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犊子大王

2016-10-14 12:01乌耕
祝你幸福·知心 2016年9期
关键词:老屋男孩母亲

乌耕

我最早的发小叫罗成。在第三生产队,同岁的男孩就我们俩。

跟这位发小的关系,简单而又复杂。说简单,是因为我们共同过的岁月或经历,实在少之又少,甚至我已经没有任何记忆;说复杂,是因为两位母亲为了孩子,有过太多恩怨,甚至结下了一生都解不开的死疙瘩。

护犊子,在我老家叫“护驹子”,而罗成他娘,则是我们队的护驹子大王。这位母亲高大且粗壮,一脸横肉,人送外号“母夜叉”。她的名言是:“三队这群母子,没有一个挡刀的!”

请注意,“母子”不是母与子,而是“雌”的意思。这话说得很有挑衅意味,意思是说,老娘这把快刀,割你们这帮家伙,简直就像割豆腐!这还算好听的,有时,“母子”会径直用一个字代之,而那个字我就没勇气写出来了。

如此生猛的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竟然无比娇宠,似乎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丈夫又瘦又小,外号“小猴”,因为排行老四,又有外号“小四伢。”

据我粗略考证,这个“伢”字渊源很深。在前冷兵器时代,牙齿常常是锋利的武器,所以“牙”有勇武强壮之义。春秋战国时代,排行老三的男孩,很多以“叔牙”名之,而在以“牙”命名的人物中,最著名的当然是姜子牙。“伢”是“牙”的后代,南方人给男孩取乳名时,往往冠有“伢”字,而它在北方最古老的遗存,则是公狗,又叫牙狗。

“小四伢”其实很不“牙”,但说话很爷们儿,他的名言是,“吃得不多,干得不少”。据说有一回他跟老婆打架,被老婆打得叫娘才逃过一劫。有人求证于他老婆时,他老婆哈哈一笑说,又娇又嫩的这么一个男人,搂在怀里亲还亲不够哩,哪舍得打!

她打不打老公,外人其实只能猜,但她从来不打甚至也没呵斥过罗成,则是千真万确的。那一代农村母亲,因为孩子多,也因为穷,对孩子非打即骂是一种常态。当然,也有个别不打骂孩子的母亲,但因为性格温和,所以一般不具侵略性。罗成他娘跋扈的性格,一旦与护犊子的天性结合在一起,便会时常掀起可怕的龙卷风。我想,在动物世界,这会是一位非常优秀且成功的母亲。

与之相反,我娘对我们相当严厉,起码是粗线条。比如有一回我挨了打,负气之下跑到一位同学家,晚上没有回家,母亲竟然也没有找。多年以后,这位同学的母亲旧事重提,并很不客气地对我娘说,别看你家老二很孝顺,其实他小时候,你对他一点都不好。

有这么一回事吗?母亲没有记忆,但同学的母亲应该不会瞎编吧。这件事,大约折磨了母亲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当我下一次回到老家时,刚一坐下,母亲便向我求证。我想了半天,似乎影影绰绰有那么一点影子,但如果没人提,真的就葬在遗忘的大海中了。

当然,两位母亲的恩怨乃至对立,除了教养方式的差异之外,还有一点或许是更重要的,那就是为人处世相去太远。我娘虽然刚烈,但却内敛而自爱,她从来不串门,更不会搅和东家长西家短。对罗成他娘那种开坦克式的风格,她是厌恶的。别人都怕这个女人,但我娘不怕,她是那种不惹事也不怕事的人,逼急了她是敢拼命的。

这样两位母亲,有着两个同龄的男孩,又在一个生产队,且是不远的邻居,冲突的机会实在太多了。

我曾经努力回忆,希望能找到一点与罗成共同玩耍的片断——哪怕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镜头,然而没有——是一个可怕的空白。

与罗成有关的记忆,最早也最深刻的只有这样一个镜头:他娘坐在我家水瓮旁的石头上,我娘不理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而她就气鼓鼓地坐在那儿等。

她在等我爹。

这样的场景应该重复过无数次,所以深深地烙进了我最初的记忆。

我爹在县城上班,一周回家一次。如果这一周罗成他娘感觉她儿子吃了太多的亏,便会在周末来我家讨说法。

在我娘看来,两个吃屎的孩子在一块玩,说不上吃亏赚便宜,经常是两个母亲为了孩子吵得血肉横飞时,两个孩子早就又玩到一起了。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回家告过状,因为无论是非曲直,如果你回家告状,无一例外都会招来一顿训斥。但罗成他娘不行,她的孩子永远都是吃亏者,所以罗成永远在告状,他娘则永远在四处征讨。

我爹性情温和,对乡邻奉行宋朝的外交:退让再退让。我爹口才很好,一袋烟的工夫,他就能把罗成他娘说得心花怒放。她会说:“你看,在外边混事的人,跟在地里抡锄头的,水平就是不一样!”于是带着巨大的心理满足班师回朝了。

有这样一位母亲宠着,罗成就跟别的孩子很不一样,比如他没上过学。按说,越被娇宠的男孩应该越读书才是,但罗成相反。

学校是孩子的天敌,在野地里野惯了的男孩,大约谁也不喜欢上学。罗成自然是拒绝上学,几回之后,他娘就由着他了。

另外,有这样一位母亲护着,罗成很有些胡作非为,比如他曾耍弄过幼女。现在想来,依他当时的年龄,还说不上什么耍流氓,无非特别顽劣而已。不过,他的一些“作恶”手段很有创造性,你不服不行。

罗成用弹弓打瞎汉家的鸡,把一只母鸡的眼睛打瞎了,瞎汉坐在门口骂。罗成跑到瞎汉家的园子里,用小刀在南瓜上打开一个上大下小的口子,然后褪下裤子往南瓜里拉屎。拉完,再用那个切下来的“楔子”封上,几天后南瓜的“伤口”就“愈合”了。他四处对人说,骂吧,不出半月,就叫你吃老子的屎!

瞎汉一家如何“吃屎”,外人不得而知,但罗成扎扎实实挨揍,我见识过两回。

一回是在庙前,一个叫连寨的男孩,比我们要大好几岁,已经差不多是个青年了。他先故意挑事,罗成刚骂了一句,就被他一拳打倒在地,接着是用脚踹。开始罗成还边哭边骂,后来被踹得脸儿黄黄的,哭和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另一回更惨,是秋收的时候,我们在生产队的地里割瓜秧。一株瓜秧因为虫害早就枯死了,已经长成的地瓜冒出了很多嫩芽。春英说,看,长出这么多小细芽!比连寨还大一岁的生接过去说:小四芽呀小四芽!这是公然的挑衅与辱骂,于是罗成回了句“地主羔子”。生的姥姥家是地主,且与罗成的姥姥家一个村。

生等的就是罗成的回骂,于是二话没说便用镰把开始打罗成。镰把的粗细长短,打人正合适,甚至可以做刑具了。他很快就把罗成打得满地滚,把早饭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那一刻,我很同情罗成。

这两次打架,已经超出了孩子式的玩闹,而更像一种蓄意的报复。我从来没见任何一个孩子挨过这样的揍,我甚至怀疑,两个打人者极可能因为他们母亲的唆使。更不可思议的是,事后罗成他娘没有任何动作,不知是罗成没有告状,还是这位母亲终于意识到自己众怒在身,破天荒地隐忍了。

在我印象中,罗成他娘的编年史,大约就在这时换了朝代,她不再那么嚣张。据我推测,并非她有多少自省,而是现实的疼痛使然。罗成接近成年及成长之后,依旧游手好闲,他热爱的东西很多,但就是不热爱劳动。我娘说,你刮了那么多春风,这会儿要下秋雨了。

大约分田到户前后,不知托了什么关系,罗成在县城干上了临时工。但那时工人已经不再那么金贵,更甭说临时工了。罗成长得不错,而且很洋气,后来找了个对象是同厂的女工,并且有了一个男孩。但他依旧不正干,甚至长期不上班而在外边鬼混,没有钱了就找老婆要,不给就打。我娘说,嫁给这么个活土匪,这一辈子算是掉到火坑里了。

同样在火坑里的,还有罗成的娘。按村里的政策,一个儿子一套宅基地,老人随儿子住。罗成爹娘住的房子,是他们自己盖的,后来分家分在了罗成名下。这是那种土坯屋,四周邻居家的房子早已翻新,全是一水的砖瓦房,且地基越盖越高,于是老屋就陷在了坑里。夏天一场大雨过后,老屋四周便是一片汪洋。老屋的石砌地基很矮,如果大水漫过地基,土坯就像桃酥,大水一泡会是墙倒屋塌。据说落大雨的晚上,罗成的娘整宿不敢睡,一会儿在外面巡视,一会儿在家“嘤嘤”地哭。

依罗成的孝心和经济条件,到死他都不会翻盖老屋。而他的两个弟弟,对父母也很差。

每当母亲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都心生恻然。两位母亲为了孩子,背了一生的十字架,直到晚年都不说话。我曾多次劝母亲,来日无多,不要背着那么多石头了。母亲晚年什么都听我的,唯独这件事,她表现了罕见的固执。我想,从年轻时代起,她就拒绝在这个跋扈的女人面前低头,这成为一种习惯,一个终生的情结。

每年回老家过年,我都会去给罗成的爹娘拜年,老人温和而友善。这个世界的仇恨已经够用,我愿替母亲做一点弥合的工作。

父母已经去世12年,罗成的爹娘也早已先后谢世。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喧嚣,生命及生命所属的一切,包括无法消解的怨恨,都会化作沉默的泥土。如果两位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邂逅,我祈盼她们能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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