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

2016-11-14 20:15杨绛
现代妇女 2016年8期
关键词:大夫娃娃婴儿

杨绛

返回牛津,我怀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个孩子,我们也不例外。

钟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钟书的女儿。女儿,又像钟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象。我们的女儿确实像钟书,不过,这是后话了。

我以为肚里怀个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怀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贡献给这个新的生命。在低等动物,新生命的长成就是母体的消灭。我没有消灭,只是打了一个七折,什么都减退了。钟书到年终在日记上形容我:“晚,季总计今年所读书,歉然未足……”,笑我“以才媛而能为贤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钟书很郑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产院去定下单人病房并请女院长介绍专家大夫。院长问:“要女的?”

钟书说:“要最好的。”

女院长就为我介绍了斯班斯大夫。他家的花园洋房离我们的寓所不远。

斯班斯大夫说,我将生一个“加冕日娃娃”。因为他预计娃娃的生日,适逢乔治六世加冕大典(五月十二日)。但我们的女儿对英王加冕毫无兴趣,也许她并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我18日进产院,19日竭尽全力也无法叫她出世。大夫为我用了药,让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像新生婴儿般包在法兰绒包包里,脚后还有个热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浑身连皮带骨都是痛,动都不能动。我问身边的护士:“怎么回事儿?”

护士说:“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另一护士在门口探头。她很好奇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要死,却静静地不吭一声。

我没想到还有这一招,但是我说:“叫了喊了还是痛呀。”她们越发奇怪了。“中国女人都通达哲理吗?”“中国女人不让叫喊吗?”

护士抱了娃娃来给我看,说娃娃出世已浑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据说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个中国婴儿。我还未十分清醒,无力说话,又昏昏睡去。

钟书这天来看了我4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车送进产院的。我们的寓所离产院不算太远,但公交车不能到达。钟书得横越几道平行的公交车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来,知道得了一个女儿,医院还不让他和我见面;第二次来,知道我上了闷药,还没醒;第三次来见到了我;我已从法兰绒包包里解放出来,但是还昏昏地睡,无力说话;第四次是午后茶之后,我已清醒。护士特为他把娃娃从婴儿室里抱出来让爸爸看。

钟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阿圆长大后,我把爸爸的“欢迎辞”告诉她,她很感激。因为我当时还从未见过初生的婴儿,据我的形容,她又丑又怪。我得知钟书是第四次来,已来来回回走了7趟,怕他累坏了,嘱他坐汽车回去吧。

阿圆懂事后,每逢生日,钟书总要说,这是母难之日。可是也难为了爸爸,也难为了她本人。她是死而复苏的。她大概很不愿意,哭得特响。护士们因她啼声洪亮,称她Miss Sing High,译意为“高歌小姐”,译音为“星海小姐”。

(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我们仨》)

(责编 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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