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驱动的舆论场域与高利害考试评价的决策风险

2016-11-11 05:43陆安
决策与信息 2016年10期
关键词:舆论决策利益

陆安

[摘 要] 以高考和中考为代表的高利害选拔性考试,牵涉方方面面的利益。利益驱动下的社会舆论场域往往是非理性、功利化的,会对相关决策带来一定的干扰和影响,从而使得相关决策带有一定的风险性。在诸如顺应民意与捍卫真理、减轻负担与提升质量、刚性考试与柔性评价等问题上,都面临着价值判断与抉择。唯有与时俱进、蹄疾步稳地推进考试评价制度的改革,教育变革和社会公平才会真正落到实处。

[关键词] 利益;舆论;考试评价;决策

[中图分类号] G424.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8129(2016)10-0016-13

在教育改革中,考试评价改革无疑是难度最大、风险最高的一个改革项目,对于教育决策者来说千钧重担集于一身。一个考试评价的“点”足以折射教育乃至更为宏观的社会变革的“面”。这个“点”举重若轻,处理好了,可以撬动教育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反之,若处理不当,则会给教育乃至社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和危害,其潜在风险不容低估,应当引起全社会的高度重视。

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厚重文化和独特国情的国度,诸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非教育元素常常潜移默化地支配、支撑着教育考试评价,从而让教育考试评价承载着其他国家教育考试评价所无法想象、无法遭遇的一个又一个难题,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在很多国家尤其是欧美国家,考试评价从来都没有溢出过教育的范畴,纯粹是教育圈子内正常、规范、专业的小众行为。不像中国,每逢高利害考试,不管是高考还是中考,都是举国重视、万众瞩目、舆论聚焦、社会抬举而人为形成“抡才大典”,成为牵涉方方面面、牵涉千家万户的“重大事件”。这样一来,中国的高考和中考等高利害考试,就很难独善其身。因为制约和影响因素过多,目标和任务设置宽泛,所以无形之中,很难让这样的考试评价在心平气和、正常理性的氛围中稳健前行。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社会转型期独特的、浮躁的、功利的和非理性的舆论场域,竟然成了考试评价政策走向的重要操手。这种舆论场域,无孔不入,无时不在,不可避免地给本来就容易左右摇摆的考试评价政策带来雪上加霜的负面效应,让考试评价决策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如履薄冰,更加丧失自信。一个丧失了自信的考试评价决策环境,究竟会对考试评价改革带来怎样的后果,难以估料。基于此,重视利益驱动的非理性舆论场域对考试评价决策的误导与干扰,势在必行。

一、 如何平衡顺应民意与捍卫真理的天平

一段时间以来,以人为本,尊重民意,似乎成了很多行政决策的出发点和立足点。这本身,无可厚非。问题在于,在中国这样一个长期专制的历史文化土壤之上生长出来的民意,是绝对的民意还是相对的民意,是真实的民意还是虚假的民意,这需要认真考量。之于教育,之于高利害考试评价,民意往往表现得尤为突出。或许是别的领域知之不多,或许是很多话题相对陌生,所以不少人愿意把过剩的注意力倾注到教育、倾注到高利害考试评价之上,刷刷自身的存在感。于是,教育、高利害考试评价往往成为人们交相议论、众说纷纭、建言献策乃至口诛笔伐的目标。

作为改革开放先声的恢复高考,无疑是永载史册的一项伟大决策,它昭示着一个奋进创新时代的到来。弹指一挥间,距离1977年恢复高考这个起点已近40年。这40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其中,高考功不可没,它在促进社会公平、推进教育发展和为国家选拔人才等方面所发挥的重大而积极的作用,有目共睹。很难想象,一个没有高考相伴的现代中国,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

与改革开放如影随形、紧密相伴的高考,自恢复以来,在近40年的发展历程中,几经变革,早已成为一个动态的概念。多少决策者殚精竭虑、耗费心血设计出来的一轮又一轮改革方案,接踵出台,维持一段时间后,又改革创新,起起伏伏,爬坡过坎,总体来看良性循环,向好发展。每一个时段的改革决策,无不是那个特殊时代的缩影,每一项推陈出新的改革新政,无不是那个特定岁月的折射。以高考为典型代表的考试评价改革,宛若新时代中国教育及社会变革的“风向标”。

考试评价,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多大的奥秘与玄机,好像也没有多深的学问与道行,以至于凡是上过学、凡是认得字的人,都可以基于自身求学历程中最直接的感受、最粗浅的体会,对它评头论足,它几乎成了一个低门槛甚至无门槛人人皆可言说的谈资了。时不时地陷入民意的漩涡,时不时地遭到舆论的追问,几乎成了考试评价所面临的常态。这种发展环境,利弊兼具,得失均有。好处是,让考试评价放下身段,走出“养在深闺人不知”的“象牙塔”,一览无遗,接受众议和监督,让决策更加具有广泛的民意基础;坏处是,容易被不成熟、非理性的所谓“民意”所绑架,举棋不定,左右摇摆,甚至舍弃对自身所具有的科学规律的遵循,放弃对世界上一些早已被实践检验行之有效的考试评价先进经验的借鉴,对传统让步,向落后低头,最终陷入因循守旧的窠臼而不能自拔。

任何考试评价,都不完全是“下里巴人”,一定有“阳春白雪”的成分蕴含其中,科学性、规律性、先进性和方向性是其与生俱来的基本特质,舍弃了对这些“形而上”的追求,而一味地满足于对“形而下”的迷恋,必将带来对这样的所谓“改革”不断重复进行改革、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的恶性循环的后果。翻开近40年来以高考改革为典型标志的考试评价改革的史册,不难发现,改来改去又转回去了的例证。

比如分省命题。恢复高考伊始,全国统一命题,在考试评价领域“统”的痕迹较重。后来,在一套试题前提之下,各省区录取分数线差距过大,引起非议,人们对某个别地区在同一个标准尺度裁量之下过低的录取分数诟病不已,这类地区被逼无奈率先实行自主命题,题目不一样了,这个分数线就没有可比性了,对这些优质高等教育资源集中地区升学相对容易的指责也逐渐冷却下来。随着“四川南部县高考试题及答案失窃案”的发生[1] 204,分省命题的步伐大大加快,短时间内,分省命题已成潮流。作为一种风险分担的尝试,分省命题有其无可争议的优长,但是,成本过高、质量过低、风险依存等缺憾,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暴露无遗。曾经一度支持分省命题的民意骤然转向,恢复统一命题的呼声日渐高涨,终于,2014年9月,《国务院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出人意料地写上了一笔:“2015年起增加使用全国统一命题试卷的省份。”至此,尘埃落定,高考命题“统”与“分”之争,历经并不成功的“分”的尝试以后,又回到了起点,“统”重新占了上风和主流。

比如综合考试。到底高考该考哪些科目,向来是个见仁见智的争议话题。恢复高考以后,先是分文理科考试,除语文、数学、外语作为统考学科之外,文科再考政治、历史、地理,理科再考物理、化学、生物,此所谓“3+3”模式。后来,随着素质教育的呼声日高,减少考试科目成了众望所归,于是,文科不再考地理,理科不再考生物,这就是延续多年的所谓“3+2”模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些拥有地理或生物学科背景的权威人士挺身而出,愤怒质疑这两门学科不考的合理性,舆论滔滔,承受不住压力的决策者,又开始尝试新的改革路径,终于,“3+X”模式呼之欲出了,先是小“X”(即文科综合与理科综合),后来发展到大“X”(即文理大综合),“X”(综合)似乎成了高考终极的学科设置指向。其实,任何事情,都是硬币的正反面,有利有弊。所谓“综合”,不管小综合还是大综合,最初设计者的主观愿望是好的,试图打破学科壁垒,实现学科与学科之间的有机融合,但多年的实践充分证明,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在中学和大学皆实行分科教学的前提下,仅仅对中学和大学分水岭上的高考做技术性融通和调整,不仅自欺欺人,而且面目全非,最好的“综合”题目往往也超越不了“拼盘”的水平。到头来,“综合”也走上了末路。随着《国务院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的出台,上海、浙江率先出台了2017年开始的新高考改革方案,各省区紧随其后,相继颁布了各自的高考改革方案。这些方案大同小异,在科目设置上,又恢复到原来的单科考试,只不过不再分文科和理科,高考科目为语文、数学和外语,这3门学科的高考成绩,加上从思想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生命科学中自主选择3门普通高中学业水平等级性考试的科目成绩,作为高校录取的基本依据。至此,以“拼盘”为显著标识的“综合”,渐渐地走进了历史,成了令人回望和感叹的一个尝试,一个并不完美的探索,仅此而已。

对待以高考为代表的高利害考试评价,决策时总是面临不可预知的风险。规避风险,科学决策,考量的不仅仅是决策者的智慧,更有决策者的胆识、意志和自信等非智力因素。对于高考等事关全局、影响深远的改革领域,不能头脑发热、贸然从事,需要未雨绸缪、审慎决策、科学论证、点面结合,想好了再做也不迟,否则,极容易陷入对改革进行再改革的误区而难以自拔。

作为一个转型时期的发展中大国,改革开放的红利日益显现,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对优质教育资源尤其是优质高等教育资源的需求不断攀升,而优质教育资源供给相对不足,这直接导致高考、中考等高利害考试评价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

重重压力之中,不能忽视的是社会舆论场域对高利害考试评价决策所带来的严峻挑战。社会舆论场域极其复杂多元,外壳似乎是民意,内核却未必如此。民意掩盖之下的社会舆论场域,实质上是纷繁复杂的利益诉求。利益驱动的社会舆论场域,极易对高利害考试评价决策造成干扰和破坏,而这静水深流,往往潜藏着致命的作用,并不容易外显,亦不容易被觉察。假民意之形,行利益之实,这是当下社会舆论场域非理性、不健康的显著特征。

以上述高考“统”与“分”之争为例,不难看出,一旦“统”,全国一盘棋,很容易让在优质资源占用上抢得先机多年的如沪京等地的考生,在分数面前“露怯”,所以,沪京等地要求自主命题自行考录的“民意”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时至今日,其势不减,顺应这种利益驱动的“民意”,“分”(即分省命题)就被披上了冠冕堂皇的美丽面纱,一度推行无忌。在全国统一高考旗帜下,分省命题,五花八门,良莠不齐,成本提升,风险依旧,简直成了“统一高考”的巨大反讽。既然是“统一高考”,却又用各不相同的题目来考察和选拔新生,各省区的题目权威呢?等值吗?显然经不起拷问。运行了一段时间之后,还得走回头路,使用全国统一命题试卷的省份大幅度增加。这充分说明,高考等高利害考试评价有着自身的科学逻辑和发展规律,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能被所谓的“民意”尤其是利益驱动的所谓“民意”长久绑架和遮蔽。

异曲同工,高考考试科目设置“单科”与“综合”之争,指向的也是同一个问题。地理、生物多年高考不考,站在这些学科立场上的“大声疾呼”,其本质就是一种利益诉求,是利益驱动下的所谓“民意”。顺应这种所谓“民意”,将这两门学科纳入高考科目设置之中的巧妙思路就是“综合”。“综合”科目设置的决策,固然有打破学科僵化壁垒的良好愿望,但其中倾听“民意”、吸纳“民意”的意蕴昭然若揭。“综合”了这么多年,还是走不出“拼盘”的泥淖,最终还是要回到单科考试这一符合教育科学规律的运行轨道上来。事实胜于雄辩,被所谓的“民意”绑架而出台的考试评价改革项目,往往行之不远,因为这种非理性、利益驱动的“民意”往往与科学真理和客观规律相悖,而科学真理和客观规律有时候并不为众声喧哗的“民意”所尊重和遵循,这就应验了那句老话“真理有时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二、 如何取舍减轻负担和提升质量的博弈

素质教育作为新世纪中国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主旋律,早已成为社会各界的共识,虽说素质教育在推进的过程中阻力不小、困难重重,但这种难能可贵的共识,就是多年来大力推进素质教育所取得的最大成果。

衡量素质教育实施水平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切实减轻学生过重的课业负担。减负势在必行。但如何减负?减什么负?却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难题。

一提减负,很多人往往不假思索,就想当然地将目光锁定在考试评价上,一口咬定只要对高考、中考等高利害考试评价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就能立竿见影、一劳永逸地解决基础教育领域学生课业负担过重的老大难问题。在咬定这个所谓的“病因”的同时,人们还给出了治病良方:一是减少考试科目,二是降低试题难度。

很显然,这是一种单一归因的思维方式在作祟。单一归因的后果相当严重,把高利害考试评价视为“小葱拌豆腐”一样简单而又单纯,忽略了有着悠长历史、丰厚文化、多元社会、市场经济作为背景的高利害考试评价恰恰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教育活动,需要运用复杂性思维而不是简单性思维来进行分析研究,以便对症下药提出一揽子解决方案。一直以来,用简单思维来应对复杂现象,是决策出现偏差的重要根源之一。

就减少考试科目立意看,实践证明,只是治标不治本,根本就不是减负的可行之策。高利害考试评价,不管是高考还是中考,到底应该考几门?考哪些功课?从来就没有一定之规。审视过往的经验,考试科目的多少,与减负并不成正比[2]。并不是考试科目多学生负担一定就重,反之亦然。若造成学生负担过重的大环境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的话,即使考试科目只剩下一门,围绕这一门而展开的竞争也会无比的惨烈,其烈度毫不逊色于围绕多门功课而展开的竞争。

笔者之所以这样说,盖缘于造成学生负担过重的关键原因并不在教育,也不在学校,而在于尚欠发达的经济、公平缺失的社会和积重难返的考试文化。学生负担过重,归根结底,是对未来不确定的上升渠道的担忧,是过于激烈的竞争压力与生存压力,是对体面生活和社会地位的追求,所有这些在教育“体外循环”的社会、经济、文化等元素,层层叠叠,不断累加,传递到教育这个小小的窗口之上集中爆发出来,这才是减负所不得不面对的深层困境。

学生负担难以有效减轻,减负难度之大,表现于教育,根源却在教育之外。一个人口大国,底子薄弱,生产力发展水平不高,就业岗位供不应求,尤其是优质工作岗位极为有限,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只能拼“分”了;城乡之间二元结构根深蒂固,“白领”与“蓝领”之间鸿沟很深,不同职业、岗位、工作之间待遇与地位都存在天壤之别,“力争上游”就成了很多人不二的“法门”,对分数的顶礼膜拜便水到渠成了;社会有序流动渠道不畅,一些积重难返的不公正与潜规则,凝滞了普通家庭成员向上发展的进程,造成阶层固化和代际传递现象的发生,周边比比皆是的活生生例证,成为更多的家庭自我加压,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精神激励孩子自行加重学习负担的内在动因;一个有着1300多年科举制打下的文化底子,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之类努力主义文化大行其道的国度之中,“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成为束缚读书人的一个“死循环”,置身其间,耳濡目染,很难解套;人口红利的过早消失,独生子女时代的降临,让很多家长处于难以言状的焦虑乃至恐惧之中,而这个时代的很多家长自身教育背景和成长经历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缺憾,既缺乏开展科学有效的家庭教育的知识储备与经验,又存有让孩子来实现自己未竟的理想的潜意识,所以,不切实际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家长和家庭过高的期望值,无形中加重了学生的学习负担;愈演愈烈的家教辅导风气和遍布街头的家教辅导机构,作为一种见怪不怪、无法遏制的强大力量,疯狂追逐利益,金钱至上,让以培养人为根本的教育扭曲变形,这个肆无忌惮的推手,与不良教育工作者合谋,赤裸裸地从家长腰兜里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地捞钱,从而让学生负担重中加重,进一步恶化了素质教育实施的外部环境。

降低考试难度,也绝非减轻学生负担的灵丹妙药。2016年各地中考结束后,面对一片飙升的中考成绩,人们不禁大跌眼镜,不少地方的中考题目简单得出奇[3],高中录取分数线愈益抬高,录取分数几乎拉不开差距,一分一段,密集分布,于是,“分儿毛了”便成了大家异口同声的感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近年来高利害考试命题一个见怪不怪的通病,只不过2016年达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而已。

科学设计命题内容,增强基础性、综合性,着重考察学生独立思考和运用所学知识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4] 6,这是新时期中国考试命题改革的必由之路。考试命题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工作,其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教育学、心理学、测量学等科学原理,有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专业的事情,一定要让专业的人来做。众说纷纭,谁都敢上来捋着袖子说两句、走两步、做两下,长此下去,只会造成贻害无穷的后果。

面对越减越重的学生负担,面对高考和中考升学率的惨烈竞争,大众往往会陷入一种普遍性的焦虑之中。如何破解这一具有中国特色的重大难题,群策群力,大家一起来出主意、想办法,主观愿望是好的。然而,对于减轻学生过重的课业负担这种成因极端复杂的社会问题,指望着毕其功于一役,指望着一蹴而就,显然是不现实的;试图寻找一种“精确制导”的技术手段,试图通过一剂妙手回春的灵丹妙药,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也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心态浮躁、心情急切的缩影。在命题上做文章,将考试试题难度降下来,就成为在这种非理性背景之下大众的强烈呼声,而这种所谓的“民意”传递到决策层面,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减轻学生过重的课业负担等于降低试题难度,俨然成为社会的共识。

其实,这种似是而非的共识,一点儿也经不起推敲。以高考和中考为代表的高利害考试,主要承担着为高一级学校选拔有学习潜力、足堪造就的新生的重任,有选拔就必然有淘汰,而有淘汰则意味着一个残酷的现实必然呈现,即总会有落榜的考生,这个残酷现实注定了这种选拔性考试所赖以安身立命的特质就是区分度,依靠必要的难度和区分度,对学生进行甄别、分层和筛选,这种选拔性考试属于常模参照考试的范畴,与没有名额限制、人人都可以过关的水平性考试(即标准参照考试)有着质的区别,绝对不可以模糊界限、混为一谈。适当的难,是选拔性考试的主要特质;必要的易,则是水平性考试的天然属性。一旦将两类不同属性的考试搅合到一块儿,浑然一体,就会变成“四不像”,那么考试的基本功能便会遭到扭曲,试题也就因此而变形。

随着考试成为低门槛甚至无门槛的大众话题,众口一词谈考试,无形中就让考试这种本来带有“阳春白雪”意蕴的专业性教育行为摇身一变成了“下里巴人”“人人都是行家里手”的低层次技术活动。在社会现实语境之中,谁不知道考试?谁不会命题?考试命题几乎成了没有多少科学含量、充其量只有技术技巧的简单劳动,考试命题也就成了无需严格而专业的“准入制度”予以保障的低端行为。一个考试大行其道的国度,同时又是一个不怎么把考试当回事儿的国度,一个极端重视考试的社会,同时又是一个骨子里轻视考试命题的社会,矛盾统一,交互重叠,最终必然造成考试命题科学欠佳之问题产生。

先来看看高考命题。分省命题的路子之所以越走越窄,最后走到了绝路,个中缘由十分复杂,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命题质量堪忧。实践已经充分证明,各省市自行命制出来的高考试题,从总体上讲,与教育部考试中心统一命制的试题,在质量上不可同日而语,甚至有着云泥之别。作为高利害选拔性考试,高考试题理应具有一定的区分度和必要的难度,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国卷”在这方面一直做得比较好。

从专业角度审视,出难题相对较难,出简单题相对较易。能出难题、高端题的一定是高手,唯有对学科专业知识和教育测量学原理兼擅并通的专家乃至大家才能办得到。学科和测量学功底并不扎实者,一旦参与命题,尽管绞尽脑汁,所命制出来的也都是一些似曾相识、“剪刀加浆糊”的易题、低端题。尤其是高考这样万众瞩目、众口难调、大众热评的高利害选拔性考试,命题人才至关重要,是决定试卷质量的核心要素。“国卷”有着“省卷”无可比拟的优势,二者之间的差距早已注定。“国卷”,集中全国范围内的精英人才出题,命题专家挑选的余地大,在全国这个大圈子里面精挑细选,优中选优,命题专家的质量可以得到充分的保证;“省卷”则不然,且不说每个省份人才储备差异较大,即便是人才大省、科教强省,在一个有限的省域圈子里选拔命题专家,择才视野窄,可用人才相对较少,这就直接决定了“省卷”的档次和质量都难以与“国卷”相媲美。

圈子一小,不仅命题人才难觅,试题质量难以保证,舆论环境也更趋险恶,所承受的舆论风险和社会压力无形之中就会放大,容易形成恶性循环。“省卷”最终难以为继,不能不说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国卷”有充裕的人才保障,试卷误差总能得到有效控制,而“省卷”的命题,不少是“抓差”拼凑起来的临时班子,尤其是受制于专业素养和命题技术,因而在出题的过程中,因为自信心不足,因为怕出错题而被追责,于是乎,一味地求稳求易,出稳当题和简单题便成为无奈的选择。在一省界域之内,熟人社会特色更加鲜明,哪个单位哪个人被抽调去命题的消息很快会不胫而走,此人的学术研究方向和专业兴趣爱好便会成为公开的秘密,猜题押题等功利行为便会成为有的放矢而更有实效,试题保密安全环境自然存在隐患。一省之舆论场域,较之更大范围的一国之舆论场域,更不乐观,稍有瑕疵,便会被舆论“炮轰”“狠批”“猛攻”,顾忌这种舆论压力,一些命题人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一种出稳当题和简单题的潜意识,“出难题得罪人”的说法甚为流行,出稳当题和简单题,让大多数考生得高分,皆大欢喜,大家就不会盯着试题“鸡蛋里面挑骨头”“挑刺儿”了,既安全又保险。“省卷”的区分度和难度系数一直不乐观的根源,恐怕就在于此。

高考如此,中考何尝不是如此!作为高利害选拔性考试,作为高考的下游衍生体,中考竞争烈度丝毫不亚于高考,在某些局部地区,在某些优质高中教育资源配置不充分、不合理的区域,考上一所好高中一点儿也不比将来考上一所好大学容易。中考之难,有时候超乎想象。

中考命题更是一个让人头痛不已、欲说还休的难题。高考,好歹还有个“国卷”可以指望,最不济,还有“省卷”垫底。因而高考“国卷”多少还起着一个“筛选器”的作用,更表现为一个“风向标”——可以用试卷的独特方式传递高校选拔人才、中学素质教育、教育教学前沿动态等难得的信息,调节和引领基础教育的发展方向,规范和约束课堂教学的基本路径,即便是等而下之的“省卷”,多多少少也具备这样一些功能。中考则不然。由于地市一级拥有高中学校的招生决策权力,自然也就掌控了中考的命题权力。然而,本来就不够发达的考试测量科学,层层传递到地市一级的时候,究竟会衰减到何种程度?其实不难想象。地市一级中考命题人才短缺、资源枯竭、质量堪忧、安全隐患等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已经到了需要高度重视和着力解决的时候了。只要不出错题,简单再简单,以免激起舆论不满,几乎成了各地中考命题尽在不言中的潜规则。最终,简单化、形式化、固化、僵化就成了附着在一些地区中考试卷上的难入流标签。2016年各地中考试题过于简单、缺乏应有的区分度,拉不开档次的恶果终于显现,这无异于给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到了该重视中考命题的时候了。

高考与中考,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作为高利害选拔性考试,都应当归属于常模参照考试的范畴,一定有别于水平性、过关性、无限额的标准参照考试。试题过于简单,就会让这种考试应有的考查评鉴功能流失于无形,难以发挥考试应有的选拔适合并优秀的人才进入高一级学校深造的积极作用。

考试难度下降,试题过于简单,对于减轻学生过重的课业负担不仅无益,且极为有害。当试题抽离了应有的能力考查元素,仅仅剩下一些简单易懂、不需要付出艰苦的思维努力即可做出的题目的时候,死记硬背、机械训练、题海战术的恶劣学风就会横行无忌,设定的培养目标必然会大幅下降,那些死读书、会刷题的考生就会脱颖而出,而那些品质优异、潜力无限、思维能力和创造能力兼而有之的孩子,就很有可能被这无比简单的题目所湮没,随之销声匿迹。学生的负担,岂能因此而减轻?更不消说,容忍这样的考试题目简单化、形式化、固化和僵化,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恶果,那就是,千人一面、万人同语、个性缺失、创意遁形的同质化、低附加值的教育局面就会出现,提升教育质量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三、 如何把握在刚性考试与柔性评价的较量

从考试到评价,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符合世界教育发展潮流的科学判断。然而,从考试到评价,需要跨越很多鸿沟,需要付出爬坡上坎的艰辛努力,否则,科学的评价考试难能实现。

从考试到评价之间,横亘着不少的阻力:等级观念无处不在;层级流动渠道过于狭窄;崇尚科举文化、竞争文化、官本位文化不减反增;人情、关系、面子编织起来的潜规则时有发生,明规则难起作用;粗放化的模糊意识重于精细化的精确意识的厚重;对眼前的世俗功利追逐不已,对长远的价值追求不屑一顾;有法不依、社会不公并没有绝迹,而契约意识、道德信仰未全面树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都成为实现从考试到评价转轨的无形的障碍。当今世界不少国家都轻而易举得以推行的科学评价理念与崭新做法,在我们这个东方古国中却难以推行。等等。其实,我们也深知,科学是没有国界的,教育科学同样也没有国界框束。人类文明史上一切被实践所反复验证了的教育科学原理与实际操作方法,往往具有普世价值,超越有形的国界,总能挥发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光芒。究竟是什么让很多国家都行得通的评价项目在我们这里行不通了呢?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以高考标准分与原始分之争为例,可见端倪。标准分模糊分数概念,只是呈现个体考生在群体中的相对位置,不仅有利于保护个人隐私,培育自尊与自信,更能淡化锱铢必较、分分必争的惨烈竞争,是国际上公认的一种以人为本、科学选才的有效方法,其科学性毋庸置疑。然而,在标准分引入中国之后,就争议不断。普通民众对这一带有深深的西化色彩的新型评价方式极为拒斥,认为不如原始分透明,也不如原始分易于计算和统计。遭遇非理性的舆论场域,再好的科学真理与评价方式也只能败下阵来,铩羽而归。标准分在中国“水土不服”,昙花一现,渐渐地销声匿迹,原始分在众望所归中独占鳌头,一直是高考成绩坚挺不败的呈现方式。

“透明”与否,成了标准分与原始分生死存亡较量中压死标准分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足以说明,在我们这样一个拥有五千年悠久历史、两千年专制传统的神奇国度之中,公平正义向来都是稀缺资源。越是稀缺公平,老百姓越是对所剩无几的公平渠道在意,这应验了经济学上的“物以稀为贵”的基本原理。所剩无几的公平渠道中,最引以为傲的就是科举考试选拔人才这条道了。试想,别的路径都被封得死死的,只剩这唯一通道,谁不重视?要改变个体乃至个体背后群体的命运,就只有靠自己拼搏努力,发奋读书,于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便成为镌刻在这个独特文化母体上深深的、永不消失的痕迹。这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决定了中国教育的与众不同,更让置身教育范畴的考试评价不仅仅是个教育问题,溢出效应,让中国的考试评价与其他国家的考试评价迥然有异,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一个教育问题,而是社会问题。教育改革,考试评价改革,难就难在这里,是宏大社会变革系统中的一个小小组成部分,受制于太多的非教育元素,当然,也服务于太多的非教育目标。

从科举文化母体中脱胎而出的新时期高考,一方面借鉴了世界先进国家高校招生考试的先进经验,在一定程度上与世界接轨,与改革开放的大部分成果一样具有了国际视野,也就拥有了世界性;另一方面传承了科举的文脉,不可避免地带有中国民族性的东西,而且相当之多,文化的浸润持久而绵长,文化的特质历久弥新、挥之不去。

中国老百姓对高考乃至对中考等高利害考试评价项目拥有自己独特的体认,他们往往并不接受外界、专家、世界推崇的考试评价改革理念与方法,一言以蔽之,只认分!他们认为,分数最透明,分数最可靠。一分之差,乃至半分之差,考不上心仪的学校,自认倒霉。但模糊分数,只显示相对位置,他们就会认为其中容易藏污纳垢,存在猫腻的可能,因此,绝不接受。在普通民众心目之中,现实诚信环境不容乐观,唯有高考、中考这些靠着分数支撑起来的高利害考试评价领域才是一方净土,这是他们的希望所在,是整个社会风清气正的希望所在。谁要是试图用分数以外的方式来处理高利害考试评价的问题,立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到社会舆论的广泛抨击和严词抗议。实事求是地讲,对分数的顶礼膜拜,甚至近乎偏执的追逐,是无奈之中的选择,是选项极为有限的条件下不得已的选择,其中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只有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的个体才能真实地体验到。

与高考标准分与原始分之争惊人的相似,中考等级制与分数制之争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自2001年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启动以来,改变考试科目分数简单相加的中考传统,实行等级表达、综合评价、多元录取已然成为一条有前途的中考改革之路。于是,一些先行先试的改革力度较大的地区率先尝试实行中考科目分数转换成“等级表达”,力图淡化分数竞争,模糊分数概念,以等级来维护学生应有的个性与尊严,以等级来选拔有学习潜能的孩子进入适宜的高一级学校深造,等级制在科学性上没有问题。然而,就是这一代表考试评价领域前沿性、非常具有前瞻意识和科学意蕴的改革项目,却屡遭诟病,在某些实验地区,甚至遭到群起而攻之的“舆论群殴”,不得不放慢速度甚至半途而废,重拾分数制的传统,以缓解舆论压力。中考等级制举步维艰,未来的高考,学业水平考试科目也宣称要实行等级制,风险依然存在,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国务院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中指明了未来高考改革的基本方向:“探索基于统一高考和高中学业水平考试成绩、参考综合素质评价的多元录取机制。”这就是大家所简称的“两基于”“一参考”。第一个“基于”指向“统一高考”成绩,分数表达,即“保持统一高考的语文、数学、外语科目不变、分值不变,不分文理科,外语科目提供两次考试机会”,第二个“基于”指向“学业水平考试”成绩,即“由考生根据报考高校要求和自身特长,在思想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生物等科目中自主选择”,6门功课中选择3门,等级表达。“两基于”,预示着未来的高考将走上分数制与等级制并存的改革之路,而“一参考”则让向来是考试招生评价系统中“软肋”的“综合素质评价”有了用武之地。较之以往的“软挂钩”,“综合素质评价”与高校招生的“硬挂钩”,具有非同凡响的影响,预示着在从刚性的考试到柔性的评价的改革之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发展的方向已经明晰,中国的考试评价改革正处于重大变革创新的历史关口。考试评价是一个大问题,也是一个难问题。唯有与时俱进,唯有蹄疾步稳,尊重科学,遵循规律,切实处理好舆论场域影响下的决策风险问题,考试评价改革才能真正取得成效。

[参考文献]

[1]刘海峰.高考改革论[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3.

[2]刘海峰.高考改革的思路、原则与政策建议[J].教育研究,2009,(7).

[3]汪 明.中考改革要与群众期待对上节拍[N].中国教育报,2016-07-08.

[4]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国务院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马昌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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