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中国生态哲学的几个问题

2016-11-15 08:12蒙培元
鄱阳湖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中国哲学天人合一

[摘 要]中华民族从古代开始就认识和体验到生态问题的重要,虽然没有生态哲学的名字,却有实质上的解决,即将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作为出发点,提出“天人合一”的哲学,对人类做出了贡献。中国的生态哲学是与中国哲学一脉相承的,代表了中国哲学的独特贡献。从一定意义上说,中国哲学就是生态哲学。

[关键词]中国哲学;生态哲学;天人合一

中国的生态哲学有非常丰富而深刻的内容,但是在讨论中不断会遇到一些问题,现在我提出来,谈一点个人的看法。

首先,正如有些人所说,并且现在还在重复着,生态学包括生态哲学是一个现代名词,它是从西方传来的,如同“哲学”一词是从西方传来的一样,他们断然认为中国并没有生态哲学。但是,从西方传进来的学科名称,有些是中国古已有之,有些则是中国没有的,这是一个事实。比如哲学是中国古已有之的,生态哲学也不例外。只是哲学一词在西方古代就出现了,而生态哲学则是自西方现代才出现的。西方的生态哲学同西方传统哲学特别是西方近代哲学有很大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西方生态哲学是在经过自我反思之后,对西方传统哲学进行批判中产生的;而中国的生态哲学则是与中国哲学一脉相承的,也就是说,它是中国哲学题中应有之义。西方有哲学,中国也有哲学,这是从共性上说的;中国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这是从特殊性上说的。研究一种哲学,特别是从比较的意义上研究某种哲学,只有掌握其特殊性,才能深入。生态哲学也应当如此。中国的生态哲学同西方的生态哲学有共性,也有各自的特殊性。

我们说,中国的生态哲学是与中国哲学一脉相承的,是因为中国生态哲学要解决一个根本问题,即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在这一点上,中国生态哲学与中国哲学是一致的,都是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用中国哲学的话说,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包括丰富的内容,暂时不谈。应当指出,西方生态哲学也是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也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从思维方式上说,它与中国生态哲学是一致的;但是与西方传统哲学不太一致,因为西方传统哲学主张人与自然是分离的、对立的,用中国哲学的话说,是“天人相分”的。当然,西方的生态哲学,其内部也有分歧,有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之分。这种分歧反映了西方传统哲学对西方生态哲学影响之不同:前者带有明显的西方哲学的印记,有工具主义的特征;后者与中国生态哲学更接近。

那么,中国古代的生态哲学对现代社会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中国古代生态哲学是生态文化的一部分。中国有极丰富的生态文化,其中包括生态科学和生态哲学,但生态哲学居于核心地位,起着指导作用(有人只主张生态科学的作用而反对生态哲学或形而上学,这是片面的,也是错误的)。任何哲学都有时代性,生态哲学也不例外。但是,一种哲学如果是对深层的普遍问题有所解决,则具有永久性价值,中国的生态哲学就是如此。它不是已经过时了的或者死亡了的某种遗产或陈列馆里的陈列物,它是活的源远流长的文化生命。直到今天,它不仅对中华民族,而且对全人类都有重大意义和作用。尽管进入近现代以后,中国的生态哲学和整个传统文化都受到了冲击,但这并不说明它已经过时。它不仅对现代社会的健康发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正面作用,而且对现代社会的负面影响及所谓“现代性”也有非常积极的批判功能,因为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亦即天人关系问题,关系到人类如何生存发展的根本问题。这是人类面对的永恒的问题,而中国生态哲学对此有独特的解决,正是这种解决对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但是,从历史的角度看,毕竟有古代社会和现代社会,也就是前现代和现代以及后现代的关系问题。任何哲学包括生态哲学都要落在现实社会并在现实社会中发生作用。那么,中国古代的生态哲学如何在现代社会发挥作用呢?我认为需要分析批判和反思精神,这包括两个方面:对古代生态哲学的批判反思和对现代社会现实的批判反思。前者涉及古代生态哲学如何同现代社会结合的问题;后者涉及人类应不应该转变生存方式的问题。这是一个双向互动交流的问题,有一定的复杂性。但如果不是固守现代理性的计算能力和个人欲望的无限膨胀而不放的话,人类就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

我们经常听到和看到这样一种说法,中国古代的优秀文化包括生态哲学,如果要进入现代社会,就必须经过“现代转化”。这个说法看起来很有道理,但仔细分析起来,却有一些问题悬而未决。何谓“现代”?这里有一个理解问题,在理解中的主要问题是缺乏分析和批判意识,即“现代”意味着什么。又何谓“转化”?这里有一个态度问题,同样是分析批判意识的缺乏。如果是抱着完全迎接现代化的态度而不加分析,毫无批判地看待现代社会及其“现代性”,那么这所谓“现代转化”就是接受“现代性”,包括接受其负面影响;如果是以批判的眼光看待现代社会及其“现代性”,那么这所谓“现代转化”是否意味着转化其形式,从而陷入形式主义?这样说绝不是反对现代化,也不是主张回到过去。这样说的意思是,要用理性分析和批判的态度全面总结现代化的经验和教训,以避免走弯路,特别是在生态的问题上。一些西方国家已经作了反思和批判,在国内的生态问题上已经作了很大努力,收到了一定效果;而我们有着丰富生态资源的国家,反而面临严重的生态危机,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最近,中国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对生态文明建设的问题极端重视,作出了极大努力,特别是在减排的问题上作出了重要的承诺,受到世界的赞扬,这说明中国是有能力解决生态问题的,并对世界做出贡献。

毫无疑问,古代的生态文化包括生态哲学,要在现代社会发生作用,必须与现代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相结合,也就是找到现代的形式。但是,从根本上说,古代生态哲学是能够适应现代社会的,因为古今的问题是一样的,道理也是一样的,因此,必须对中国的生态哲学有充分的自信和极端的尊重,认识到它的现代价值和意义,包括对现代社会的“治疗”作用,并与西方生态哲学、生态文化展开积极的对话和交流,在继承和发扬固有成果的基础上,吸收西方现代生态哲学的成果,从而做出新的贡献。

我们说,中国生态哲学主要是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其中人与自然构成不可分割的联系,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能或缺,既不能离开人而谈论自然,也不能离开自然而谈论人。也就是说,它既不是单纯的自然哲学,也不是单纯的人的哲学,而是人与自然相依相存和谐发展的哲学。中国的这种生态哲学有哪些特点呢?

中国生态哲学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或主要不是认识与被认识、改造与被改造的主客关系,自然界是有生命的,而且是创造生命的,自然是一切生命创造之源,因此自然是有价值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然是真正的创造主体。但是中国的生态哲学也承认人是主体,不过是实现自然价值的现实主体;也可以说,人与自然互为主体。它说明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双向的。但是,从人的方面说,这样的主体就不单纯是认识论的主体,而是生命创造及其存在意义上的价值主体,即实现生命创造的主体,人与自然构成了一种价值关系。

人作为自然界的创造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但人又是自然界的特殊部分,在自然界具有特殊地位,发挥独特的作用。人是有理性的,除了组成社会、构成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以外,与自然界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完成自然界生命创造的任务正是人的价值所在。我曾经说过,中国哲学是“生”的哲学,正如《周易·系辞传》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说:“生生之谓易。”这是说,天地自然界以生命创造为德,而且是永不停息的不断的生命创造。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这也是说,天即自然界以生成万物为职责。那么,人在自然界起什么作用呢?起“裁成辅相”的作用,起“参赞化育”的作用,起“为天地立心”的作用;一句话,完成天地自然界的“生生之德”。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可与天、地自然界并立而为三,《周易》所谓“三才”之道就是这个意思。中国的生态哲学并不否认人是认识主体,但是在它看来,在认识主体之上还有德性主体,德性主体比认识主体更重要更本质。所谓德性主体,是说人以天地之德为德,天地之德(又称天德)是人的德性的来源,这是一个价值范畴。这是儒家的说法。按照道家的说法,德来源于道,“得道者谓之德”。两种说法有一致之处,其最高诉求是“上达天德”或“上同天道”。以天地之德为德的人,对自然界的万物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爱和关怀,保护万物的生命成为人的神圣使命。儒家有“仁民爱物”(《孟子·尽心上》)的思想,后来发展出“无物不爱”(朱熹)的思想;道家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的思想和顺应自然、自然无为的思想;佛教则有“万物有性”“众生平等”以及对生命尊重和慈悲的思想。这些都是发自内在的德性,而不是出于外在的某种力量。这说明人与自然有一种内在联系,而不是外部联系。自然界万物有生存发展的权利,人与万物是平等的,人并没有特殊的优越性,“仁民爱物”就包含这层意思。重要思想家张载又提出“民胞物与”的思想,认为人民是我的同胞,万物是我的朋友,所以人爱护和保护万物是出于人的内在需要,而不是出于工具性的目的。这与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学是不同的,这才是真正的可持续发展的理论。

由于中国的生态哲学提高了人的德性主体而压抑了认识主体,所以在中国没有发展出西方式的认识论学说,以及由此而来的科学技术发展(更没有所谓认识论的转向),这就限制了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它的缺点在此,优点也在此,对此需要作出具体的分析。我们应该把科学发展和生态建设很好地结合起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绝不能因此而否定中国生态哲学所做出的伟大贡献。

中国的生态哲学以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为重要内容,它所追求的最终目的则是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就要求人们在自我修养和实践中不断提高自觉性,以便尽到人对自然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实现人与自然的理想状态。只有实现了“天人合一”境界,才能实现真正的生态平衡,实现人与自然的真正和谐发展,才能出现“鸢飞鱼跃”、活泼泼的气象。自然界因人而充满生机,人则在自然界如鱼得水般地自由发展。那么,什么是“天人合一”境界?天是什么?对这些问题众说纷纭,没有一致看法,我也表达一点自己的理解。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道、教构成人生的主要内容和活动,这也是生态哲学的重要内容。性由天命而来,亦即由天德而来,德性的展开即“人伦物理”,不仅有人间性的关系,而且有人与自然的关系,具体地说,就是人与人的伦理关系和人与自然之间的伦理关系,这就是道。道是性的实现,即人道与天道的合一。教则是为了完成道而实行的教化。这一套方法和过程都是为了完成人性而实现“天人合一”境界。这里所说的“天人合一”是境界形态的存在,即性与天道、天德的合一,也可以说是“天德流行”。“天人合一”是人生修养的结果,也是社会教化的结果,主要体现为人与人的社会和谐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其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居于基础地位,是社会和谐的前提条件,因为社会是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之上的。没有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和谐就不能单独成立。这是中国生态哲学的独特之处。

“天人合一”境界既是人的精神存在状态,又是一种客观存在,达到了主客观的统一。“天人合一”境界也就是仁的境界,因为仁来源于天地生生之德,由于受私欲蒙蔽不能实现,克服私欲便能实现仁的境界。大儒朱熹说:“天地以生物为心,所生之物以天地生物之心为心”,所以“人心有仁”(《仁说》,《朱子文集》卷六十七)。天地有没有心,是中国哲学也是中国生态哲学所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其结论是:天地并无像人心一样的心,但就其重要性而言,天地又有心,“生物”就是天地之心,也是天地之德。仁是人所具有的,而仁不是来自别处,就来自天地生物之心,所以,仁归根结底是从“天人合一”出发的,仁的实现则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从“天人合一”开始,最后达到“天人合一”,实现了新的飞跃,达到了新的统一,完成了真正的最高存在。这中间之所以要经过实践努力,是因为这种实践努力就是克服人自身不断膨胀的私欲,以保证这种境界的实现。另一方面,人的生存需要向自然界索取,因为自然界是人类生命的唯一来源,也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唯一来源,但人类生存发展的需要是无限的而自然资源是有限的,因此,人在向自然索取的时候应该“取之有道,用之有节”,限制物质欲望,享受人与自然和谐之乐,这也是一种仁者之乐。

现在,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天究竟是什么?天有没有超越性?如果有超越性,它是不是绝对实体,即人格化的上帝或绝对精神?我认为,自孔子、老子之后,在中国哲学包括生态哲学中,天主要是指自然界。按照冯友兰先生的意思,自然界只是天之一义,此外还有主宰之义、义理之义等。现在看来,其他各义都与自然界有关。当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时,如果解释成“天能言而不言”(冯先生语),那么再进一步,就是“天本无言”了。联系到孔子的“知天命”与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论语·公冶长》)等说法,就更能说明这一点。天生成万物而无言,只能是自然界,“天命”“天道”则是从价值本源上说的。天不仅是生生不息的自然过程,而且是价值之源,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天有超越性,但不是超越的绝对实体,即上帝或绝对精神。天是整体,也是过程,天是在生生不息的不断创造生命的过程中存在的,不是静止不动的实体。天作为最高存在,表明这是一种过程哲学不是实体论哲学。这同时说明,自然界是有内在价值的,它不仅是生命创造之源,而且是一切生命的价值之源,这就是天的超越性。我们可以说天即自然界有二重性,但不是二元论,它是自然界作为整体存在所固有的不同层面。庄子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就有这样的意思。自然界的神圣性即在此。

有人把这种哲学与西方斯宾诺莎的“神即自然”相比较,将其说成是泛神论。两者在某些方面是有相似之处,但是斯宾诺莎的哲学是实体论,中国哲学包括生态哲学是过程哲学,这一点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体现了中西哲学在总体上的不同。对中国生态哲学而言,天的神圣性或神性表现在它的价值创造上,这种价值创造与人的生命直接有关,所以人对天有一种亲近感、敬畏感。孔子说:“迅雷风烈必变。”(《论语·乡党》)当自然界出现异常现象时,人的精神和行为立刻发生改变,战战兢兢,以反省自身是否做错了什么,这种时时警惕的行为正是生态哲学宗教性的表现。也就是说,人对自然界的尊重、敬畏以及对自然界的惩罚的警惕,是生态哲学宗教意识的集中体现,也是天的超越性的集中体现。

有一种比较流行的看法认为,中国只有道家提出了真正的生态哲学,儒家只重视社会和人生问题,在生态问题上没有多少贡献。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误解!说道家对生态哲学做出了贡献是对的,说儒家对生态哲学没有贡献则是错的。如前所举孔子的例证说明,儒家从孔子开始就很重视生态问题,提出了许多生态哲学的重要思想,只是我们过去的研究很不够。孔子之后的孟子、荀子等儒家重要人物都继承发扬了孔子的思想,比如孟子提出的“仁民爱物”的思想,将孔子的仁扩展到自然界的物,主张对万物实行仁爱。荀子提出的“开源节流”(《荀子·礼论篇》)的思想,主张开发自然界,但索取要有限度。汉朝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其所说的天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然界,包含有生态哲学的内容,他还提出了“天人合一”思想。儒学发展到唐宋出现了新儒学运动,产生了新儒学理论,提出了一系列深刻而丰富的生态学说。如周敦颐的“窗前草不锄”“与自家意思一般”;张载的“乾坤父母”与“民胞物与”(《正蒙·西铭篇》),大其心以“体天下之物”(《正蒙·大心篇》);程颢的“天人一本”“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二程遗书》卷二十七);朱熹的“生生之理”(《语类》卷五)、“仁者天地生物之心”(《仁说》,《朱子文集》卷六十七),“格物致知”以“爱物”(《语类》卷十五),“公而仁,仁而万物一体”(《语类》卷六);王阳明的“草木瓦石皆有良知”,“致良知”以实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大学问》),这些思想都是对生态哲学的重要发展。

新儒学即宋明理学还有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吸收佛、道思想以形成“三教合一”的新理论。我们不能说新儒学已经完成了“三教合一”,但是朝这个方向前进了一大步。事实上,新儒学之后,佛、道已经式微,其很多理论已被新儒学吸收,成为新儒学理论的组成部分。比如,道家关于“自然”的思想和“道”的思想,佛教关于“万物有性”和“自性”以及“尊生”的思想,在新儒学特别是在程颢、朱熹、王阳明等人的思想中有明显的体现。

但是,进入近现代以后,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国的生态哲学和整个古代传统文化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与西方文化特别是西方哲学的传入直接有关。由于受西方哲学的影响,很多学者“以西解中”,中国传统哲学,包括生态哲学特别是儒家的生态哲学受到批判,很多丰富而有价值的内容消失了,这是一个可悲的结局。尽管如此,在某些哲学家尤其是新儒家那里,中国生态哲学的内容以新的形式被保留下来了。比如马一浮对理学家思想的解释和发挥,熊十力从“天人不二”“体用不二”到“万物一体”的生命关怀,冯友兰的“接着讲”所包含的生态意识和对仁学的发展,就是如此。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谈谈中国生态哲学在中国哲学中的地位和作用的问题。前面谈到中国的生态哲学与中国哲学是一脉相承的,这只是一个初步的认识,是很不够的。进一步的理解是,它关系到在新时代条件下,如何理解古代生态哲学的重要性和意义这样一个问题,同时也就意味着,我们需要换一个视角从一个更深的层次上理解传统哲学及其与生态哲学的关系。我们会发现,这些问题具有更新的意义,即生态哲学出现以前所没有的新意义,这也是哲学发展中的一个转折。这并不意味着要改变它的内容,而是通过重新解释真正“回到原点”,即回到它的最原初也是最本质的出发点,显现它的意义。

首先,生态哲学不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分支,如同美学、伦理学一类的问题;也不是中国哲学的一部分,如同本体论、方法论之类的问题。它是整体性的,是同中国哲学同行的、相伴随的。它要解决的基本问题也是中国哲学要解决的基本问题,即“究天人之际”的问题,亦即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其解决的方式也是一样的,即主张“天人合一”。如前所说,“究天人之际”和主张“天人合一”是中国生态哲学的基本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它是最基础性的问题,是最普遍性的问题,其他各种问题都要依靠这个问题的解决而解决。总结中西哲学的历史也会发现,这个问题是共同的基本问题。

其次,它要解决人在自然界的地位和作用的问题。所谓生态哲学,主要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人的活动对生态起决定性作用,人在自然界居于何种地位,就会起何种作用。值得注意的是,这也是中国哲学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中国生态哲学主张,人不仅是认识主体,更是德性主体即价值主体,所谓价值主体是相对而言的,因为自然界是创造生命和创造价值的主体,人只是实现价值的现实主体。因此,人对自然界负有重要的责任和使命,即伦理和道德责任,这是中国生态哲学最主要的内容,同样也是中国哲学的重要内容。儒家仁学的发展绝不限于人间性;道家关于“道”的学说更是如此;佛教关于“性”的学说也是如此。值得重视的是,中国的生态哲学和中国哲学一样,都主张人对自然的责任,出于人的德性,其之所以需要人性修养,是为了克服私欲,实现人性的自觉,对自然界的万物尽到责任,实现和谐相处、共同发展的目的。其达到的最高境界,就是“天人合一”。

再次,“天人合一”境界的进一步发展就是“仁者以天地万物一体”的境界,它进一步体现了有机整体论的哲学。庄子早就提出“万物一体”的思想,并有“天在内,人在外”的“天人合一”思想。庄子的思想被宋明理学家程颢吸收,进而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浑然与物同体”的学说,这是儒、道融合的进一步发展,使中国的生态哲学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仁是儒家哲学的核心,仁的实现是由“爱人”而推及“爱物”,这是从孔孟以来就有的生态思想。至于“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则是将人与天地万物视为一个生命整体,人是生命整体的一部分,与万物处于亲密无间的平等地位,而且视万物为“本吾一体”,即将万物看作我的生命的组成部分,有一物受到伤害,就如同自家生命受到伤害一样,爱护和保护万物,就如同爱护和保护自家生命一样。这种将人自身与自然界的万物融为一体的生态哲学,并不是降低人在自然界的地位,而是提高人的责任意识,使人生活得更有意义,从而享受到人生的乐趣。

可见,中国的生态哲学处于中国哲学的核心和基础地位,达到了中国哲学的最高成就,代表了中国哲学的独特贡献。从一定意义上说,中国哲学就是生态哲学。当然,中国哲学还有社会层面的问题,还有人生问题,而且在这些方面多有贡献。但是,这些问题都与生态哲学有关,都是建立在生态哲学之上的,因此这些问题现在又被称为政治生态、社会生态、文化生态等,这显然是生态哲学的进一步运用,说明生态哲学的普遍意义及其在一切问题中的重要地位。

在过去的历史中,人类的其他问题有突出地位,生态问题没有凸显出来,那是因为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尚未出现严重的问题,因而未受到重视。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特别是进入工业化社会以后,生态问题越来越突出,以致出现严重危机,关系到人类的生死存亡,这才引起人们的重视和反思:原来生态哲学是哲学发展的最新阶段,也是一切哲学问题的基础。可以预料,在未来世界,生态问题越来越重要、越来越迫切,将成为哲学的根本问题。这是不可避免的人类命运。

可幸的是,中华民族从古代开始就认识和体验到生态问题的重要,虽然没有生态哲学的名字,却有实质上的解决,即将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作为出发点,即“原点”,提出“天人合一”的哲学,对人类做出了贡献。“回到原点”就是走向未来,这就是结论。

(编者附记:蒙培元先生因不慎摔伤,右手不能握笔,此稿用左手写成,谨在此深致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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