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历史

2016-09-12 01:41吴永强
齐鲁周刊 2016年29期
关键词:滨海故乡爷爷

吴永强

近日,报告文学《发现滨海——一个八零后中国当代青年对中国革命与抗战的思考》受到报告文学界的关注。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何建明指出,这本书可以给一些没有理想和信仰的人以信仰的光芒和力量,让他们明白人生该如何度过。

《发现滨海》是第一部全面描写抗战时期山东五大根据地之一的滨海根据地的报告文学。作者姜成娟,80后,山东莒县人,之前她还著有同样思考革命和抗战的报告文学《本色》。在年轻人中,姜成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用新的视角重新梳理革命历史和抗战历史,在对历史的思考中为当代青年的社会角色做一个新的定义。

一次采访打开信仰的入口

2014年的一次采访,彻底改变了姜成娟的人生和命运。

这之前,她“还有小资的冲动”,延续一个80后青年的成长轨迹,虽遭受时代的屈辱却只能碌碌度过,已为人母,偶尔写诗。这之后,她开始“真正思考信仰,重新发现故乡”。她提出一个新的命题:格局,人生因新的格局而改变。

这一年的5月14日,她跟着一个采访团回到故乡莒县,采访建国前老党员。这个县,建国前登记在册的老党员竟然多达13341人,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农民,现在平均年龄90岁以上。正是这次采访,打通了她对成长阶段的自我认知,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

当随行的一些记者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应付了事,她却被老人们的事迹打动。在新闻报道里,她写了一组女性老人的故事。现实中第一次接触“共产主义”这个词,就在这次采访期间。1944年入党的张维兰老人,12岁时便为党组织送情报,老人和她之间展开对话:

姜成娟:“送情报的时候,你害怕吗?”

张维兰:“要是人人都害怕,共产主义怎么办?”

姜成娟:“什么是共产主义?”

张维兰:“不受欺负,有饭吃。”

那片土地上,有太多这样的老人,长寿、坦然,没有多少文化,却以一种朴素的情感看待这个世界。

采访结束,姜成娟的思考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她又四次回到故乡,仅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到了6月底,便写出了17万字的报告文学《本色》。当年10月,《本色》部分刊登于《人民文学》;11月,单行本由山东省委宣传部部长孙守刚作序,正式出版。

她想起童年时曾问爷爷,鬼子为什么要来欺负我们?

这些年,她没有忘记这个问题,一直在寻找答案的路上。

她惊讶地发现,掩盖在故乡大地上的历史风云,竟然如此绚丽。“我爷爷六个兄弟,五个加入共产党,四个参军。大爷爷死在日本鬼子的枪下,二爷爷被鬼子打瞎了两只眼睛,我爷爷1945年入党,是村里的书记。我的姥爷和他同年入党,后来担任镇上和县里的领导职务。”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祖辈,“我一直并不知道,他们穿着粗布衣的身上,有这样的光辉,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下,有如此的高度和意义。”

深受爷爷影响的姜成娟,童年最初的理想就是像爷爷一样,做一个村支书,“只有从小在那样的碎石垒成的矮墙间,吃着那里的地瓜长大,才能明白。”

她偶尔会想起姥爷——2000年她18岁,中专毕业,赶上第一批不包分配,想让姥爷帮忙安排工作,那应该不是难事。姥爷断然拒绝,之后的许多年,她一直不肯原谅姥爷,直到以记者的身份接触到建国前老党员群体,“感觉他就是那样的人,身上有着那一辈人的耿直”。

18岁进入社会,她体会到了社会对底层80后的“傲慢与偏见”。“什么样的经历,决定了什么样的立场。”十几年间,最大的感受是屈辱,失业面临的人性丑陋、贫贱窘困、柴米油盐,“开始是怀疑自己,后来慢慢觉得,和我一样的人太多了,没有保障,永远没有上升空间。”她反问,“是我们自己的错吗?”

2008年,女儿两岁时,她去南京大学深造。第二年期末考试期间,在食堂看到电视剧《沂蒙》,她每天早交卷去食堂的电视前观看。零下7度的天气,只有她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坐在那里泪流满面,电视剧里老家的方言把她带回几百公里外的故乡。“以前的想法是,距离家乡越远越好,那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的来路和地域文化。”后来她重读《共产党宣言》,“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真理,所谓的革命就是抗争。对于平等的要求,超过一切别的渴求。不能被打倒,不去苟且。”

直到2014年,已成为新华网记者的她,真正回到故乡,找到了一个探求革命与家国的入口,找到了现实生活的“理论支撑”。

抗战版图上的滨海:

烽火连三月,御辱于国门之内

《本色》的采访过程中,北海币、老六团、滨海区这些词汇经常进入姜成娟的耳朵。这些陌生的词汇指向一个早已消失的区域名词——滨海。“滨海到底在哪儿?是青岛还是日照?我感觉自己应该去寻找源头。”

“我从小知道,我们生活在沂蒙山区,是临沂人;后来又被告知,我们是日照人,这是行政区划变化的结果。后来又知道我是莒国人,这是历史的维度。”而滨海,则是长达八年时间里,这个地区的称谓。

那是怎样的八年?烽火连三月,御辱于国门之内。抗战八年期间,滨海作为山东五大根据地之一,一直是重要的存在。当时的滨海,南到江苏赣榆,北到高密,向东是大海,向西到沂河。其核心便是莒县。这八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山东省委、一一五师、战工会(省政府前身)等山东党政军的领导机关都驻扎在这里。

1947年,滨海军区撤销,孟良崮战役之后,革命意义的“沂蒙”逐渐覆盖了原来滨海区的大部分区域。

“从东夷文化到古莒文化,这片土地滋养了文学家刘勰,滋养了革命先驱王尽美、宋平,也滋养了我。”带着对历史的疑问,姜成娟一边大量读书,一边再次回到故乡采访。

2014年10月到2015年8月,阅读和采访的过程中,她真切感受到“人民创造历史”这一命题的正确性。老党员聂荣恩参加过淮海战役,他告诉姜成娟:“国民党兵是雇来的,共产党兵是动员来的。天下穷人是一家,国民党兵也是穷人,分给他们土地他们就很乐意回家种地。”

近百年的历史烟云,很多历史现场早已消散,我们往往被现实所困,却最终忘记了其源头的历史必然。为什么会这样呢?力量来自于哪里?一切想当然的历史结局,其最初的萌芽到底是什么?

初稿完成于2015年8月的最后一天,她一个人到附近的鲁西南老牌坊吃饭,“这是三个月来在饭店吃的第二顿饭,因为如果出去吃饭,就会从70多年前的滨海根据地回到现在的烟火人间。发现肠胃已经不能适应任何油腻。”

这是一部区别于“‘纪念多少周年的应景之作”的书。“你无法想象如此气势磅礴、笔力苍劲、思考深刻之作,竟然是看上去很弱小的(其实在社会关系和身份上也格外弱势的)姜成娟写出来的。”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对姜成娟评价甚高,称《发现滨海》是一部“难得的好书”,“老一代用生命和鲜血打下的江山已成事实和历史,但未来的中国强盛之路,到底走得如何、走到哪里去,是需要年轻人来完成的。”

像马克思一样孤独的中国青年

1989年,日裔美国人福山发表了题为“历史的终结”的论文:“20世纪开始时,西方对民主自由的最终胜利充满了自信;到20世纪接近尾声时,似乎转了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结局是经济和自由主义完完全全的胜利。”

还是这个福山,在他2012年出版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中提出,自由民主政体并不一定会带来经济社会发展,不一定会减少腐败,也不一定能弥合社会裂痕。

两年后,姜成娟在电脑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马克思的话:“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此刻,她从每一个字里感受到的巨大赤诚、浩大热情,“让我每读一遍,都感受到永恒的温热。”

她又加了一句:“以我的热血与理性,相信它。”

她的视线并非简单投之于滨海,还有更加广大的范围,更加久远的历史。莒县党史、滨海党史、山东地方史、山东党史、中共党史,所有的书至少读三遍,这些书使她建立了对党的深刻认识。其次是中国史和世界史,这些方面的阅读让她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为什么长期领先世界的中华文明在近代遭受双重失败?长期落后于我们的西方文明为什么成为中心?”她以前钟爱《红楼梦》,认为美是世界的救赎,“后来感觉没这么简单,现代金融的产生和欧洲的对外战争密不可分,中国的失败并非简单的落后。”

她说,自己感受到了一种“幸福”,“巨大的,辽阔的,在长途奔波后终于站在人类思想之巅窥到真理的幸福。”她得出结论:“我们生活的当下每一天,都在马克思的预言里。”

理论投射于中国的现实,“从明朝开始,这个国家丧失了国家动员能力,政府深入不到最基层,只能到乡绅这一层面,再往下是一盘散沙。恰恰是共产党组织起了这一盘散沙,力量深入到每一个农户家里,儿童有儿童团,妇女有识字班,青年有团员,所有人都被发动起来。”

写作《发现滨海》时,她每天晚上两点半至三点入睡,早晨六点半准时起床。“当我在深夜两点捧着《国家与革命》《资本论》等读得热血沸腾,我想找个人说说,请看,这就是中国当代青年!我们并不是全部都迷茫颓丧,我们并不是全部被房价与物质淹没,我们也不会全部陷入你们精心炮制的历史虚无主义与所谓普世价值的谎言里。”

祖辈给了她“学不坏的品质”,使她“想学坏却学不坏,直到今天,善良得有点懦弱”,感觉自己“没有中年期,身上还带有乡村少年的纯真。”她说,只有挨过饿的人,立场才会像她这样坚定。

“从这一群老人那儿,发现了世界上不能没有崇高,不能没有奉献,只为了自己没有出路,还是要为国家、民族、他人,这就是一种信仰。”走在莒县专门为建国前老党员建的展览馆里,她一次次想起爷爷。今天,随着时间流逝,在世的老人越来越少了。爷爷已于2009年去世了,那么多普通老人的事迹和照片中,没有他的身影,她却能感受到爷爷的存在。

作家王方晨称,美国作家特克尔采用被访问者谈话实录形式,用了带有个性色彩的新闻文体,创作了《工作》和《美国梦》,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姜成娟与特克尔同样结合了文学的创作手法,她的写作“拥有了一种纯正的文学质地”。

康德说,人类最震撼的禀性,就在于为他人而工作,为后代而牺牲。马克思把这种秉性称为人的类本质。她从25岁起,就决绝地要去抓住这种类本质。姜成娟说:“我,一个普通平凡如草木、如我故乡那群老党员一样的中国当代青年人,也在此时,伸出手去。”

她伸出的手,比马克思更加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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