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诗道而行之:新世纪的新读写方式

2016-09-29 03:05欧阳昱
华文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错误

摘 要:本文为2015年10月26日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研究生班的演讲稿,其中提到文艺创作中的反、反骨、创旧、"乱搞"、丑、错误等观念,强调艺术中破与立的重要性。

关键词:反、反骨、创旧、"乱搞"、丑、错误,艺术的破与立。

中图分类号:I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6)4-0005-10

Dont walk behind me; I may not lead

Dont walk in front of me; I may not follow

Just walk beside me and be my friend.②

Albert Camus

[不要在我后面走,我可能不会领你走

不要在我前面走,我可能不会跟你走

要走就在我身边走,让我们做朋友。]

阿尔伯特·加缪(著)

欧阳昱(译)

所谓“创意写作”,实际上就是我们常说的“创作”,只不过现在这么说,比过去似乎更动听了而已。这个词在英语里叫“creative writing”。个人以为,个人也强调,这两个字中,创而不作不行,作而不创更不行。相比较而言,作较简单,作的人占大多数,作而有创,作而有创意的,则是少数。依我看,要创,主要有三个关键词:一是反、二是丑、三是错。都不是现在所说的正能量,而是我认为的负能量。

今天,我想从读书、写书两个方面入手,谈谈自己个人反、丑、错的创与作的经验。还是从诗歌谈起。

Found poems

大家都知道杜尚那个《泉》的作品。它开了objet trouvé,也就是found objects(中文叫“现成品”)的先河。毕加索《有藤椅的静物》(Still Life with Chair Caning)完成于1912年,③几年后,也就是1917年,杜尚的《泉》就出手了。实际上不是什么“泉”,而是男厕所的一个小便池。命名为“泉”,有嘲讽调侃之意,更彻底颠覆了何为艺术的概念。既然小便池都能成为艺术,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什么不能成为艺术。在我看来,它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它彻底反对并否定了截至当时以来,历史上所有高大上的艺术。其经典意义就是一个“反”字。当然,这样的作品,肯定是不许登上大雅之堂的。法国独立艺术家学会不许其参展,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也因此,杜尚退出了该学会,也因此,这个作品2004年被500名艺术家和历史学家评为“20世纪影响最大的艺术品。”④

这里面有两点值得注意。一,凡是逆历史而动,逆现实而动的作品,无不遭到现实的摈弃和拒斥,这方面还有很多例证,后面会提到的。二,历史对“反动”的作品,总会给以迟来的认可和接受。杜尚1968年去世,该作品的被认定,则是2004年,距1917年该作问世已经87年矣!对于真正为艺术献身的人,这是需要冒风险的。还有什么比一生不被接受更让人抬不起头呢?又还有什么比来世被认可,更让人顶天立地呢?搞艺术的人,迟早必须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

我发现现成品艺术进入诗,是在墨尔本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上。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记得女诗人Louise Craig念了一首很幽默的爱情诗,由于她的解释,就更幽默了。原来,她那首诗取自字典关于“love”一字的词条。其中一字未加,也一字未减,只是进行了诗的分行处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知从何时起,我也开始创作“现成品诗”。先是写英文的,比如,从名著开始,尤其是名人写的无法看下去的书开始,如德里达的书。这种书花了钱,而且价格不菲,不利用一下太划不来。一上手就停不下来。最近刚出的一本英文诗集Fainting with Freedom,就有不少“现成品诗”。最近几年回国教书,又大量接触了古代书籍,发现里面有很多东西,可供我进行“创旧”,对不起,我不叫“创新”,而叫“创旧”。有很多新的东西,一新就旧了,而相当多旧的东西,因为不知道,一接触就觉得新,而且能产生诗意。于是就创作了一大批这类诗。下面就给大家念一首近作:

《在船诸人》

时而惊

时而喜

时而慨叹

时而气闷

时而点头会意

时而称是

时而怜

时而哂

时而咄诧

时而如身入其境

时而揣测

时而凝神耸听

时而疑

时而快

时而起敬

时而代为惋惜代为危

时而不觉失笑

时而眉一扬

时而鼓舞

时而痴坐若有余诗

(2013年10月18日中午12时27分于御上海303室,直接抄自《清代笔记小说类编:烟粉卷》,黄山书社1994年出版,第254页,仅改动最后一个字,把“思”改为“诗”)

这一类诗我都用了一个音乐词汇,称之为“arranged”。这个音乐词汇的意思是“改编”。如果我写了一首这样的英文诗,我的署名就是“Arranged by Ouyang Yu”。如果我写的是中文诗,我就署名“欧阳昱(arranged)”,而不是著作的“著”。墨尔本有一位华人作曲家,叫于京君。他把俄国音乐家Modest Petrovich Mussorgsky的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arranged”之后,使这部曾被多次改编的作品,呈现了崭新的意义。例如,他的配器中,就有西洋音乐中没有的二胡等。这样一种音乐创作的手法,实际上也可用在诗歌和小说的创作中。

反动

2014年到福建参加一次诗会,有一个“著名”评论家(现在凡是文人出现,前面一定要冠以“著名”二字。怕别人不知道而冠以著名,结果不知道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在会上大谈诗歌的“动”,如什么感动、撼动、挑动、惊动。⑤我听后,谈了我的一个看法。我说,其实多少“动”都无所谓,我只有一个“动”,那就是“反动”。我是随口说的一句心里话,没想到居然有不少人鼓掌,其中年轻人居多。当然后来大报的报道中,只提到他的“四动”,对我的“反动”绝口不提。

我的反动由来已久。我虽非异族,但其心已异,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头上就长了反骨。我到鲁迅故居参观,看到大门口“民族脊梁”那几个字,就不禁想:这“脊梁”要是改成“反骨”,恐怕更适合鲁迅的风格。

这里,我想跟大家读一首应该是1985年写的诗,如下:

《遗传的逆反》

父亲一生乐观

癌症病房中谈古论今、纵声大笑

三次开刀

学会三种语言

我一生悲观

阴间或人世充满我的哀叹

一次革命

彻底毁了我的笑颜

而今轮到我的儿子

他笑啊、笑啊,不停地笑

但愿如此,我长叹

就让我做两端光明的隧道!⑥

目前中国艺术家(包括已入外籍的艺术家)中,我最欣赏的是蔡国强。他把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火药,做成了最耀眼灿烂的艺术。他有一个观点我很赞同,即艺术就要“乱搞”。就凭他这句话,我都能看见他头上那块标新立异的反骨了。循规蹈矩的人,即便再有正能量,至多也不过是能拿奖,能当官的被接受者、被认可者而已,而不是真正的艺术家。前面说过的杜尚,一生没拿任何奖,你想想,谁会为一个小便池给他颁奖呢?但他的开创性和反骨性是史无前例的。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已拒绝了很多艺术家同行的作品,其中包括马蒂斯。据他认为,马蒂斯的作品只是“视网膜”艺术,仅仅是为了“悦目”而已。杜尚想要的艺术,是为“mind”(大脑)服务的。⑦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个艺术家朋友说的话:大脑是人体最性感的器官。I couldnt agree more(我太同意了)。

因为这种反骨,我在阅读过程中,往往越是拿大奖的书越不看,名声越大的人的作品越不看,被人捧得越高的作品越不看,不是没有看过,而是屡看屡失望。我不怕被人骂做无知,但比如当年我读研究生时,买了一本英文版的《百年孤独》,翻了几页就怎么也看不下去,最后就干脆不看了。由他们去说这是多么伟大的作品,但“伟大”跟我又有何关系呢?!读书的过程,也是一种发现。当地理意义上的“新大陆”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早已被发掘、开掘完了时,图书里的新大陆依然存在,依然需要有探险精神的哥伦布去发现、去开掘。

由于这种反骨,我特别偏爱那些在世无人所知,死后被人发掘的作品,如葡萄牙的佩索阿,美国的狄金森,英国的Wilfred Owen,奥地利的卡夫卡等。后者的一则日记之所以能够打动我,是因为我常常也有这样的念头。他说:

不可能跟别人一起生活,不可能说话。完全浸入自身,只想自己。冷漠,缺乏才思,充满恐惧。我对任何人都无话可说——永远无话可说。⑧

这是一个多么反骨的人啊!死前还嘱咐朋友,烧掉所有作品。

读大学时,我看了不少英文原著,当时就发现了两本直到现在都没有译成中文的书。一本是George Gissing的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和Arnold Bennett的The Old WivesTale。(当然还有Thomas Hardy的Jude the Obscure。这本是有译本的。)这两本书以对人性的穿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奈特在世十分得意,但吉辛则过得极为艰辛,他的两部力作,如New Grub Street和Born in Exile,都非常深刻地揭示了维多利亚时代文人在市场冲击下的困境和人之在世无可逃遁的磨难。而哈代则因与时代对着干,写出了震撼人心的《无名的裘德》,完全被那个时代否定,导致他不写小说,转而写诗。

我在墨尔本的La Trobe大学读博士期间,认识了该校一位美国籍的高级讲师Norman。此人一身未娶,最大的嗜好是读书,尤其是读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但凡被那个时代和后世视为经典的作品,他一律掠过不看。据他说,他只看“second-rate fiction”(二流小说)。无论他有什么道理,但他这种独立的精神值得钦佩。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独来独往的反骨。

我曾在一家澳大利亚公司当过翻译,薪水颇丰,而且几乎无事可干,每天坐在那里就是上网查资料玩。就这样,我找到了心仪的作家,如罗马尼亚哲学家兼文学家Cioron。国内译做萧沆。当即决定买下了他二十三岁的杰作On the Heights of Despair。(《在绝望的峰巅》)。我去年出版的第四部长篇小说Diary of a Naked Official,就用该书中的一段话作为题头。我太喜欢这本书了,几乎所有的页面都叠了耳朵。也建议大家去看。

闲暇时,我会经常到网上搜索被“著名”二字漏掉的作者或书,并有幸地找到了法国作家Huysmans的Against Nature。国内译作《逆天》。我看的是英译本。据该书介绍,于斯曼是左拉的朋友,但这本书一反左拉那一派的写作风格,导致左拉很不喜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该书原来还有一个英文译名,叫Against the Grain,我觉得那才真正具有反骨精神,如果译成中文,就应该叫《反骨》(直译则是《反谷》)。这部小说只写了一个人物,他的所思所想,他的所作所为。他跟他生活的那个社会,几乎不发生、也不屑发生任何关系,只沉浸在他的兴趣之中。其他的人都不在话下。

所谓文学,一言以蔽之,就是反骨。不能反骨的东西,只是文字而已。什么叫不同流合污,什么叫卓尔不群,人不反骨,人人都混迹在群里,那怎么能够做得到呢?!

有一年,我去澳大利亚华人画家傅红家做客。他请我看了他画的画,并问我有什么建议。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说的:你的画要想好起来,就必须丑下去,因为你画得太美了。他没有照我的话去做,因为他知道,一旦丑下去,他的画就很可能再卖不出去了。一个画家如果画了画却卖不出去,那不是很惨吗?其实不是。

梵高画的画,以他那个时代的标准判断,是一点都不美,甚至是很丑的。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画也很丑。吕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的画也很丑。那种肥肉,那种色块,那种横生的陋象,要多丑有多丑,但冲击力很大,特别是让人能产生认同感,甚至很想把自己也那样原生态地一丝不挂地放进去。美的最大的几个问题在于:一,它跟钱已经成了同义语。二,它让人鄙视、贬低自己并不完美,也永远不能完美的肉体。三,它让人闭目不看丑陋的现实、丑陋的真理,而让人一味有意地去粉饰、去矫饰、去美化、去装逼!

在此,我想从我最近翻译的罗伯特·休斯《绝对批评》(Nothing if not Critical)一书中,引用一段谈德加的文字:

他名声不好,据说有厌女症,主要是因为他摈弃布格罗(Bouguereau)和卡巴内尔(Cabanel)画的那种把毛剃光的沙龙裸女画像中,镶嵌着的那种虚伪的庄重之美——乳头小小,泛着玫瑰色的理想蜡像人。“你为什么把女人画得那么丑,德加先生?”某位女主人很不明智,如此问他道。“Parce que la femme en général est laide, madame,”这位老可怕咆哮道。“那是因为,夫人,女人一般来说都很丑。”⑨

此处,我还想引用欧阳昱26年前创作的长篇小说《愤怒的吴自立》中的一段话:

我谁都不爱,连我自己在内。我倒是有个女朋友,她长得奇丑。我疼她,从内心深处疼她,她也是一个没人爱的人,她说她父母亲认为生她是给自己丢脸,是奇耻大辱,是霉运,好几次想亲手把她杀掉,她睡在床上,常常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束尼龙绳,父亲则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一个想把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勒死她,一个想把尖刀刺进她的心窝杀死她。她吓得跑了,十五岁。不知怎么到这儿来扫厕所。谁也不注意她。可她扫的地真干净,连鼻涕痰迹都用破抹布一抹一抹地擦净。厕所常堵,尿水被大便一泡,黄稀稀的,再倒入菜根、饭团、报纸、烟蒂、破瓶渣、画片,散发出千种怪臭,她却不在乎,用手扒开塞住的粪池口,一桶桶地拎水,把渣滓冲走,再一遍又一遍地用板刷将瓷砖上的积垢刷除。我不爱她,然而我疼她,我送电影票她看,我请她上馆子,我们在一起聊天。她对人生颇有见地,她说,最美的即是最丑的,最干净的即是最肮脏的,最有学问的往往是白痴。生是渺小的,死才伟大。我想显出我很懂,但其实我感到困惑,我碍于面子,不屑于深究。

人过了五十五岁,我发现对书产生了辨别力,同时也增强了抵抗力。有些书,无论怎么被人吹、被人捧,我都会看不进去。有些书,特别是中国出的书,容我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是一目十行,而是一目千行地看过去,十分钟看完一本长篇的情况有的是。名字我就不说了。反正最近几年以来,我买了不少书,但没有一本我认为看得下去、看得进去。我花了钱,又不是白送的,作为读者,我想我还是有权利说出自己真心话的。

记得去年参加江西的一个诗歌节,路上带了澳大利亚作家怀特的一部长篇,Riders in the Chariot。耐着性子看了头几十页,觉得不怎么好看,甚至很想就此作罢,但看到介绍其中那个犹太移民,前德国教授Himmelfarb时,说他长得“奇丑”,原话是:“He was a very ugly man,…”。⑩我一下子来劲了,很快就把这本492页的长篇看完了,而且认为这是最近几年看到的最好的一本小说。像书背语那样,说它“仿佛”是一座“珠穆朗玛峰”之作一点也不为过。其中那个名叫Miss Hare(哈尔小姐)的也长得奇丑,而且是个疯子,但这些人的精神层面极为细腻感人。

哈代Jude the Obscure(《无名的裘德》)第二章中,小裘德面对周围乡村的环境,曾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话:“How ugly it is here!”(这个地方多么丑陋!){11}“Ugly”这个字,在全书中出现四次,两次与裘德第一次失败的婚姻有关,两次跟他生活的地方有关。哈代通过对“ugly”的直面,揭露了现世的黑暗。难怪不见容于那个时代。据他在写给诗人Algernon Swinburne的信中说:他俩是“the most abused of living writers”{12}(在世作家中,被人骂得最凶的两个作家)。

其实,我们对美丑的观念,早就应该修改了。我们现在所说的美,实际上是权力认可的美,男权认可的美,强权认可的美,白人认可的美。在一首题为“Pretty”(《漂亮》)的诗里,诗人Kate Makkai通过从小被母亲为了取悦男权社会,而逼着她把自己装扮美丽的故事,彻底否定了男权社会强加于她生为女人,必须漂亮,否则就没有前途的标准,提出作为女人,必须:

pretty intelligent

pretty creative

pretty amazing

but you will never be

merely, pretty.{13}

译成中文便是:

非常智慧

非常创意

非常惊人

而永远都不

仅仅是,漂亮而已。

我上学期(2015年)教的创意写作班的一位女研究生,就曾写过一首英文诗:

Being played

By Cao Weiyu

Every girl is actually the same,

Made up of same bone, skin, blood,

But if that combination is better,

Luckily, you happen to be commonly-believed beautiful.

Then you will be adored by men, again and again,

Theyre addicted to hunting and chasing you,

How Silly, so silly!

They maybe dont realize they are played by biology.{14}

这首诗,曾有我以前教过的一位女研究生,在看过这期Otherland(《原乡》网版)之后,专门提到过,认为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再就“美”或“漂亮”多说两句。多年前,我在一篇英文文章中提到,曾在上海跟出版社总编见面的事,同时在场的,还有一位女编辑,由她负责编辑我翻译的小说。我提到她时说,她长得很“漂亮”,结果被Australian Book Review(《澳大利亚书评》)杂志上的一位女性评论员批评了一顿,说我有“性别歧视”。

这是一。其次,达赖喇嘛也因一句话引起舆论哗然。他在最近一次访谈中说:“I mean if female Dalai Lama come, then that female must be very attractive, otherwise not much use。”{15}(如果选一个女达赖喇嘛,这个女的就必须长得很吸引人,否则就没什么用。)此话一出,举世哗然,认为他有严重的性别歧视问题。

还有,我们对美的理解,也受制于我们的审美传统,并没有考虑到其他民族、其他文化、其他肤色、其他人种是否还有别样的观点。比如,有一次我在塔斯马尼亚的霍巴特打的,出租司机是加纳人。我便告知,我来自墨尔本,那儿有很多索马里的移民。他立刻说:Oh, we are darker than them。(我们比他们更黑。)言外之意,他们更骄傲,因为他们肤色更黑、更好看。

补充一下。我读大学期间,曾写过一首题为《丑恶颂》的长诗。前面想法已经说得很清楚,这里就免读了吧。不过,我也写过一首以《美》为题的诗,呈示如下:

《美》

美在肌肉突露的手臂勾住尼龙衫下的柔软腰肢

美在唇儿相碰时那一微米的间隙

美在“泼喇”击响耳鼓却从眼角溜走溅起水花的大鱼

美在整座森林一动不动淋着喧响的大雨

美在昏黄的玻璃后蓝色透明的窗帘微微颤栗

美在朝阳刹那间点燃向东的几千面金闪闪的窗户

美在净水中的绿树倒影在晴明的天宇

美在骑车而来的男子背后那双雪白高跟鞋的尖底

美在深夜中永看不见的那只飞鸣的布谷

美在月光洒在四周深浓的树荫下怀中熟睡的情侣

美在隔河遥望一个屈膝坐在花丛中看不清面影的少女

美在胖乎乎的婴儿像糖躺在小儿车的汤匙让妈妈轻推过亮湖边一棵棵粗大的黑树

美在白鹭鸶蓦然惊起扑喇喇打破陌生人的沉寂

美在心中互相猜测时那探询的默默对视

美在脱光衣服让滑嫩的湖水渗进所有毛孔的舒服

美在睡意朦胧中听见每一片绿叶吹响晨鸟脆亮的银笛

美在山峦森林村道湖泊炊烟沉浸在露水洗过的静谧

美在黄昏的大火鲜红地和粼粼的水波最和谐地拥抱在一起

美在雪白的水鸟忽落进对岸碧深的林中倏然不见踪迹

美在冬夜无人的小径上钻进鼻孔的一缕稍纵即逝的清香

美在远隔尘嚣被人类抛弃的孤独

美在蒙蒙细雨等人不来的伞下长久的无语

美在独自个儿散步身边掠过一对紧紧拥抱亲吻的情侣

美在夜深寒冷的枕上倾听清醒地敲打阶石的雨滴

美在尿胀时拚命宣泄后的无比快意

美在半边脸眼睛明亮唇儿鲜红半边脸瞎子麻子疤子

美在星期天华丽绚烂的街头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美在年轻姑娘吐在地上的一小堆唾液的痕迹

美在成群的苍蝇麻麻地缀在喷喷香的油饼上

美在粗犷的小伙子互相诟骂着在一起打趣

美在厕所臭气薰天的环境中创作构思天堂的意境

美在互相蹂躏后投入彼此疯狂怀抱的陶醉

美在娇艳的女郎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一枝

美在青年男子长发垂腰长裙拖地身披花衣

美在毫无意义毫无道理{16}

可以看到,我的“美”有时是与“丑”密不可分的。2012年我从澳大利亚过来上课,对中国诗歌只有一句话可说,那就是:这个国家的诗歌必须集体卸妆!

这儿插一句。柴可夫斯基对前面提到的俄国作曲家穆索尔斯基,曾有这样一句评论,说:“He likes what is coarse, unpolished and ugly.”(他喜欢粗野、未经打磨和丑陋的东西。)嗯,我想,有点像我,或者不如说,我有点像他。反正谁像谁都无所谓。{17}

看与写

我说的看,指看人、看书、看天、看地、看水、看报纸,等。对我来说,看任何东西,只要有一双思考的眼睛,而不是机械的镜头,就能从无论什么里面看出诗意来。现仅举看报为例。看英文报纸的过程,往往是一种麻木同时又刺激的过程,麻木是因为,报纸信息量太大,根本无法仔细阅读,一般是大致看个标题就拉倒。刺激是因为,偶尔有些消息会露峥嵘,让人顿生诗意。现将我根据看到的一则消息写成的诗展读如下:

《Intimate Terrorism》{18}

欧阳昱

菲利普从老婆车上把步枪拿出来

在西富茨克雷的克莱夫大街上

对着老婆海伦开枪

一口气连开五枪

其中两次

是对着头打的

直到,把她,打,死

最高法院9女3男

组成的12人陪审团

经过5天审议

做出了最后判决:

无罪开释

海伦的两个女儿

挥泪离席而去

据菲利普的女律师说

通常的家庭暴力

女性均为受害者

但此案与其他个案不同之处在于

男方饱受女方折磨

威胁和侮辱

女方本人也患有,严重精神问题

大律师口中

出现了一个新词:intimate terrorism

直译便是:亲密恐怖主义

据她说,这是家暴中的最高类别

我则想查查

他干掉老婆的2012年11月

我在澳洲或中国,写了什么诗

诗意无处不在,看书看报时可以随意拈来,这个世界真是太好玩了。这只是我把读与写连在一起的很多例证中的一个小例而已。

人从出生之日起,就成了一个不断被修改的错误。远的不去说它,就说我教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他们无论写英文还是翻译,一下笔就处处充满错误,一条人生的道上,长满了荒芜的错误荆棘。越青春,错误越多。而且,错误不是越改越少,而是越改越多,旧的错误纠正后,立刻又产生了新的错误。简直是层出不穷。连我自己也是如此,特别是在阅读我不喜欢或不好看的书(包括诗歌)时,我有时会接二连三地从正确的文字中,不断看出错误,被我称为“误读”或“有意误读”,统称为“creative mistakes”(创造性的错误)。逐渐我发现,我有些看错的地方,反而比正确的更有味,更有创意。我便开始养成一个习惯,把凡是看错的地方,一一标出并把误读出来的歧义和新意,也都一一写下来,令其进入诗。错误至少有两个特征,一是过目不忘。例如,多年前看一首中文诗,里面有个印刷错误,把“湖水”错印成“胡水”,胡子的胡。过了这么多年,那首诗是谁写的,写诗者是谁,我早就忘了,但这个错误我始终忘记不了。二是错误是创造的动力和源泉。我先念一首二十来岁大学时代写的诗,然后继续谈错。

《我说错了》

为了情欲我俩走到一起

隆隆的车头钻进深深的隧道

倏然消失:狂吼、火热、强力

我说错了

应该是为了爱情

为了情欲我们把彼此满足

静静的夜梦想着红红的唇

明天又会象昨天把今天忘个干净

我说错了

应该是为了爱情

为了情欲我俩结下果子

于是墙在水和水之间耸立

浪花从两边舔着硬壁

我又说错了

是爱情不是情欲{19}

这首诗属于少作,起码说明当年我对错误这个概念的浓厚兴趣。到我发展出“创造性的错误”的微理论时,已经时隔至少三十五年了。所谓“创造性的错误”,是指错误作为一种非理性、非逻辑的东西,其中包含巨大的创造能量,能转化成很有活力的艺术。现举一个英文诗歌的例子。一个是我读美国诗人诗歌时的误读经历。顺便说一下,这样的诗歌,有时是极难翻译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无从下手,只能通过原文来读了:

Reading Dana Gioia, Wrongly that Is

I thought I saw

Peel pain

But I was disappointed

To see

“feel pain”

when I read it again{20}

简单说来,就是该诗人用了“feel pain”(感到疼),而我错看成“peel pain”(剥疼痛的皮),于是就成诗了。

我曾在武汉大学教了三年的英文创意写作,那些研究生直到毕业,写的英文还充满就我看来根本不应该犯的简单英文错误。于是,我用了很多错误的例证,写了一首“Bad English”(《坏英文》)的诗。这里就不引用了,因为可以直接在网上搜索到。{21}

我倒是想举一首用中文创作的错误诗,题为《大姨妈来了》。

《大姨妈来了》

多年前在警察局做笔录

替一位女性当翻译

案件涉及性骚扰

说着说着就说起

她大姨妈来的那天

男的也要

我仅迟疑了半秒

觉得似有逻辑问题

但还是脱口而出

译成:When my Big Aunty came

好在她英语还有半点知识

改口说是“好事”

我才“哦”了一声

立刻改成“When my period came”

笔录做了六七个小时

但“大姨妈”三字

从此铭记心里

最近在上海教文学翻译

有一段文字里

出现“great aunt”二字

学生译好之后

我一一点起诵读

有译婶祖母来了

有译伯祖母来了

还有译姑姥姥来了

最是一位男生

很严肃地念道:

我的大姨妈来了

把占百分之九十五的女生

笑得女仰马翻

借此机会,我想顺便提提幽默一事。个人认为,中国当代诗歌除了前面讲过的卸妆问题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严重缺盐。也就是不好玩,缺乏幽默。每次参加中国诗人的朗诵会,都看见不是在那儿扭捏作态,女的仿佛感情充沛得像叫床,男的则在那儿大喊大叫,一副气冲霄汉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极少有生动幽默得让人发笑的。有一次一个地方上的诗人问我:老师,我每期订阅的大杂志或诗刊拿到手后,怎么一点都看不下去呢?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我回答:你的感觉很对。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那些诗歌的问题、诗人的问题、选发诗歌的编辑兼诗人的问题。他们头上戴着乌纱帽、捆着紧箍咒,亦步亦趋地按着条条框框量体裁诗,怎么可能发出读者喜闻乐见的作品来呢?当然,诗歌的问题比这复杂,但难以卒读的东西大行其道,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包括期刊上发表的小说作品。一看,是个讲农村的事的,一看,又是一个讲农村的事的,不是说不能讲,而是说是不是太多了点?能不能把笔触更多地探入当代纷繁复杂的城市生活?能不能选发比较先锋的作品?让人们看看,故事竟然、居然还能这么写,而不是一上来就用旧的、死的标准来指手划脚,说三道四?我在西方一些国家朗诵的经历中,经常能听到笑声,看到笑声,从来不是中国这种板着脸或哭丧着脸朗诵诗的样子。如果说我这么多年用英语创作有什么收获,那就是幽默对诗歌的进入。无论在澳大利亚、新西兰、新加坡、香港、澳门,还是在丹麦、瑞典等国(包括中国)朗诵,人们对我诗歌都报以微笑或大笑。我觉得,这比任何空洞的赞美都舒服。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无油无盐的诗歌,或有油而只是地沟油的诗歌,我是看不下去的。

再谈读书和写书

最近几年,我已彻底打破以前一本书看完,再看另一本书,一本书写完,再写另一本书的老习惯,而是同时看数本书,同时写数本书。厨房有我的书,那是烧菜做饭时看的,床头有我的书,那是入睡之前看的,厕所有我的书,那是——你知道滴,不用我赘述,饭桌有我的书,那是边吃饭、边看电视时看的,出门时带本书,那是搭地铁、等车、上飞机时看的,而且还都不是厨房、床头、厕所、饭桌上的书。

同时,我也不再只写一本书了。目前来说,我手头在写的,至少有七八本书,含诗歌、小说、非小说、文学批评、翻译等,也含英文。你们可能会问:这有可能吗?我的回答很简单,一个字:yes。没有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我就是一个明证。

又及

本篇讲完后,与同学们互动。有同学问到,我的这种“反”,是否彻底地摧枯拉朽,只破不立或为立而破,我的回答是:不是这样,因为我的破是为了立,在割断、打破的同时,也保留被割断、被打破的痕迹,从中生出新意。我举了“淡定”一词变生出“暗淡定”一词,从而创写出一连串新词之诗的例子。因恐讲话时间过长,当时没有把这首诗放进来,现呈示如下,以共欣赏、相与析:

《暗淡定》

淡泊船

但是丁

何必需

纠结婚

糊涂鸦

丝足

成果断

高跟从

欣然而

白人渣

飘渺小

遥远近

旷古人

精液体

民情人

天堂倌

脑汁液

小说话

撑死胆大便的

心乱如麻木

发配给

妓女权主义

流放开

沧桑树

衣服气

裤子弟

爱情敌

一江春水向东下流

红色情

蓝鸟人

苹果腹

空调解

回收贿

上善若水货

老死不相往来月经

学而时习之乎者也

夜深人静谧

说不果

小家碧玉石俱焚

小三思

九二共识货

新常态度

一带一路虎

货色欲

好好先生抽

到此为止水

暗淡定格

顺便说一下,这首诗是以《破立》(谐音魄力、破例)为总题的组诗中的一首,写完后曾跟我教的英文研究生一起“相与析”过。不知道中文系的同学们是否能承受这种对中文文字的毁灭性打击。请大家狠批。

2015年10月27日星期二松江第五稿

① 此文为2015年10月26日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研究生班的演讲稿。特此向邀请我的王宏图教授鸣谢。

② 参见此处:http://www.quotes-inspirational.com/quote/walk-behind-me-not-lead-137/

③ 参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Found_object

④ 参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rcel_Duchamp

⑤ 参见陈仲义《2014年度国家课题〈新诗审美接受研究〉后期立项》一文:http://www.poemlife.com/revshow-72814-958.htm

⑥{16}{19} 参见,《二度漂流》。原乡出版社2005年,第104页;第35-36页;第113-114页。

⑦ 参见维基百科这段话:“By World War I, he had rejected the work of many of his fellow artists(like Henri Matisse)as“retinal”art, intended only to please the eye. Instead, Duchamp wanted to put art back in the service ofthemind.”原文在此: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rcel_Duchamp

⑧ 原话是卡夫卡的一段日记摘抄。出处见:http://listverse.com/2015/03/01/10-revealing-diary-and-journal-entries-of-famous-figures/欧阳昱译。

⑨ 参见Robert Hughes, Nothing if not Critical. p.94.

⑩ 参见Patrick White, Riders in the Chariot. Penguin Books Ltd, 1979 [1961], p.89.

{11} 参见该书:http://www.gutenberg.org/files/153/153-h/153-h.htm

{12} 该句引文出处于此:https://books.google.com/books?id=TdINIgYLtZ8C&pg=PA178&lpg=PA178&dq=Hardy+to+Algernon+Swinburne:+we+are+the+two+most+abused+writers&source=bl&ots=7ldR6JBzxa&sig=kcTeELl_7W88uK0B-0WH86iEra8&hl=zh-CN&sa=X&ved=0CB8Q6AEwAGoVChMIocqwx7-SyAIVQjKICh184w97#v=onepage&q=Hardy%20to%20Algernon%20Swinburne%3A%20we%20are%20the%20two%20most%20abused%20writers&f=false

{13} 英文原诗在此:http://www.fiercemag.co/pretty/

{14} 英文原诗在此:http://blog.sina.com.cn/s/blog_737c26960102vsp5.html

{15} 原话出处在此:http://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3246510/Dalai-Lama-says-succeeded-woman-PRETTY.html

{17} 参见“Notes on the Program”(9 and 11, May 2014):http://portlandchamberorchestra.org/program-notes-pictures/

{18} 参见此文:http://www.theage.com.au/victoria/forklift-driver-found-not-guilty-of-murdering-defacto-20140228-33qpe.html

{20} 参见Cordite: http://cordite.org.au/poetry/submerged/reading-dana-gioia-wrongly-that-is/

{21} 全诗在此:http://asiancha.blogspot.com/2010/07/bad-english-by-ouyang-yu.html

(责任编辑:庄园)

Abstract: This article, based on a talk given at Creative Writing Class, Fudan University, on 26 October, 2015, discusses at length concepts of being against, against the grain, the creation of the old,‘luan gao, ugliness and mistakes, emphasizing the importance of breaking and building in art.

Keywords: Against, against the grain, the creation of the old, ‘luan gao, ugliness and mistak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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