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改写中国文人传统

2016-11-10 12:06胡龙霞
粤海风 2016年5期
关键词:陈寅恪文人

胡龙霞

文字被创造出来之后,至少2500多年前,中国就出现了专业使用文字记录、保存、传播(授)人的活动,特别是智慧活动的群体,他们现在被称作文人、学人、知识分子,我们现在所知的先秦诸子虽非中国最早使用文字的群体,却是有据可查的第一批中国文人,他们服务王族,著书立说,办学授徒,尽管2000多年过去,中国文人的范围也扩展到了使用文字以外的其他符号的人,如音符、绘画线条、雕塑、建筑等艺术符号,但先秦诸子创立的中国文人传统则延续至今。

一、孔子及《论语》代表的中国文人传统

中国文人传统的基本特征和主要内容并不复杂,刘克敌教授在《陈寅恪与中国文化精神》一书中表述为“千古文人国师梦”,明确地、形象而完整地表达出了中国文人传统的实质内容。

孔子和《论语》的遭遇很诡异,有时候全民诋毁,如秦朝和“文革”时期,有时候万众景仰,如东汉和当前。

《论语》,讲述了孔子对于许多事物的个人感受和认识,也介绍了孔子的许多言行,而且主要在于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学习、如何升官发财的道理和办法,多数是大而皇之的抽象道理。所有这些都有一个最高限定,那就是所谓“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仕,国家政权的参与人,当时的国家政权由帝王所有,帝王就成为仕的标准、法则、目的,由此,决定了中国文人传统不能求真,一求真就露馅,于是只能粉饰;从根本上说,中国文人就被限定为依附于帝王权力的奴从;所以,作学术,阐述所谓经典;教书育人,众所周知的仁、义、礼、智、信,绝不越雷池一步,传授出另一批奴从。虽然也有所谓风骨、风雅、志趣,因绝不探究客观世界的真相,只能围绕帝王的需求和喜好做文章。因此,中国文人传统实际上将中国文人转化成了中国文官。

二、为什么是陈寅恪

易中天在《劝君免谈陈寅恪》一文中用心良苦地告诫大家:陈寅恪 “学不来,守不住”。尽管这是一种混账逻辑,却也道出了陈寅恪并非等闲之辈的实情。

随便一罗列,陈寅恪从少年(13岁)时候起,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创下了至少8大中国文人唯一。

唯一一个海外求学5国5所全球著名大学,国内外求学时间长达28年,却只有国内高中文凭,没有大学学位。

唯一一个在国内8所著名大学正式任教,几番同时正式在两校、两系任教。

唯一一个终身不曾离开学校,讲课32年,其中12年双目失明而凭自己的记忆在助手的帮助下坚持上课。

唯一一个只讲授自己的独立研究课题,开设课程多达20多门,一生的教学中仅重复开设过两门课程,但重复开设的课程不在同一所学校。

唯一一个拒绝出任两朝政府官职,并不惜为此得罪终身挚友和亲戚,将弟子逐出师门,坚守思想自由,学术独立。

唯一一个掌握汉文、梵文、日韩文、巴利文、蒙藏文、英法徳文8种以上人类社会的大语言(即使用人数和影响力相对大的语言)并熟悉多达20种文字语言。

唯一一个双目失明、腿骨跌断而卧床不起的70多岁老人靠自己的口述创作完成80万言长篇巨著《柳如是别传》。

唯一一个给学生上课不讲已经出书的内容,不讲别人讲过的内容,也不讲自己此前讲过的内容,只讲未曾讲过的自己研究出来的最新内容(俗称四不讲教授)。

陈寅恪6岁进私塾,11岁时祖父陈宝箴被慈禧太后密赐自尽,陈寅恪随全家定居南京,在父亲陈三立创办的家学里读书。据表弟俞大维回忆:“我们不过能背诵《四书》《诗经》《左传》等书。寅恪则不然,他对十三经不但大部分能背诵,而且对每字必求正解。因此《皇清经解》及《续皇清经解》,成了他经常看的书。三通序文他都能背诵,其他杂史,他看得很多。”陈寅恪也曾在医院里向朋友介绍自己的眼病:“因童年嗜书,无书不观,夜以继日。旧日既无电灯,又无洋烛,只用小油灯,藏之于被褥之中,而且四周放下蚊帐以免灯光外露,防家人知晓也。加以清季多光纸石印缩印本之书,字既细小,且模糊不清,对目力最有损伤。而有时阅读,爱不释手,竟至通宵达旦。久而久之,形成了高度近视,视网膜剥离,成为不可幸免之事了。”

祖父去世以后,1902年,13岁的陈寅恪同兄长陈衡恪一起到日本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日语,两年后,兄长陈衡恪转入庆应大学学习,后到东京帝国大学,同届留学的鲁迅也只读完两年就取得毕业文凭转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陈寅恪则继续在弘文学院学习,直到1905年回国。

从1909年到1926年,从20岁到37岁,期间除了1914年到1917年回国工作3年时间,陈寅恪相继到德国柏林大学学习语言文学,到瑞士苏黎世大学钻研《资本论》,到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学习经济学,到美国哈佛大学学习梵文和巴利文,再到德国柏林大学攻读梵文和东方文字,加上此前的日本弘文学院学习日语的经历,陈寅恪的求学足迹踏遍5国5座世界著名学府,这在中华民族5000多年的历史上已经绝无仅有,而且,陈寅恪还没有获得毕业证,一张也没有。“学位只能表示一个学生按部就班修完了学府规定的课程,未必表示真实学问。我知道若干中国学者在欧美大学中研读多年,只求学问,不受学位。史学名家陈寅恪先生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说这话的人叫萧公权,著名人文学者,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当时,并非萧公权一个这样说,几乎所有认识、知道陈寅恪的人都这样说,陈寅恪自己也说:“考博士并不难,但两三年内被一个专题束缚住,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只要能学到知识,有无学位并不重要。”

学成后的陈寅恪直到80岁在中山大学去世,除了1912年出任蔡锷秘书几个月时间,1914年到1918年在江西教育司阅留德学生考卷两年多时间之外,他一生都在学校里度过,而且,从1926年1958年,从37岁到69岁,他在教课的讲台上整整讲了32年,而且,后12年的陈寅恪已经双目失明,但他坚持开课,在助手的帮助下完成备课,完成课堂讲学。他先后在国内最著名的8所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大、香港大学、广西大学、燕京大学、岭南大学、中山大学)正式受聘上课,其中还曾多次同时正式受聘两所大学、一所大学两个学系,32年时间开设课程多达20多门,且每门课程都为自己的研究成果,其中只有两门课程先后重复在不同的学校开设,此外,一生开课不见重复。

1958年,69岁的陈寅恪双目失明,坚持在家给学生上课,6月,《光明日报》《人民日报》公开发表郭沫若的《关于厚古薄今问题》一文,指名道姓地说:“在史学研究方面,我们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就在资料占有上也要超过陈寅恪……陈寅恪办得到的……我们都必须努力超过他。”于是,“每人读几本书,加在一起赶超陈寅恪”的荒诞行为在中国特别是全国大学里上演,身处中山大学的陈寅恪更因此遭受飞来横祸,被当成“拔白旗”对象,不仅在报刊上受到公开无理辱骂,家里也成为邪愚信徒们发泄淫威的场所,一气之下,陈寅恪“坚决不再上课”并要求马上退休,搬出校园。结果,不再上课被批准,退休和搬出校园则不批准。

即使在双目失明、腿骨摔断而卧床不起,每天还得经受骚扰的情况下,1964年,陈寅恪用尽自己的最后力气,全凭口述,由助手帮助记录,完成了长达80万言的皇皇巨著《柳如是别传》。

陈寅恪生命的最后几年,与夫人双双病卧在床,工资停发,存款被冻结,家里生活用品、学术资料、收藏品如数被洗劫干净,并被赶出家门,三个女儿都被强行发配外地,更不准使用助手和工友。最后三年多时间里,两位病残老人在邻居、朋友的照顾下苦苦支撑, 1969年,先后一个月时间双双离开人世。没有悼念,没有挽文,没有……直到半个多世纪之后,中华大地上才从海峡另一边传送过来上述关于陈寅恪的信息。

以上简单介绍其实也可算回答了为什么是陈寅恪的问题,不过,从现有资料中,我们进而发现,陈寅恪之所以能够改写中国文人传统,还有两点非常关键的事实:

一是前文已经讲到的,童年的陈寅恪是天性爱看书,甚至可以说与生俱来的求知欲非常强烈,一般的孩子读书都需要家长、大人软磨硬套,陈寅恪不仅自己偷偷看书,还“每字必求正解”,只能是天赋使然。

另一个事实是,祖父陈宝箴离世前留下遗嘱:“陈氏后代当做到六字:不治产,不问政。”陈寅恪远赴日本求学前已经有了祖父遗嘱,父亲也一定有郑重嘱咐,像陈寅恪这样出生显赫家庭的人,虽然年少,祖父遗嘱也绝不会有丝毫怠慢,小小年纪就会在心里固定成一生的信条,因此,他在弘文学院的求学就已经有了信念的规范,只求真知,不理俗套。

既然不能问政,不能治产,酷爱读书的陈寅恪长大后只有两项事情可以做,要么做学术研究,要么教学。很多年以后,陈寅恪建议自己的学生进行清末历史课题的研究,说自己虽然很熟悉,但不便进行。可见,陈寅恪遵从祖父遗嘱非常严谨,滴水不漏,严谨遵从祖父遗嘱,显然是成为陈寅恪最为根本的主观原因。

陈寅恪的一生特别是他所展示出来的中国文人的8个唯一,已经非常清楚、明确地表明,改写中国文人传统,只能是陈寅恪。

三、陈寅恪改写中国文人传统

前文已述,中国文人传统最核心的内容是文官,亦即政权的文书官(也叫秘书、文秘),文书官最为需要的是成为政权的一分子,即使不能进入政权体系,也以其特有的文字才能在政权体系外为政权服务。

1953年11月21日,新中国政权上台后的第四年,最高层三番五次发话让陈寅恪或重返清华,或进中国科学院,或出任全国政协委员,总之是陈寅恪必须待在皇城根下,陈寅恪也反复回绝“畏寒”不就,写信、发话不成,当局想到了一出杀手锏,让陈寅恪视为家人一样的弟子汪篯充当“使者”南下劝说,陈寅恪让汪篯将自己的口头回复记录为书面形式,而且要求一字不漏:“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写的王国维的纪念碑中……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我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我从来不谈政治,与政治决无连涉,和任何党派没有联系……”这个回复,特别是其中指名道姓的条件要求,被认为中华文明史上“骇人听闻”“独一无二”。结果,陈寅恪不仅没有北上,还顺便将当时在马列主义学院深造的汪篯逐出了师门。

此前,1946年10月,57岁的陈寅恪到伦敦治疗眼睛失败,成了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他不得不推辞掉牛津大学的聘约,回到国内,暂住在南京俞大维(妹夫)家。这时,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份聘书:一份是留在南京专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历史组主任,终身挚友傅斯年安排的国家最高学术机构的职位,他当时已经有中央研究院研究员的身份(相当于时下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按说,无论是在学术研究还是在个人身体状态和社会名利方面,这个职位对于他来说都是最佳最适合的选择,加上两个女儿都在南京上学,他留在南京还能够过上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然而,陈寅恪却选择了另一份聘书,接受了清华大学的聘请,回到阔别9年的清华大学。一般都推测陈寅恪的选择是因为清华大学对于他来说有许多特别意义,他对清华大学的感情很深,此话不假,但缺乏说服力,因为,此前和此后,他多次离开清华大学,这次若非双目失明,他已经留在了牛津大学。当1953年的明文答复终于从尘封中见到天日,陈寅恪原来只是坚持住了自己作为中国文人的底线。

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作为政权的文书官当然不行,做什么职业都应当有相应的职业规范,政权的文书官(时下称秘书)的作用是把政权掌控者所要说的话形诸文字,文书官几乎可以作为抄写工具而存在,至少在履行职业的时候,不宜有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若不是政权的文书官,而从事学术,独自谋生,是否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取决于自己。但若打着“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旗号,实际上却做着思想不自由、精神不独立的事情,那就等同职业骗子了。而大家都很清楚,职业学术包括教书育人职业,若非“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就没有市场,无法谋生。

就生命而言,客观生命都是个体独立存在的,不具有替代性,这个生命就是这一个,与任何另一个生命都不可能替换而存在,因此,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并非一种文人才需要的底线,而是作为任何一个生命的客观存在。在这种生命的客观存在面前,官奴哲学就失去了基点。

另一项由陈寅恪改写的中国文人传统可以笼统地表述为圣人之教,或者经文之教,具体来说,就是至今盛行的严格遵从教科书完成教学。

正经的大学教授(包括大学在内)绝不会仅仅限定学生接受某一家(种)学说,相反,无论哪个学科,都一定最大限度地将全人类的所有研究成果呈现在学生面前,否则,对学生来说,也就是意识被奴役,当一个人的意识被奴役,这个人也就等同奴役了,接受高等教育也不过是充当高等奴役。所以,现代文明社会的正经大学,绝不会像几百年前的中国太学、欧洲搏斗奴隶学校一样把年轻人当成特殊用途的工具进行驯化,而是提供足够丰富的学术资源、良好的学术条件和环境让学生最方便地在本专业领域进行广泛接触和深入探寻。

陈寅恪重返清华的1946年冬,才刚安顿下来,校长梅贻琦劝他先修养一段时间,不要开课,陈寅恪回答:“我是教书匠,不教书怎么能叫教书匠?我每月薪水不少,怎么能光拿钱不干活?”因当时已双目失明,清华大学未能及时配备教学助手,他自己出面找北大借来王永兴当教学助手,开设了“魏晋南北朝史”和“隋唐史”两门课,这是他一生中仅有的曾在西南联大和燕京大学开设过的两门课程,换了任何一位老师,重复原有课程大纲,可陈寅恪坚持过去讲过的内容不再涉及,他重新设计出一套课程,重新建立思路,重新安排讲授内容和历史资料。在查找和抄写讲课资料过程中,王永兴有两次最深刻的感触,一次是他还把上次讲课提纲中的关于李世民血缘的内容放进当天要讲的材料中,结果,他给陈寅恪口述时,被陈寅恪发现了:“这个内容上次讲过,删掉”,好在,陈寅恪没有发现是王永兴自作主张放进提纲。另一次,王永兴按照指定朗读《资治通鉴》,读到最后一句,口误一字,陈寅恪发话:“你把最后一句重读一下”,王永兴重读过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漏掉了一个字。几十年后,王永兴说:“他从来没有那些老师应该如何如何的冠冕堂皇的话,他的身教非常高明,让我们终身受益。”

几千年来,中华文人著书立说也好,传道授业也罢,面对所谓经典,纵使以讹传讹,自欺欺人,也绝不追究客观事实。

陈寅恪一生最突出的学术研究方法在于诗文与史实互证,每字必求正(真)解,他的唱和诗与记录个人经历、感受的诗作除外,一生著述等身,但没有一篇不在于探究历史与现实的客观事实,即使是被当作文学作品的《柳如是别传》,实际上是通过研究钱谦益、柳如是的诗文,再现两人的真实社会活动,探究他们在社会风云变幻过程中的情感表现与心理痕迹,绝非世所缪传的虚构作品。

杨玉环的体重多少,入宫时是否处女,对于研究唐朝历史来说,浅薄者会以为并不重要,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得,所有的社会行为根本上都是个人行为,而当某个人的行为直接决定一个时代的社会变化,这个人的每一个荒唐指令背后都必然受制于他(她)特有的人生细节。杨玉环体重153磅,入宫时已经不是处女的历史细节,传统文人大概是不会关注的,但陈寅恪恰恰就要改写这一传统。

陈寅恪改写中国文人传统,并非仅此几项,但这几项却是紧紧压在中国文人心窝的千年巨石,并且由于意识局限、智慧局限,特别是信息封锁的原因,陈寅恪改写中国文人传统的重要价值至今难以为世人熟悉,不知道这究竟是陈寅恪的悲哀,抑或只是中国文人的悲哀,甚而更是中华民族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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