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刀

2016-09-08 21:58姚志勇
北京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尖刀电瓶门牙

姚志勇

大门牙要帮哥们儿兄弟打架报仇,几个人米酒上头之后,都放出豪言壮语,且信誓旦旦,可是结果却出人意料,忠诚与背叛在此有了新的内涵。

夜黑下去,月亮升上来,青蛙在稻田里呱呱地响成一片。这个时候,就是老鼠出洞的时节了。老鼠出来后,会在墙角发出一种尖尖的声音,格外刺耳,有点像村头老汉喝酒时,用大力吸溜出来的声响。不过,这天晚上躲在墙角的老鼠是大门牙。

大门牙是我一起耍的哥们儿,比我小了两岁,人长得又矮又瘦,相貌残丑,很不招人喜欢。我知道,大门牙肯定是二虎派来通知我的,听说二虎的女朋友草药被人搞了,二虎咽不下这口气,这两天内必然有所行动。大门牙小时候搭拖拉机去野马镇上玩,耍狠,半路跳车,结果磕掉了一小片上唇、鼻头破了相,才老实下来了。可是他的门牙天生的大,因此,嘴巴一拧,缩成个核桃样,吸溜出来的声音,特别像老鼠,所以每次有行动,二虎都是打发大门牙来叫人。

我得了令,从柜顶上摸出一盏蓄电瓶,又找了个化肥袋扎到腰间,冲我娘喊:娘,我去逮几只青蛙,明天改善一下伙食!

我娘在内屋烧水泡茶,招待我二姑奶奶。我二姑奶奶是上门来给我说媒的老古板,年纪大了闲得慌哟,我今年才二十出头,说的个哪门子媒哦。可我娘说,后生闹得最凶狠的就是这几年,得找个女人拴一拴。说的那个女人是我二姑爷爷的侄女的女儿,叫啥小青的,眉清目秀,出了名的乖女。二姑奶奶说,一家人亲上亲,好水不肥外人田。

去他的吧!我把蓄电瓶的灯朝内屋一晃,一束强光闪了进去,把我二姑奶奶吓了一跳,就赶紧出门了。

我走到田垄边,大门牙就猫着腰过来了。月光照在他身上,玉米苞似的,看起来像一个老人,或者说像个偷儿。我心想,大门牙这种角色哪里能打架啊?也不晓得二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二虎住在挖田村,从这儿过去还有两三里路,一路上是成顷的稻田,大白天看过去,风一扬,海浪似的翻滚。此时,已接近入秋了,稻田里的谷子包了浆,满天满地都是谷粒的香味。我们沿着田垄往挖田村去,一路上我和大门牙的蓄电瓶开着,我叮嘱大门牙,遇到青蛙,就给我逮了,这路咱不能空着走。

大门牙笑嘻嘻地说,二虎家里炖了只老母鸡,大补的玩意儿,哪里用得上吃蛙腿。我说,那也得逮啊,你没听到我跟我老娘说,我是出来逮青蛙的,不是去打架的。

蓄电瓶的光线很强,朝田垄边的青蛙一照,蛙就不动了,被法术定住一般,直接用手去抓,不一会儿化肥袋子就沉沉的,我在手里掂了掂,约摸有一斤的样子。

“小雨,你说今天晚上的架怎么打?”大门牙心事重重地问。

“二虎头发都绿了,还能怎么打?不把人打死,也得卸一条胳膊嘛。”我故意把话往狠里说,想看大门牙的反应。

大门牙头耷下去,抿了下嘴唇,那薄薄的嘴皮子套着两只大门牙磨得咔咔响,他没有作声。我在心里暗笑了下,有点看不起大门牙,于是就一路不再讲话,只是吆喝他,多捡一点青蛙,我明天回去好交代。

大门牙一边拾青蛙,一边跟着我的脚头跑,两只眼晴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真像一对鼠目啊,不知道在瞎琢磨什么。直至走了一半路,他才像下了什么决心,忽然带点喘气地说:“小雨,只要你去,我就去,别说卸条胳膊,就是杀个人我大门牙都敢!”他一口气说完这话,腰也挺直了,眼晴有光,好像真把个人杀了。这时,风吹起来,拂过稻田,赶出一片沙沙的谷浪声。我忍不住笑了笑。

走到挖田村,我腰间的袋子已经沉甸甸的了,我们把蓄电瓶的灯熄了,摸着月光往二虎家里赶。二虎爹娘到广东打工去了,临走前交代了村口的几个亲戚,不让二虎乱来。我们几个在二虎亲戚的眼里,被视为不良青年,是引诱二虎犯错的源头。为了防止这次打架的秘密泄露,我们踩着月光溜到了二虎家。

进了院子,我才觉得有些不对。二虎家里静悄悄的,跟平常不一样。平常打架,我们都是在二虎家里聚集,先吃喝上一顿,然后抄家伙,七八辆摩托车停靠在村口外的公路上,男男女女咋呼一声就出去了。今晚二虎家里的门窗上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活物,好像有一点儿凄凉。

我在院门口喊了一声,二虎推开门,走了出来。一出来,二虎居然就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说:“小雨,你来了。”

我被二虎弄得也有些热血沸腾,一时也只好捏住他的手,涨红着脸说:“我来了,二虎。”

二虎握着手摇一摇,使劲甩了又甩,把我心里弄得七上八下,什么时候咱们这些混混也有了握手的套路?二虎把我请进了家里,这也是以前不曾有的情况。以前二虎都是在屋里张罗一声,就立马有人开门,我们走进去,二虎还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子前,嚼着一块槟榔,或是抽着烟。

进了门,房间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桌子上没有扑克、瓜子;板凳也是东一条西一条,没个齐整;只有灶台的火还旺着,一口大锅坐在上面,火红的舌头舔来舔去,把锅盖子喷出一股白汽儿;墙角散了一堆劈断的柴柈子,也有干茅草、木屑。我有些惊讶:

“二虎,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

二虎面色窘迫,他甩了甩头,骂了句娘,说,别提了。

我望向大门牙,大门牙已经主动去了灶台,正拿起一根柴往灶膛里送。我问:“大门牙,怎么回事?”

大门牙看了二虎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就说,人都闪了,马扑子去了外婆家,弹子娘病了……一个个都借口有事,妈了个×的,不来了。

这话像毒刺一样,二虎的身躯摇晃了一下,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条板凳。大门牙赶紧起身,跑过去把板凳拾了回来,想了想,又拎到墙角垫到屁股底下,嘴上说,莫拿自己的东西撒气。

我没有说话,二虎从口袋里摸出包烟,递了根给我,扔了一根给墙角的大门牙,自己也点上一根,说,都别讲那些,都他妈不是兄弟……来,今晚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我们摆好桌椅,二虎到院子的井里捞出几瓶“冰镇”啤酒,又摆了碗筷,大门牙把大锅盖掀开看了下,一股喷香的鸡香味瞬间飘了出来。

他伸出筷头,叼出一块,放嘴里嚼了嚼,抬头说:“二虎,还要熬一熬,老鸡婆肉硬。”

二虎走过去也吃了一块,说:“不用了,牙齿长了就是用来撕肉的,硬一点有嚼头。”

菜摆了上来,满满一大锅,上面堆着蘑菇、土豆,汤是黄稠稠的。大门牙又择洗了一些白菜叶子进去,汤色就淡了许多;一搅,肉全浮了出来,全是香味。我咽了口水,说,“这是吃哪一家的?”

二虎说,“这个要问大门牙,这事一直都是他办的。”

大门牙一边倒酒,呵呵地说,荷叶村的。

二虎皱起眉头,插话道,“不是张老婆子屋里的吧,那可亏良心啊!”

张老婆子是荷叶村的孤寡老人,养了十几只老母鸡,舍不得卖舍不得吃,就靠鸡婆生蛋换一点油盐钱度日。

大门牙说,不是的,打死我也不会偷张老婆子屋里的鸡,这是养鸡厂的鸡,吃的是资本家的粮食。

我们一齐笑了起来,二虎端过酒碗说,来,兄弟三个走一碗。

一碗酒下去,各自夹块鸡肉,放到碗里大嚼起来,味道正,果然是老鸡婆,很有嚼头,就是鸡肉斩得块头有点大,得抓在手里撕,才能吃出肉来。我对二虎说,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一说嘛。”

二虎把鸡肉放下,喝了半口酒,愤恨地说,草药他妈的让人给睡了。

“自愿的,还是被强来的?”

“有什么区别吗……”二虎又灌了一大口酒,显得很痛苦地说,“我问她,她死活不承认。后来,我说要去找她娘,她才告诉我,第一次是对方强来……那帮牲口把草药带到野马镇上的KTV唱歌,灌了她许多酒,第二天草药一醒来,已经在人家床上了。”

“不过……后面的都是她自愿去的。”二虎的嗓子有点哽,指关节捏着筷头发了力,咯咯作响。

我是见过草药的,挺好的一女孩子,长得像美人蕉一样漂亮。草药跟二虎在一起也好几年了,二虎把她捧在手心里,扛在肩膀上,捂在怀里好端端的,怎么就跟别人睡觉了?

二虎说,我也不知道草药是猪油蒙了心,还是中了那杂种的毒,死活都要跟那牲口在一起。

我想了想,问,“那家伙什么来头?”

二虎火起来,恶狠狠地骂道:“是派出所所长的侄子。”

“那就是的了。”

说完这句,我心里跳了一下,觉得老鸡婆肉到底没有化开,硬硬的,嚼了好几口,还是没能咽下去。

……

外面静悄悄的,不知不觉,一大锅鸡肉被我们干得差不多了,桌子地上一堆的鸡骨头,啤酒也喝完了,烟也抽了半包,中间,二虎又拿了一瓶他爹酿的纯米酒。米酒入口甜,后劲大,我们吃得浑身发热,三个人面红耳赤,嘴里突突突地喷酒气。

吃饱喝足,该干什么,我心里有数了,只是二虎不开腔,我也不想搭话。这架是帮他打,这头还得二虎来领。二虎的心里却没了底,往日打架都是一帮人吆喝起来,酒气上头,不锈钢管在手里张牙舞爪的,摩托车油门更是往大了开,把一片天空都震得山响,那气势阵仗如万马奔腾,所以,没有哪一次没打赢的。现在,却只有我们三个,大门牙还是个搞后勤的,要他弄点鸡鸭还行,打架么,兄弟堆里都没有几个瞧得上他的。

二虎的眼睛有些发红,白天他招集马扑子他们去野马镇上堵那人了,当时他们有七个人,那边只有五个人,打架是稳赢的局面。可是那边有人跳出来说,那小子是派出所所长的侄子,哪个敢动他,就要抓起来坐牢。马扑子他们当场就蔫了,一个个像傻子似的杵在那里,看着二虎被他们五个人追打。如果不是他脚力好,跑得快,最少脑壳要开瓢,得见点红。

“小雨,我二虎孬不?”

二虎没被人这么揍过,还是当着一帮弟兄的面。

我说,不孬,咱们这帮人我就服你,哪次打架不是你冲在前头。

二虎点了根烟,又带点痛苦说:“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个孬法,我喊一个兄弟,就告诉他,我女人被人搞了;我见一个弟兄就告诉他,我女人被人搞了。现在不光都知道草药跟人睡了,还晓得我二虎讨不回这口气,人家不会说马扑子他们没有义气,只会讲我二虎没得弟兄,这让我心里很难过……”

我伸过手去,把二虎的烟夺过来吸了一口,说,“二虎,我小雨是你弟兄,而且是那种两肋插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

二虎眼睛一闪,目光从我身上又移到低头抽烟的大门牙身上,说,“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从今天起,你们两个就是我二虎的好兄弟,是我可以性命相托的弟兄。”

一种情绪在酝酿,最激动的莫过于大门牙了,咱们这帮人里他是垫底跑腿的,他长相差,个子又矮,胆子小,手头上也没有红票,我们何曾真把他当过弟兄?此刻,他竟醺着酒气站了起来,说:“二虎,操他奶奶的,咱们今晚就去,弄不死他也要卸条大腿!”

二虎望向我,大门牙都这么说了,我什么都没有想,只说,“二虎,我小雨就等你一句话,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

二虎飞快一扫之前的落寞,他整个人立马变得冷峻起来,面庞绷得紧紧的,眼晴盯着我们说:我都打听好了,那小子骑一辆宝蓝色的本田摩托车,每天都要在野马镇街上玩到凌晨两三点钟才回去,不是去KTV唱歌,就是一帮人在大排档吃夜宵。我的想法是,就在这两个地方堵他,见了他就砍,砍完后闪人。

我心里怦怦跳,二虎说的是砍,虽然我们以前打过许多架,但拎的都是空了芯的钢管,不是刀子,弄不死人,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想,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退缩,让弟兄看不起我。

计划定好了,二虎从另一间屋子里抱出来一个布袋,打开,里面有五把刀,寒光闪闪,分别是四柄大砍刀,一把短尖刀。二虎把大砍刀拿在手里,刀身映着他的瞳孔,他的眼神变得非常锐利,仿佛有一股子杀气在刀与人之间凝聚。大门牙走过去挑了一把尖刀,他抓在手里,做了个捅的架势,尖刀连着手,嗖一下飞出去,扎在了空气中,他还用力绞了一下。我暗想,大门牙这家伙,真是个二愣子,武打片看多了,不晓得拿尖刀子是要捅死人的。

挑好刀,二虎又每人倒了一碗酒,当先举头喝了,然后把碗摔了出去。我们也学着这模样,但是碗声砸得不是很响亮,裂开的碎片不多,好像缺了一点豪气。于是,大家又你看我我看你,都没发现对方脸上有太多的表情。于是,便都面色凝重,哑了口,气氛顿时也有一点儿怪异。

我们把刀用旧布衣裳包好,拿着蓄电瓶,走出了门。此时已是半夜,月亮当空,大地一片银白,山影灰暗,稻田像一汪寂静的海水。依照二虎的安排,我们没有骑摩托车,我们打算徒步走到野马镇上去。从挖田村到野马镇有十几里路,最近的是一条山路,翻过马啸坡、大劈涯就到了。我们选择走近路,一来怕体力不支;二来隐蔽,不用担心路上撞见熟人而坏事。

一路上,我把刀扛到肩膀上,眼睛望着远处。夜路黑黢黢的,蛙声在远处低吟,蝉在草丛里鬼叫,我酒劲在身体里发作,头脑却逐渐清晰起来,想了想,心里竟然有一些害怕,但又有点激动。我清楚这是一项大动作,不亚于港片的黑色暴力。看了看二虎和大门牙,一时间,兄弟的义气火速填盈了我的心,我在夜风中让自己慢慢镇静下来。四野的虫鸣蛙唱,像一首慷慨激昂的烈歌,托着我们一步步往前走,我脑子里盘算的却是砍人的画面——怎么砍怎么逃。

二虎和大门牙也没有说话,二虎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大门牙则不时挥一下手,大概是在练习使用他刚拿到手的尖刀。我见到,尖刀在他臂膀的伸缩间,在夜风里发出了一丁点声响,好像扎进了谁的身体。

我们衣锦夜行,各想各的事,很快就走到了马啸坡。马啸坡刮起了夜风,非常凉爽。在这里二虎找了块大石头,喊我们坐上去歇脚抽烟,事情就是这样起了一点儿变化。

烟火光在夜幕里格外扎眼,依稀能借此看到我们三个人的面孔都有点焦躁,带点紧张。二虎把衣襟撕开,怒吼一声,大股的夜风浪涛一样扑打得他的衬衣哗哗作响。隔了一会儿,二虎忽然大笑着说,

“酒醒了,兄弟们,你们回去吧。”

我和大门牙有些发愣,吐着烟圈说,这又是闹什么呢?

二虎说,经过这事,我算是看透了,义气的时代过了,马扑子他们就是榜样。酒醒了,就都回去吧。别喝了二两马尿,就傻不拉叽地要跟着我去砍人。

我们不说话,一齐冷冷地盯着二虎,感觉蒙了羞辱一般。

二虎坐在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漆黑的木雕,一根砍断了的黑茶树,约有半根烟的工夫,他才沮丧地说,“小雨、大门牙,你们两个的情意,我二虎领了。你们是我的好兄弟,二虎不能领你们往绝路上走,搞不好这是要坐牢的。”

听二虎这么一说,我们顿时明白过来,心里都有些感动。大门牙对他说,“二虎,你这么说,就是不拿我和小雨当兄弟了。”

二虎抹着脸,瞪起眼,“就是拿你们当兄弟,才让你们回去。和马扑子他们不同,我二虎宁可被人说没有弟兄,也不能害了自己的手足。”

我打了个酒嗝,面色潮红,说,你既然还喊我们一声弟兄,就不要讲这种没有义气的话,他妈的,砍个人算个屌啊!

我酒劲涌上来,夜风吹在身上,忽冷忽热的,有些急躁。

二虎还是摇了摇头,他从那块大石头上一跃而起,冷冷地说,“我要杀人,你们还跟着去吗?你们敢杀人吗,敢帮我杀人吗?”

一阵冷风吹过,我的酒顿时醒了一半,刀把儿在手心里黏黏的,沉沉的,发寒。

二虎见我们不回答,大笑一声,转身扭头就跑,嘴里悲怆地说:“两位兄弟回家等我,二虎去去就来。”

一眨眼就跑得没影了。留下我和大门牙你望我,我望你。

小雨,你去吗?大门牙问我。

我没有作声。

大门牙又问,你去不去吗?

我还是没吭声。

大门牙生起气来,说,小雨,做兄弟就是在关键的时候伸一伸手。你不去我也会去的。

说完,他就向二虎消失的方向跑了起来,那急促的脚步声像踩在我心里。我看着大门牙的背影,想起喝酒时我说的两肋插刀,便有些羞愧,不知不觉的,心里对大门牙竟升出了一股敬意。我想,先找到二虎再说。

我们一起打着蓄电瓶,两束灯光在马啸坡一顿乱扫,高声呼喊着二虎的名字。然而,二虎却好像消失了,见不到灯光,他也没有答应我们。不过我们有一种直觉,二虎一定往前头跑去了,知道我们在后面追,所以脚步一定很快,他的脚力原本就好。

我们一直追到了大劈涯,大劈涯是一条山路,横砌在半山腰,下面是一条滚滚大河。此刻,水声滔滔,山风呼啸,路宽不过米余。我们把脚步放慢,深恐摔下去。我们一路上都在喊叫二虎。二虎却一直没有应声。这让我们更加焦急起来。

倏地,在经过一个拐弯时,一道强光从后面把我们定住了。我和大门牙吓了一跳,喊,谁?

回头用灯光一照,那人竟是二虎。

灯光下,二虎状若癫狂,他指着我们,咆哮起来,“都说了……不要你们来,怎么还是跟过来了!”

“二虎,你他妈的,有你这么做兄弟的么?”大门牙见到二虎,受了刺激似的,跳起来,指着他回骂。

二虎惊愕了下,把灯光扫向大门牙,说,“大门牙,你鸡巴长本事了啊!”

大门牙就笑了起来,我看见他的腰在月光灯光星光中又直了起来,像根不断拉动的弦,他一连吐出两口痰,说:“你二虎说杀谁,我就帮你杀谁!”

声音尖尖的,传出来有一股森冷的寒劲,把我吓了一跳。

二虎愣住了,他挣扎一下,却还是态度坚决地摇了头,说,你们不能再跟了,我二虎绝不要兄弟给我填命。

我没有说话,大劈涯的夜晚太冷了,全是阴凉的寒意,都浸到骨子里去了。

大门牙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热泪盈眶,把尖刀舞了起来,突然哭着说,“二虎你听我说,从小到大,大家就没拿我当个人看,说我长得像个鬼,五官不全。我爹就不要提了……只会打我;我娘更不是东西,一年到头在外面搞野男人不晓得回来……我他妈苦啊,我活得窝囊啊!”

大门牙越说越激动,他捶打着胸口,手心的尖刀一进一出的,在阴森的黑暗中,模样煞是恐怖。

“后来跟你二虎在一起,我才觉得活得像个人样,有酒喝有肉吃有面子,我爹也不敢打我了,可是马扑子他们没拿我当过兄弟,把我像狗一样使唤。今天二虎你看得起我大门牙,喊我大门牙是你最好的弟兄,我大门牙就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帮你把这口气讨回来!”

二虎大叫一声,冲过去搂住了大门牙,他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紧了紧,又松开,再抱住,再松开,然后哽咽着喊了声“肖强”!肖强是大门牙的名字。大门牙胸口一热,一股酒气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他摇摇晃晃一手抄过二虎手里的蓄电瓶往涯下一扔,打起灯光,转身就跑。

二虎反应过来,冲我吼叫,“小雨,你他妈把蓄电瓶给我!”

我挣扎了下,没有看二虎的脸,他就把我的蓄电瓶夺走了,追着大门牙的那束灯光,一前一后,像两条闪光的龙在黑夜中,在大劈涯的黑云里钻来绕去。

我坐着抽了根烟,等了一会儿,看那两束灯光飘远了,就用打火机照着明,挨着涯壁往回走。回到二虎家,月亮偏西了,星星暗下去,被黑云围拢着,显得有点孤单。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看到人回来,我走出院子,听见我和大门牙逮的青蛙,在化肥袋子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就去拎了来往家走。

回到家,天差不多亮了,院子里的鸡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咯的一声叫唤起来,接着,到处都是咯咯声。没有狗叫,狗都被我们这帮人打吃完了,想想有点遗憾。我娘在里屋打着哈欠喊,“是小雨回来了吧!”我说,是啊!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我娘在院子里砍青蛙腿,地上洇了一摊血,血上浮着青蛙的头颅、内脏,蛙腿剥了皮还兀自在跳,我肠胃一抽搐,忽然想吐。这时,我娘瞥了我一眼说,“大门牙昨晚上死了,你知道吗?”

我脚步踉跄,险些晕倒,问,怎么死的?

我娘有些不相信地撇了我一眼,说:“一大早挖田村来了七八辆警车,把附近几个村的人都惊过去看了,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听讲,大门牙昨晚在野马镇上杀了人,后来想跑,可是没跑掉,就捅了自己几刀……啧啧,真是应了老话,不怕你喊得有多恶,就怕你嘴上没长毛。那么干瘦的一个小后生,下手这么狠。”

我娘一刀又砍下一个青蛙头,咂着嘴说:“你不要跟这些人走得太近。”

我没理会娘的话,急着问:“二虎呢?”

“这事跟二虎有关吗?”我娘疑惑。

我赶紧噤了声。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大门牙那晚一路狂奔,他跑到野马镇上,正是杀意最浓的时候,米酒的后劲胀得他难受,他胸中积压了一股英烈之气,如果有一个缓冲……可能那刀子捅不出去。他走到野马镇的大街上,这才想起自己并不认识搞了草药的那个人,只知道那人骑一辆宝蓝色的本田摩托车。他想回去问,但是又觉得这样会让人误会他是害怕了。他走到KTV门口,恰巧看到有一个人骑了一辆宝蓝色本田正准备离开……来不及思索了,大门牙热血往头上一飙,像见了红布的牛牯,想,反正要杀个人,不能让人看扁了。就冲过去,照着那人胸口一连捅了几刀。捅完后,他心情一阵激荡,酒也醒了,转身就跑。这个时候,那人居然从地上爬起来,朝他开了一枪。

很快,一大群人循着枪声冲了出来,大门牙感到一阵绝望,拳头和脚像炸裂的石头一样砸在他瘦削的身板上,他只爬了几脚远,嘴巴和鼻子就喷出了血,几乎是没有犹豫,大门牙就用尖刀扎向了自己的胸口。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门牙扎死的那个人是派出所所长,那天所长也喝了酒,出KTV时,鬼使神差地要了侄子的钥匙,想骑摩托车回去,刚好撞上要来杀人的大门牙。

我去挖田村找了二虎几次,每次去都是大门紧闭,邻居和亲戚都不知道二虎去了哪里。过了有半个月,二虎回来了。我赶了过去,看见二虎家里聚集了一帮人,发现马扑子、弹子他们几个都在。二虎看见我,脸色有些不好看,我问他,那晚怎么没有跟去?二虎见了鬼似的说,我……哪知道他这么蠢,真敢去杀人呀……半路上我酒劲发作……睡着了。接着二虎说,小雨,我晚上准备带马扑子他们去找那小子的麻烦,你要不要一起过来。

我呸了他一口,说,算了,你把蓄电瓶还给我。二虎冷哼一声,就转身把蓄电瓶送了出来。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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