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上的舞者

2016-10-27 02:02李树华
大理文化 2016年6期
关键词:绣品针法刺绣

●李树华 文图



针尖上的舞者

●李树华文图

从蹒跚学步起就耳濡目染母亲和姐姐飞针走线,到幼时用稚嫩的手指捏起第一根绣针,直至成人后绣出一幅幅精美的绣品佳作,一针一线贯穿了尹宜惠至今为止70多年的人生历程,刺绣之于尹宜惠,用“热爱”一词已不足以形容其的感情,可以说,尹宜惠几乎是全身心投入到刺绣中并为之付出,正是凭借着这样一种精神,尹宜惠才能在刺绣的艺术殿堂里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成长为一个省级的民族民间美术艺人,一位针尖上的舞者。

山乡小绣女

2016年4月10日,通过当地文化部门的介绍,我采访了云南省大理州弥渡县民族民间美术艺人、现年72岁的尹宜惠大姐。

通过电话联系,我很容易就在弥渡县城的一个小院子里找到了尹宜惠。

“李老师,快请进来坐。”尹宜惠大姐一边开门一边热情地把我迎进屋里。还谦虚地说:“哎呀,麻烦李老师了,我读过你的作品,也可以说是认识李老师了。其实,我嘛也只是一个从小喜欢画画的绣女而已……”

“喜欢绘画的绣女?大姐你太谦虚了,既然大姐出生在密祉的文盛街,那我们今天就先聊聊文盛街怎么样?”我知道在文盛街上一定会留下尹宜惠大姐难忘的往事,所以就开门见山地提议。

“好啊……”尹宜惠大姐停了停,接着说,“我整个苦难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如果不是今天你来,我可能永远都不想再提起来了。哎,那个年代可真是太苦了,简直就是不堪回首啊。”我没想到在那个美丽的地方还埋藏着让尹大姐悲伤的事,不禁对自己刚才的提议后悔起来。

专心刺绣的尹宜惠

1944年,尹宜惠出生在弥渡县以南30多公里的密祉山乡文盛街,她的父亲和尹宜公是亲兄弟。

“这么多年来,我做梦都会梦见那一条文盛街,过去的那些往事在心里一直存在着,永远都不会忘记。”尹宜惠大姐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的,一个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情,这种记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叫乡愁。”我接着说。

“就是,事实上,密祉花灯,还有文盛街那个文化环境对我后来创作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我记得离我家不远处就是文盛街口,在那条流淌的小溪上面,有一座小桥,桥上有一座两层的亭楼,亭边不远处是有名的“珍珠泉”,每天吐珠冒泡。再往前走,石板路变成山路,向层层叠叠的大山深处爬去,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美……”尹宜惠大姐微笑着说。

我知道尹宜惠大姐已经陷入了美好的回忆,就接着说:“是啊,确实是很美,我去过一次,今后还想再去,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一条河就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小河淌水’的小河。尹大姐,你那个时候见过马帮吗?听说那时的文盛街很热闹,是么?”

“是的,那些南来北往的马帮,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地来到我们密祉这块不大但却山清水秀的坝子。到处是马铃声,马蹄踏在光滑的石板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小街虽然不长,却到处有南腔北调的说话声。马帮在街上休整歇息后,又驮着货物北上南下。这批才走那批又到,可以说,我们文盛街的发展就一直被迎来送往的马帮伴随着,只可惜,现在再也没有马帮来了。我还是经常想起过去的那种日子……”尹宜惠大姐显得有些遗憾。

“那么,这些环境对你的人生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我问道。

“当然有啊。”尹宜惠大姐不假思索地回答,“每天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马啊人啊,我就在想,总有一天,这些马啊人啊都会消失掉,我为什么不把它们画下来呢?因为我的两个姐姐都会绘画,所以我也跟着她们学会了一些,只要有空,我就一个人偷偷躲在屋里,乱涂乱画,时间一长,画出来的画还有些像呢。”

“是啊,一个人的成功,环境有时还是很重要呢。”我说的是真心话。

尹宜惠大姐说道:“在我们这里的农村,很多盛会和街子自古以来都是分不开的,在我们看来,要有看、有吃、有玩、有买、有卖,才算是地道的节日,缺一不可。正月十五,看花灯的人们都要汇集到街场上,而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只有在那天,我才能看到无数的刺绣花样。你想想,李老师,人家说,小娃娃爱吃,大姑娘小媳妇爱穿,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身上穿的花样不就是我一直在学绣的花样么……”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每年的正月十五对你来说很重要了。”我说道。

“当然了,每年的正月十五在我眼里其实就是各种各样绣品的一次大展览。”尹宜惠说的是真话。

“是的,你就是一个免费的参观者。”我对她开玩笑说。

“记得在去年的正月十五那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偶然看到我面前有一个小孩子骑在一头牛身上,后面紧跟着一条狗,我眼前突然一亮,这不就是一幅画么?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回家后一定要把这样一幅画画下来。”

“那画下来没有?”

“还没有,不过这几天我一定要把它画下来,还要把它绣出来。”

“我相信。因为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

在和尹宜惠大姐的交谈中,我还了解到,每年的密祉花灯节头几天,各村的人们就要张罗着扎制各种彩灯,准备所需道具,排练演出的节目。因为花灯队太多,要分两天进行表演,各个村的花灯队轮流上阵,拿出各自的绝活进行表演,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几岁的儿童,都陶醉在花灯所带来的快乐之中。所以密祉人十之八九都会唱灯。特别是正月十五、十六这两天,唱灯、崴灯、耍灯和看灯,已成了密祉人生活的全部,也是一年中不可缺少的期盼。在这样的场合,尹宜惠大姐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许多花灯队都请她做各种各样原汁原味的彩灯、彩旗、道具……

1944年,尹宜惠出生在一个文化世家。母亲和两个姐姐都是很小就开始了绘画和刺绣生涯。她生活的那个密祉小镇上,家家户户闹花灯、种桑养蚕,但因生活所迫,女孩子从事刺绣的为数不多。可奇怪的是,尹宜惠从小就对刺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喜欢绣花线的五颜六色,喜欢绣绷上那些美丽的图案。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拿一束丝线,学大人的样子,用小手指把线分开分成四股、六股、八股。不仅喜欢线,她对绣花针也充满好奇,总是羡慕大人们为什么能用一根小小的针绣出五彩缤纷的图案来。

到了尹宜惠上小学时,家里常有四五个小姐妹聚集在一起学画画,学刺绣活。那时,对于她来说,家里比学校有更多的乐趣和吸引力。一放学,她就扔下书包,去看大人们在绷子上飞针走线,在心里琢磨她们绣的图案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效果。在暑假,她把别人出去玩的时间全省下来,一个人在家学绣学剪学画。每天做完作业后,就帮两个姐姐分线穿针,缠着姐姐学绣花。一年下来,什么蝴蝶、孔雀、仕女、小猫小狗、四大美女、牡丹花、玫瑰花、菊花等等,她都能简单地画出来了,两个姐姐绣过的图案,她都能一一记在心里。

尹宜惠自小就喜欢女红,但凡看到舞针弄线的活,她都跃跃欲试,六七岁时,她就站在齐胸的绣架前,和母亲姐姐们做些绣台布、绣腰带的小活计。10岁那年,因为父母不能照顾自己,尹宜惠只能一个人领着不到两岁的弟弟两个人生活。

“那是我这一辈子最可怜的时候。我真不愿意说起。”说这话时,尹宜惠大姐眼里流出了眼泪。我知道老人要对我说的这段往事一定会不堪回首,只好静静地听着。

“我那时真是太不懂事了,整天背着小弟弟竟然没想到要给他喝一滴水,直到有一天,小弟弟没有喝水昏过去了,大人们提醒我才知道。这样的日子我和弟弟过了一年多。”

“那小弟弟后来怎么样了?”我关心地问道。

“后来小弟还是……饿……饿死了……”说道这里,尹宜惠大姐哭出了声。

“尹大姐,我想知道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还在坚持画画刺绣?”我不忍心让老人继续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就赶快提起另一个话题。

“当然没有放弃。”尹宜惠大姐擦干眼泪,继续说道,“我这一辈子最欣慰的事情就是,在任何困难的时候,我都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我的追求。”

“那么你觉得,你的爱好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从事画画刺绣的话,那么你的人生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我当然想过。我觉得我这一辈子从事画画刺绣,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始终心里有一种积极健康的精神,也可以这么说,我之所以在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都没有倒下去,就是因为有一种精神在支撑着我。如果我过去不从事画画刺绣的话,特别是在那个困难的年代,我可能活不到今天了,也许早就坚持不下去了,这个是真的。我相信。”

“我也相信。其实,我们每个人活着都有一种信念,也就是你刚才所说的‘精神’,精神支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所以说,我理解你的过去。”我接着说。

我特别佩服尹宜惠大姐的是,即使在她一个人领着不到两岁的小弟弟两个人生活的时候,她都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这种精神让今天的人有些不可思议。

到了12岁那年,过去和尹宜惠大姐在一起玩的那些小伙伴都去学校读书去了,可她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家里也不敢提出来让她去读书,懂事的尹宜惠就偷偷和一个要好的小伙伴借书来读。

“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课本上的第一课是《上学去》,当时我一个人把借来的书放在一边,端端正正地用木碳在地上看着课本写,一年下来,一年级的课本都让我全部写了一遍,学到了许多字。不过,《算术》就只能写从1到100的数字,还有简单的加减乘除,呵呵……”说到这里,尹宜惠大姐得意地笑出了声。

“第一年,也就是一年级,家里不敢让我去读书,害怕学校不要我。等到了第二年,我母亲决定试一试,就领着我去密祉完小报名,为了能赶上同龄人,我决定直接去读二年级,记得报名那天,老师用手指着办公桌上一张《云南日报》上面报头上是四个字,问我说,你竟然想直接读二年级,那你认识不认识这几个字?我一看就回答说,我认得中间这两个字,是‘南’和‘日’……没想到老师接着说,这个小姑娘害羞,另外这两个字肯定会认识,就让她直接读二年级吧。其实,‘云南日报’的‘云’和‘报’是两个繁体字,我真的不知道,但老师那样说,也是要我好,呵呵……”

“不过问题又来了,我在二年级读了一星期,每天上课点名时,总是没有人点我的名字,我就想,会不会过几天就不要我读书了……心里很害怕,可又不敢和家里的大人说,也不敢问老师同学,那一星期对我来说真的是太漫长了。到了第二个星期,这个谜终于解开了,原来第一星期,老师上的课是过去没有学完的内容。我是后来进来跟着读的,当然就没有我的名字了。我现在还记得第二个星期一早上,当老师点到我的名字‘尹宜惠‘时,我大声地回答‘到’,弄得整个班的同学都齐刷刷地看着我,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其实当时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我理解你当时的心情。”

“是的,你想想,像我们这种过去出身不好的人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学习是多么不容易啊。”尹宜惠大姐有些感叹,又接着说:“那天一放学,我就高兴地一口气跑到学校教室后面的田埂子上,刚好看到我妈就在那里做活,我就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妈妈,老师要我读书了……’”

“我其实一直没有自信心,直到读书才让我找到了自信。后来,我一边读书一边自学画画刺绣,做到了‘两不误’,我母亲很高兴。”

绣出美生活

尹宜惠小学快毕业了,她已经懂事了,不再满足于绣那些小玩意了,她想用刺绣改变家里的生活。

在弥渡,有许多寺庙,而寺庙每年都要换掉那些旧的经幡,每一幅经幡有十多尺长,上面要绣上龙飞凤舞的图案,这可让尹宜惠找到了用武之地。

刚开始,她只是跟两个姐姐学绣,当绣到龙头时,她犯难了。龙的神态要靠自己运针用线去表现,可过去自己知道的的图案只有简单的几根线,龙头究竟要是怎样表现才能活灵活现,要靠自己去构想。尤其是眼睛,怎么才能把它的眼神绣活呢?为此,尹宜惠好多天菜饭不思。每次看到那些龙飞凤舞的图片,她就赶紧拿起针线,起早贪黑整天整天地绣啊绣,终于把龙活灵活现展现在了经幡上。俗话说,画龙点睛。当大人们看到经幡上面的龙时,都惊呼,这条龙看上去似乎就要游出缎面,冲天而去了。

从那以后,尹宜惠便有了一种使命感。她坚信自己选择的路是正确的。过去的她,曾经有过很多梦想,当演员,学唱歌。而从那时起,她心中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出色的绣娘,让刺绣成为家庭谋生的行当。

随着年龄增长,尹宜惠渐渐显示出与一般女孩子不一样的品质。内心纤细丰富,对刺绣的兴趣更是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在学习众多名家优秀技艺的同时,还喜欢琢磨刺绣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设法自己解决。对生活中那些被人们忽略的细节有特殊的敏感。一朵花的姿态,花蕊的构造,花瓣的颜色、花纹,蜜蜂和小鸟振翅时候的体态等等。

小学快毕业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尹宜惠决定放弃学业,一心一意回家学刺绣。这在同龄人中引起了不少议论。尹宜惠从小到大一直成绩不错,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那时,尹宜惠的父亲不在家里,家里由母亲和两个姐姐照料。日子过得很紧张,母亲和姐姐了解这个内心坚定性格执拗的妹妹,劝说无果后,只好默认她的选择。

那时,尹宜惠全家只有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屋,白天用来做饭,晚上用了打地铺睡觉,十分拥挤。街上的女孩子们都在上学,没有人会退学去学刺绣。而尹宜惠却认为,读书固然好,但女孩子也要为家里做事情,况且自己有条件做一个优秀的绣娘。

“那时有一种观念,就是在人们的印象中,只有灵巧聪明的女孩子才能把刺绣活儿做好。刺绣活好的女孩子,嫁人都可以选个好婆家。可是,我们的校长和班主任老师可不这么想。他们多次家访,苦口婆心劝说我,希望我重回学校完成学业。而我倒显得很镇定,一次次回绝了校长和老师的好意。”尹宜惠大姐向我解释说。

“哦……看起来你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我回答。

就这样,尹宜惠离开了学校,开始在家跟母亲和两个姐姐学刺绣。时间一久,她却发现刺绣其实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轻松,学艺之路是艰辛的,痛苦的。双面绣、三面绣,姐姐都让她绣。

“其实当时的那些绣品,现在看来,连成熟的刺绣工人都要思量再三。我有几次一面绣一面哭,甚至后悔过自己终止学业的举动。可是已经走到那一步,我只能继续往前走,没有退路。”

“是的,不过也许就因为当时你没有了退路,也才取得了今天这样的成就。”

“成就谈不上,但是我觉得做一件事就是要一直做下去,决不能心猿意马。”

尹宜惠一头扎入到她的刺绣王国里去,如饥如渴地学刺绣,她去县城的书店买了一本《刺绣技法》,整夜整夜地看到,兴奋得辗转难眠。见到别人好的做工,她便横看竖看,揣摩人家的针法和技术,思量自己的不足,想着怎样才能绣出像别人一样高水平的作品来。17岁那年,尹宜惠凭借自己的聪慧和用功,在刺绣这条路上越走越好。她每半年就要向当时的生产队长请假,找借口去南涧县看自己的表姐,其实,她是偷偷去南涧和弥渡交界的山区卖自己的绣品,来回要走几十公里山路。

“每去一趟可以卖90多块钱,这么多钱在那时可帮了家里的大忙了。”说到这里,尹宜惠大姐得意地看着我笑了起来。接着说道:“那几年,我绣的只是一些传统的花花草草,题材单一,有花有鸟、有小狗、有小猫小兔、有山水,绣品有台布、枕套、靠垫等生活日用品,还有屏风、壁挂等陈设品。后来,我觉得不满足,想绣更新更复杂的图,特别是想绣自己喜欢的图案,还想绣一些大件的饰品。”

尹宜惠继续说:“在学习刺绣之外,我还抽时间学那些工笔画、水粉画、水彩画、水墨画,这为我后来的绘画创作以及创作自己的绣品打下了一辈子的基础。有一年,我绣的《满堂红》作品得了奖,我就越来越有自信心了,相信自己将来可以做得更好。”

有一年,弥渡太极顶山的负责人交给尹宜惠一幅任务订单,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肖像。尹宜惠到现在还记得,自己虽然刺绣多年,但一直是绣些花花草草,还有小动物,第一次面对家喻户晓的“八仙”人物肖像,她犹豫了好一阵,因为自己从未绣过人物。但母亲和身边的亲朋好友不断给她鼓励和支持,使她最终完成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作品。直到今天,自己虽然已经在刺绣行业小有名气,但她仍然感激太极顶山当时给了她这个机会,感激那些人给予她的信任,让她大胆挑战自己,开了一个好头,才有了后来不断创新的勇气。至今,人物肖像仍是她得心应手的作品。

在长期的实践和摸索过程中,尹宜惠渐渐感觉到过去传统针法越来越有局限。她也仔细揣摩过那些刺绣大师的人物作品,可当自己拿起针去绣人物肖像时,却经常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就像说话时的无语状态。她知道母亲和两个姐姐曾经教自己学过的传统针法已经变得不够用了,但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针法。有一年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在苦苦寻找适合表现人物面部特征和神韵的新绣法,以便能更生动地表达人物肌肉还有皮肤的生长规律、眉毛,皱纹特征。经过反复探索和实验,她终于摸索出了几种实用的针法。

“李老师,你看这个是肌理针,这个是精细针,这个是点洒针,这个是飘逸针……”尹宜惠拿起身旁的一幅绣品,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给我看。

“哎呀,大姐,你说的这些什么针,我听了都记不住,也不知道这些针法。”我一脸茫然。

尹宜惠接着说:“李老师,你看这些针法可以更真地表达出人物皮肤的立体感,包括那种细微的起伏、褶皱,还有五官的构造、明暗,使这个人物肖像作品远远超越摄影照片所能达到的视觉效果。”

“哦!原来是这样。”我不禁发出了感叹。

尹宜惠敢于创新,不满足现状的个性,使她的刺绣艺术水平始终保持在同行业的较高水平。直到今天,她仍把自己大量精力投入到刺绣新针法中去。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必须不断推陈出新,与当代生活接轨,与社会对话,才能让刺绣这门古老的艺术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随着作品的获奖,尹宜惠的声誉越来越好起来,不断有人找上门来。在本地的刺绣行业中,由于她的刺绣作品风格独特,她接的人物肖像刺绣活计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你看,李老师,这幅绣品有人要出高价收藏,可是我舍不得卖,如果卖了今天你就看不到了……”

我一看,这是一幅“花好月圆”的绣品,远看就像是一幅摄影作品,让人真假难辨。用手一摸,上面既有植物本身的肌理,又有柔和的色彩与完美的光泽,那种精细灵动的针法和对人物内在神韵的把握不禁让人惊叹。

“我那时因为在一心一意学刺绣,根本来不及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所以直到25岁才结婚。那时也算是一个老姑娘了,呵呵呵……”想不到尹宜惠大姐主动和我说起了自己的“个人问题”。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语的老公李盛昌老师则在认真地整理着自己编写的《云南省传统民间文化集成》的弥渡卷。李老师听到尹大姐说起结婚的事情时,笑眯眯地插话说:“我这本书已经弄了好几年了,今年要出版了,现在要认真校对几遍,不然出版了才发现问题就不好办了。”

我回答说:“是的是的,这个是对将来负责。”

结婚后,两个孩子陆续出生,尹宜惠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干农活和家务。面对贫困单调的日子,她不甘心平庸地活着,下决心要用刺绣来表现生活,实现理想。她到处找来别人不用的旧课本、画报,在干活间隙查看图片,并想方设法用刺绣的方式把它们表现出来。

“我妈和我原来都只会做一两个荷包和枕头,那是女孩子的嫁妆。农村姑娘谁不羡慕。”尹宜惠笑呵呵地对我说。后来,过去那些老的图案绣得发腻了,她便照书本上的图画绣人物,想不到还成功了。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作为传统技艺传承下来的刺绣工艺,早在秦汉时期就已达到较高的水平,曾经在丝绸之路上运输的主要商品也是刺绣和丝绸。千百年来,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许许多多像尹宜惠一样的人在默默无言地传承着,坚守着,才使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得以延续下来。

在交谈中,尹宜惠大姐告诉我,刺绣的针法有齐针、套针、扎针、长短针、打子针、平金、戳沙等几十种,这些针法丰富多彩,各有特色。在尹宜惠大姐家里,我看到她的几十幅刺绣作品,无论是尺寸还是主题,都显得大气。细细辨别其中的针脚,又灵秀、飘逸,细致入微。她不仅把国画、摄影作品纳入了自己的表现内容,还大量创作设计和制作。于是,我想到,尹宜惠之所以能在刺绣领域脱颖而出,成为当地的代表人物,关键也在于此。她的刺绣作品内容新,主题新,不拘形式,善于在同一幅作品中灵活运用各种不同针法,不同表现手法,以及不同材质,创造出全新的视觉效果,改变了传统刺绣作品小格局且沉闷、刻板的印像,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新颖活泼,让这门古老技艺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也得到了人们的充分肯定。

转眼到了2010年,有一天,有位华侨拿着一张老照片慕名而来,指名要她按照照片绣一幅《我的父亲》的人物像,这对于尹宜惠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挑战。人物是刺绣的一个大项,需要在针法、色彩、用线方面有扎实的基本功,并能充分体现平、齐、细、密、匀、光、和、顺等特点,而且造型还要准确,特别是五官不能有丝毫的走样,形态也要传神,嘴眼的神情尤其要见功夫。另外在光线、色调、空间感的处理上要求都很高。一句话,人物刺绣堪称绣娘高超技术的试金石。这一次,尹宜惠没有畏难,她在心里说,哪怕你不付钱,我也要绣出来给你看看。

就这样,整整半年多,尹宜惠绣了拆,拆了绣,翻来覆去总是不满意。有一天又已夜半,她累得趴在绣架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个和中年妇女,把着她的手,教她运针。尹宜惠一激动,醒了,原来是个梦。她回忆梦境里面的事情,似乎突然有所领悟,赶紧尝试,针尖平添灵气,感觉意在针先,收放自如,游刃有余,2011年,尹宜惠终于完成了自己满意的作品《我的父亲》。

而就在不久前,尹宜惠以中国古代“八仙”的传说为蓝本创作、历时两年绣成的巨作《八仙过海》获奖,对于画卷中不同神态的“八仙”,尹宜惠用细平针绣法,充分表达出“精、细、雅、洁”的艺术风格,以细劲圆浑、刚柔相济的墨线勾勒人物,辅以柔和鲜艳的重色,塑造出人物端庄丰腴、神态生动的形象,还根据每个人物及衣饰的不同特点,用粗、细不同的丝线绣制,使衣裙纹饰变化丰富、典雅婉丽,从而做到了人物与神态的完美统一。

针尖上守望

2002年5月,鉴于尹宜惠在传承民族民间文化艺术方面的贡献,云南省文化厅、省民委命名她为民族民间美术艺人。2006年2月,大理州人事局、文化局授予尹宜惠“大理州民间艺术大师”称号。

“算起来我这一辈子做过许多又困又累的农活,李老师,你可能想不到吧?”尹宜惠大姐突然这样问我。

“是的,我可能想不到。”我如实回答。

“挑水洗衣服洗菜做饭还有喂猪喂鸡这些就不用说了。我说的是,我还做过爬山砍柴、挑石头、上水库拉手推车这些活呢……”

“哦……是吗?”

“是的,我还在学校、花灯团做过十多年的饭呢。”尹宜惠大姐接着说,“不过,好在一路走来,不管做什么,我都没有放弃过画画刺绣,一直坚持到现在。”

我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不断挑战自己、超越自己的过程,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一个又一个梦想。随着刺绣经验的积累,尹宜惠再一次对现状感到不满。她在反思刺绣这一古老艺术种类时,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一句话,就是无法淋漓尽致地表达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当她尝试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构图来表达思想和审美趣味时,发现由于绘画基础薄弱,她的原创作品缺乏表现力。于是,从2005年开始,她如饥似渴地学习吸收各种美术知识。不断地描啊画啊,画了几大本。

刺绣需要很多时间,为了不耽误了刺绣,尹宜惠牺牲了许多兴趣爱好。

磨刀不误砍柴工。通过学习各类美术知识的尹宜惠,在创作中触类旁通,更加得心应手,不仅作品多了起来,绣品风格也更趋多样化。在绣布上,她用一根针一根线创造出了丰富多彩的艺术境界,把绘画艺术风格揉进自己的原创作品中,融工笔、写意、印像于一体,随心所欲地在各种艺术门类之间来回穿梭,用各种形式表达着自己的思想,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还有什么比这能让尹宜惠更幸福的呢?

几十年来,对传统刺绣艺术进行的许多大胆创新,目的就是运用这种独特的刺绣语言,去重新诠释和解读传统艺术,让民族民间的传统文化通过刺绣这种艺术形式表现出来,这也正是绣品的意义所在。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年的刻苦努力和实践,尹宜惠在刺绣领域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声誉和知名度,但她不会满足。在艺术的道路上,她要做一个针尖上的舞者。

在对她的采访中,“责任”一词多次出现在尹宜惠的谈话中。

现在,尹宜惠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已经不愁生存的尹宜惠,思考更多的问题是,如何让自己的刺绣技艺传承下去。谈话中,她多次透露出内心的隐忧。作为地方刺绣艺术的一名传承人,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承担起传承发扬这门艺术的责任。

在我近年的采访中,几乎所有的传统技艺都面临着一个传承的问题。个中原因不仅有生活方式的改变造成大众审美趣味的变化,同时也有传统技艺自身创新和发展的问题。解决的办法不仅要靠政府和民间有识之士的大力宣传和发掘,更重要的是人才的培养。

近年来,尹宜惠正在做这方面的努力。

她在家里经常搞免费的刺绣培训,哪怕只有一个学生,她也不会放弃。她希望能挖掘出延续刺绣事业、传承她的技艺的学生。她希望他们能像自己一样,热爱刺绣事业,能吃苦,有进取心,有思想,有创造力,虽然目前情况并不理想。

“尹大姐,在这个时代,要让年轻人静下心来学习五到十年的刺绣基本功,把自己的一生全部寄托在一根针、一匹线上,确实需要一些冒险精神和对事业的热爱。况且,学了十年以后,还要看自己对刺绣有没有自己的理解,能不能用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针法语言,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刺绣风格,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这一番话算是安慰尹大姐吧。

尹宜惠大姐回答说:“是的,这个是我们这些传承人最大的困惑。”

“不过李老师,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刺绣艺术的发展和传承有信心的。为了这个目标,我会持续努力,在这条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是的,现在国家对民族民间传统文化是越来越重视了,我相信今后的情况会越来越好的。”

“对了。大姐,如果让你只选一幅的话,你这几年最得意的作品是哪一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问问尹宜惠大姐这个问题。

“最得意的作品么,应该算是《百花仙女图》系列,就是这一幅。”尹宜惠大姐想了想,随手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来一幅保存得完美无缺的一米多长的绣品给我看。

我拿起绣品仔细观看,发现这幅绣品通过对人物造型和针法的设计,把创作者对生活对梦想的美好愿望融入了其中,不仅把情感投射到人物身上,也投射到天上人间的云彩和植物之上,赋予它们以人性、神性,表达了民间天人合一的理想,呈现出了具有鲜明个人特质的灵气。构图中的各种意象看似毫不相干,彼此之间缺乏联系,实则恰是作品的精妙之处。看似松散纷纭的构图,却表现了创作者的主观意志,给观众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使主题有了多样性,这也恰恰是许多艺术家所追求的目标。

尹宜惠创作的绣品

一个艺术家之所以成功,不仅在于能把生活表象表达得淋漓尽致,更在于直击生活表象下的本质,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在尹宜惠的作品中,往往会有多种多样的视角,从现实的角度再现自然的形态,在自然中感受最简单的生命之美。

尹宜惠给我的印像是性格沉稳、气质高雅,是典型的西南民族性格。由于性格的原因,她的绣品也总是显得深沉而不张扬。或以自然之心感悟生命,或以大自然做背景,构筑自己的梦幻世界,尽显刺绣艺术的多元性。

在传统的刺绣艺术中,一种重要表现手法是仿真绣。尹宜惠的仿真绣集中体现在人物肖像作品上,其中尤以《放牛娃》《彝族妇女》《小河淌水》《白云下面是我家》《弥渡弥渡》《茶马古道》等为人们所称道。在这些作品里,尹宜惠总是巧妙地运用针法表现人物的皮肤肌理,光线变化,用银针和丝线去捕捉、表现人物内心世界,达到神形兼备,栩栩如生的艺术效果,观众甚至能从作品中感觉到这些人物跳动的脉搏。

另外,个人想象的场景也常常成为尹宜惠仿真绣的重要表现内容。尹宜惠绣的《梦中的故乡》,不仅很好再现了故乡的神韵、色彩,同时也用自己的针法解读了故乡的变化。许多细节生动逼真,更具空间感,让人一时间难以想象这是用针和线绣出来的,是平面的。那些阳光、田野、人物都带着生命的气息,观众仿佛能嗅到空气的味道,听到小河流水的声音。

尹宜惠从十多岁开始学刺绣,60多年的刺绣生涯,使她成为云南省的省级刺绣工艺美术大师。她的刺绣作品精细雅洁,灵动飘逸,柔美立体,乱针齐绣相融,色丰形真意切,证明这些年她在刺绣道路上的辛勤耕耘得到了回报。

尹宜惠带过好几个前来学习的徒弟,但她最终选择的是那些“坐得住”的徒弟。然而我知道,在当代社会“坐得住”恰恰是现代年轻人缺乏的品质。

“其实,李老师,你信不信?学刺绣,天分也同样是重要的。”尹宜惠问我说。

“我相信。”我同意尹宜惠的说法。

尹宜惠现在还带了五六个学徒,其中有一个已经跟她学了好几年了,尹宜惠把她的刺绣作品拿过来给我看,在我看来,这个学徒的作品已经不错了。可尹宜惠认为,她的作品目前还仅限于技能层面的继承,还拿不出手,还要在创作方面继续学习提升。

梦想,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前行的旗帜和奋斗的动力。但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要在平凡甚至艰苦的生活中实现自己的梦想,每一步都不容易。在刺绣之路上,尹宜惠以从不言弃的精神和永不服输的信念支撑自己前行60多年,实在让人佩服。

“我之所以能够坚持下来,就是自己从来不甘心平庸地活着。我对刺绣的追求没有停止过,以后也不会停止。”

“是的,我相信一个人一旦有了追求,就有可能一辈子都停不下来了。”

现在,虽然已经到了70多岁的年纪,但尹宜惠依然心灵手巧,直针、缠针、盘针、套针、抢针等多种针法,她样样都得心应手,绣出的人物也更传神,感情色彩更浓厚。绣出的山水有远近之趣、人物有生动之情、花鸟有亲昵之态。她绣制了不少大部头作品,尤其是小河淌水系列作品,针法挥洒飘逸,画面栩栩如生。

在尹宜惠家的房间里,到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刺绣作品,有人物肖像,还有《七仙女》《母亲》……这些作品惟妙惟肖,活灵活现,铺陈开来,使得不大的客厅愈加显得色彩缤纷。

“这些作品是这两年才完成的。以前还有好多作品,为了生活,都卖掉了。有一些是我没日没夜熬出来的心血之作……”尹宜惠和我说这话时,显得有些难过,我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你看,李老师,还有这些,都是我的作品。”

我发现尹宜惠拿出来的这些作品,内容丰富,花样繁多,从刺绣风格上看,有腰带、钱包、辫筒、枕头等;有人物、有山水、花鸟、字画、香包;有牡丹、“民族团结”;也有佛像……这些作品博采众长,又独具一格,色彩与构图精巧而饱满,形式和内容无不表现云南民族的淳朴豪放。

“我这辈子,什么花都绣过,除非我没见过、想不出来。李老师,现在我就绣给你几针,让你看看我的手艺。”尹宜惠一边说一边起身坐到绣架前,拿起绣布飞快地绣了起来,直看得我眼花缭乱。

春寒已经过去,外面的弥渡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而在一墙之隔的尹宜惠大姐家里,却异常安静。端坐在绣绷前的尹宜惠大姐正在专注着自己的一针一线,一幅温婉、宁静,还透着一丝丝的灵气的画面让人屏息。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落在她手中的五彩缤纷的丝线上,恍惚间,我突然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这种感觉竟是如此美好……

我的采访要结束了,尹宜惠大姐看见我要离开,就起身对我说:“李老师,艺无止境,我知道刺绣的路很艰辛,但我不会放弃。刺绣是我们民族民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要让弥渡刺绣在我的手上继续传承下去。”

编辑手记:

作为流行了四五千年的中国女红传统技艺,刺绣历经演变、发展出许多不同的针绣门类,并且深深地融入到了传统生活和装饰美学之中。随着时代的发展,这门古老的技艺在创新发展的同时,也正面临传承方面的诸多困境,大理州弥渡县省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尹宜惠,几十年来她把自己对生活的记忆、情感,以及对人生的感悟和对生命的体验,都融进了手中的一针一线,其刺绣作品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广泛喜爱,至今,她仍然还在传统刺绣技艺方面,努力做着传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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