你说,好好一个人,一转眼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钟子曰说:“有些人貌似坏人,实际上,内心也在挣扎着。”

钟老师说:“能挣扎的,还算好人。”

周雪雁端着一盘菜进来:“爹,在你眼里,天底下就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

钟子曰抬头说:“我不知该称呼你什么。不要再做菜了,已经够啦。”

周雪雁粲然一笑,两腮边是有酒窝的。周老师一摆手:“咱论咱们的,她是晚辈。”

钟子曰说:“那怎么行?您是长辈。”

周雪雁笑道:“呦,天上掉下个钟哥哥啊!”

周老师呵斥她:“没大没小!钟老师写诗的时候,你爹还没开始呢。”

钟子曰忙说:“惭愧!早没那份激情啦!既没心态,也不是当时的环境。”

周雪雁说:“钟老师现在做大领导,未必还觉得写诗好玩儿。”

钟子曰叹息一声:“你使劲笑话我吧,看今晚上我做的这事儿,哪门子领导?活了半辈子,还是个跑腿的。”

两人边说边聊,已喝了几小杯。酒的度数甚高,加上钟子曰先前已有一点儿做底,不免稍醉,随口问:“周老师,怎么没见阿姨在?”

却见周雪雁对着他挤眉弄眼,左手轻轻摇着,钟子曰立刻意识到问了不该问的。周老师稍微皱皱眉头,没回答。周雪雁笑着接话:“就我们爷儿俩相依为命。是不是这话听起来挺可怜的?”

钟子曰不知该说什么,尴尬一笑。周雪雁说:“钟老师,我也学过写诗,以后跟你多学习。”

周老师说:“小姑娘家的,写什么诗,小心今后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不正好吗?有人给你做饭。”

“我宁肯自己做饭。你瞧瞧,心气那么高,整个儿一条街都盛不下你。”

周雪雁目光暗淡了一下:“心气高有什么用,我就是个丫头的命。钟老师你知道我在哪里工作?”周雪雁看一眼她爹,“毛巾厂,三个月不发工资。”

周老师说:“你别老是抱怨。又不是你一个人不发,企业效益不好是大环境。有多少人下岗啊?能找到这份工作,费了你爹好大劲儿。”

周雪雁低头不说话。气氛稍有些尴尬,钟子曰看看时间确实不早了,起身告辞。周老师没刻意挽留:“以后要有闲情逸致,再来喝酒。”

周老师送到门口,让周雪雁把钟子曰送下楼。两人来到楼下,周雪雁突然说:“你问那个问题,会让我爹伤心的……”

钟子曰无语,不知道再继续问,会不会也让她伤心。

数日后的一个上午,香树街上像往常一样嘈杂。突然,有两支队伍在街口出现。第一支看穿着就知是城管。街口几个做小本生意的对那身行头并不陌生,顿时慌了手脚,蹬起三轮车就向街里面躲。另一支队伍是警察,分批来的。先过来的是交警和管片儿派出所的警察,又过了十几分钟,街头响起一串串警笛声,一辆阔头阔脸的警车闪着警灯驶到街口,紧随其后的是辆崭新的豪华中巴。门尚未打开,后面几辆小车上一群男女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呼啦啦跑过来。

首先从中巴车上下来的,是一个浑身上下清爽麻利的女人,看年龄五十不到,身材不胖不瘦,戴一副边沿闪光的眼镜。她一下车,身后又带出一大帮子人。不过,香树街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个女人牵住了。她便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谭瑛。

随行的人群里,仍有个钟子曰。他不能不参加。自从说服周老师后,他在工作组里显得尤为重要。香树街整改期间出现任何风吹草动,貌似他钟子曰都躲不掉了。

谭瑛走到开火锅鱼店的胖嫂门前。胖嫂正用围裙反复擦着两只手,等一伙人靠近,她却扭捏起来,颠着屁股转身就往店里面跑,被一个穿警服的胖子喊住:“嫂子,你跑什么?谭书记要跟你聊两句。”

胖嫂站住,掀起围裙擦一下脸。谭瑛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问:“大姐,生意还好做吗?累不累呀?”

胖嫂说:“还行啊!就俺两口子,反正一时半会儿还饿不死。”

她的男人,一脸的络腮胡子,在一边儿骂道:“你个熊娘们儿,平日里你那些能呢?满大街都是你的动静,今儿怎么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啦?报告领导,我们生活得很好!都是党的政策好!感谢政府!”

谭书记大笑:“你们两口子还挺有意思呢。等咱们的新街建成,你们不用开这么小的火锅店啦!咱换一个更大的门脸儿,做更大的生意,好不好啊?”

络腮胡子问:“新街建起来,恐怕房租就贵了吧?”

他的声音不大,淹没在大家的鼓掌声中。胖嫂还想问个明白,谭书记已经微笑着扭身继续往前走了。

这日周雪雁休班。刚从家里出来,本要去香树街中间一家网吧上网,不料撞到这西洋景,也就身不由己走近瞧热闹。眼前的一幕让她顿生感慨,同样是女人啊,人家怎么是这个样子?待那群人走出视线,周雪雁兀自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发呆。就在这时,感觉身上有目光打落,一抬头,却是身着便装的钟子曰。周雪雁迎上去问:“这女人是谁?好威风哦!”

钟子曰说:“政法委书记谭瑛。”

周雪雁眼神里满是羡慕:“女人到这一步,靠什么啊?我打量这人,即便年轻的时候,也未必貌美如花。”

钟子曰心说,女人看女人,原来也先看这个。嘴里却说:“当然比不上你。”这话倒也是事实。

周雪雁叹息一声:“香树街上的女人,再漂亮有什么用?怪不得我母亲要走……”

钟子曰恍然,难怪提起雪雁的妈妈,周老师脸色不好看。

“街上人都说我长得很像我母亲。据说那时候,只要我母亲在大街上走,街上的人哪怕不做生意,也要看她走路的样子。我爹呢,整天跟一帮子诗人玩儿,在街上随便一个小摊儿坐下来,就开始喝,喝醉酒,站在大街上都能朗诵,像疯子一样。”周雪雁抬起头,看一眼自家阳台,“我估计啊,有时候我母亲站在楼上,看着那群疯子一样的人,肯定受不了。所以,跟一个南方做生意的,离开远山,离开香树街,享福去啦。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周雪雁的眼角有些湿,突然哈的一声,“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呀!”

钟子曰说:“每个人都有伤心事儿,说说心情会好些。”

周雪雁抱起胳膊瞧他半天,突然说:“真是的,咱俩这才认识几天,怎么感觉那么亲呢?这就是缘分吧!我今天休班,老头儿在家也没事儿,要不,钟哥哥再给个机会,让我展示一下厨艺?”

钟子曰忙说:“今天还有公务,不打扰了,改天等香树街的事儿利索了,我再登门拜访。”

却不料,香树街轰轰烈烈闹过一场后,老街依然还是一条老街,还是那一条裤腰带。两会结束不久,市里的一二把手居然一起被调任别处。那位力主把香树街打造成仿古一条街的市长,到别的地市干市委书记去了。紧跟着,远山大学文学院一位老教授从人类学啦社会学啦等角度出发,洋洋洒洒撰写了一篇长文,批评仿古工程纯是劳民伤财,费力不讨好,既破坏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又把城市搞成没文化底蕴的四不像。文章发在日报副刊上,又转发到网上,据说得到了新任一把手的高度赞赏,香树街改造工程就此搁置。

钟子曰再次见到周雪雁,是半年之后,地点却是在远山市颇具档次的大富豪酒店。这一次,钟子曰是去蹭酒喝的。

钟子曰有个同村的小学同学,叫魏春。按农村的排辈,两人是曲里拐弯的表兄弟。这位表兄能力非凡,已是市财政局副局长,而且势头颇为强劲,很有扶摇直上的潜力。这日下午,魏春打电话邀钟子曰去吃酒。至于当晚酒局上有哪方神圣,酒局由谁张罗,酒局目的何在,魏春不做任何解释,钟子曰也不问。问什么呢?假如魏春觉得他到场不合适,肯定不会约他。

他报到略早一点儿,进门的时候仅他一个人,立刻意识到今晚的客人必定都是有些来头的。大人物出场要卡着时间,或稍迟一些,这是规矩,事关身份以及颜面。哪像你钟子曰,一听有酒局,两眼就放光。他暗笑自己道行尚浅,没混到让一桌子人望眼欲穿等自己的层次。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钟子曰抬头一瞧,居然是周雪雁!

小丫头显然不是来赴宴的,而是服务员。钟子曰已经明白了几分——估计是谭瑛书记的香树街之行对她刺激很大,她干脆把老东家毛巾厂给炒掉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里?”

周雪雁叹息一声:“钟哥,我得吃饭哪!总不能全指望老爷子那点儿退休工资。我到这里,我爹不知道的。你要再碰见他,先替我保密。”

钟子曰问:“他不愿意你来干这个?”

“谁家的爹愿意闺女干这种活儿?何况我爹是个老古董,要知道我在这里伺候人,还不骂死我?”

两人正说着话,陆陆续续有客人来。不一会儿,魏春赶到。听魏春一一介绍客人,钟子曰再次肯定了先前的想法,果然个个都是人物。其中一个,估计周雪雁应该更感兴趣,是大富豪的老总宋韬。当晚摆酒局请客的正是此人。

虽说周雪雁天天在大富豪上班,但遇到老总的机会不多,自然是精心伺候。钟子曰冷眼打量周雪雁,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高考落榜,在一家单位门口当保安看大门。每天看着进进出出上班下班的人,当时的自己也在想,何时才能混到跟他们一样。如今的周雪雁不就是当年的自己?思来想去,他决定帮周雪雁一把。于是,趁着某个话题的间隙,已处于微醺状态的钟子曰说:“宋总,像小周这么漂亮又麻利的姑娘,安排在房间端茶倒水,是不是浪费人才啊?”

大富豪里扎眼的姑娘太多,宋韬本也不以为意。有了钟子曰这句话,他才正眼去打量周雪雁。周雪雁早就铆足了劲儿随时寻找机会呢,此时脱口而出:“瞧钟处长您说的,给领导们服好务,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啊。”

别小瞧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一般女孩子还真说不出来。既显得她和钟子曰很熟,又很委婉地把自己介绍给大家,尤其是介绍给宋韬。宋韬当然立马醒悟,小姑娘跟钟子曰有些关系。他当晚是求财神爷魏春办事儿的,听魏局介绍说姓钟的是他表弟。即便不是表弟,单凭钟子曰的警察身份,顺水送个人情也是必要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求到钟子曰。这小子还算年轻,难说有朝一日不会扶摇直上。于是,他迅速作出反应,咦了一声:“小周啊,你人缘儿真是不错。”

这话也透出一个信息,宋韬把周雪雁记住了。酒桌上心思灵光的人不少,魏春端详钟子曰片刻,果断添柴引火:“宋总,舍不舍得让你这个美女属下陪我们喝一杯呀?”

周雪雁在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宋韬。宋韬非常受用:“好啊,小周你坐下!今晚我做主,你只管陪好贵宾,接下来什么活儿你都别干,再去喊个人来。”

周雪雁还举着酒瓶站在那里:“既然我们宋总下令,我不敢不从,但我毕竟是个小女子,以前真没喝过酒。能不能提个冒昧的请求,让我先敬各位领导三杯酒,只要你们喝掉,要我怎么喝都行!”

这几句话分明有些风尘气,让钟子曰惊诧之余,心底起了一丝别扭。这节目不是事先安排的,有点儿突然,宋韬微笑不语,其他几个则面面相觑。魏春第一个做出反应,呵呵一笑:“喝!我带头喝,所有人都要喝,包括你宋韬。”

周雪雁说:“我跟宋总是一家人。敬客人的酒,不包括他的。”

有人起哄:“那不行,你们虽说一家子,但他是领导,下属敬酒,必须得喝。”

宋韬一摆手:“别说啦小周,我喝!”

三杯酒过后,场上所有男人的注意力齐齐地转向周雪雁。宋韬偶得一个陪酒员,自己卸掉一份压力,乐得在一边儿瞧热闹。

那晚周雪雁究竟喝了多少,恐怕她自己都计算不清。当然,钟子曰也计算不清,他喝的也不少。其间两人分头去卫生间回来,在门外走廊碰面。钟子曰说:“你少喝一点儿。”

周雪雁苦笑一声:“哥,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付出代价,对不对?只要我能走出香树街,能活出个人样子,喝这一点儿酒算什么啊?”说完,摇摇晃晃进屋,留钟子曰一人在那里发呆。

酒局结束,钟子曰上了表哥的车,脑袋往后一靠,就要迷瞪过去。魏春伸一根手指戳他:“子曰,给我老老实实交代,你跟那个小丫头什么情况?”

钟子曰装糊涂:“哪个丫头?”

“别逼着我使出你们刑警队那一套来。你俩肯定有事儿对不对?今天你还真得感谢我给你帮场,宋韬肯定会照顾那个丫头的。那女孩儿确实不错,人耐看,脑瓜子也机灵。你小子眼光还行。你瞧,我们一家子人,帮着你俩公开打情骂俏。”

“哥,你千万别瞎猜。我跟这女孩儿总共见过三次面,没说过几句话……”

钟子曰还想解释,魏春打断他:“谁信哪?不过,我先把话撂这儿,这丫头是个人精,你怕是玩儿不转。”

转眼过去半年。一身休闲装的钟子曰刚走进大富豪,身穿黑色正装的周雪雁袅袅婷婷迎上来,一时让他有点儿恍惚,端详片刻,才确定眼前的女人是谁。钟子曰啊呀一声:“是你啊雪雁,吓我一跳!”

周雪雁也啊呀一声:“几天不见,你就把雪雁妹妹给忘啦?”

钟子曰笑道:“看这样子,是升官儿啦?恭喜,恭喜!”

“算了吧哥,别寒碜你妹子。在我们这地方,还叫什么官儿啊?”

半年前的那次酒局,果然让周雪雁一战成名。第二天她就成为楼层领班。一个月后,成了酒店服务部领班。钟子曰这次来的时候,她已是大堂经理了。

当晚是钟子曰请客吃饭,要请的客人正是他赶去香树街救火那晚,同学们设宴款待的肖振鹏。一来是肖振鹏难得来一次远山,老同学好好聚聚;二来呢,也是为上次自己提前离席略表歉意。肖振鹏没推辞。信访处虽是清水衙门,可一个副处长吃顿饭,总不至于没地方处理发票。

钟子曰悄声对周雪雁说:“饭菜上给哥照顾一下。”

周雪雁也压低声音:“钟处长请个客,还需要个人埋单?”

“你以为你哥多大一个领导?在你们这么高大上的酒店,也能随便签单?”

周雪雁微微一笑:“那你不要管啦。这饭我请!我还要谢你呢。”

钟子曰问:“谢我什么?”

周雪雁一歪脑袋:“谢你在关键时候的一句很关键的话。”

钟子曰一时竟想不起在什么时间说过什么话,正要问,雪雁一伸手,挽起他胳膊就往里走。钟子曰顿时感到有点儿轻飘飘的。

酒桌上除了何刚、崔亚男等警校同学,还有肖振鹏的几个朋友,算得上成功或半成功人士。与这帮人在一起,钟子曰稍有自卑。他出身农门,老家在远山西南角,在市里准备打造旅游区的山旮旯里面。身在机关,却苦于既没背景,又没经济实力,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仅是个副科级小干部。再看看人家肖振鹏,级别早已是副县。省厅那地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然,话说回来,人跟人怎能相比?人家肖振鹏,天时地利人和,哪条都不缺。放以前,钟子曰会为这种想法不齿,处处碰壁之后,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当晚,钟子曰喝了不少,将同学们一一送走,他倒还记得去付账。周雪雁笑道:“记在我账上了,今晚算我请的。”

钟子曰连连摆手:“那怎么可以?我能报销的。”

周雪雁哎呀一声:“你怎么不早说!那就算你欠我一顿酒吧,下次来再还。”

魏春来电话,约钟子曰去打乒乓球。

钟子曰从小就跟魏春下河摸虾上山打柴,按农村话叫发小,走动自然勤一些。魏春是市财政局副局长的时候,钟子曰常去他办公室或家里,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找好烟抽,或顺手就把人家送给魏春的好酒好茶提走。反正,魏府里头也不缺这些东西,钟子曰丝毫没心理负担。一个多月前,魏春身临险境,明里暗里一番拼杀,由副转正。当上市财政局一把手后,钟子曰在某一天某一瞬突然开了窍,他警告自己,以后再去魏家,不能这么大大咧咧了。魏春已不是早些年那个脏兮兮的小玩伴,而是跻身远山市老虎狮子的行列,经常坐主席台的。你呢,副科级小干部而已。小虾米想跟大鱼一起玩儿,即便没有危险,也得考虑速度问题。何况,魏春当局长后,哪有空闲招呼你个闲人?

不过,魏春倒一直没丢下打乒乓球的爱好。此前魏春一有空闲,想活动一下,就给钟子曰打电话。魏春在办公室旁边专设一间球室,却不愿跟自己的属下打,说没感觉。钟子曰当然知道没感觉是什么感觉。下属跟局长打球,哪是打球啊?钟子曰则不同,没那份压力。何况,业余选手里面,钟子曰透着专业水准,魏春多半打不过他。魏春坦言,他很愿意被钟子曰虐,一则确实能达到锻炼目的,再则能刺激挑战欲望。魏春说,一个在仕途上跋涉的人,应该永远保持这种挑战欲。

钟子曰本以为还是去魏春办公室隔壁,不料魏春说,这次换个地方。他特意强调,挺好的地方!钟子曰不知好在何处,先开车到市财政局,自觉地把车开进停车场。既然魏局说出去打,定有专车接送,自己这辆老爷车还是不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掉份儿。果然,不一会儿,魏春挺着大肚子下楼。司机跑在他前头,左手举着杯子,右手提着他的包。上车后,魏春歪过头悄声说:“今天给你介绍个新圈子。”

去的地方是地处城郊接合部的小草乒乓球俱乐部。钟子曰此前听魏春说过一次,由于离家离单位都远,没有去打过。进去之后,方知名不虚传。偌大一个训练厅,分作两个区域。一进门,靠左的一个区域,两帮孩子正在练球,有一男一女两个教练。右手区域十几张球台,里面空无一人。魏春冲那位女教练摆摆手,女教练袅袅婷婷走过来,走路姿势赏心悦目,面上五官分解开来,并不见得多么精致,但齐聚在一张脸上,一切又恰到好处。魏春介绍说:“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大美女何小草。”

女教练嘴巴一撇:“魏哥,咱不兴这么教育人的。就我这样儿,还算大美女?徐娘半老了。”

魏春说:“美女不论年龄,只论综合指数,等我抽时间仔细给你列列。先给你介绍新朋友。我老同学钟子曰,市公安局信访处钟处长。”

钟子曰一本正经:“副的,副的。”

小草教练说:“副的跟正的,相差不到一厘米。看人家魏局,还没抬脚,就变成正的了。”

正说着,门口又闪进几个人。她挥挥手,跟他们打招呼。这几个人钟子曰都不熟,待魏春一一介绍完毕,把个钟子曰唬得一愣一愣的,居然均是市里各个口上的一二把手!一个小小的乒乓球俱乐部,居然呼啦一下子来了一批官场骄子,其缘故怕是不言自明。骄子们很快占据小半个球馆,捉对厮杀。钟子曰是生面孔,处于轮空,就坐在一边儿冷眼观察。没过多久,不由得微微一笑,这帮人纯是野路子,咋呼得很响,技术却糙得很。移目到另一边儿,却见何小草已经撤过去,继续指导她的弟子们。不一会儿,魏春招呼:“子曰,你跟李局比画一下。”

钟子曰之前观察良久,那个李局跟魏春比,也就半斤八两,根本不是自己对手。下棋不愿跟臭棋篓子下,打球照样不愿跟臭手过招,当然这时候不能表现出怠慢的神情。第一局打得对方比分没过十,那老头儿哎呀一声:“原来是高手到了!”

第二局老头儿全力以赴,居然比第一局输得还惨。钟子曰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对方是大领导,会不会恼羞成怒?哪想,那位李局根本不服输,继续挑战,当然只有输得更惨。他指着钟子曰问魏春:“老魏啊,你找个高手来帮你翻盘吗?”

魏春哈哈大笑:“你们一个个的,不都很能吹吗?我就是叫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高手。”

一见高手到来,几位局长纷纷过来挑战,一律败下阵来。让钟子曰奇怪的是,手下败将们个个都非常兴奋,似乎虽败犹荣。休息的时候,魏春对他悄声说:“就这么打,跟这帮孙子打球,千万别藏着掖着。平日里陪着练球的都是属下,根本就没有挫败感。”

钟子曰似乎稍稍明白,却又稍稍迷糊,心说,也未必个个都是这样子吧?魏春点拨他:“可别小瞧这帮子人。在乒乓球桌边上都是一身运动装,看不出大区别,但一个个西装革履坐上主席台,都是好手。别以为这帮人只是打打球,这是个圈儿,甚至可以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圈子。这些人想联起手来干一件事儿,你猜会怎样?”

钟子曰心里一紧,终于明白了魏春的用意。魏春宽厚的大手在他肩头一拍:“老弟,你也必须进来!必须!”

就在这时,何小草款款登场。魏春悄声说:“好戏上演。这帮鸟人,好的就是这一口。”

何小草的打球动作潇洒漂亮,绝对专业水准。钟子曰在一旁看着,不由啧啧称奇。魏春问:“怎么样,打得过她吗?”

钟子曰一个劲儿摇头:“这屋子里,没一个能打得过她。”

魏春笑:“那当然的,人家是进过省队的。”接着放低声音,“这个何小草呀,很不简单!你以后就明白了。”

何小草的不简单,没过几天,钟子曰就再次领教了。

一天下午,魏春打来电话,这回不是请钟子曰打球,而是有事拜托。原来,何小草的乒乓球俱乐部开了好长一段时间,却没正式举办开业庆典。魏春明天上午要到省里开会,没法到现场祝贺。贺礼都准备妥当了,请钟子曰帮忙捎过去。魏春叮嘱:“单独交给何小草就行,别傻乎乎地去记账。你那一份我也包好了,放心,分开的。”

钟子曰没太当一回事儿。可转念一想,魏春没让下属或司机去送,显然旨在避嫌。能让市财政局长费这番心思的,不用说是颇有来头的。何小草与魏局长的关系,恐怕要换个角度去看。

次日上午,到现场一瞧,钟子曰惊讶不已!场面之壮观,气氛之热烈,超乎他的想象。他们那帮子球友居然只是前去捧场的极小一部分,除了当官的,商界、体育界、媒体圈、文艺圈,本市的许多知名人士荟萃一堂,主持人居然是市电视台新闻频道的当家花旦!甚至,还有几个不明身份的男子,胳膊上胸口上,隐隐约约可见文身图案。

这何小草,究竟是何方神圣啊?钟子曰抱着胳膊,远远地打量着在人群中穿梭的何小草。忙得团团转的何小草,当然不会把注意力放到钟子曰身上。钟子曰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知道在这样的场面,自己连个小配角都算不到。寻个机会,跟何小草交接完毕,便打算悄然撤退。不料,当他悄然绕到后面停车场时,突然听到有人喊:“钟处,请稍等一下。”

喊他的人正是何小草。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看上去比何小草年龄稍大。钟子曰站在原处等待,何小草扭回头跟那个女人继续说话。两人的关系看似颇为亲昵。那女人伸手刮一下何小草的鼻子,几句话零星传过来:“丫头,你可想好啦?这真是你想要的?”紧接着又摆摆手,“算啦,我不问啦,都这样子了。我不在这里给你添乱。”

何小草说:“您老人家能来我就高兴。放心吧,我能应付。”

女人拥抱了一下何小草,转身离去。一辆红得像团火的跑车悄无声息开过来,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推门下车,把手撑在门上方等待。钟子曰立时明白女人是谁了,他以前没见过这女人,但这辆车,以及车牌号,他早有耳闻。她就是丹妮!

在远山,丹妮这两个字就是一个传奇。据说她是宝岛台湾一富商的遗孀,继承了一大笔怎么花也花不完的遗产,曾在欧洲投资打拼。她在远山的实业是大富豪酒店。许多人都清楚,大富豪老总虽然叫宋韬,但他只是摆在前台的人物,背后的实际掌门人却是丹妮。几年前,远山西南城郊铺建高速公路时,发现一处温泉。这个传奇女人果断出手,迅速盘下那片地,在高速公路出口不远打造了一家档次颇高的温泉度假村。丹妮在很多场合都自称,她很愿意当个逍遥的村长。村长很有些眼光,那个村子从外面看毫无奇特之处,村子里头,内容却很复杂,很有吸引力。温泉度假村开业后,大富豪的很多非官方酒局都悄然转移过去。

何小草冲那辆车挥手告别,才转身朝钟子曰走来,双手交叉抱着胳膊,歪着脑袋问:“怎么,钟处不喜欢嘈杂场面?连我的答谢午宴也不愿赏光?”

钟子曰连说:“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干我们这行的没人身自由,单位里确实有一大摊子事儿。我出来的时候,接访室里还有两帮子人哭哭咧咧。”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居然随口编了一大堆谎话,这又何必?反倒暴露了自己的心态。

何小草微微一笑:“魏局经常说起你,可惜,咱俩算是刚刚认识。”接着轻叹一声,“实话说,我对这场面也不习惯,太乱,太吵。”

“我觉得挺好。场面大,有气势,预示着何老板开门大吉,日后定当财源滚滚。”

“这种虚头巴脑的话,不说也罢。”何小草扭过头去,看着飘展的彩旗,“其实对我来说,赚不赚钱没那么重要。”她指一指乒乓球馆,“那里面的,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本来我没打算举办什么开业庆典,就想安安静静收几个学生,打打球。可没办法啊!你看,那些人不肯,都是他们帮着张罗。”

钟子曰没弄明白“那些人”是谁,更想不到何小草会跟他说这些,毕竟两人刚刚认识。何小草仿佛沉浸在某种微妙的情绪里,继续说:“不知魏春告诉过你没有,那是我的老本行,也是我好多年前的一个梦。谁不想当世界冠军啊?可你瞧,我已经做不到了,扔又扔不下,就以这种方式圆梦吧。如果这些孩子中间有一个能打进国家队,我就知足了。”

何小草的情绪,与开业典礼的气氛稍有不合。钟子曰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有人站在乒乓球馆门口喊何小草,钟子曰趁机告辞。何小草说:“以后你要常来啊,我还要和你这高手切磋一下。”

两人挥手道别。正要转身,何小草突然又叫住他:“其实,咱俩也不是刚刚认识。很多年前,我们俩在一个文学论坛里混过。我读过你好多诗。”

次日一早来到办公室,钟子曰首先给魏春汇报,说任务已完成,又问他何教练究竟什么来头。魏春却反问:“来头有那么重要?事在人为嘛!”

钟子曰细细品咂,魏春显然话里有话。他魏春能有什么来头?父母不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魏春说:“出身啦,背景啦,在某个节点上至关重要,但绝对不是长效。好多人实力雄厚,可你硬把他扶上马,他也跑不快。”

钟子曰连连称是:“在你这里,我总能学到刚出锅的知识。”突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何小草跟丹妮怎么挂上的?”

魏春问:“你见到丹妮啦?嗯,何小草开业,我想她是会去的。我问你,那女人跟何小草比,谁更有魅力些?”

钟子曰答:“只能说各有千秋。”

“你喜欢哪一款?”

“哪一款我也不敢。”

魏春说:“跟我不用耍花招,实话实说。”

钟子曰反问:“那你喜欢哪一款?”

“哪一款我都喜欢,但哪一款都不能动。子曰,我再给你补五分钟的课。放心,我不收你的学费。你放眼看去,能走到我这个层面的,同时在女人方面又从来不让鞋子湿的有几个?”

钟子曰老实承认:“好像没多少。”

“知道为什么吗?别的你可以不记,这一条,千万记到本子上,而且,一定要经常复习。那就是,不要去碰老婆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暧昧可以,但绝对不能上床。只要上了床,除非你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局面,否则,你就完蛋啦!有句话叫作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话也不完全对,去不去河边,有时候不是你自己决定的。去了河边,你别去踩有水的地方,鞋子就不会湿。也许你判断力欠佳,不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没水,那好,先在鞋子上套个方便袋。”

钟子曰说:“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啊?”

魏春说:“我什么风格?我是典型的嘴巴功夫。说归说,绝对不能做,做了,就是你错。凡我认识的,我听说的,不管当官儿不当官儿的,只要沾上老婆以外的女人,没一个有好日子过。还是那句话,跟女人钻被窝这种事儿,除了老婆,千万别干!别的我不敢保证,这一条我绝对对得起你嫂子。”

放下电话,钟子曰嗤笑一声:“谁信呐?”

忙了一阵儿,崔亚男打来电话,张口就问:“老钟,最近没回老家看看?”

钟子曰以为不过是一句寻常问候,随口答道:“最近没有,忙啊。”

崔亚男嘿嘿一笑:“再忙也要常回去转转,看看老爹老娘,还有,必须去祖坟那块地里瞧一眼,是不是满地都在冒青烟?”

钟子曰意识到,乌鸦嘴崔亚男还是一贯风格。他哼了一声:“我家祖坟荒草一地,不小心走了火遍地狼烟有可能,冒青烟的概率很低。”

上警校的时候,钟子曰在学员队里是团支部书记,崔亚男是文艺委员,也算上下级关系。那时的学员队长是何刚。崔亚男生得小巧,嘴巴却不小,呱啦呱啦什么话都敢说。钟子曰他们暗地里送她个外号老乌鸦。她喜欢抢别人的活儿干,比如站在讲台前,大着嗓门儿下个通知什么的。有一天钟子曰突然发现,她这样做自有其目的。钟子曰的活儿她一般不抢,抢的多是队长何刚的。何刚呢,乐得省心,一心一意忙他的大事儿。上学期间能有什么大事儿?当然有。当学生会主席、全省优秀毕业生、入党,这都是无形资产。何刚的父亲在市政法委工作,那时的何刚较之其他同学明显早熟,其志不在经营一个区区警校学员队,活脱脱老谋深算的特工。

崔亚男脑子也不笨,之所以甘当绿叶,去衬何刚这朵红花,是准备把他拿下。麻烦的是,老特工对老乌鸦没感觉。结果,剃头挑子一头热,临到毕业,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毕业后,崔亚男进看守所看管女犯,何刚去分局当刑警。这种局面,一直到各自成家。等崔亚男从看守所调到市局刑侦支队,早修炼得百毒不侵了。那时崔亚男已离婚,自己一个人过日子。

旁观者清,钟子曰早就知道何刚根本不可能看上崔亚男,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这女人长相身材都还算得上标致,表面上大大咧咧,却也颇有心计——钟子曰为她担心的,是两人的家庭严重不对等。哪怕何刚真的有意,估计也困难重重。而且,据钟子曰观察,崔亚男明里暗里追何刚,何刚的家庭也是原因之一,做政法委副书记的儿媳妇,当然是一步登天。这就更让钟子曰担心。毕竟,从出身来说,都是农民的孩子,钟子曰的感受跟崔亚男更近些。在他内心里,一直希望崔姑娘不要硬去碰壁,说不定会死得很难看。现在这个结果对他们也算不错,何刚和崔亚男都成了人精,见面依旧说说笑笑,拿捏到位。

钟子曰继续跟崔亚男开玩笑:“乌鸦嘴,今天怎么突然对我如此关怀?我家祖坟冒什么烟,你怎么那么关心?”

崔亚男一下子提高声音:“姓钟的,咱好歹也是个领导,你要是再提我当年的外号,我派个毒贩子去灭了你!”

钟子曰也不示弱:“我怕你不成?我这边的上访户一批接一批,随便拨几个过去,就堵你家门口。”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有关祖坟冒青烟的话题就此打住。不料几天后,钟子曰跟魏春又去何小草那里打球,崔亚男的话竟然得到了印证。

那天下午,一帮子人起哄似的,非要钟子曰跟何小草决一高下。何小草说:“一帮孩子都看着我呢,要是我这老师输了,多丢人啊?”

可魏春等不答应:“钟子曰太猖狂了,根本不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你替我们出口恶气。”

何小草笑:“看来,我肩负重任。那钟处你让着我点儿。”

可真正打起来,谁也没让着谁。钟子曰擅长反手抢拉,弧线压得很低。何小草的正手进攻凌厉异常,削球居然也柔中带刚。最终结果,当然是钟子曰败,但败得舒坦。准备撤退时,魏春擦着脸上的汗,突然若无其事地跟钟子曰说:“前几天我跟张市长见过一次,私下里说过几句话。关于你。”

张市长便是市公安局局长张坤。他同时还兼任着市长助理,约定俗成称为张市长。正弯腰收拾乒乓球拍的钟子曰一愣。这个话题太突兀,此前钟子曰几乎从没想过魏春会在他的仕途上起什么作用。他看看身边儿,悄声问:“说什么啦?”

魏春在条椅上坐下,慢悠悠点上支烟:“还能说什么啊?你就不想换个地方吗?”

钟子曰一抓头皮:“我怎么不想啊?可光想有什么用?”

“你这人,脸皮还是薄一些。前些年写诗时候那股子狂劲儿都哪儿去啦?随时盘算着拯救世界的人,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那天我给你上的课,你还得勤复习着。常去跑跑嘛,别老想着什么自尊。这年头儿,自尊跟大白菜一样便宜。你转过频道来就会发现,自有乐趣。”

钟子曰还是感到为难:“我有点儿跑不动,素质差一点儿。”

魏春嘿嘿一笑:“素质也是练出来的。”

迟疑片刻,钟子曰小心翼翼地问:“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钟子曰跟公安局张局长之间的确缺少一根线来连接——级别太低。张局长对他应该知道,不过只是限于工作范畴。钟子曰呢,不只是脸皮薄,他一向对于某些运作颇感棘手。他问魏春需要做点儿什么,这话可直译为,需不需要准备点儿什么东西。魏春轻轻摇头:“目前不需要,他现在有求于我。子曰,你也得改变思维。有时候,有些东西,不是想象中那么关键。到某个层面,或者说,一旦纳入某个体系,钱啊,物啊,没那么有意义。为什么?你想,人家缺什么?你一个副科级,咬牙切齿出一次手,在人眼里就跟一篮子水果差不多,风险系数还大。有意义的是什么?效益。说白了,是有没有用处。有部美国电影《教父》,你看过吗?”

钟子曰点点头。

“开头的时候,好多人去求教父办事儿。一个卖棺材的去求他,他都答应帮忙。为什么?后面很快就有答案,他儿子被人打得浑身枪眼儿,面目全非,那人就派上了用场。道理相通。每一级领导手里都捏着大大小小几枚棋子,记住,大大小小!大棋子办大事儿,小棋子办小事儿。能成为其中一枚小棋子已非常关键,意味着你纳入了一个体系。现在的大棋子都是从小棋子一步步走过来的,做生意也不会一下子成为亿万富翁呀。你还要明白,再大的领导,他也是人。只要是人,都讲感情。感情这玩意儿,要小心翼翼地去呵护、去经营。自古至今,培养自己的嫡系部队,是好大一门学问。”

以前,钟子曰跟魏春凑到一起,也就是打打球、聊聊天、开开玩笑,官场上的事儿基本不涉及。这一次谈话意义非凡。钟子曰往深里一想,乌鸦嘴说的祖坟上冒青烟,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先前魏春给他上课,莫非也是一种铺垫?钟子曰看着眼前的魏春,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两人的关系不那么纯粹了,不是表兄弟之间的亲情,更像是做了某种私下交易的双方。不过,这感觉只是一闪而过。钟子曰对这种不纯粹并没有多么在意,更谈不上厌恶。十多年前他是会的,那时的钟子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十足愤青一个。现在,钟子曰刚刚把一只脚踏入某个体系就明确意识到,自己以前无疑是太文艺了。

好吧,现在唯有等待。等待期内,见了张局长几次,钟子曰小心翼翼,自我感觉已经把自尊放到了几乎于无的境地。弯腰,倒水,笑脸,是的,细节无处不在,在时间和空间交织而成的宇宙里。等待好消息的过程中,钟子曰不禁对崔亚男的消息灵通颇感佩服。以前并没听说魏春跟崔亚男有什么关系呀?在他印象中,这两人根本不认识。即便认识,这种事情怎好随便说?想至更深一层,钟子曰吓了一跳!莫非,魏春跟张局长私下探讨的时候,崔亚男在场?她还不至于修炼到这重境界吧?

不论如何,此后的零星信息证明,钟子曰祖坟冒青烟这事儿原来靠谱。先是传出消息,局里有几个岗位要做调整。接下来通告下发,几个正科级岗位竞争上岗。后面列举了一些条件,钟子曰一一对比,发现自己稳在其中。当然,并不排除其他人也够资格。恰好,这天晚上处里聚餐,孟飞跟钟子曰在洗手间相遇,双手一拱,悄声道:“恭喜,恭喜!”

孟飞的神色一改往昔,让钟子曰稍有点儿不适应。“老孟,恭喜我什么呀?”

孟飞拿右手食指一戳钟子曰胸口:“少给我装!老弟啊,到时候别忘了咱们可是在信访岗位上共过患难的。对了,从明天起,你安心备战,班上有我们几个盯着,你不用担心。”

就在钟子曰准备笔试、答辩的过程中,私底下各类消息已如星火燎原,似乎局里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匹黑马就要奋蹄冲出。对此,钟子曰不闻不问。有魏春的话做底子,接下来的笔试、答辩,钟子曰心态出奇平稳。没过多久,针对钟子曰的组织考察启动,紧跟着大楼门厅内贴出一张公示,将此事暂时敲定。同时公示的另有几个人,虽然职务不在名单上,但消息灵通的早就心知肚明。等着钟子曰的位置,将是财务处处长。这一年,钟子曰正好四十岁。按何刚的话说,不晚,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钟子曰这人,平日里话并不多,很沉稳,很低调。听说他要当财务处处长,好多人稍稍有点儿惊讶。消息灵通的,打听到他跟市财政局长魏春有一层表兄弟关系,连说怪不得,关系就是生产力嘛!一纸公示刚贴出,钟子曰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除了贺电还是贺电。钟子曰索性把手机调到震动,除了重要电话,别的一律拒接。事情没成定局,话怎么说,分寸不好把握。

公示期结束前那晚,魏春的一个电话把钟子曰吓出一身冷汗。魏春是用家里的座机打过来的,口气像开玩笑:“子曰,有人要和你抢鸡蛋啊。”

钟子曰稍稍一愣,脱口而出:“工会老谭?”

“看来你还不是很糊涂。昨天晚上,人家跟张市长反映问题去了。”

“都这时节了,还能起作用?”

“不好说。一般在这个环节上不会出问题,不过,也有例外。关键看对手的能量,能量巨大,成功在最后一瞬间翻盘,你就是输也无话可说;能量没那么大,就是闹出天大动静也是瞎折腾。”

钟子曰问:“公示期内被撤下,有过先例吗?”

“当然有,远山历史上好几例呢,正式任命前一夜,有人逆袭成功。第二天一大早,结局完全扭转。近年来最典型的一个案例,你知道是谁跟谁吗?”魏春稍稍压低声音,“就是现在的谭书记跟当时的政法委副书记何宏才。”

钟子曰哦了一声。魏春说的何宏才,正是他老同学何刚的父亲。自己跟何刚这么熟,居然没听说过这事,看来,自己确实迟钝。

魏春继续说:“本来呢,人家何副书记都干副职好多年了,扶正顺理成章,论工作能力、资历,轮也要轮到。可万万没想到,横空杀出一匹黑马。”

“那你觉得,我的对手能量如何?”

“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姓谭的有些路数,但这匹马的颜色,显然不够黑。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挂掉电话,钟子曰暗暗吃惊,人家反映我的问题,昨天晚上的事儿,居然魏春就知道。还说我不是一个人,那另外的战友都还有谁?难道是那帮打乒乓球的家伙?你钟子曰解决一个职务问题,居然牵动了多方神经?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到办公室,他也不敢去打听,坐在椅子上,表面平静,实则内心翻腾。上午九时多,手机响起,正是魏春,话很简短:“放心,该你登台演出啦!”

钟子曰突然觉得视线模糊,只说两个字:“谢谢!”

接下来,钟子曰粉墨登场。一场接一场酒局,差不多应酬了一个月。他本不善拒绝,那一个月,是真心的累。不过,累得舒坦,累得有成就感。其间,魏春也安排了一场,表面是为了别的事情宴请市长助理,捎带喊上钟子曰,但钟子曰心知肚明。当晚男一号自然是张局长,喝至半场,张坤突然问:“子曰,省厅有个叫肖振鹏的,是不是你警校同学?”

钟子曰稍稍一愣:“是啊张市长,我们在远山警校时是一个队的。”

张坤哦了一声。这个话题咔嚓一下截断,当晚再也没扯起来。钟子曰有无数个疑问纠结在心底,却也不敢问。

再次去何小草的乒乓球俱乐部,钟子曰跟何小草又战一局。这次,两人似乎都不在状态。钟子曰是真累,何小草呢,有故意相让的成分。但结果仍没太大悬念,钟子曰依然占不到上风。何小草似是意犹未尽:“我估计钟处最近一段时间的酒局密不透风,如果今晚没场子,不如小女子设宴祝贺一下。”

钟子曰看一眼身边的魏春:“美女盛情,怎好驳面子?我看再重要的事儿,也必须往后放放。”

“我都是美女她妈啦!不过,钟处长这话我爱听,嗯,很爱听。”说着,何小草嘻嘻哈哈打了一圈儿电话,邀几个作陪的。

钟子曰趁机向魏春讨教:“哥,我觉得压力很大,这个财务处长不好当。”

魏春说:“乱世出英雄,复杂岗位出干部。牵扯钱的事儿,哪是那么好弄的?你以为我这局长容易?”

“问题是花钱的口儿多,钱不好弄。”

魏春上下打量钟子曰:“不是张市长交代过你什么吧?想跟我要钱?”

“这倒不是,是我自己还没转过频道来。”

魏春说:“先观察,再下结论。你们公安有钱,这我有数。”

“公安哪里来的钱?”

魏春凑过脑袋,压低声音,说了四个字:“劫富济贫!”

当晚邀请的客人,多半是钟子曰熟识的几个球友,但其中一个颇出他的意料,居然是乌鸦嘴崔亚男。见钟子曰愣神的样子,崔亚男一脸坏笑:“老钟啊,你当上财务处长,以后可得给我们禁毒大队倾斜点儿。”

转眼见到何小草,崔亚男给她一个夸张的拥抱:“美女,想死你啦!”

何小草说:“就嘴甜,想我怎么不来看我?”

钟子曰眉头微皱,崔亚男跟何小草怎么这么熟?看来,自己还真是低估了乌鸦嘴。

开席后,因为现场还有几个大领导,钟子曰无论如何也不愿坐到主宾位置上去。魏春没再继续点化他,到现在他也还没揣摩到,当晚的人里,究竟还有谁暗地里帮他起跳。魏春早在主陪位子上坐下,何小草坐在副陪,看钟子曰跟几个级别高的让来让去,魏春才说:“你们别让啦!子曰是我弟弟,咱们吃饭,他坐主宾确实不合适。再说,我这老弟刚上任,以后还得各位老哥照应着呢。”

于是各自入座。自始至终,钟子曰都感觉已经彻底融入了一个大家庭,自信心逐渐提升,不免多喝几杯,倒也不至于大醉。席间悄悄问崔亚男,跟何小草怎么这么熟。崔亚男答得干脆利落:“不告诉你!”

钟子曰接受任命时是春夏之交,何刚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倒是恰如其分。炎炎夏日来临,远山城一派酷热,何刚来电:“怎么样,新官上任的体验差不多了吧?我申请最后一局?你要没事儿,咱们周末去海边玩玩,算是陪陪老婆孩子,顺便祝贺钟某人升迁。”

两人关系亲密,除了是警校同学还有层原因——他俩的妻子也是大学同学。钟子曰跟许佳惠认识,还是何刚的妻子李子怡牵的线。后来,两家都有了孩子。何刚家是小子,钟子曰家是个丫头。李子怡经常发感慨说,还是丫头懂事儿,男孩子淘气起来,真是让人受不了!她非常稀罕钟子曰家的小姑娘,经常开玩笑,丫头,长大后给我当儿媳妇吧?等小学快毕业,小丫头出落得越来越讨人喜欢,李子怡干脆认了干闺女,逢年过节她都要给干闺女买礼物。

周六一早,两家六口人乘一辆商务轿车,直奔海边而去。坐在沙滩上,钟子曰长叹一声:“难得放松一下,真是舒坦啊!”

何刚看着远处:“你们的累,是在酒桌上,在会议室里。我们基层的累大不一样,满世界跑,还顶着风险。”

何刚真的是凭业务取胜。按说,他那个当政法委副书记的老爸对他关照不少,但参加工作后,他完全是靠拼命三郎式的工作赢得了同事的尊重。何刚被任命为刑侦大队长不久,父亲在去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遭遇车祸,抢救无效。人生的最后几年,老爷子一直很消沉——挂在副书记位子上好多年,眼见得一个大好机会,不料斜刺里杀出女强人谭瑛。老爷子去世后,何刚工作更拼命了。

“据小道消息,最近你跟那个何美女搞得火热?”何刚突然问。

钟子曰移目看一眼稍远处的许佳惠:“真不愧是干刑警的。不过你什么意思啊?我跟何小草不过刚认识而已,就是到她那里打打球,还是朋友介绍去的。你放心吧,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跟头了。”

几年前,钟子曰确实出过一次轨。好在很快就被许佳惠发现了苗头,许佳惠说:“好啊,你去飞吧!我不拦你。家里什么都是你的,除了闺女!你要敢跟我抢孩子,咱就索性大闹一场,把官司打到天边儿,老娘奉陪!”钟子曰顿时傻眼。当时,女儿已经四岁,钟子曰拿着当宝贝一样,一看那张粉嘟嘟的小脸蛋儿,心都要碎掉。本来,犯错在先,内心有愧。如此一来,只有灰溜溜偃旗息鼓,不再闹腾。

见钟子曰有点儿变颜变色的,何刚提醒:“据说这女人很复杂,跟她交往,你要小心!”

钟子曰奇怪,怎么身边的几个人都熟知何小草,自己此前却没听说过?他问:“你对她怎么这么了解,难道你跟她……”

何刚冷笑:“真是什么人什么思维。”

钟子曰突然惊觉:“她身上有事儿?”

“赚大钱的人,有几个是手脚干净的?开乒乓球馆的,远山不止她一个,哪一家开业是这种阵势?有一种女人,男人见了就忘不掉,尤其是你这种男人。”

“我这种男人是什么男人?”

“外表冷漠,内心狂热,典型的天蝎座性格。”

钟子曰调侃:“你还研究星座?乌鸦嘴会看风水,何大队通星座,步调一致,佩服佩服!”

何刚一摆手:“别转移话题。你这人生性风流,现在又恰逢官场得意,作为老同学,有些事儿我必须提醒,有时候,良好的起点,也可能是毁灭的开端。”

钟子曰问:“此话怎讲?”

何刚却答非所问:“不出两个月,你不去找她,她也会主动出现在你办公室里。”

“她去我办公室干什么?”

何刚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突然问:“老钟,你看,在大海里,人是不是渺小得就像一滴水?”

钟子曰略感怪异。此类感慨,是很久以前钟子曰的强项,与何刚可没有半毛钱关系。

何刚幽幽地说:“远山这汪水,也很深的。”

钟子曰顿时醒悟,何刚邀他来海边度假,恐怕只是借口。至于远山的水深水浅,钟子曰哪能不知?身在政法系统,干的活儿又是信访,耳濡目染颇多。有些问题,你分明已看到,感觉到,却无能为力。有一次,孟飞酒后吐真言,对他说:“一个干信访的,你怎么能感情用事呢?只能影响你的判断力。我当年也跟你一样,不光感情用事,还意气用事。为什么这么多人上访?为什么那么多案子都是大同小异?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照样发生?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这世界上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任何个人都无法改变。你必须站在这种力量的肩膀上去做判断。”

在这方面的体会,何刚未必比钟子曰少。参加工作到现在,他究竟参与了多少案子呢?他可是一直在面对社会的阴暗面,也就更有发言权。

何刚问:“有一帮女人非常厉害,你知道人们私底下把她们叫作什么吗?红粉兵团。”

钟子曰笑道:“这名儿挺好!”

“她们已形成一股合力,能量大得让人难以置信。”

“比如呢?”

“比如你的何小草。我猜,乒乓球俱乐部开业那天,你也在吧?”

钟子曰突然有些心悸。那人山人海中,莫非还有便衣警察走来走去?他说:“我说过,我们刚认识,连严格意义上的朋友都不算。”

何刚意味深长:“急着解释干什么?”

钟子曰举手投降:“搞预审你是行家。”

何刚嘿嘿一笑:“我还没说下一个比如呢,比如……丹妮。我研究她好长时间,却发现她来远山之前的经历,几乎是空白。”

“不都说她是海归吗?还是台湾富豪的遗孀。”

“谁能证明?你知道她跟宋韬是什么关系吗?”

“大不了就是情人吧?”说着,钟子曰的眼前却一下闪过周雪雁的脸,突然想,好久没见那女孩儿,不知现在她又是什么样子了。

何刚说:“这个宋韬也不简单。”

宋韬也算是出身小官僚的家庭。他父亲文革时做过镇革委会副主任,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一样,飘飘摇摇,最后总算安全着陆。宋韬呢,自小就翻墙上树,掏蛋摸雀儿,无所不为。稍大后,又喜欢打架,整个儿青春期,浑身的伤情不断。学业当然是不能提,高三的时候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老爷子费尽周折,把儿子弄进一家酒厂。没出两年,宋韬便辞职下海。那时候的人都向往南方。南方,是个极具诱惑力的词儿,跟钞票啦打拼啦这些词儿紧密相连。宋韬在南方折腾几年,又回来了。

他是为躲债才回来的。既然躲债,远山自然也不敢踏实住下去,又辗转去了省城。虽说宋韬其貌不扬,可机缘巧合,居然跟一个房地产商的女儿结识。宋韬盯住目标死不撒手,终于成了房地产商的乘龙快婿。房地产商为了女儿,总得给女婿一些机会。宋韬投资证券市场,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手头有钱的宋韬开始不安分了,看上了远山艺术学院一个女生,画油画的。宋韬金屋藏娇,不久被妻子发现,第一段婚姻就此结束,美女画家成功晋级宋夫人。

几年之后,政府整顿证券市场,股市暴跌,他投资的股票几乎都成了废纸。打击接踵而至。女画家跟他毕竟不是一路人,姓宋的对毕加索、塞尚、梵高一无所知,女画家的交际圈子他也根本融不进去。终有一天,女画家结识了来自京城的一个画商,在他的指导下,女画家成功地卖出了一些作品,顿时成就感爆棚,更不把宋韬这类俗物放在眼里。在宋韬陷入水深火热之际,女画家釜底抽薪,飘然而去,连儿子都没带。那段日子,宋韬一边要当爹当妈,一边要躲避债主,狼狈不堪。

他的再次崛起,又是女贵人相助,正是村长丹妮。两人各有所求,宋韬需要资金支持以便咸鱼翻身,丹妮需要在远山有一个代言人,于是一拍即合。

钟子曰当然明白,从何小草,到丹妮,再到宋韬,何刚一一提到这些人,不免耐人寻味。当刑警的嗅觉都很灵敏,一个刑警大队长,能如此去关注一个人以及他的圈子,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何刚继续点拨他:“跟你聊这些,懂什么意思吗?”

钟子曰叹息:“绕道而行。你还真以为我是多大一个官儿?”

“不当官的人也会犯事儿。话说回来,你这个位子,在那个大院里已经非同小可,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呢。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别指望多少人羡慕你。咱俩老同学,我也不打算遮遮掩掩。对你这次顺利晋级,我多少是有些疑问的。”

钟子曰有些心虚:“难道我没这个能力吗?”

“你有没有能力要看今后。但你要说这次晋升完全是靠你自己,那就是侮辱我的智商。据我分析,这不仅仅是你表哥一个人的功劳。这些就不提了,毕竟,你现在已经坐在这个位子上了。我想提醒你的是,很多男人往往会在两个地方摔跟头,一是钱,再一个就是女人。我知道,用这种方式祝贺你升迁太不合时宜,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要怪,就怪你是我最好的同学。”

两人正说着,突然瞧见远处李子怡站在沙滩上,正使劲儿冲他们招手。钟子曰听不清她喊什么,但看到她手里举着手机,顿时明白,有重要电话进来。何刚也看见了,嘟囔说:“这次度假恐怕又要泡汤了。”

李子怡把手机递给何刚:“你局长的电话,一连打五次。”

何刚赶紧跑到一边,回拨过去。受何刚影响,钟子曰也赶紧查看自己的手机。他的手机调在震动上,现在形势不同,没有火急火燎的信访案件等着他处理。他的手机上也有几个未接电话,全是魏春打来的。钟子曰拨通号码。魏春问:“怎么不接电话?在哪里潇洒?”

钟子曰实话实说:“陪老婆孩子来海边玩一趟,是不是有急事?”

“身边还有别的老虎或狮子吗?”

钟子曰悄声说:“没有,很安全。”

“恐怕远山要出点儿事儿!大富豪的老总,就是和咱们一起吃过饭的那个宋韬不见啦!”

钟子曰下意识看了一眼稍远处正在接电话的何刚,只见何刚也是眉头紧锁。钟子曰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失踪!”

这个消息当然让人吃惊。但更让钟子曰觉得奇怪的是,堂堂市财政局长对一个酒店老总的失踪怎么会如此关注?

魏春没多解释:“目前局势尚不明朗,你继续泡海水澡。回来见面聊。”

把何刚给他讲述的故事结合到一起,再把宋韬跟丹妮、何小草联系到一起,钟子曰心里突然慌乱起来,魏春跟这个宋韬之间,会不会有某种交易?

那边的何刚已经在收拾东西,看来,远山又出了大案子。果然,何刚过来说:“我得回去,马上走。你们继续玩儿,一会儿我找个司机过来接你们。”

李子怡埋怨:“当个破刑警队长,忙得没白没黑,没一次踏踏实实陪老婆孩子玩玩。”

钟子曰刚想问出了什么事,何刚主动说:“貌似有个大人物失踪了。张市长在分局坐镇指挥,知道是谁了吧?”

钟子曰摇一下手机:“我也是刚知道。”

何刚笑得有些内容:“看来,财务处长的眼线也不少。”他扭头问,“儿子,来个脑筋急转弯儿,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是谁?”

小家伙还没搭腔,一边儿钟子曰的女儿高声回答:“曹操!说曹操,曹操到。”

远山城内的确出了大乱子,市委市政府门口的路已经被堵了个严严实实!钟子曰完全想象得到,就在他优哉游哉洗海水澡的时候,信访处长孟飞肯定被火速召去,参与新一轮信访大联动。这次群体事件的规模和影响,显然比香树街那一波更大,更可怕!

宋韬的身份不仅是大富豪的老板,还是一家在坊间影响巨大的投资公司老总。投资公司经营的项目,照他在广告里的说法,叫作集资本管理、贷款、中介、担保于一体,其实,无非就是民间借贷。公司跟世界对话的方式异常简单,也极度诱人,那就是钱——钱的流通,钱的保管,钱的升值。由于利息高得惊人,吸引了数不清的投资者。

一个所有人都关注的问题是,宋韬失踪,钱哪儿去啦?这里头大部分的钱来自普通百姓,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的血汗钱。他这个环节咔嚓断掉,意味着老百姓的活命钱一下子蒸发了!投资公司的银行账户立刻被冻结,可账面上的资金不过区区几十万,还是宋韬失踪之事披露出来的前几天刚到户的——很多人尚蒙在鼓里,依然飞蛾扑火般把钱送上门。其他那些钱呢?别无他法,老百姓只好举起横幅,堵政府大门堵大路堵铁路。

宋韬失踪前半个月的行踪被逐渐还原。公司敛资数额巨大,涉及的银行不仅包括本地的,甚至还有省城和外省市的。一个星期之内,宋韬马不停蹄在各地穿梭,干的是同一件事儿,提取现金。公司的资金除了流动在外的,全部变成了一捆捆钞票,堆放在只有宋韬一人知道的地方。取完最后一笔,不管是人还是那些钞票,全部无影无踪了!

问题是,一个人携带这么多现金,能跑到哪里?总不能把这么多钞票都放在身边儿吧?不带在身边,就肯定放在某个地方。至于宋韬为什么躲,根本没必要解释。利息如此之高,需要偿付的金额越来越多,宋韬不是傻子,会等到资金链断裂的时候跳楼吗?如今,宋韬尚在远山的可能性已极小,说不定,早就在欧洲某座别墅里优哉游哉了。

宋韬之所以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背后肯定还有别人。许多人开始环视四周,看看还有什么人失踪。按说,第一个应该是丹妮。可让人疑惑的是,度假村村长不但仍在远山,而且露面的频率更高了,似乎宋韬跟她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宋韬的失踪对她、对大富豪都毫无影响。

又一个星期过去,宋韬的下落找到了。

远山城西南郊,也就是前任市领导准备打造国家级森林公园的地方立着几座高峰,其中一座最为险峻,当地人称大拇指。山上最陡峭的部位,当然是指甲盖儿。哪怕最牛气冲天的驴友,也没一个敢从指甲盖这边儿爬上去。一个采草药的老头儿从拇指肚子那边儿攀上山顶,瞧见崖边一棵斜生的松树上挂着一个死人。等他下山报警,已过去两个多小时。又是两个小时后,警察才登上山顶。死者身份确定,正是宋韬。他在那棵松树上至少已挂了一个星期。天气正热,尸体早已腐烂。

当晚,政法委书记谭瑛急匆匆赶往刑事勘验中心解剖室。看着解剖台上那张扭曲变形色彩斑斓的脸,她问法医:“真的确定是自杀?”得到的回答是,没发现他杀痕迹,化验结果已排除服毒的可能。谭瑛摘下口罩,摇头自语,“大老远的跑一座山顶上去自杀?这个王八蛋,他到底怎么想的啊?”

办案人员的调查结果更是出人意料,大富豪的法人代表根本不是宋韬,垂帘听政者也另有其人。之前,好多人都认定是村长。让许多人没想到的是,法人代表竟也不是她,而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村长对调查人员说,此人目前身在欧洲,或许维也纳,或许巴黎。问能否联系到,村长肩膀一耸,两只白嫩的手向外一摊,意思是她无能为力。“因为,”丹妮说,“我只是他朋友。他委托我协助酒店管理,实际上,我连宋韬都不如。你们都知道的,我的身份,是村长。”

如此一来,宋韬拥有的实业就只有那家投资公司了。从相关证件看,他确实是法人代表。让人不解的是,在远山,或者在其他地方,姓宋的居然连一幢房产都没有。本来有套房子的,就是他跟女画家的爱巢,可早在一年前就转至画家名下。话说回来,即便房子归他,又能值多少钱呢?警方调查了他的两位前妻,结果证明,宋韬根本没有,也不可能给她们更多的钱。至于传闻中的几个情人,也分头进行过调查。有的矢口否认,有的并不怕承认有男女关系,但一提钱,均破口大骂宋韬一毛不拔。至于坊间传言的老情人丹妮,警方试探了一下,被女人几句话把路牢牢堵死。丹妮说:“你们不觉得可笑吗?这样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做我的情人?论长相?论财力?还是论能力?”

被调查的情人里头,竟还有一个钟子曰熟悉的——周雪雁。她能够在短时间内进入大富豪的中层,当然不完全依靠长相、口才和酒量。调查人员找到她,还没等拐弯抹角,周雪雁就直截了当承认:“对,我和他有过男女关系,完全是你情我愿。他没老婆,我没男人,这不违法吧?我也不一定非要嫁给他,当然,狗日的根本没想娶我。你们随便去查,看我从宋韬身上拿到一分钱没有?”

钟子曰听说这消息,心口稍稍有些疼。他总觉得,周雪雁变成这样是他的错,不是直接推手,间接总算得上。

专案组一番调查下来,居然发现宋韬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恰在这时候,又有人自杀了,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宋韬公司里的业务员。基于近水楼台,她也投进好几百万,大部分是亲戚朋友东拼西凑的。宋韬失踪后,女人家门口天天堵着要债的。昔日的亲朋好友,此时全成了冤家对头。迫于压力,她从一幢大楼的十九层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一笔巨款下落不明,数不清的人睡不好觉。谭瑛亲自挂帅,从全市政法系统抽调精英,何刚也是专案组成员之一。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依然毫无头绪。

从警多年的钟子曰很清楚,水面之下,肯定另有内容。那么多钱,无疑就是颗定时炸弹,极有可能把城里一大帮子人直接炸进监狱,只不过炸弹何时引爆尚未可知。至于为何魏春对宋韬那么感兴趣,过了些日子钟子曰才明白,原来,他的表嫂、市财政局长夫人,也悄悄投了一笔钱。魏春没提这个,是他夫人忍不住,私底下告诉子曰的。钟子曰顿时就在心里打了个问号,表嫂投进的钱,不会是从财政局账面上借的吧?如果是,财政局长夫人的投资胃口可不是小老百姓能比的,怕是这个漏洞有相当大的口径。

有此疑问,钟子曰委婉地试探:“有什么事儿需要我来做吗?”他想,假如魏春说需要,他自然会鼎力相助。

魏春大骂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早就提醒过你嫂子,宋韬那人根本不靠谱。利息越高,风险越大,可你嫂子不听啊,背着我偷偷拿钱去打水漂。让她花钱买教训吧。”骂够了,魏春语气一转,“子曰,我跟你说,你别动歪点子。你攒下几个钱我是知道的。至于单位保险柜里的钱,那不是你的。要是公事儿,一天之内几百万几千万划出去,咱都不带眨眼的。可要因为私事儿……那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一定记住,有些事儿,一定要跟家里的娘们儿划清界限,她们做什么,你别打听,更别掺和。”

魏春既然说这话,估计也确实是小情况,没必要自己插手。只是,那段时间,乒乓球暂时顾不得打了。钟子曰约魏春三次,他都抽不出身。一天,钟子曰半开玩笑:“那我一个人去会何小草,你放心吗?”

魏春马上来一句:“你敢!”

“我没别的想法,就是切磋一下球技。”

魏春冷笑:“我怕你切磋出别的内容来。你知道你的财务处长怎么当上的?”

钟子曰迷惑不解,难道真的跟打乒乓球有关?

魏春又卖关子:“子曰,有些事情,糊涂点儿好。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就这么一回事儿。何小草的念头你最好别动。这女人虽是尤物,但用个很俗很俗的比喻,就是朵野玫瑰,刺儿很多,一不小心会扎你的手。”停顿片刻,魏春又说,“不但不能动,就是人家主动来惹你,你也绝对不能动。”

何刚、魏春都或明或暗警告钟子曰,对何小草不要有什么想法。可钟子曰呢,反倒越发好奇。这天下午恰好没事儿,钟子曰想打打球松快一下,魏春却腾不出工夫,他干脆独自一人驾车直奔小草俱乐部而去。不料,到得那里,却没遇见何小草。犹豫好半天,才摸出手机打电话,询问何教练身在何处。何小草哎呀一声:“钟处长可是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

钟子曰说:“闲着没事儿,想来活动下,可在现场没见到何教练。”

何小草说:“我带几个孩子出来打比赛。你们这帮人,好久都不来一个,今天怎么有空?”

“今天别人也忙,姓钟的不忙,一个人过来看看。”

何小草嘿嘿一笑:“看来是我运气不好,改天钟处长再有闲情逸致,我一定奉陪。”

球没打成,时间尚早,钟子曰又开车去图书市场。以前,他是某个角落一家小书店的常客,里面的书很对他的胃口。将车停在广场上,钟子曰才恍然意识到,已经好久没来这地方了。换句话说,自己已经好久没读书了。还没走进书店的门,何刚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财务处长在忙什么?”

“处长此时一点儿也不忙,比当消防员那阵子轻松多了,现在正去书店淘宝。”

何刚语气夸张:“我们基层民警一个个忙得像孙子,你倒好,逛书店?还有没有天理?”

“我也是忙里偷闲,难得会儿清净。咦,何大队,最近出了这么大的事,估计你经常是三过家门而不入,怎么想起财务处长来了?”

何刚一声叹息,语气略显疲惫:“今晚有安排吗?”

钟子曰说:“老同学招呼,有安排也推掉。”

“去国槐酒店吧,这阵子心里烦,老想找个人聊聊。”

钟子曰顺嘴一问:“还喊你的老情人吗?”所谓老情人,当然是指崔亚男。

“我现在烦那女人,就咱哥儿俩。”

国槐酒店并非什么高档场所,而是一个胡同里的小饭馆,外面有大排档。老同学间不需要讲究,随便一个小夜摊儿,照样也能头对着头喝酒。何况,夏日夜晚,在室外喝点儿小酒,比在屋里舒服得多。

落座不久,钟子曰问:“为什么烦呀?”

何刚吐出一个字儿:“累!”

钟子曰问得很小心:“树枝子上挂的那人,该不是因为爱情吧?”

何刚眉头一皱,不屑地说:“狗屁!他那种垃圾还有情可言?”

钟子曰大感好奇:“真的有内容?”

何刚放低声音:“别说我什么都不知,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

“你怎么会什么也不知道?”

何刚摆摆手:“不该问的,你最好别问。我只能跟你说,那案子恐怕会拖下去,无限期的。”

“那怎么解决老百姓的上访问题?”

何刚盯着他看了半天:“都财务处长啦,脑子怎么还在信访频道?”

钟子曰说:“好吧,我不管闲事。要不,咱们谈谈崔亚男?你怎么就突然烦她了?”

何刚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人是会变化的,人家早已经不是警校那时候的崔亚男啦。”

钟子曰连连点头:“当然,人老珠黄,没什么看头啦。”

何刚被他气乐了,但笑容也只是一闪而过:“不跟你开玩笑,我是有点儿替她担心。在江湖上混得靠队伍,这没错,可我担心她靠错了码头。有一句话不是说吗,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不知道到时候她拿什么还。”

钟子曰暗暗吃惊,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何刚可能掌握更多东西。崔亚男管的可是毒品,一出事儿,那就是大的……

刚进办公室没多久,吴菲拿着一摞单据进来。钟子曰一一仔细查看,在最下面一张单据上注视良久,抬头问:“就这么一点儿?”

吴菲凑近了看,钟子曰顿时嗅到一股香水味。吴菲说:“这个没有文件可以参考,按您说的,参照了惯例。我查了查,三年前有个派出所长心脏病突发死在办公室里,也是这个数。”

昨天上午,下面区县派出所一名叫赵君的民警在设卡检查的时候,一辆面包车突然闯关,小伙子躲闪不及,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车没跑多远就被拦住,是辆被盗车,嫌疑人正在刑警队审着。张局长上午有重要会议要出席,安排副局长彭长天带政治处主任马开、财务处处长钟子曰前去看望家属,顺带督察案件进展。昨天下午,钟子曰就接到了秘书室通知,顺便提到慰问金问题。钟子曰当时跟吴菲说,按惯例。没想到,按惯例数额如此之少,才区区五千块钱。钟子曰皱皱眉头:“这点儿慰问金,太寒碜了吧?”

吴菲看着他,没说话。钟子曰顺手抓起电话打给马开。马开说:“按惯例的确就这么多,这是往上数第三任局党委研究过的。不过,等以后评为烈士,会按国家政策给予专项抚恤。”

钟子曰说:“还是小气些,要不,再加五千?”

马开一笑:“你定吧,你管着钱么。但你这个建议我举双手赞成。”

钟子曰说:“我这不是先向您请示吗?您只要说行,咱就办。”

“我没意见,但需要汇报张市长。张市长已经在市里会议上了,先这么定,到时候咱俩去汇报。”

放下电话,钟子曰转脸对吴菲说:“去拿一万。公安局再穷,也不能节省到这种地方。”

三个人坐一辆中巴车直接去了殡仪馆。县局局长在那里,带几位同志在张罗告别仪式。赵君的父亲血压高,在家里躺着。他母亲则是听说消息后直接晕倒,现在躺在医院里。彭长天回头问他俩:“咱们去医院还是家里?”

马开说:“彭局你定。”

彭长天叹口气:“我看,还是都去一下吧。分管刑侦以来,这种事我已经碰到三次了。你说,人家把孩子交咱手上,就这么没了,见了面,说什么啊?”

马开说:“所以我跟钟处长合计了一下,擅自作主,把慰问金加了一倍。”

彭长天却说:“一万块钱能干什么?再说,这是钱的事儿吗?你给人一千万,能抵过一个儿子?”

到了牺牲民警家,钟子曰四下一看,顿时心情沉重起来,真正是家徒四壁。早了解过,赵君的父亲是下岗职工,母亲的户口一直在农村,没工作。钟子曰觉得这点儿慰问金真是太少了,心说以后再弥补吧。接下来,三人又去医院看望赵君的母亲。县局局长一直陪着,抽空汇报说:“我们专门组织了几个人在写材料,这个典型要大张旗鼓推一下。”

钟子曰注意到彭长天稍微皱了皱眉头,但他还是说:“张市长的意思,能做大,就尽量做大。接下来任务会比较重,说不定要组织一个宣讲团,到省里甚至全国进行宣讲,你们要早作预算。”

自从跟何刚见过面,钟子曰警告自己,以后不能再去小草俱乐部了。先前跟何小草偶尔还在手机上互发几条半荤半素的段子,现在也停了,怕过火。至今还不知道何小草是哪方神圣身边的人,一个弄不好,真扎到自己的手就晚了。

何小草居然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冷淡,他主动打电话:“怎么啦钟哥,妹妹怎么得罪你啦?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打球?”

钟子曰反应也不慢:“唉,忙啊,整天忙得跟孙子一样……”

何小草打断他的话:“别跟我说没用的,我不爱听。这样吧,今晚我请客,专门请你一个人,为上次你白跑一趟表示歉意,怎么样?”

钟子曰有过拒绝的念头,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答应下来之后,自己也觉得奇怪,飞蛾扑火是为寻找光明,自身并不知道危险存在,你钟子曰可是明知山有虎。

电话是上午打来的,接下来一整天,钟子曰都心乱如麻。这天来签字报销的,如果心细一点儿,肯定会发觉钟子曰与往日大相径庭。要在平时,他审阅一张张单据就像是检查爆炸装置,一项一项过问数字来源,滴水不漏。但这一天,他几乎拿过来顺手就签。下午,省公安厅分管刑侦口的常副厅长来检查工作,张局长陪同到基层去调研。这样的事儿不必钟子曰陪,但参照惯例,如果晚上领导留下吃饭,十有八九得由财务处长去张罗,偶尔也会作陪。整个下午,钟子曰的心情都很矛盾,一会儿暗自埋怨省厅领导早不来晚不来,偏此时来凑热闹,一会儿又希望领导指定自己参加晚宴,这样就可以避免跟何小草见面了。

没想到,何小草的电话居然先到:“钟哥啊,不好意思,晚上我这边儿突然有个急事儿。”

钟子曰顿时如释重负:“没事儿,你忙你的,咱们改天聚。”

何小草的电话挂掉没一会儿,局长秘书小鹿又把电话打进来:“张市长指示,今晚请您陪同省厅领导吃饭,地点在大富豪。”

“大富豪”三个字让钟子曰的神经绷了起来:“怎么个情况?”

“市长特意强调,我只负责原文转达。”

钟子曰暗道,这些秘书,都成精啦。

订房间一事,原由秘书室负责,自钟子曰当上财务处长后稍有改变,比较隆重的接待均由他安排。钟子曰很清楚,别看一个小小的接待,这里面有文章。大富豪也算是局里的一个接待点,宋韬出事以前,局里经常在这里宴请贵宾,前台接电话的女服务员都熟悉钟子曰的声音。不过,这次接电话的另有其人,声音甜腻:“是钟哥啊?”

钟子曰愣了片刻,是周雪雁!原来她还在大富豪。看来,宋韬之死产生的影响正渐渐淡化,大富豪的生意依然如故。他迅速调整思路:“你这孩子,以后不能这样没大没小,怎么能喊我哥呢?从你爹那里论,你该喊钟叔才对。”

周雪雁笑嘻嘻地说:“现在男人都装嫩,你倒好。哥,你都大处长这么久了,我还没给你祝贺呢!给妹妹个机会好不好?到我家去也行,跟老头子再喝一杯。”

钟子曰突然记起,先前人家曾给自己买过一次单,忙说:“我还欠你一顿饭呢,老说找个机会还情,要请也是我请你才对。”

“那说好了,我就等着哈。”

现在来到大富豪这种地方,钟子曰再也没有当年囊中羞涩的感觉了,他昂着头,脚步沉稳,宛如扮演另一个角色。人这一生,会有很多角色等着你,不同的角色带给人不同的感觉。但有些感觉,注定不能同时拥有,或舍此而就彼,或舍彼而就此,必选其一。这取舍之间的事儿,有时候根本由不得自己。

让钟子曰没想到的是,肖振鹏也在省厅领导的队伍里。两人只低声打了个招呼,此类场合不适合叙旧,各有其主,须小心伺候。钟子曰想起前阵子张局长问他肖振鹏的事情,心说,莫非张局长一定要他参加,就是为了肖振鹏?另一个没想到,是谭瑛也在晚宴陪同队伍里。谭瑛这人平日非常高调,一位排名不靠前的副厅长到远山来,她一般不会到场,有张局长作陪,面子上也已经够了。

谭瑛的到来让这场晚宴的规格提升不少。常副厅长很给面子,来者不拒,酒到杯干。谭书记本就豪爽,干脆也换了白酒。钟子曰赶在服务员前头给她倒酒,谭瑛侧头看他一眼,悄声说:“小钟,少倒一点儿!”

钟子曰心里一热,谭书记居然记得我?忙说:“好的谭书记。”

张坤一般不喝白酒,如此一来,也只好让人换掉杯里的葡萄酒。肖振鹏自始至终表现低调,并不多言,服务员为他倒酒,他抬手轻轻一挡,以示拒绝。谭瑛对常副厅长说:“厅长对属下要求这么严啊?你不发话,振鹏不敢喝呀。”

钟子曰心想,看来谭书记跟肖振鹏也熟,否则怎会直呼其名?紧接着恍然大悟,谭瑛出席,恐怕醉翁之意不在常副厅长,却在肖振鹏。肖振鹏笑着说:“谭书记,我酒量不行。”

常副厅长说:“振鹏,要不你少倒点儿,省得谭书记批评我官僚主义。”

钟子曰赶紧给肖振鹏倒酒。这次,肖振鹏没有阻拦。钟子曰低声在他耳朵边儿说:“很会装啊!”

肖振鹏也低声回应:“等会儿还有任务。”

张坤笑道:“俩老同学说悄悄话呢。常厅长,谭书记,你们不知道吧?肖主任跟我们钟处长是警校同班同学。”

谭瑛说:“怪不得呢!”

场面很快热闹起来,掀起一轮又一轮喝酒高潮。钟子曰还没等桌上的人捉对厮杀,先败下阵来。但不管如何狼狈,绝对不能临阵脱逃。张局长扔一个眼色,就得心领神会,主动出击。钟子曰一连接几个眼色,肚子里已经翻江倒海,稍坐一会儿,便离席去房内的洗手间。有人捷足先登,他趁机摆脱战局,溜到房外,去楼道尽头的洗手间大吐特吐一番。

摇摇晃晃走出来,站到洗手池的镜子前,钟子曰刚要捧水洗手,突然瞧见镜子里有人!回头一看,明明没别人的。这才问自己,镜子里的这家伙,是钟子曰吗?老天爷,你老成这样子啦!眼角满是皱纹,简直奇丑无比。他双手接一捧水扑在脸上,揉揉眼睛,又打量镜子里的那人。稍顿片刻,使劲儿拍拍自己的脸,笑了。这时,身后一男一女的声音传来。

女的说:“非要喝那么多酒啊?”

男的说:“看见你高兴,能不喝多吗?”

钟子曰的笑僵在镜子里。他听清了,那是魏春和何小草。还没转回身,就见魏春那张胖脸先挤进镜子。转瞬之间,钟子曰把自己那个笑脸从镜子上揭下来,面对魏春:“哈,哥啊,这么巧?”

魏春哎呀一声:“子曰?你也在这里?”

何小草稍显尴尬,但很快就恢复常态:“不得了,上一趟卫生间,碰到两位大领导。”

钟子曰一直保持着那个笑:“今天省厅一位副厅长下来调研。”

魏春摇晃着走向男区,推门前回头问:“张坤在?”

钟子曰点头:“谭书记也在。”

魏春赶紧说:“别说遇到我。要不,我不过去敬酒不合适。”

回包间不久,钟子曰的电话响了,是何小草的号码。钟子曰果断摁下拒接键。何小草又打了几次,钟子曰干脆把电话调到震动上,塞进衣服架上的外衣口袋里。他警告自己,这个女人,千万别再打交道,否则,连魏春这个表哥都没啦。

酒宴结束,肖振鹏先送常厅长去休息。钟子曰招呼好所有人,才进大厅去签字。那天晚上,似乎注定要发生一些事儿。要不是偶然碰到魏春和何小草,钟子曰不会觉得心情不好,不会脑子里乱作一团。签字的时候,周雪雁又跟他开了一句玩笑:“钟哥,什么时候请我啊?”

钟子曰居然脱口而出:“一会儿请你,好不好?”

周雪雁迟疑一下,迅速拿过一张纸,写下串号码塞到钟子曰手里。钟子曰握着那张纸条走出大富豪,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另一家宾馆。他说:“几个朋友在那里等我打牌,送到你就直接回家吧。”

那是局里安排住宿的另一家宾馆,钟子曰照样可以签单。他开了一个房间,进去后,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拨打过去,犹豫片刻,问:“雪雁吗?”

周雪雁只说了一句:“我二十分钟后下班。”

那事情过了好久,钟子曰都弄不明白当时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态。周老师说过他有桃花运,若是他知道这桃花运居然跟自己闺女有关,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周雪雁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钻进房间的时候,钟子曰还在纠结。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报复何小草吗?何小草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报复得着人家吗?抑或是男人的本能?可为什么偏偏是周雪雁?

十一

钟子曰消停了一阵子,每天按部就班。工作嘛,一旦走上正轨,就如同婚姻,起初激情一过,便是相敬如宾。级别一高,直接变化是办公室面积加大。当然,书桌也不再寒酸。那是钟子曰自己去家具城挑的,老船木,放在办公室一角,很有厚重感。摆置妥当那天,钟子曰就忍不住挥毫泼墨,很有感觉。只要有空闲,便临《兰亭序》,永和九年东晋名士们的那场醉,似乎变成了钟子曰内心的一个情结。三五好友,暂离俗世,吟诗清谈,这算不算梦想?

何刚打来电话,问他晚上有安排没有。钟子曰答得很干脆:“有。”

那天晚上他还真是有个酒局,不过并不重要,是别人请他,完全可以不去。事实上,钟子曰也正犹豫去还是不去。何刚哦一声:“那就算了,本来我想请你到村里去泡温泉的。”

钟子曰一下捕捉到了何刚的言外之意,眼前立马闪出村长丹妮的脸,嘴上却问:“铁公鸡终于肯找个好地方巴结我啦?你一请客就去大排档,我都吃怕了。”

何刚说:“你以为我也是财务处长啊?你说句准话,晚上去还是不去?”

“和谁呀?”

“就仨人,你,我,还有省城一个姓肖的。”

电话里响起笑声。钟子曰反应过来,肖振鹏在何刚办公室。

开着公安局的车泡温泉,显然有些胆肥。钟子曰打发司机回家,自己钻进何刚开的一辆地方牌照的车里。一上车,他就开始埋怨肖振鹏:“远山就只有姓何的一个同学吗?”又扭头戳戳何刚,“什么时候泡上村长的?”

何刚说:“村长泡不上,没这本事。”

坐在一边儿的肖振鹏突然来一句:“老钟,我发现你变化很大呀。”

钟子曰心里稍稍一惊,脸上并没表现出什么。

“是啊,”何刚也说,“你个钟子曰,现在不管荤的素的,张口就来,活脱脱另一个魏春。难道环境改变人居然有这么快?”

肖振鹏的外形倒不似他的名字一般强悍,小胳膊小腿的,但怪的是,总给人一种坐如钟站如松的感觉,沉稳得简直有些不像话。在警校时他还不是这样子。个子小,在队列里一直排最后,面皮也有点儿嫩。本来,校领导安排他进学生会,他却死活不愿意。他的性格也不属于张扬的,不喜欢出头露面。他最怕上军体课,一到训练室,寒蝉凄切,紧皱眉头。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折磨。在当时的钟子曰看来,肖振鹏就是温室里长起来的一株小树。不料,许多年后,他出现在远山,出现在同学们面前,钟子曰突然捕捉到他目光里的犀利,忍不住惊讶了一下。

度假村远离城区。在大门外,丝毫看不出村子里面的奢华气息。可车一进院子,左转右转,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片布局别致的别墅,设计个性立马显现。钟子曰不由得暗叹一声,这个村长,确实有些品味。三人进了包间,点几个菜,边喝边聊。肖振鹏慢悠悠地问:“老钟,要不,我来远山跟着你干吧?”

钟子曰冷笑:“都说人往高处走,你来这破地方干什么?”

何刚却笑着说:“扎根基层干点儿实事也挺好。”

钟子曰突然警觉,想起常副厅长到远山来那晚的某些场景,心说,莫非那晚厅长来,是为肖振鹏铺路的?“振鹏,你这一说,我有点儿恍然大悟。看来,今晚我得先和你喝一杯,算是提前接风。等你来之后,我再安排一场隆重的。”

肖振鹏呵呵一笑:“你小子转得倒够快。我到远山来干什么?给你们当副局长啊?”

何刚插话:“远山还真是缺个分管刑侦的副局长。”

钟子曰瞧着他:“这话你别让彭长天听到。”

“他就是听到又能怎样?彭局长是什么水平谁不知道?”

“前几天常副厅长到远山,陪同人员里头最有分量的,就是咱们这位姓肖的。一晚上,谭瑛对振鹏那可是相当关心……”钟子曰突然意识到,何刚父亲跟谭瑛是有过节的,怕这个话题刺激何刚,一下子刹住话头。

何刚脸上没出现异常反应,对肖振鹏说:“你捂得可真严实。”

肖振鹏叹息一声:“你俩是我最铁的同学,我不瞒你们。实话说,这事儿一开始我都不知道。有一天老爷子突然说,你去基层锻炼两年吧?我就明白,他又对我的人生做了安排。从小到大,很多事情我都没法自己作主。”

钟子曰嘟囔:“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刚问:“振鹏你还没说,你到远山来挂什么职务啊?”

肖振鹏刚要说话,服务员敲门而入:“三位需要泡温泉吗?要不我先给你们订个池子,等会儿,客人会很多。”

何刚说:“当然要泡,要不,来你们这里干什么?”

服务员刚要走,肖振鹏突然问:“你们这里有特殊服务吗?”

钟子曰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服务员说:“先生您说的特殊服务是指什么?”

肖振鹏说:“别说你不懂啊。”

服务员不卑不亢:“对不起,我们这里是正规经营,没有异性按摩。”

等服务员出去,钟子曰上下打量肖振鹏:“刚刚你还说我变化大,我看你小子的变化比我还大!”

肖振鹏不以为然:“警察也是人嘛。不过我忘了,何大队魅力无穷,这张脸长得有棱有角的,跟他出来还想泡妞,估计够戗。”

何刚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在这里喝酒,你们就当我不存在,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钟子曰马上明白了肖振鹏的用意:“何大队已经被认出来了,人家连异性按摩这道菜都不给上。”

何刚恍然:“有可能。没做过贼,不证明贼就不惦记我。”

房门突然被推开。三人齐齐望去,钟子曰心里咯噔一下,来人正是村长丹妮。丹妮一袭亚麻长裙,衬得面色更白净。屋子里三人都没吭声,村长丹妮若无其事,继续往桌子边儿走,突然停住,哎呀一声:“对不起,走错门啦!抱歉抱歉!”说着转身要走,刚转半圈儿,却又扭回身来打量钟子曰,“咦,这位先生倒是似曾相识。”接着轻轻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记性,在我妹妹的乒乓球馆开业典礼上咱们见过。”

“村长真是好记性!那天咱俩只是老远照了个面,连句话都没说。”钟子曰分明带有提醒另两位的意思。何刚对丹妮兴许不陌生,但未必正儿八经见过面,肖振鹏跟丹妮见过面的可能性更小。

丹妮说:“小草的朋友嘛,就是我朋友。这两位先生倒是面生。”

钟子曰说:“哦,是我同学。”

丹妮也不多问:“既然是小草的朋友,到我这小地方来吃饭,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呢?村里日子虽然不好过,请朋友吃顿家常饭还是请得起的。”说着,喊来服务员,“这几位先生都是你何姐姐的朋友,去加一份澳洲鲍。”说罢,又转向钟子曰,“钟处,既然让我逮住,那这顿饭自然由我来请。那边儿我得去应酬一下,就不陪你们喝酒啦。”

丹妮离去后,何刚和肖振鹏一起打量钟子曰,钟子曰双手一摊,表示自己无话可说。肖振鹏先开口:“子曰,我发现你才是高手!”

钟子曰却一指何刚:“高手是他!我可没那么大魅力。你瞧人家何刚,坐在那里稳如磐石,一句话不说,人家就主动买单。”

肖振鹏问:“她刚才说的小草是谁?”

钟子曰说:“一个乒乓球教练。”

何刚冷笑:“没那么简单。”

肖振鹏哦了一声:“看来子曰跟这个教练关系不一般,要不人家开馆,你还要去祝贺?”

“一帮朋友经常去打球,一来二去熟了。”

何刚说:“最好别太熟。”

钟子曰说:“何大队,你不要老是拿职业眼光去看人,不就打个球吗?没那么复杂。”

“很多事儿你根本就不清楚。你知道何小草是谁?我父亲跟何小草的父亲,俩人的爷爷是同一个人。明白我跟何小草是什么关系了吗?”

钟子曰一愣:“你怎么不早说?”

“我父亲他们这一辈兄弟很多,何小草的父亲一直在外地部队任职,所以两家走动也不勤。我几乎没跟这个何小草打过交道。”

钟子曰说:“所以我更加确定,假设丹妮今晚要请客,也是请你何刚。”

“丹妮认识我也算正常。我现在怀疑这村子里到处都是摄像头。”

钟子曰说:“不会吧?她想监控谁呀?听说经常有大领导来,她不想在远山混啦?”

何刚叹气:“你没干过刑警,真的不懂。”

肖振鹏插话:“我对这个何小草开始感兴趣了。”

“别!”何刚说,“我一个同学被她迷住就已经够麻烦的了!”

钟子曰敲敲桌子:“你说清楚一点儿,哪个同学被她迷住啦?”

何刚冷笑:“还装?一提何小草的名字,眼睛放光,血流加速。”

肖振鹏哈哈大笑,替钟子曰解围:“咱不说何小草,继续喝酒!一会儿鲍鱼该上来了。”

何刚却说:“我突然觉得没气氛了。一想到村长请客,就好像靠熟人关系来蹭饭吃似的,没意思。咱们还不如去国槐酒店。”

肖振鹏立刻站起身:“那还等什么呀?”

十二

次日上午,钟子曰坐在办公室,想起昨晚的酒局,觉得实在不同寻常,似乎暗含金戈铁马。去度假村,极有可能是何刚的意思,目的无非是为宋韬之死寻找线索。而丹妮也绝不是走错门,十有八九是有意跟何刚正面交一次手。

吴菲敲门而入,手上拿着一摞单据,其中一张,正是牺牲民警赵君的慰问金。钟子曰眼前顿时浮现出赵君母亲那张脸,叹息一声签了字。吴菲说:“这家人真是祸不单行,赵君的母亲住进医院,一检查,竟查出癌症来。”

“你听谁说的?”

吴菲说:“我同学就是赵君的同事。”

吴菲出去不久,又有人敲门。钟子曰知道门没关,也就没抬头,只说一声请进。然而,敲门声继续。钟子曰抬头一看,笑眯眯站在门口的竟是何小草!钟子曰稍稍一愣,突然想起何刚的话,“不出两个月,何小草肯定会去你办公室”。他急忙起身:“稀客稀客!何教练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怕提前打电话会被拒之门外,所以,不请自来。”何小草款款走进来,坐到沙发上。

钟子曰边倒水边说:“这话说的,我怎么敢?”

“钟处长不接电话,我早就领教了。”

钟子曰只好装糊涂,脸上傻笑,脑子里却在想,这何小草登门究竟何事?看来何小草也不打算继续绕圈子:“我今天来,的确是有事相求。听说你们马上要办秋季运动会,我来推销运动服。”

“何教练有自己的小草品牌运动服?”

“小草品牌目前还没有,可别的品牌我都有。你们局里往年也是从我那儿拿衣服的,不知什么缘故,今年小有变化。那位新上任的工会主席说,有人跑我前头去了。我想来想去,觉着既然有钟处长在这里,何必绕圈子求别人?”

知道何小草的来意,钟子曰稍稍心安。在他看来,这实在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局里每年都办两次运动会,参赛人员不少,运动服的需求量不算小。从哪里买也是买,里面稍有些出入,能夸张到哪里去?何况,不管从哪里买,钱都要从他钟子曰这里走。只是,一个单位的运动服需求量再大,毕竟也有限,算不得什么大生意。这种事打个电话就能解决,何必亲自登门?

钟子曰抓起电话打给工会王主席。两人有些私交,钟子曰不打算拐弯抹角。王主席在那边儿嗫嚅半天,意思是他已经答应了别人,不好改口。钟子曰撂下一句话:“咱们什么关系?你看着办。”说完挂了电话。

“钟处长办事真是雷厉风行。”何小草视线一转,叫一声,“哎呀!我到处都找不到。”说着站起身,从钟子曰身后的书橱内拿出一本书来,正是钟子曰早年出的那本诗集。

钟子曰说:“见笑,见笑。年轻的时候谁不做点儿傻事。”

何小草歪过头来:“你觉得,那是做傻事?”

这时,工会王主席敲门而入。何小草左手拿着那本诗集,右手伸出去:“你好啊王主席,又见面啦。”

瘦骨嶙峋的王主席稍稍一愣,接着,很隆重地与何小草握手,又转回脸问钟子曰:“老钟,你怎么不早说?早知是何老板的业务,我安排个人直接找她不就行啦?”

钟子曰暗骂一声老滑头,故意问:“你俩以前认识?”

“在远山城,不认识别人没关系,要是不认识何老板,那就是孤陋寡闻。”

何小草笑得花枝乱颤:“王主席夸人呢还是骂人?”

王主席一本正经:“夸人,绝对夸人!”说着,顺手递给钟子曰一摞发票。

钟子曰上上下下打量他:“什么意思?”

“正常报销,请钟处签字。”

“老王,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号人啊?”

王主席不动声色:“俗话说得好,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

钟子曰叹口气,拿过发票来一一签字。王主席一张张看过,这才满脸堆笑:“捎带着,捎带着哈!找你一趟也确实不容易。何老板您放心,明天一早我就打发人去你店里,麻烦你也安排个人帮我们调调号。虽说我们订单不大,但胖的瘦的男的女的,也挺麻烦。”

王主席出门后,何小草说:“钟处长,你麻烦大啦!这下子人家可有话说啦,钟子曰为个女人,置原则于不顾。”

钟子曰说:“我违反哪条原则了?我们开运动会,总不能穿成五花八门吧?到你店里去买,这有什么不对?”

何小草微微一笑,不再说这个话题,指了指手里的诗集:“这本书我要拿走。”

前几天周雪雁软磨硬泡,让钟子曰送她一本签了字的诗集,钟子曰一直放在办公室里,还没机会给她。钟子曰说:“签了别人名字的。改天我登门给你送去,你喜欢,我送你一捆。”

“不要紧,贴张纸条,再签上我名字就行。我不嫌弃。”说着,何小草起身告辞。

听着何小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钟子曰拨通魏春的电话:“何小草来谈运动服的事儿,我给办好啦,你放心。”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魏春稍稍一顿,“她还真是个人精呢,你可要当心啊。”

钟子曰暗暗揣摩,难道魏春真的不知道此事?嘴里却说:“哥,我当心什么?你的人,我怎么敢下手?”

魏春哈哈大笑:“子曰啊,我看你这人熟透了。”

放下电话,钟子曰琢磨魏春说的话,熟了,钟子曰,你真的熟透了吗?其实你是越来越圆滑了,你开始揣测别人的心思。你现在越来越像官员,离你钟爱的诗歌越来越远。以前你鄙视这样的人,而现在,你正奔跑在这条路上,乐此不疲。

不过,细细品味何小草的言行,貌似她对写诗的钟子曰更感兴趣。回想自己写过的那些诗,总体梳理一下,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或触及生死,或追问灵魂,另一部分则涉及男女情感,其中几首是多年前出轨的时候写的,有个明确的女人影子。钟子曰已好久没见她了,不知她在做什么,更不知道,她是否还一如当年。

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别的女人,而不是许佳惠。难道要重蹈当年的覆辙?钟子曰的心思信马由缰,鬼使神差拿起手机,居然拨通了周雪雁的号码。事后他再次质疑自己,为什么会是周雪雁?难道自己在潜意识里把她当作谁的代替品吗?

十三

接到市长秘书小鹿电话的时候,钟子曰和周雪雁正在大富豪的某个房间里。小鹿说请他在大富豪安排一桌,而且要出席。钟子曰问:“今晚是何方神圣?”

小鹿一个多余的字儿都不说:“常副厅长,谭书记作陪。”

钟子曰出了房间,还没到电梯口,突然瞧见走廊另一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迎面走来,正是肖振鹏。肖振鹏也认出了他:“怎么是你?”

钟子曰稍有些慌乱,片刻之间便稳住心思,笑着说:“怎么,我提前过来迎接你还不行啊?”说完,竟有些佩服自己的反应能力。

两人并肩往电梯口方向走。钟子曰心道,幸好周雪雁已离开,若是两人一起从房间出来,被肖振鹏撞见,怎么解释?那句迎接肖振鹏的话,完全是信手拈来。如果肖振鹏不是当晚酒局上的人呢?钟子曰正想着怎么继续圆谎,肖振鹏轻飘飘说了一句:“子曰,你不是来接我的。”

钟子曰一惊:“你什么意思?”

“专门来接我,没必要先住这里吧?至少该提前打个电话。再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今晚会来。”

事已至此,钟子曰只有继续赌下去:“确实不知道你来,但我知道常副厅长驾到。张市长安排我订位子,外加一个住宿的房间,至于谁住,我怎么敢问?吃饭那边儿已安排好了,住宿的地方嘛,我总得上来看一眼才放心吧?”

肖振鹏微微点头:“这个解释还算有些道理。”接着,微皱一下眉头,“稍早点儿的时候,有个女人从你房间钻出来,是什么情况?”

这家伙是真的看见了,还是虚张声势?钟子曰迅速作出判断,周雪雁是在几分钟之前出房间的,应该不会这么巧刚好被他看见。他迎着肖振鹏的目光:“老肖你别忽悠我。我刚进那屋子没一会儿,什么女人哪?我怎么没看见?”

两人正说着话,电梯升上来,门一开,出来的竟是崔亚男。钟子曰心说,越来越蹊跷,她怎么也来啦?

崔亚男说:“啊哟,我紧赶慢赶,还是没钟处长腿快!”

肖振鹏对钟子曰说:“你瞧,人家崔亚男才是真来接我的。”

崔亚男狐疑地打量着他俩:“什么情况?”

肖振鹏压低声音:“我正审他,还没交代呢。”

崔亚男说:“审什么呀,谁不知道钟子曰现在以大富豪为家,所有接待他都紧抓着不放。不嫌累啊你?”

这番话倒是替钟子曰解了围。他心说,以后确实不能再跟周雪雁见面了,这样下去,早晚出事。心里这么想着,神色上便有片刻的恍惚。好在崔亚男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肖支队,以后我就是你的兵啦,您多多栽培!”

钟子曰大吃一惊:“肖支队?”

崔亚男说:“你们市局领导太官僚,这种小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我们小民警可是相当关注。我白天盼,夜里盼,好不容易天上掉下个肖支队,还是老同学。哎呀呀,这几天激动得我都睡不好觉。”

肖振鹏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压力好大。”

“你有什么压力?你是大树,我是小树苗。大树底下好乘凉!”

钟子曰越听越奇:“振鹏,你下来挂刑警支队长?”

肖振鹏说:“挂副的。”

钟子曰更惊讶:“最起码要挂副局长吧?”

肖振鹏说:“我没那么大胃口。”

下楼到吃饭的房间门口,猛不丁儿见周雪雁站在那儿,钟子曰的心怦怦直跳,这丫头居然没走!他悄然转过视线,观察肖振鹏的反应,并无异常,这才稍稍放心。看来,他根本没跟周雪雁打过照面。刚才那话,不过是旁敲侧击。这小子今非昔比,学坏啦!

周雪雁反应也不慢,见他们三个一起过来,赶紧迎上前:“欢迎光临!”并没有刻意打量钟子曰。

进屋说过几句话,钟子曰瞅个空子出来,周雪雁已离开,就给她打电话。周雪雁笑呵呵地问:“我还行吧?没给你添麻烦吧?”

“非常行!可以打一百分。”钟子曰压低声音,“你刚才出门时,没让别人看见吧?”

“没有,楼道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钟子曰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那就好!”

挂掉电话,钟子曰脸上重新挂上自信,正准备进屋,肖振鹏恰好走出来:“谭书记马上到,我去请常厅长下来。”

钟子曰悄声跟后面的崔亚男说:“咱俩一块儿到楼下去。”

崔亚男心领神会:“必须的。”

两人来到一楼大厅,不一会儿,谭瑛和张坤一前一后走进来,后面跟着彭长天等人,队伍比较庞大。谭瑛问:“小钟啊,他们到了没有?”

钟子曰回答:“已经到了。”

一行人进房间没一会儿,常副厅长和肖振鹏来了。寒暄过后,宾主相继落座。钟子曰很快弄清楚,这次是常副厅长陪同肖振鹏到远山赴任。行程安排确实比较紧张,下午两点,他还在省城一个会上讲话,晚上就杀到远山。常副厅长解释:“谭书记,不是我老常没出息,非得晚上来蹭你酒喝。明天上午我就得赶到北京,部里有个会。会议一结束,又要飞乌鲁木齐。我怕耽误振鹏的事儿,早就答应过要来送他,不能食言啊。”

谭瑛笑道:“厅长日理万机,还要送振鹏履新,充分体现了领导对属下的关心。只是老常啊,你在百忙之中,就没有稍微匀出那么几秒钟,想想在远山还有个姓谭的老大姐?”

常副厅长赶紧说:“谁说我不想?分分秒秒都在想着来跟你喝酒呢。”

有了这个开头,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常副厅长说了几句场面话,鼓励肖振鹏踏踏实实学习基层好经验。接着张坤致欢迎词,谭瑛作总结发言。她说:“振鹏到远山来,而且扎根一线,一则说明常厅长手下的兵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另一方面,可见振鹏是真想到基层锻炼,可喜可贺!如此优秀的人才,你们舍得放人,我们当然求之不得。我想,张市长肯定会安排妥当。从今以后,肖支队就是你的兵了,你可得给我照顾好。”

张坤说:“我们都是谭书记的兵,都听谭书记的指示。我先表个态,一定尽最大努力,把肖支队在远山期间的工作、生活问题解决好。肖支队,有什么困难,你直接找我。”

肖振鹏站起身:“张市长,我服从安排,听从指挥,绝不给领导添麻烦。”

这种场合,轮不到钟子曰插言。他冷眼观察,脑子里却浮想联翩。一个肖振鹏下派远山,省厅副厅长、市政法委书记、市局局长都在暗示关怀,确是一席盛宴。钟子曰好像还看到,现场另有一张颇具威严的面孔存在。几个人的话,其实是说给那个不在现场的人听的。他忍不住挪开视线,打量另一个人,刑侦支队长华一民。

那已经是个很像样的老头儿,头发几乎全白,坐在那里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但脸上并不冷,一直挂着微笑。几个大人物在完成交接仪式,却并不耽误他吃菜,似乎这一切跟他无关。钟子曰清楚,再过半年,华一民就退休了。肖振鹏空降远山,说不定就是冲这个位子的。他现在是副县,挂市局副局长有点儿嫩,挂副支队长又有点儿委屈,等华一民退了,由他来顶上,倒也算严丝合缝。拿不准的是,肖振鹏是不是真的要一竿子插到底,把组织关系也转来?

这时,张坤对华一民说:“华支队,肖支队的组织关系不在远山,但排名在其他副支之前,具体分管禁毒大队,一切待遇都按实职对待,包括办公室、宿舍、车辆、司机。总之,你们要严格按照局党委的决定办。”

华一民说:“请厅长、书记、市长放心,都已安排妥当。瞧,我们的禁毒大队长也到啦。”

钟子曰事后得知,关于肖振鹏挂职一事,张坤一度很为难。安排实职,有具体分管口,所有待遇都要有,包括吃住行,这是常副厅长私底下跟他沟通时说的。好在暂时不转组织关系,让张坤稍微踏实了一些。这样最好,肖振鹏身在远山,组织关系却不转来,进退自如。省厅有人事变动,丝毫也不耽误。实在不行,把远山作为一个跳板,再弹跳回去。要知道,华一民还没走人,就有好多双眼睛盯着他的位子。肖振鹏一来,弄不好,会影响一些人的情绪。

几天前的局党委会上,张坤通报了肖振鹏下派远山一事。其实,不通报,哪个还能不知道?这个层面的领导,个个消息灵通。张坤问分管刑侦的彭长天:“老彭,你说这事儿咋弄?”

其实谁不明白,对肖振鹏的安排已成定局。彭长天说:“怕是支队个别同志这个弯儿不好转。大家都排队买票,突然来个空降兵。当然了,不好转也得转。反正关系又不过来,不影响咱们的编制。另外,还有人说,肖领导对禁毒这块儿不见得熟。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他很熟,还用得着下来锻炼?”

彭长天这个态度,让张坤多少放心了些。

喝酒间隙,钟子曰外出接了个电话,是周雪雁打来的:“今晚你要陪我。”

钟子曰说:“今晚任务艰巨,不确定什么时候结束。”

周雪雁的语气有些失望:“那……好吧。”

钟子曰觉得似乎有根无形的绳子正在捆绑自己。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转回身,却遇到政治处主任马开。马开悄声问:“老钟,这个肖支队,听说是你同学?什么来头啊?”

放在以往,钟子曰不敢跟马开开玩笑,现如今不同了。“老马,这问题您还问我这个小字辈儿?他什么来头,您老人家还不清楚?”

马开嘿嘿一笑:“你个老钟,越来越滑头。”

钟子曰突然想起一件事儿:“马主任,我今天刚听说,那个牺牲民警赵君的母亲竟然在医院查出了癌症,你看,咱们是不是再想想办法,给一点儿帮助?咱们没这类专项资金,癌症也不是三万两万能解决的病。我的意思是,能不能从你那边号召一下民警捐捐款,财务这边,我再请示一下领导,看能不能再拿一点儿。”

马开微笑:“钟处长是个好心人啊!”

“咱们这么大个机关,每人凑一点儿,单位出一点儿,就是一大笔钱。再说,现在局里要把这个典型树起来,这也可以作为一个宣传途径嘛,让宣传处的人也跟上……马主任,你光笑是什么意思?”

马开伸手拍拍钟子曰的肩膀:“你老钟都安排好了,我当然照办。”

当晚酒局上,另几位局党委成员对肖振鹏的确不甚了解,大家不免都去端详一番。这小子年岁不大,坐在那里却是四平八稳,简单几句应景话,也比较得体。实际上,张坤对他也不熟,暗暗观察一番,觉得这孩子还算稳当。

肖振鹏表现得很低调,甚至稍稍给人造成错觉,以为他这人没什么大个性。说不定,从小在温室养大,没经历过什么大风浪。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肖振鹏,不久以后,竟在远山引发了一场地震。

十四

酒局结束,钟子曰把领导们送到门口,又和崔亚男一起回到大堂。崔亚男跟肖振鹏定好了,等他把常厅长送回房间,马上下楼来,再去吼两嗓子。趁着这个间隙,钟子曰又开始跟崔亚男斗嘴。没想到,崔亚男这次斗志不强,貌似有点儿疲惫。她叹息一声:“老钟你看到了吧?咱俩辛辛苦苦打拼一辈子,都未必能达到人家今晚这层面儿。”

钟子曰也不免黯然:“最好不要去比。”

“问题是你躲不过去啊!那么精彩的表演就在眼前,你能熟视无睹?当年,我爹为了给我凑学费,去深山里头摘松子,到县城把松子卖掉,连碗羊杂碎汤都不舍得喝。我娘养蚕,有好几次我回到家,半路上碰见她背着桑叶往家走,那捆桑叶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后背上!现在我一回家,一看见她的腰弓着,就想起那捆桑叶。你再看人家,咱们拼命跳也够不着的东西,人家根本不稀罕。”

钟子曰注意到,说这话的时候,崔亚男眼里似乎有些湿润。“你这乌鸦嘴也有这样子的时候,真是少见。”

“我也就发发感慨。其实,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怎么想我。我也知道,从警校到现在,你一直在帮我,包括我和何刚那些事儿。内心里,我也把你当哥哥来看。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当不当官,我还是把你当哥哥。”

这话以前没听崔亚男说过,钟子曰便有些感动。正说着话,周雪雁突然闪到跟前:“钟处,这位姐姐我看着面生,是你同事吗?”

钟子曰有点儿紧张,怕她一不小心露出什么破绽,赶紧抢过话头:“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同学崔亚男,刑警支队的。这位是大富豪周雪雁经理。”

周雪雁亲昵地说:“崔姐姐真厉害啊!女人也可以当刑警?你以后常来照顾我们生意哈!”

崔亚男笑道:“你们这种高档酒店,我怎么敢常来?我可比不得钟大处长,他的名字管用。”

“那你以后来,签钟处长的名字不就行啦?”

钟子曰一脸严肃:“不行!我的名字也不管用,周经理开玩笑。”

崔亚男哼一声:“小气!”

肖振鹏从电梯里出来了,三人一起往外走,周雪雁把他们送到门口。钟子曰朝周雪雁挥挥手,崔亚男却握住周雪雁的两只手:“周经理,以后咱们常联系。哎,你皮肤可真好!”

上了车,肖振鹏说:“我看你俩一个比一个腐败,跟高档酒店的服务员都这么熟。”

崔亚男说:“这你可冤枉我了。那是老钟的人。”

钟子曰解释:“每次你们这些大领导来,需要安排吃啊住啊,我都直接找她。”

崔亚男突然笑了:“老钟,你跟那个周经理,关系肯定非同一般。”

钟子曰心中一凛:“哪儿不一般?”

“用句俗话说,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周雪雁来搭话的时候,你明显有一丝慌乱。你心里想去迎合,但碍于有个老同学在场,只能后撤。你给我们互相介绍的时候,我已经非常确定,是周雪雁在追你,至于追上没追上,暂时我先不说。女人的第六感非常厉害,那位周经理,言谈举止间分明已把你当成内人,而我呢,却是个对手。女人大都对自己的嗅觉很自信,我闻到的不是香水味儿,而是醋味儿。”

崔亚男的话句句都说到钟子曰心里。钟子曰暗暗感叹,这个崔亚男,还真是不可小觑,心细得很哪!他故意用不屑的语气说:“亚男同志,你再这么神神叨叨下去可怎么办?人都半老徐娘啦,还打不打算再找个男人?”

崔亚男眼睛一瞪:“我就一直单身,怎么啦?以为老娘没人要啊?大不了削价处理。”

肖振鹏哈哈大笑:“怪不得!下午我早早地就碰见老钟,原来,这里真是他的据点。你瞧,你一分析他就急眼,说明真有问题。”

这话在钟子曰听来,内容也颇丰富。没点破钟子曰开房的事儿,似乎给钟子曰留了余地。钟子曰赶紧就坡下驴:“我不跟你们斗。现如今你俩在一条船上,我能看出谁近谁远。”

不一会儿,到了远山最豪华的休闲娱乐场所。下车后,肖振鹏抬头端详半天。崔亚男躲到一边接电话,钟子曰问他:“有何感想?”

肖振鹏说:“远山城夜生活很丰富。”

“刚刚上任,来玩一下没什么不妥。以后,怕是没那么潇洒。分管禁毒的副支队长经常出入此类场所,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话里有话。这里面有什么来头?”

钟子曰摇头:“这你得去问何刚。”

“今晚上他也来吗?”

钟子曰扭头看一眼崔亚男:“人员不是我定的,以我的感觉,崔亚男不一定喊何刚。刑警大队长怎么适合到这里来?“

肖振鹏点头:“老何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不过,老钟,以后你跟我恐怕也都不适合在这类场所出现。时下风向有变,三五年后,风声会越来越紧,不信,你等着瞧。”

“省厅领导果然高瞻远瞩。”

“不是我看得多么远,现如今这境况,实在有些可怕。你做财务处长,该知道每天都哗啦哗啦往外淌多少银子。钱都花在哪儿了?”

钟子曰说:“这么大一个机关,哪个口上不花钱?就今天上午,经侦支队过来要钱,一个全国范围的传销大案,嫌疑人在五湖四海,这种案子一动就要花钱。“

肖振鹏说:“少来这套,办经济案子都是有钱的。而且这是正常开支,其他的呢?比如,你每年在大富豪安排多少桌饭?多少人住宿?计算过没有?”

“日常接待嘛,免不了的。”

“实话跟我说,有没有心疼?”

钟子曰一笑:“既然你这么一本正经问我,那我告诉你,刚从信访处到财务处时,那还真不叫心疼,叫震惊!我此前根本不知道,一个公安局,每一天、每一分甚至每一秒,都要花那么多钱!”

“一个公安局都是如此,整个远山呢?全省呢?全国呢?我估计,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这样的话题在一家颇为豪华的娱乐场所门口似乎不合时宜,也没法继续展开。崔亚男打完电话走过来:“走吧,他们都在上面等呢。”

肖振鹏问:“还有谁?”

“没叫太多人。一个你认识,就是副局长老彭。另外,我给你介绍个新朋友,何小草,老钟认识。”

钟子曰心里稍稍一颤。彭长天跟崔亚男走得很近,这不是秘密。今晚的饭局上,彭长天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估计憋得够戗,需要放几嗓子释放一下。可何小草呢?

进了房间,何小草早等在门口,一身洁白的长裙,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下,宛然一朵荷花般脱俗。崔亚男给他们互作介绍。何小草直视肖振鹏,伸出一只手:“幸会!早听亚男说过,肖支队是大帅哥,果然魅力四射!”

肖振鹏说:“这词儿用我身上不合适,我都老头子啦。”

恰好彭长天冲肖振鹏招手,肖振鹏借机摆脱何小草,坐到彭长天身边。何小草又向钟子曰伸出手。钟子曰脱口而出:“好久不见。”

何小草抿着嘴笑,悄声说:“有好久吗?”

钟子曰知道今晚的主角是肖振鹏和彭长天,跟何小草寒暄几句,就向主角们靠拢。彭长天邀肖振鹏先唱第一支,后者连连摆手,说自己是破锣嗓子。钟子曰说:“我知道肖支队擅长一首歌,我来点。”

钟子曰给肖振鹏点的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肖振鹏最拿手的。肖振鹏唱得果然不错,底气十足,酣畅淋漓,不过比以往唱时稍稍收敛了一些锋芒,又多出一点儿沧桑。肖振鹏唱罢,何小草说:“这一曲男高音,吓得我们都不敢开口了。”

肖振鹏再次谦虚:“破锣嗓子,就会这一首。”

彭长天是正宗破锣,唱的是《咱当兵的人》和《小白杨》,接着又点一首《把根留住》,硬是唱出了一丝中老年男人的孤独。崔亚男紧跟其后,唱了首《一剪梅》,彭长天嘴里一口啤酒噗的一声喷出去!几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钟子曰暗暗称奇,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个崔亚男,哄领导高兴还真有两下子。

其间,肖振鹏的手机有两次闪亮。第一次是远在省城的老婆华娜打来的。华娜听背景乱哄哄的,说:“可以啊小鹏,到远山第一晚,就潇洒上啦?几个美女陪着?”

肖振鹏老老实实交代:“两个,就两个,骗你是小狗。”

“就你这小身材,能伺候两个?”

“老婆你别担心,晚上我吃得很好,鲍鱼海参的吃了不少,精力相当充沛。”

华娜叹息一声:“我倒不担心你身体,主要是怕你小子在远山待几年,村村都有丈母娘,孩子一嘟噜一串,怎么养啊?”

肖振鹏一本正经:“散养。”

第二个电话,肖振鹏是出屋接的。这时候,崔亚男正在跟彭长天说什么笑话,逗得老彭哈哈大笑。何小草在钟子曰身边坐下,举起酒杯跟他一碰:“难道你真不打算邀我跳一支舞?”

钟子曰说:“我真的不会。怕踩了你的脚。”

何小草一只手举着酒杯,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端详钟子曰半天:“你总是这么拒人千里之外吗?你是不是认为我跟你表哥魏春有什么复杂关系啊?”

钟子曰大窘,赶紧解释:“从来没有那么想过,真的。”

“其实,我这人还没那么俗气。是的,我刚刚去找过你,为了卖运动服。但我从来也不希望你把咱俩之间的关系看成是一种利益互换。”

钟子曰试图摆脱这个话题,何小草却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端着酒杯转悠到门口,正好碰见肖振鹏打完电话进来。“肖支队真是大忙人,唱歌的时候也不消停。”

肖振鹏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不是大盲人。”

何小草扑哧一笑:“你这人有意思。”

肖振鹏说:“主要是你嫂子不放心,一遍一遍查岗。”

“要是换我,根本就不会放你离开省城。谁叫你这么帅,又这么优秀呢?”

肖振鹏抓抓头皮:“天下女人都这样,让男人怎么活呀?”

“肖支队的手机号保不保密啊?如果不怕骚扰,能给我留一下吗?”

肖振鹏说:“欢迎骚扰!”

十五

连续数日,钟子曰越想自己跟周雪雁之间的事儿,越觉得后怕,心里萌生退意。这女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自是清楚。那已经不是一张纯洁的白纸,一身的风尘气,稍不留神儿就会惹出乱子。周雪雁却韧劲儿颇足,对他紧盯不舍。经常是钟子曰还没到班上,她就开始发短信嘘寒问暖,一条接一条密集轰炸,让钟子曰不胜其烦。好在佳惠不经常翻看他的手机,但这样的短信必须随时清空。

这日上午,钟子曰到办公室不久,吴菲敲门进来,说是政治处组织给烈士赵君的母亲捐款,问钟子曰捐多少。钟子曰掏出钱包:“数额上有没有特别的要求?”

吴菲说:“原则上科级以上不少于二百,科员不少于一百,没有上限。”

钟子曰数出一千元递过去。吴菲小心翼翼接过来:“是不是有点儿多?”

“你没去过他家里,真是困难。”钟子曰想了想又说,“你先取出十万块钱备着,到时候一并加进去,算是局里出的。”

吴菲迟疑片刻:“十万?怎么走流程呢?”

“这个咱不管,政治处的人会打报告,找领导签字,我们按照领导指示办就行。”

就在这时候,周雪雁打进电话来:“说话方便吗?”

钟子曰看着吴菲带门而出才说:“有事儿吗?”语气便稍有一些凉。

周雪雁啊呀一声:“没事儿就不能打电话问候下吗?我怎么觉得,你突然对我不冷不热呢?我又做错什么啦?”

钟子曰稍觉歉意:“是你想多了。”

周雪雁稍稍沉默:“其实,我知道我这样不好,会影响你心情,可我没办法。这阵子也不知怎么啦,丢了魂儿一样,眼前都是你的影子。”

钟子曰瞧着窗台上一盆绿萝,心里想,果然坏事!他有心挂掉电话,不料周雪雁居然哭了起来:“钟子曰,我其实挺恨你。你还不如不在我生活里出现。”

钟子曰的心又软了。他突然意识到,男女之间的这种关系,还真是一场细节无处不在的战斗。战局的方向,往往被一个细节,甚至一句话所操纵,所谓的一念之间。可钟子曰还是狠不下心。

哭了一会儿,周雪雁终于恢复平静:“我想求你一个事儿。”

钟子曰心里一紧:“你说。”

“对你来说,小事一桩。我想请你给一本诗集写序。”

钟子曰一挠头:“你知道我有多久没写诗啦?”

“这跟多久没写诗没多大关系,这是写序。给我爹写。”

“那我就更不敢写了。”

“你不用这么谦虚。老爷子的诗,你也知道是什么水平,要是个大诗人,早就出书了,何必等到现在?这是他的一个心愿,写了大半辈子,也是个总结。可现在出本诗集太难,肯定得自费。老爷子心疼钱,始终不提这事儿。明年是他七十大寿,我想送他份生日礼物。他的诗我都有电子版的,我就想悄悄给他出一本,哄他高兴。反正我现在孤家寡人,这几年也攒了点儿钱。”

如此一来,钟子曰就不好推辞了:“要不,先把诗发给我看看。”

对钟子曰来说,这也的确算不得什么难事儿。早些年,市里年轻诗友出书,他也写过序。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就不得不去面对那个叫周敬堂的老头儿了。他暗暗问自己,现如今的你,还有胆量去面对周老师吗?

没一会儿,周雪雁就把一些诗发到钟子曰的信箱。这个上午他恰好不忙,就打开来一首接一首地看,越看越觉得清汤寡水。那些诗已经激不起钟子曰的阅读快感。当然,让他自己去写,十有八九是一个字儿也写不出来。钟子曰的思维频道哪还在这上面?书都读不下去,至于书法,更是很久没写半个字儿了。

一路看过去,越看越觉得悲凉。一个写了半辈子的老诗人,写成这样子,却仍痴心不改。至于境界,仍处在小情小调、因事而发的层面。不过,转念一想,这周敬堂又是可敬的。人家一直在写,始终在内心保持着一份诗意,至少,他心里有一方天空是干净的。心里干净,自然会快乐。钟子曰觉得,自己不如老头儿活得轻松,活得坦荡。

一个星期之后,钟子曰将写好的序发给周雪雁。周雪雁提议:“再到我家来坐坐吧?陪老爷子喝两杯。”

钟子曰说:“去你家里?我现在哪儿敢?”

周雪雁嘿嘿一笑:“怕什么?怕老丈人打你么?”

“越说越不靠谱。”

“他要是知道咱俩的事儿,打你也正常。除非你愿意娶我当老婆。”

钟子曰急忙转移话题:“书的进展情况如何?什么时候需要打钱你说一声,这钱由我来出,聊表心意。”

周雪雁说:“怎么能让你出钱呢?你给写序,按说我还得给你润笔费。”

钟子曰本来打定主意,借着周老师出书,送给周雪雁一笔钱。一则等于婉转地表达歉意,二则,就此了断这段情,或许内心稍安。他说:“这是我向周老师表达心意。”

周雪雁说:“给老丈人祝寿的贺礼?”

钟子曰又好气又好笑,可这样一来,分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到时候你给我个卡号,我打给你。”

周雪雁没再推辞:“看来,我如果不接受,你会觉得心里不踏实。”

过了几天,周雪雁发来条短信,告知出书所需费用,两万多块钱。钟子曰立刻给吴菲打电话:“大领导要出差,先拿五万块钱过来。我打个条放你那里,发票随后补。”

此类情况以前也有,只是打条子的是领导随行人员。如今,钟子曰做这种事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在信访处那会儿,他是想也不敢想的。

十六

有段时间没联系的魏春突然打来电话:“晚上有个酒局,你必须参加。”

钟子曰说:“你说我必须参加,那就必须。”

“你记住,今晚的主演是教育局夏侯局长,酒局主题,是解决一位女同志的职称。这女的跟你很熟,她不一定非到场,但你必须去。”

钟子曰突然警觉:“佳惠?”

魏春提高声音:“你这个同志也真是的,自家女人都不上心。”

钟子曰擦一下额角:“这事情她前段时间说过一嘴,我一忙起来就没再问。她找你啦?”

“佳惠怎么会找我?你嫂子前几天在超市遇见她,聊了半天,说起这个。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谢谢哥的关心,今晚的场合我来安排。”

“屁话,难道你还要我安排?市财政局最近日子不好过。”停了一下,魏春又说,“还有件事,我听说市公安局空降了一个大人物,还是你老同学,改天找个机会引荐一下。他喜欢打球吗?那几个打球的对他也挺感兴趣。”

下午,钟子曰把司机小王喊进办公室:“车屁股里头还有值钱玩意儿吗?”

一般来说,那辆车的后备厢里内容还算精彩,送人的,人送的,有一些钟子曰都搞不清楚。但小王很清楚:“值钱的就是一对鸡油黄花瓶,上次到区里分局送的。”

“那还有啥不值钱的?”

“其他的都是土特产,对啦,还有幅画。上次从北京来的那个画家给你画了三个骆驼,我去装裱好了,正想给你送家里去。”

“画上署我名字没有?”

“没有。这个我还是懂的,署了名就更不值钱啦。”

钟子曰笑道:“你真是个小屁孩儿,那画也值钱。”

小王胡噜胡噜脑袋:“画得像狗一样,值什么钱啊?就那个画家,看上去也没溜儿,那晚上到洗浴中心叫了俩小姐。”

钟子曰盯着小王:“你怎么知道的?我记得那晚上不是咱们出钱。”

小王说:“开画廊的老板请客,他的司机跟我熟。”

钟子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晚上有个活动,里头有个重要客人,市教育局夏侯局长。你负责把这幅画和那俩花瓶一起转移到他的车里,记住别放错啦。”

当晚酒局的参加人员大部分是魏春和钟子曰的球友,理论上的外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夏侯局长。魏春坐主陪的位子,钟子曰坐下首,彼此左右照顾。捉对厮杀环节,魏春跟夏侯局长脑袋对着脑袋私语半天,钟子曰估计佳惠的职称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

小王悄然进了房间,凑到钟子曰耳朵边儿:“夏侯局长没带车来。”

“那更好,你在下面等,到时候咱把他送回去。”说完话一抬头,却发现周雪雁举着杯子笑眯眯走进来,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心说,你来添什么乱?

周雪雁只是迅速跟他对视一眼,就向主陪位置的魏春走去。魏春看着周雪雁,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名字。周雪雁说:“魏局真是贵人多忘事。很久以前咱们喝过酒,那晚上钟处长也在。”

魏春一拍脑袋:“小周,周经理!”

周雪雁呵呵一笑:“听说几位大领导来我们小店吃饭,我要不来敬酒,怕魏局您以后骂我。”

“我哪里敢?我要骂你,钟处长心疼,人家才是你们大客户。”

这话让钟子曰有点儿如坐针毡,只得以一声哈哈作为回应。

周雪雁说:“哎呀,谁不知道您是全市的财神爷。”

魏春一本正经:“错啦!财政局是最穷的。”

满座皆笑。夏侯局长说:“那我们干脆要饭去!”

魏春大致介绍了一下座上的嘉宾,周雪雁敬众人一杯酒,刚要离开,魏春说:“我记得周经理是海量,今晚再跟我们多喝一杯?”

周雪雁抿嘴儿一笑:“我哪里敢跟你们大领导坐一块儿啊?还要去张罗别处,魏局您就放过我吧。改天我闲的时候,专门请您。”

钟子曰稍稍松一口气,魏春则冲他别有意味地一笑。

酒局结束,钟子曰送夏侯局长回去。车到小区楼下,夏侯局长邀他到家里坐坐。钟子曰哪能不知是客套话?下车跟他握手道别。小王早绕下车,打开后备厢,将花瓶和画抱过来。钟子曰握着夏侯局长的手悄声说:“前几天从北京来了个不大知名的画家,画了几匹骆驼。我不懂这个,您是文化人,看看有没有些意思。”

局长一笑:“怕是夺人所爱吧。”

钟子曰笑道:“这叫物以人贵。”

回到家里,佳惠居然没睡,正在备第二天的课。子曰问:“这么敬业?”

佳惠连头也没回:“不敬业怎么行?现在来的年轻教师,一个比一个学历高,很快就会把我们这帮老家伙拍死在沙滩上。”

“客观规律嘛,你也不必那么拼。把自己弄这么累干什么?你是想当校长,还是想当学科带头人?”

佳惠说:“我什么都不想当。可人这一辈子,总得做点儿事吧?我不求别的,就是教好我的书。过去多少年,孩子们还记得我这个老师,我就知足。”

钟子曰破天荒地搂住她:“我老婆将来肯定桃李满天下。”

佳惠有点儿不太适应:“这太阳从哪边儿出来的?”

钟子曰说:“我要跟你说件事情,你得奖励我一下。知道今晚我跟谁喝酒吗?”

“愿意跟谁跟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还真跟你有关系,是教育局的夏侯局长,为你职称的事儿。”

佳惠说:“人家都不认识我。再说,这样好吗?好多比我资格老的也还没评上。”

“你要老是这么高风亮节,这辈子也不必考虑这事啦。”

佳惠沉默片刻,又问:“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事儿了?”

“说起这个,我真是觉得内疚,是魏春提醒我的,说你前阵子跟表嫂见面说起来啦。正好,表哥跟你们夏侯局长熟。”

佳惠把头靠在他胸脯上:“这一次,你倒还像个男人。”

次日一早,钟子曰醒来,发现许佳惠已把早饭备好,放在餐桌上。突然一下,他仿佛才真正感觉到佳惠的贤惠。然后又是自责,你天天忙别的女人,能忙出什么?能给你每天都准备好早餐吗?

到办公室不久,先后有几个人前来签字报销。清晨上班这阵子,总是一天里最忙的。待稍稍清闲,电话响了,竟然是周老师。钟子曰犹豫好半天,却没敢接。过了半小时,周老师的电话又来了。知道躲不过去,钟子曰硬着头皮接通电话:“周老师啊,抱歉,刚刚在开会。”

周敬堂呵呵一笑:“我知道你忙。听雪雁说,你现在是处长了,自然清闲不了。看来,老头子那次给你算卦还挺准的。”

钟子曰说:“是很准。就冲这个,我改天也得登门拜访,好好答谢您。”心里在想,还不是一般的准,官运和桃花运果然一起到。

周敬堂说:“我也就顺嘴胡扯,哪里真会什么相面?要说谢,我得谢你!那么忙,还给我写序。我打电话给你就为这事儿。本来我也不想出什么诗集,都这把年纪啦,名啊利啊,早就看淡了。”

“这是雪雁的一份孝心,只是我多年不动笔,实在写不好,怕您老不满意。”

“很满意!尤其你提到这么多年我一直对写诗痴心不改,保持一份内心纯净。这一点,算是心有戚戚焉。我写的诗什么水平我自己清楚,但有一点,每一首都是从本心出发,都含着一个真字。”

钟子曰连连称是:“您这人生态度,让我很敬佩。我的境界还是太低,比不得您。”

周敬堂说:“我也是有感而发。这样吧,哪天你不忙,再到家里来喝酒。”

放下电话,钟子曰又惭愧起来,你跟周雪雁混到一起,和他老父亲说话居然还能冠冕堂皇,真是脸皮越来越厚。

正想着,桌上的座机响了。钟子曰一看,竟是张坤办公室的电话,顿时一惊!张坤语气淡淡的:“子曰,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钟子曰有些忐忑,不知道局长此次约谈是什么内容。此前当然不止一次约谈,都是秘书小鹿通知。这次他亲自打来,是什么信号?进了张坤办公室,见里面没别人,钟子曰更加确定这次谈话比较私密。

张坤表情轻松,居然跟钟子曰开起玩笑:“昨晚上弄到很晚?”

这句话解释起来有多重含义。堂皇的说法,可以是加班干工作到深夜,当然也可解释为喝酒喝到很晚。不过,张坤能这样开玩笑的对象并不多。即便是局党委成员里头,也不会个个这样子。钟子曰得出的结论是,张坤没把他当外人,或者,假装没把他当外人。

钟子曰笑着回答:“确实是多喝了两杯。”

张坤微笑着说:“看你的眼睛还红着。”

“谢谢市长关心!”

张坤示意他坐下,开始说正事儿:“最近我打算出去一趟。”

钟子曰不敢问他要去哪里,静等下文。

张坤稍稍停顿:“去一趟欧洲。”

钟子曰顿时意识到,张坤出国,可能需要美元或欧元,这事儿确实得和财务处长合计一下。但张坤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措手不及:“我得有个伴儿吧?想来想去,觉得你比较合适。这次是悄悄跟一家公司出去,一切按人家的日程活动。你知道,咱们自己出去,很麻烦的……你跟那边公司接下头,护照啦,签证啦,需要准备什么,悄悄去办。”说着,张坤递了一张纸条过来,上面写着一串号码和一个人名,“这是那边的副总,你俩商量着办。”

一把手出国,带的竟然是他钟子曰!其间的意思已再明显不过。魏春曾说过,这是个队伍,你站上了,还要站稳。钟子曰此时感觉自己已经站得比较稳了。

张坤强调悄悄办是什么意思钟子曰当然明白,接下来的一切,丝毫风声都不露。直到行程逼近,张坤才把政委叫去,说自己以市长助理身份随一家企业的代表去欧洲洽谈业务,时间一周左右。家里的事儿,政委临时负责,其间对内对外不宜大肆宣扬。一把手随团出国,心照不宣的事儿,没必要整成个新闻。

接下来的一周,钟子曰和张坤在天上飞来飞去。对钟子曰来说,收获可谓巨大。平日里难以接近的一把手,在国外似乎变成了一个茫然无助的孩子。主要是英语欠佳,几乎不敢跟人家对话。钟子曰也好不到哪里去。与他俩相比,企业里有几位倒是应付自如。钟子曰欣喜地感觉到,张坤对自己的信任度一路飙升,一些完全细节性的或者隐私性的东西,都让钟子曰悄然掌握。钟子曰无意中还发现个秘密,有一天张坤连续发短信,计算一下,那个时刻国内应是凌晨两点左右。钟子曰不由感慨,领导也是人啊!场景不同,角色不同而已。

在维也纳的那个夜晚,几个人去观摩一场歌剧,回到下榻处,张坤还想出去散步。于是,钟子曰陪着他在大街上溜达。谈笑间,张坤貌似无意地提起:“城区分局的李魏要到市局来担任副局长,这事儿你听说了吧?”

钟子曰实话实说:“确实听说过。”

“那你觉着,市局里头谁能去顶他那个位子?”

尽管是在国外,就他们两个人,这个话题还是异常敏感。钟子曰暗暗揣度张坤的意思,能跟自己提这种事儿,一则是确实没拿自己当外人,另外,难说不是一个暗示。钟子曰脑子再木,也能推测到这层意思。城区分局局长,也就是何刚的直系领导,这一位置在远山市至关重要。市委市府所在地嘛,近水楼台先得月,约定俗成的种子选手。李魏能调市局任副局长,就是最好的阐释。钟子曰此前连想都没想过,这样大一个馅饼会往自己头上砸,毕竟,他在财务处还不到两年。此时张坤问起来,他却突然意识到,未必没有这个可能性。

钟子曰答得小心翼翼:“张市长,人事调整的事儿,还不都在您脑子里装着?我一个财务处长,哪里懂这个。”

张坤微微一笑:“想跟我耍心眼儿是不是?”不过,张坤没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拐个弯儿,“你跟那个同学肖振鹏关系怎样?去过他家吗?”

钟子曰越来越觉得如履薄冰,知道此刻每一句话出口,都可能关系重大。于是说:“过年过节的,偶尔会去,并不经常。”

这话有些水分。钟子曰去过肖振鹏家不假,但那是许久之前,还是跟何刚一起去的。那时,肖振鹏的父亲已是省纪委书记。去的时候,肖父不在家。肖振鹏的母亲执意留两人吃饭。吃至中途,肖父突然回来,说是会上留饭,自己不想在那里吃。那注定是钟子曰吃得最艰难的一顿饭。整个过程中,他被一股子强烈的自卑感笼罩,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做一个动作。那份拘束,终生难忘。此刻张坤聊天,放在以前,钟子曰会实话实说,但如今的他已经知道有时候可以说一些半真半假的话,越是这样的话,越是具有一种非凡的力量。

张坤哦一声:“怪不得谭书记对你这么关心。”

钟子曰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惊讶。他又想起魏春说过的那句话,“你不是一个人”。怎么会是谭书记?自己跟谭瑛从来没有打过直接交道。魏春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能让谭瑛帮着办事儿?钟子曰的心里翻江倒海。这个夜晚注定不同寻常,关乎自己的未来。否则,张坤怎么可能跟他说那种话?也不可能单单带他出国。这是绝佳的亲近张坤的机会,如何把握,在于自己。

旅程间隙,他悄悄买下两块瑞士手表。归国前那个晚上,他进了张坤的房间,聊过几句,顺口说:“张市长,看您手上戴的那块表还是国产的,该换一换啦。我在一家店里逛了逛,见两块表样式还行。您戴一块,另一块夫人戴。”

张坤似笑非笑:“子曰,你这是干什么啊?”

“您出一趟国,还想着带我,我表达一下感激之情还不行?”

张坤笑容依旧,却不再说话。钟子曰顺手把盒子放在茶几上,赶紧转移话题:“这趟出来,可真是大开眼界。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到维也纳来看一场歌剧,虽然一句也不懂。”

张坤说:“听说你以前写过诗,你说不懂,我不信。”

“张市长连这也知道?我那是小打小闹,已经多少年不写啦。”

“为什么不写?当官儿与写诗也并不矛盾嘛!想写就写。厅里、部里,好多大领导都写得一手好字,画也不错。我读大学时也写过诗,还在杂志上发表过。”

钟子曰一副吃惊的样子:“这我可真没想到。”

接下来,张坤跟钟子曰讲述自己的经历,兴致颇足。钟子曰做忠实听众,直到夜深。

十七

回远山的第三天,钟子曰来到办公室,打开留在单位的那部手机,短信密密麻麻,多是周雪雁的。一条一条翻看,最后是:“好啊,姓钟的,看来天下男人都一样!”钟子曰也没太当回事儿,心想这样也好,或许周雪雁就此不再纠缠自己了。

消息传得快,许多处室内勤得知钟处长回来了,手里捏着一摞报销单据陆续来敲门。不过,他们只知道钟处长出差了,至于去了哪里,没人说得上来。忙了一个上午,他打电话喊过吴菲:“这阵子,家里有什么事情没有?”

吴菲说:“没什么大事儿,多数是来报销签字的。哦,前天上午,大富豪有个女的来找你,说是姓周。”

钟子曰的神经立刻紧张了一下:“她没说什么事儿?”

“她说上次结账的时候,有张单子做坏了。我说你去外地开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钟子曰点头:“不管她,单子出问题也找不到咱们。”

不一会儿,何刚竟然打进电话:“听说你出差刚回来?”

钟子曰说:“消息真灵通,我这屁股还没坐热。”

“目前我觉得必须赶紧巴结你,否则真是来不及啦。今晚有人给你洗尘吗?”

“就出去开个会,有什么好洗?”

何刚冷冷说:“别装大尾巴狼。跟老板去欧洲转一圈儿回来,就不认识老同学啦?”

钟子曰没想到何刚居然知道他出国的事,只得说:“你说吧,去哪里洗?”

“要不去泡温泉?”

周雪雁的电话是午后打来的。第一遍,钟子曰强忍着没接。不一会儿又打进来,这次钟子曰没忍住。电话接通,周雪雁却半天一声不吭。钟子曰问:“你怎么啦?”

周雪雁突然爆发:“你还问我怎么啦?电话不开,发短信不回,去找你不在!你怎么这样啊?”

钟子曰解释:“我出差了。”

周雪雁不信:“出差怎么不带手机?”

“特殊任务,我确实不能跟你细说,我是当警察的。”

周雪雁沉默一会儿才说:“你把我急死了。就算有特殊任务,提前打个招呼也可以吧?”

钟子曰斟酌措辞:“雪雁,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咱俩不能再这样啦。你还年轻……那天周老师打电话给我,我更加确定,我们必须结束!否则,我真的没脸去见他。”

周雪雁语气冷冷的:“现在结束,你就有脸见我爹啦?告诉你,我怀孕了。”说完,把电话挂了。

手机还在耳边儿,一串回音响个不止。消息突如其来,几乎把钟子曰打蒙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多年前他跟那个写诗的女友闹起来,也没这一次来得更可怕。毕竟年轻气盛,觉得可以折腾,还有力气。现在绝对不行,绝对不可以出现这种事情!现在的他,仕途刚刚有起色,这种事儿一出,意味着前行的步伐就此止住。

钟子曰把房门锁上,有人敲门也不应。躺在沙发上思来想去,他又拨通周雪雁的电话:“是真的吗?”

周雪雁淡淡地说:“我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

“这不是小事儿。你得……去趟医院,做个小手术。一个姑娘家怀了孩子,算怎么回事儿?”

“我愿意!养着呗。孩子的爸爸当警察,不管是不是名正言顺,总不至于落不下户口,成个黑孩儿。”

钟子曰猛抓头发:“不能要这孩子,绝对不能!这样等于把我毁啦!”

周雪雁冷笑:“原来你想的只是你自己。”

钟子曰无言以对。沉默半天,周雪雁突然幽幽地说:“明白啦!你是真的不想要我。现在我才发现我有多傻,居然以为你是真喜欢我。现在知道啦,再怎么努力,我还是香树街上穷人家的孩子。我到大富豪,拼命巴结宋韬,甚至跟他上床,不过为了活得更体面些,这有错吗?可没想到,越这样,人越下贱。满以为你能把我带出泥潭,可没想到……都怪我自不量力,没看清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了。”

“雪雁,我真的不希望你自暴自弃。我做得不好,但从头到尾,我对你没有坏心。”

“这我知道。你再坏,也不会比宋韬更坏。也真是难为你,挖空心思想怎么甩掉我。姓宋的根本不会这么干,甩个女人,跟随手扔条破抹布一样。你放心,我没怀孕。那是骗你的,就随口一说,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

钟子曰如释重负:“真是骗我的?”

周雪雁嘿地一声笑:“要不,你自己过来检查检查?放心了?那好吧,咱们就此别过,别说再见啦。兴许,再见就是陌路人。”

周雪雁挂掉电话,钟子曰陷入纷乱如麻的思绪中,好半天都没缓过神。他想起一个词儿,劫后重生。

直到手机再次响起,他才注意到房间里已经微暗。是何刚打来的:“怎么回事儿?还没走?”

钟子曰恍然醒悟:“我今天累得都快站不起来啦!办公室简直就是农贸市场。”

“那你在办公室等,我们过去接你,十分钟后大门口见。”

钟子曰站起来,身子居然摇晃了一下。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抬起头来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儿发黑,整张脸的色调灰蒙蒙的,恍然觉得都不认识了。他问自己,钟子曰,你是不是很卑鄙?以前那些你曾唾弃的事情,现在干起来却得心应手。镜子里的钟子曰回答,有什么卑鄙的?大家不都这样子?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上,你就要变得更强,老实巴交只能任人宰割。

自己和自己的对话一路伴着钟子曰关闭办公室的门,走在寂静的楼道里,走到大门口。直到看见何刚摇下玻璃,冲他摆手,两个钟子曰的对话就此停止。

钟子曰换上笑容,或者说换上另一张面具。拉开车门一看,副驾坐着何刚,后排座上正是肖振鹏。钟子曰问:“肖支队适应远山的水土吗?”

肖振鹏皱一下眉头:“还行吧,毕竟算不上少小离家老大回。倒是你看着好像水土不服的样子,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钟子曰说:“确实累,好像还没倒过时差。”

车在大路口拐弯儿。路口前方停着两辆警车,几个巡警站在车边儿。前方道路又不通畅,向前走大约五六百米,就是市府所在地。钟子曰问:“什么情况?”

何刚说:“还不是宋韬那案子。老百姓拿不到钱,不堵路又有什么办法啊?”

钟子曰不再问。一则,车上还有个司机;再则,宋韬死了那么久,事儿还没解决,估计难度颇大。何刚作为办案人员之一,必定了解些内情,但他不会说,问也是白问;第三,现在的他对这个问题早已不是特别关注。这是个容易失忆的年代。

让钟子曰意外的是,居然真的是去温泉度假村。他问:“真要去村长那里?”

何刚说:“这还有假?今晚上我主要沾你俩的光。人家村长主动请客,说一个刚下派到远山,另一个刚出国归来,都应该接风洗尘,赶早不如赶巧,俩人一块儿办!”

钟子曰大脑快速运转:“不对呀,我不该去。”

肖振鹏问:“为什么?咱们三个她就认识你。”

“还是不对!我知道丹妮村长消息灵通,但她未必知道我出国。就算知道我回来了要请我,至少应该先给我个话,对吧?为什么是你何刚告诉我?所以,今晚我就是被捎带上的。”

何刚哈哈一笑:“老钟现在越来越厉害,推理能力大大提升。不过,这事儿你得问振鹏,不管怎么说,今晚我纯粹是陪衬。”

肖振鹏却一直看着窗外,不说话。钟子曰拿手戳他:“果然很淡定啊。你就不打算说两句?”

肖振鹏说:“就去洗个破澡,想那么复杂干吗?再说,你也问不着我,实在想知道,等会儿你问崔亚男。你们几个在远山都称王称霸,各占一方,我呢,孤家寡人一个,谁喊我吃饭我就跟谁走,吃完拍拍屁股就走人。”

是崔亚男张罗的,那就好解释了。乌鸦嘴跟何小草熟,自然跟丹妮也有来往。何刚曾经说过,远山有个红粉兵团,很有凝聚力,只是,崔亚男能成为其中之一,让钟子曰颇为诧异,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转念一想,也有些合理性。崔亚男一向善于借力打力,否则,一个女人如何干得了禁毒大队长?那可是男人的舞台!

十八

崔亚男有一辆跑车,但平日里并不开着上班。这事情瞒着许多人,却瞒不过几个老同学。此刻,那辆霸气十足的车就停在度假村门口。乌鸦嘴早站在车边儿等候,见何刚他们的车靠近,先迎上来,探脑袋向里一瞧,笑眯眯地说:“该来的都来啦?”

何刚说:“不该来的也跟着来啦。”

村长丹妮等在一栋设计别致的小院门口,身边站着何小草。钟子曰顿时意识到,今晚这场酒内涵丰富。红粉兵团能量巨大,想拿下谁基本不会失手。他看看身边的肖振鹏和何刚,感觉自己危险系数最小。虽说是市局财务处长,但不是具体办案人,身在机关,不在前沿,恐怕价位没那么高。红粉兵团攻取的目标,十有八九是肖振鹏和何刚。不过,这两位老同学也不是省油的灯,怎能看不出对方的意图?

崔亚男给两边人员互相介绍,看来,她的确是充当了双方之间的纽带。何小草和钟子曰蜻蜓点水般握一下手:“这回真的是好久不见!我知道钟处长忙,但不至于忙到大半年也不去我那里打球吧。”

钟子曰正想解释几句,何小草的目光却转到何刚身上,撒娇一般张开双臂,跟他来了个大大的拥抱。何刚比较矜持:“好啦好啦,他俩会吃醋。”

何小草一嘟嘴巴:“让他们吃!哥,你没告诉他们咱俩是什么关系吗?”

“他们知道,都知道。”

钟子曰暗暗生疑。此前总感觉他俩彼此交道甚少,不怎么亲近。怎么这次见面,宛然亲兄妹啦?

进了房间,钟子曰又有一个新发现,恰好三男三女。这三个女人都还单着,估计红粉兵团的主力成员大致都是这路数,没心理负担,便于放开手脚,否则,你这边陪男人吃酒,家里孩子闹腾、老公恼火,怎么玩儿得下去?红粉兵团拿人的手段,在崔亚男一曲《一剪梅》时,钟子曰已有领教。这个夜晚,注定会更热闹。

房间很大,既可以吃饭饮酒,也可以离席高歌,大屏幕跟练歌房里的也差不多。六个人坐一张大桌边儿,人与人之间稍有距离,但也不太远,足可以让邻居之间低下头来窃窃私语。村长首先致辞:“今晚很荣幸,公安系统的几位精英光临小村。这件事儿还得先感谢亚男,我一个小小村长没那么大魅力。早听说省厅有一位帅哥到远山来锻炼,很想结识一下,今天总算梦想实现。另外,钟处长当初上任财务处长,我这当村长的没主动跟上步伐祝贺,一直内心不安。何大队呢,日理万机,平日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到我这小地方来视察,偶尔来一趟,就像康熙微服私访。上次你们仨来,我走错房门才恰好碰到,说是我请客的,没想到你们还是自己付了账,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总之,多重含义,归纳起来就一条,村长想和各位领导加深感情,希望你们常来村里,看看村长,泡泡温泉。本来我不擅喝酒,但今晚贵客临门,我要一醉方休!”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何刚说:“村长吓住我了。”

丹妮微笑:“我得表示出诚意呀,这是敬酒,你们可以随意。再说啦,你们几位都久经沙场,什么阵势没见过?女人怎么喝,吓不到你们的。”

何小草笑着说:“丹妮姐一个女人都喝了,我就不信,你们三个大男人会随意喝。”说着,举起酒杯,居然也喝干了。

钟子曰正踌躇,肖振鹏已端起酒杯:“村长这么热情,咱们几个也别太矜持,让村长笑话。”说完,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崔亚男笑眯眯地看看何刚和钟子曰。两人没再说什么,举杯把酒喝完。崔亚男举起酒杯:“今晚我是双重角色,既给丹妮姐牵线,也为几个老同学搭桥,所以半地主,半客人。”

肖振鹏摆手:“你不要和村长一样。”

话音未落,崔亚男已经一口喝下去:“我跟姐姐学着。我喝掉,你们随意。”

钟子曰这阵子实在是太累,主要是陪着领导出国精神紧张,加上下午被周雪雁闹得身心俱疲,两杯酒下肚,已略有些醉意,不由担心自己会不会第一个被放倒。何刚欲主动出击,要跟丹妮喝一杯,擒贼先擒王,把对方主帅打趴下。不料何小草说:“哥,能不能让我先敬一杯?”

丹妮打量他俩:“你们这兄妹到底是真是假,我到现在也没搞清。”

何刚说:“小草的爸爸和我爸爸是亲兄弟,你说我俩是真的还是假的?”

丹妮哎呀一声:“小草,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

何小草说:“他这人,从小就整天板着个脸,后来穿上警服,就更吓人了!我都躲着他走。”

肖振鹏说:“你躲他干什么?他就是公安部长,也还是你哥。”

何小草连连点头:“肖支队说得在理。”说着举起杯子,“我再敬肖支队一杯。”

钟子曰心道,一场盛宴,却像是在拼酒。这倒也解释得通。不先喝一点儿酒,大家都清醒着,如何打开局面?这至少侧面证明,丹妮跟肖振鹏和何刚真的不熟,请大家来,无非是拉近彼此,为的是将来合作。

酒喝到这里,气氛已比较放松,彼此对视的目光里,警惕性稍减。村长建议大家唱歌助兴,安排服务员打开音响。音乐声响起,何小草又凑过来:“咱俩唱歌吧。”

说着,何小草起身点了一首老歌《糊涂的爱》。何小草的歌喉钟子曰早领略过,自是声情并茂。对这首老歌,钟子曰也比较熟悉,唱的时候,略带沧桑,也还算有些味道。两人配合默契,赢得众人连声喝彩。

丹妮说:“钟处长唱得这么好,该喝一杯!”

钟子曰赶紧举起酒杯,站起身来。丹妮也起身,稍稍后退,离开桌子,两人如同躲一边儿私聊。丹妮悄声说:“跟坤哥在欧洲玩儿得还好吧?”

钟子曰喝了不少,但还没到糊涂的程度。丹妮不但知道他出国,还知道是跟张坤一起,坤哥这称呼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丹妮继续说:“我们应该再喝一杯,把祝贺你荣升财务处长的酒补上。虽说当时有点儿小麻烦,但也算有惊无险,对不对?”

钟子曰更加吃惊:“村长消息这么灵通?”

丹妮笑道:“现如今最关注国家大事的,就是村长这级别的。而且我跟你表哥魏局也熟。”

钟子曰顿时感到一丝压力,他紧跟一句:“多谢村长!感激不尽!”

丹妮凑到他耳朵边儿:“你还真是应该谢我。再往准确里说,你应该感谢小草。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这老太婆搞不懂。但至少有一件事我很明白,这里面最关心你的人,就是我们家小草。”

钟子曰脑海里分明有一道闪电划过。他悄然移目打量何小草,却见她一手搭在何刚肩膀上,正跟他说着什么。丹妮的声音又传来:“我得申明一下,小草是我的亲妹妹,不是何刚的。这一点你肯定也明白。所以,不管她跟我提多么稀奇古怪的要求,我都会满足她。”

钟子曰这回彻底明白啦!原来,他任财务处长,是何小草求丹妮助他一臂之力。而张坤说谭书记对他很关注,这已经不用推理,丹妮跟谭瑛的关系定是非同一般!钟子曰暗骂自己糊涂。此前,只以为魏春在帮他,却不料这里面竟如此复杂。这是一根链条,自魏春开始,相继是何小草、丹妮、谭瑛,最后解决问题的,是张坤。只是你这当事人,到现在竟还蒙在鼓里,不是很可笑吗?

棋子?对,你就是颗棋子,被摆弄来摆弄去。问题是,红粉兵团助你起跳,目的何为?而丹妮此时挑明,目的又何在?钟子曰分明感觉到,丹妮的目光和话语里有一种咄咄逼人之气,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那种力量之下,钟子曰的自信心明显受到打击。他突然想,今晚你钟子曰未必是被捎来的,你也是主角。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村长点到为止,留钟子曰在那里发呆,自己走到屏幕前,唱了一段京戏《贵妃醉酒》。钟子曰对京戏略有研究,见丹妮双脚一分,一前一后站定,左手握话筒,右手挽个花儿,眉眼儿一转,首一句“海岛冰轮初转腾”刚一出口,便知这女人是个真懂戏的。

待她唱完,众人拍手叫好。丹妮摆着手说:“献丑献丑,人老了,不中用啦。回想起来,足足有二十年没上台啦。”

不知什么时候,何刚悄悄来到钟子曰身边:“我看你战斗力还行啊。”

突然有一股子沮丧感浮上来,钟子曰说:“今晚我真想大醉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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