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的摊贩

2016-10-26 19:16罗光成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铜片叫卖声胡椒

罗光成

“哎,买点白胡椒黑胡椒,吃汤面放一点呱呱叫,不吃不知味道好,大人小孩不感冒。”街心里来了个卖胡椒的,从小河边绕过老姑子家屋角,一走到街心里,就听到卖胡椒的叫卖声。这声音高亢又嘶哑,短硬又急促,就像老和尚敲木鱼的声音。远远地望过去,卖胡椒的正站在六指家和茶馆之间的屋檐下,背靠着屋檐,面前放一张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黑黑的小饭桌,小饭桌上放着一个黑黑的铁磨子。铁磨子高高的,顶上面是一个酒杯形状的圆斗,圆斗下面侧伸出一个摇把,摇把的另一侧是一个斜斜伸向桌子的屉子。卖胡椒的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观察了几天还是不能弄清,也不是我一个人弄不清,汪俊、来利,还有老虎也都没能弄清。汪俊说,是男的,我看到他在吃烟。来利说,屁,是女的,我看见她的裤子前面没有开口子,口子开在腰边上。晚上回家我问母亲:“姆妈,街心里那个卖胡椒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母亲正在灶屋里炒洋芋片子,锅铲在锅里嚓嚓地铲翻着洋芋片子,母亲没有肯定回答我,只是说,小孩子家,尽孬问些不在谱上的事。

卖胡椒的个子很高,黑瘦黑瘦的,刀子形的脸,黑得像刚从酱缸里拽出来的酱瓜。穿一件黑布褂,一条黑布裤,一双黑布鞋,灰白的头发长长地掩住耳朵,看人的时候眼白一翻一翻地,笑的时候满口的大黄牙一齐龇向你,干哑清冷的嘿嘿声就从大黄牙缝里钻出嘴巴,钻进你的耳朵。但我心里更多地猜想这个卖胡椒的是个老奶奶。这也没有什么依据,心里就是这么感觉的。“哎,买点白胡椒黑胡椒,吃汤面放一点呱呱叫,不吃不知味道好,大人小孩不感冒。”卖胡椒的喊一阵,就用小木铲子从系在桌脚横档上的布袋里铲出一铲子胡椒籽,呼地倒进圆斗里,把一只褐色的粗瓷碗放到屉子下面接着,就一手抚按住圆斗,一手捏住摇把,唔呼唔呼地摇起来。摇了四五圈,就有白白的或黑黑的粉末从屉子里滑落下来,落到接在下面的粗瓷碗里。卖胡椒的停下摇把,把拇指和食指伸进碗里,拈起一点点粉末,用两只手指头搓捻搓捻,然后弹进碗里,把从圆斗下面伸出的一个钥匙模样的铁嘴子,慢慢旋扭了半圈,再把碗里的粉末全部倒进圆斗,把碗再放到屉子下面,又一手抚按住圆斗,一手捏住摇把,唔呼唔呼地摇起来。

卖胡椒的到来,小街仿佛一下热闹了许多。平时的小街,收购站、供销社、茶馆、剃头铺、铁匠店,也都是些热闹的地方,但热闹归热闹,人天天还是那些人,面孔天天还是那些面孔,从村村角角来小街买针买盐卖鸡蛋卖鸭毛的,一点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清早扛着扁担从小街走过,下晚挑着柴火或用板车拖着柴火再从小街走过的人,也没有什么稀奇好看。现在来了个卖胡椒的,就很有些稀奇可看了。首先是卖胡椒的叫卖声,就很有些引人注意。一是声音高亢又嘶哑,胡椒摊子摆在六指家和茶馆之间的地方,但卖胡椒的叫卖声,一街筒子都能听得见。我不知道卖胡椒的是哪里人,有人说是江苏佬,有人说是四川佬,还有人说是山东佬,反正这些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是些远得让我不可捉摸的地方。老实说,卖胡椒的就像老和尚敲木鱼的叫卖声,钻进我的耳朵里,耳朵是很不舒服的,就像是一个小棍子在耳朵里乱搅一样。但这个声音又特别不容易甩掉,一钻进你的耳朵,它就不断地在里面乱搅,反反复复,不管你走路还是吃饭,是写作业还是晚上睡在床上,“哎,买点白胡椒黑胡椒,吃汤面放一点呱呱叫,不吃不知味道好,大人小孩不感冒”的和尚敲木鱼一样的叫卖者,就在头脑里回荡,最后我们一张嘴,也就能学出与卖胡椒的差不多的叫卖声了。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没有谁倡头,六指、汪俊、老虎,我们一走到一起,就比着模仿卖胡椒的叫卖声。哎,买点白胡椒黑胡椒,吃汤面放一点呱呱叫,不吃不知味道好,大人小孩不感冒。——老虎学得最像,老虎用一只手捏着颈子,头努力往前伸着,学出的叫卖声与卖胡椒的还真没有多少两样。我们背着书包,勾肩搭背从上街走向学校,一路比赛学着卖胡椒的叫卖声,一面把眼光瞟向卖胡椒的。

在我们想接近卖胡椒的摊子时,我们就不这样了。我们接近卖胡椒的,不是为了看这个不知是江苏佬还是四川佬的卖胡椒的,尽管我们对这个卖胡椒的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始终没有搞清,我们主要是看卖胡椒的怎么把一粒粒的小豆豆,摇摇摇摇就磨成了胡椒粉,说到底,是对小饭桌上黑黑的小铁磨子感兴趣。当我们怀着这样兴趣的时候,我们就闭上嘴巴,不去学着卖胡椒的叫卖声了。远远地走向卖胡椒的摊子,走到接近小饭桌的时候,就放慢脚步,把讨好的笑挂在脸上,一面对着卖胡椒的那张酱瓜一样的脸上瞟一瞟,一面悄悄走到桌子边上。卖胡椒的似乎根本不知道我们就是尖着嗓子学着叫卖声走过胡椒摊子前面的小学生,也许是知道的,但故意显得不在意。卖胡椒的侧过头对我们望一眼,眼白一翻,也看不出是欢迎还是讨厌,然后又自顾用小木铲子从布袋里铲出一铲子胡椒籽,呼地倒进圆斗里,一手抚按住圆斗,一手捏住摇把,唔呼唔呼地摇起来。只要不讨厌,我们也就满足了。我们先是身子贴到小饭桌边上,看着卖胡椒的铲胡椒,摇摇把,身子渐渐抵紧桌子,再后来把两只手胳子也搭在了小饭桌上,盯着桌子上的小铁磨。我不明白一粒一粒的胡椒是怎么在磨子的肚子里变成了细细的胡椒粉,越不明白,我们也就越是好奇地琢磨。我们甚至很希望磨子突然磨不出来了,这样卖胡椒的就会把磨子拆开来修看,我们也就能看到磨子里面的奥妙了,但磨子一直没坏,也没有半点要坏的迹象,肚子里唔呼唔呼唔呼唔呼地响着,细细的胡椒粉不断地从屉子里漏到下面的瓷碗里。卖胡椒的又对我们望一眼,眼白对我们翻了翻,满口的大黄牙一齐龇向我们,我们以为肯定是要责怪我们不该把手胳子搭架在小饭桌子上,我们是故意扯着嗓子学过人家叫卖声的,人家不怪我们也就好事了,我们这样得寸进尺地把手胳子都搭在人家的摊子上,想一想自己心里也觉得欠了人家,就不等卖胡椒的开口,主动把搭在小饭桌上的胳子放下来。可卖胡椒的并没有责怪我们,眼白向我们翻了翻,立即就移开了,龇着大黄牙的嘴对着街心喊起来:“哎,买点白胡椒黑胡椒,吃汤面放一点呱呱叫,不吃不知味道好,大人小孩不感冒。”

森桂的妈妈远远地从粮站那边来了,走到摊子跟前,把手里的两毛钱递给卖胡椒的,说买胡椒。卖胡椒的一边用左手拿开压在小饭桌上一摞纸片上的小石头,一边把右手食指放到伸出的舌条上蘸一蘸,从一摞纸片上拈出一张,用一只小木勺在瓷碗里一勺一勺把胡椒舀到纸片上。胡椒的辣香在小饭桌上空缭绕,我们的鼻子被胡椒的香辣钻得难受又舒服,就像有根鹅毛尖尖在鼻子里搅扫,老虎鼻子哼哧哼哧了两下,突然响亮地阿嚏一声,卖胡椒的手里正在包裹的胡椒,被老虎的阿嚏一下吹得撒了一桌。森桂的妈妈看一眼老虎:“这个小家伙,看你搞的。”话还没完,老虎又是一声阿嚏,把碗里的胡椒噗地一下又吹了不少撒到桌子上。卖胡椒的这下把眼白定定地望向老虎,龇着满口黄牙,脚用力地一跺,骂一声小狗崽子!老虎红着脸不作声,扭过头离开桌子用衣袖擦着流出的鼻涕。我们看着撒在桌子上的胡椒,再看看已沉到上街口汪俊家屋脊上的太阳,觉得再看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也就转过身,离开桌子,指着老虎笑,一边笑一边学着老虎的阿嚏。哈哈,一个喷嚏就把胡椒粉吹得一桌子的了。老虎已擦干了鼻涕,见我们在学他,就装着生气的样子跟在我们后面追,我们呼地一下,撒开腿,朝着各自的家里奔去。

好在这时,一个小铜匠来到了街心,我们的好奇心一下子又被这个小铜匠激活起来。

小铜匠是我最先发现的。我们在大队部木楼上玩完躲猫,又相约着到宝书台后面打三角形。一出大队部的门,我忽然听到当当的敲击声。这声音与卖胡椒的叫卖声完全不一样,清越,嘹亮,柔和,悠长。我循声一望,只见在小妹家对面来利家的屋墙边,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举着一个小锤在敲打着什么,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我跑到跟前一看,是小铜匠,不知哪里来了个小铜匠。发现了小铜匠,我们就不按约定去打三角形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跑过来,围蹲在小铜匠的摊子边上。小铜匠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一根扁担斜斜地靠在来利家的墙上。小铜匠脚前的地上,立着一个一头伸出方角一头伸出圆角的与小马扎差不多高的铁墩,铁墩一边的地上,铺着一块帆布,帆布上散落着七零八杂的铜皮、铜片、铜锭,两个半人高的木柜,一边一个立在左右手边,上面挂满了各种铜器,有小铜勺、铜箱牌、铜门环、铜锅铲,最多的还是系在小孩手上、脚上,或是钉在幼儿鞋子前面的铜铃铛。我们看着小铜匠把小锤一下一下当当当当地敲打在铜片上。小铜匠对围在摊子边上的我们看一眼,有些笑眯眯地问,你们都住在这街上啊?小铜匠的笑,让我们很有些亲切的感觉,我们一下子对小铜匠很有好感起来。我们相互看了看,然后对着小铜匠点了点头。这么大了怎么还穿开裆裤?我们忙低头看一看自己,又互相看一看,不好意思地把腿往一起并了并。“你们家里格有什么铜器要补啊,格有什么不用了的铜器要卖啊?”我们望一眼小铜匠,用不作声回答了这超出了我们范围的问题。“我家有个铜脸盆,”我忽然想起来说,“铜脸盆,现在格在用了啊?”“底上裂了一条缝,我姆妈用棉花把缝塞起来了,放在洗脸架子上洗脸。”“哦,那你叫你妈妈拿来补啊。”“我家的帐钩子是铜的,”老虎也说了起来。“是好的吗?”“我不晓得。”老虎说。小铜匠也不再问了,把敲打的铜片在铁墩子上翻了个身,举起小锤又当当当当地敲打起来。敲打了一会,小铜匠伸手拉开左边木柜上的一个抽屉,头伸过去翻拨了一会,找出一个扁扁的錾子,一头抵着铜片,用小铁锤一下一下敲打着另一头,敲了好一会,小铜匠放下铁锤和錾子,左手又在抽屉里翻找出一把老虎钳递到右手,再左手拿起铜皮,右手用老虎钳夹着铜皮,沿着錾子錾过的印子,一下一下地折,等把錾子印子以外的铜片全部折断后,一个心字形的铜片就好看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了。我问,这是做什么东西。小铜匠说,你们猜。我说,是钉在箱子上面的。小铜匠说,不是的,再猜。“钉在大门边上的。”老虎说。小铜匠摇摇头,说再猜。我们做出皱着眉头认真猜想的样子,实际上如果猜不出,皱着眉头也不会就能猜得出。果然想了半天,我们把两道眉毛几乎皱到一起来了,也还是猜得不对。猜不出来吧,小铜匠把心字形的铜片再放到铁墩上,用一个刀口一拱一拱的錾子对着铜片錾着说。猜什么东西猜不出来啊?背后有人高声问道。我们扭头一看,是长根子。小铜匠说,这些小家伙问我这个铜皮子是做什么东西的,我叫他们猜。长根子高声说,老表,你跟这些小家伙搞什么搞,他们晓得虾子从哪里放屁。小铜匠嘿嘿地笑笑,把铁墩子上心字形铜片拿起来,用一个小锥子朝刚才錾过的地方一捅,又一捅,錾的印子里面的铜片就被捅掉了下去,一个五瓣的梅花就长在心字形的铜片上了,说,嘿嘿,跟这些小家伙搭得玩的。小琴的妈妈这时走过来,把挂在柜子上的摇铃一个一个地用手碰碰摇摇,最后选了两个最清脆响亮的,问,多少钱一个。小铜匠看了看说,五毛。小琴的妈妈说,两个,九毛钱,卖不卖。小铜匠想了想说,九毛就九毛呗。小贺子妈妈也过来了,见小琴妈妈手里拿着两个摇铃,问,买了两个摇铃啦。小琴妈妈把摇铃又晃了晃说,嗯,买给我那个小六子挂在脚颈子上,老早就想买,一直没谋到好的,说着又把手里的铜铃铛摇了摇,踩着铃声向上街走去。小贺子妈妈看着小琴妈妈走了,把目光也移到挂在柜子上的铜器上,把一个铜簪子捏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半天,问,这个铜簪子多少钱。小铜匠停下敲打,说,也五毛钱吧。小贺子妈妈说,四毛五格行。小铜匠犹豫了一下,说,就四毛五呗。小贺子妈妈把钱交到小铜匠手里,一面把簪子在脑后比画着,一面走向家里去。

我跟在母亲后面吵着要把铜脸盆拿去给小铜匠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母亲把铜脸盆拿去补,也许是我觉得小铜匠对我们小孩子客气,我们小孩子也想为他找点生意吧。母亲拗不过我,只得拿着铜脸盆,带着我一块来到小铜匠的摊子前。小铜匠拿起铜脸盆里外看了看,又用手指在盆上敲了敲,说,大姐,你这个盆是好铜呢。母亲说,噢,我也不晓得,这是他奶奶给的。小铜匠一边补着铜脸盆上的裂缝,一面说,大姐,你家这个小家伙真好玩,耳朵垂子这么厚,这么大,以我们老家那边人来讲,长大肯定是大富大贵呢。母亲笑笑说,什么大富大贵,不给我淘气就行喽。

忽然听说,卖胡椒的和小铜匠是特务。

这个消息,是警惕性很高的小贺子大大在家里发布的。小贺子大大是专政大队的,我不知道什么叫专政大队,反正他有一根比我还高的棍子,半截红的半截白的,平时靠在大门后面,用时提在手上匆匆出门,叫专政大棒。吃晚饭时,小贺子妈妈端个饭碗走到我家院子,对母亲神秘兮兮地说,街心上那个卖胡椒的和小铜匠是特务哎。母亲问,你听哪个讲的。小贺子妈妈说,我家那个人讲的。“他们是特务?那他们是哪个派来的呢?”母亲问。小贺子妈妈说,那我没听讲,我也不晓得。“特务,那怎么不把他们逮起来?”母亲问。小贺子妈妈说:“我听我家那个人讲,他到公社里报告了,公社里很重视,正派人在查呢,听说卖胡椒叫喊的买点白胡椒黑胡椒,还有小铜匠挂在挑子上的铜铃铛都是联系接头的暗号呢。”“哦,真是这样,这人还真是不可貌相,你讲那个卖胡椒的样子像是坏人的样子,我还有点信,你要是讲那个小铜匠是特务,还真是……不过,他卖的胡椒粉还是很香辣香辣的呢。”小贺子妈妈听母亲这样说,就从碗里捡起一根萝卜干举过来说:“你别说,我这萝卜干就是前朝在他跟前买的胡椒粉拌的,加了胡椒粉,味道与往年晒的萝卜干还真大不一样呢。”说着,小贺子妈妈把萝卜干送到嘴边,咕吱一声清脆地咬断半截放在嘴里咕吱咕吱地嚼着说,“又脆又香,真好下饭。”又偏过头,指指后脑勺,说,“小铜匠的手艺也真不错,这个簪子真是又好又便宜呢。”我抬起头,拽着母亲的衣摆摇了摇问:“姆妈,格是真的?”母亲似乎这才发现了边上的我,嗔我一眼说:“什么真的假的?”我说:“特务。”母亲用手把我的手轻轻地一拂,说:“小孩子家接什么下巴气,刘妈妈讲得玩的。”说着对小贺子妈妈眨了眨眼睛,小贺子妈妈用筷子夹起一根萝卜条送到我嘴里,跟着说:“是呢,我和你妈妈讲得玩的呢。”我嘴里嚼着喷香脆辣的萝卜干,就把特务的事咽了下去。

晚上睡在床上,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小贺子妈妈吃晚饭时对母亲讲的特务的话。母亲说小贺子妈妈讲得玩的,讲得玩的怎么还那么神秘兮兮的呢?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绘画:李奇茂

猜你喜欢
铜片叫卖声胡椒
叫卖声里的文化记忆
午后的叫卖声
“果蔬电池”求真趣
土豆做电池
清晨的叫卖声
记忆深处的叫卖声
柬埔寨蒙多基里省胡椒产量逐年增加
海南胡椒价格持续走高
印度胡椒较高的输出量可能会导致市况萧条
海南胡椒价格持续走高垦区职工囤积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