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中枪

朱明阳



谁在中枪

朱明阳

“昨夜，120送来的矿上出事故的一个男性患者，抢救无效死亡。”

市人民医院外科主任徐梦鸣写好值班日志，完成了交接班，带着科室的医生和护士逐个病房的查房，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和和气气，始终面带微笑，他认为医生的面部表情，哪怕是瞬间闪过的一个皱眉、一个撇嘴、一个眼神，对病人来讲，都是入眼入心的、至关重要的，病人的心理是脆弱的和恐惧的，微笑可以给病人增添勇气和乐观。病人看到他的感觉应该是，燥热的夏天会感觉凉爽安静，寒冷的冬天会感觉温暖阳光。他不停地询问着管床医生，安慰着病人和家属，随后，围在医生值班室的会议桌，仔细听取了各位医生对每位患者的病情和治疗方案的汇报，手中的笔不停地记录，不时地提问，反复地强调，最后总结出针对每个病人的下一步的治疗措施。他才放下心来，擦了汗水，松了口气，喝下小护士端来的一杯水，准备回家休息。

伏天的骄阳已把大地烘热，恰逢上班高峰，徐梦鸣不停地打哈欠，空闲下来，感到了疲惫，不想自己驾车，坐在公交车上被堵在车流中，走走停停，慢得像老年人尿尿断断续续、哩哩啦啦。车外是急躁的缓缓挪动的汽车，五颜六色推销房子的广告，人行道上是飘动的花伞遮掩头脸的女人们匆匆的脚步，女人穿得少的不能再少，露得多的不能再多，座位上的人大都是低头族，眼睛离不开手机，好似都在争分夺秒地汲取知识信息，给忙忙碌碌的大脑充电，如果今天出现重大事件，你不知道，那就奥特了。

昨夜他与小护士都有点紧张、手脚忙乱，在那种场合下，不可能有班得瑞音乐中寂静山林、月光水岸、微风山谷的场景，那样优雅舒缓、轻柔飘逸、淡雅芬芳，也不可能像啄泥的新燕在屋檐下嬉笑欢追、缠绵的鸟儿在静谧的蓝天飞翔。虽然没有烛光、玫瑰、情意绵绵的氛围，觉得还是蛮有激情的、心暖花开的，下次他一定会好好地爱她。

他和妻子倒是从从容容，按部就班，只是缺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天天喝白米粥，不咸不淡，不苦不涩，没了滋味，没了胃口。妻子是个贤淑的知性女人，在外人看来，也是很有情调的、有味道的女人，只是他觉得平平淡淡，是不是其他家庭亦是如此。

夜半时分，徐梦鸣正在值班，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小护士轻轻地过来请他接电话，是医院应急办的电话，“鹿寨矿发生事故，有重伤员要送来抢救，院长请你做好准备。”随后手机响起，是以前的姐夫市安监局长杨铁锤打来的，他姐单身好几年了。

“梦鸣，我已经给院长打过电话，再给你打个招呼，电话里不便多说，你看着处理。”

刚才的电话像一阵飓风刮净了徐梦鸣惺忪的困意，使他更加清醒起来，什么不便多说，你已经多此一举了。觉得这个电话应该由院长打来，杨铁锤越俎代庖了。

徐梦鸣一直就看不起杨铁锤，这个整天脸上挂着一副谄笑，一笑露出的牙齿洗得倒是挺白的，乡下人，考上学，进了城，肚子里的红芋干屎还没有拉净，得了志，当了官，出人头地，就拽起来了。

这个时间接到这样的电话，他想过躲避，现在，击鼓传花，花传到他手中，他正在值班，没有理由不接这朵花，他若是不接，当然院长会安排其他人来接的，这样与院长的关系就彻底搞僵了。凭资历、能力和群众威信,他早该接院长这个位置的，市委组织部来考察时，虽然他民主推荐得票最高，也没把他列为拟提拔对象，民意就像一个妓女被无赖操过，一毛不拔，炸了米花。升官可不是小孩子长个，过一年就长一点，没有必然性的，人家凭着和市委主要领导的亲戚关系，就像蹿出的一匹黑马，加速跑完干部任免程序的赛道，还没有违反规则，任命一宣布，三十多岁稳稳地坐在院长的椅子上，指手画脚，发号施令。

徐梦鸣又当了绿叶陪衬一回，同事们都为他忿忿不平。鹿寨矿主投资上亿元的民营医院的院长位置虚位高薪以待，多次向他诚挚地发出邀请，他认为，那个院长就像西装上没有撕掉的商标，他不想用商标标注自己的身价，那样很低俗，也不愿沉迷在喝酒打牌玩乐的安逸中。

那年汶川地震，他时时盯着电视新闻，听着主持人每日含泪公布的伤亡人数，他也是满眼湿润，首先想到灾区最缺的是什么，是救援人员，是外科医生。

晨光熹微，徐梦鸣换上球鞋，穿上运动服，出了小区，过了红绿灯，来到体育场塑胶跑道，运动的大都是花白头发的人，有背着收音机听着大鼓书步履矫健的，有中风后步履蹒跚一走一颠的，还有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的，他们沿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努力延长自己的人生轨迹,涂抹生命中的每一天，增加年轮一年又一年。

徐梦鸣开始慢跑，感觉有些气喘，心跳加快，停下来快走，快走是最好的有氧运动，其实他的国标舞跳得蛮好的，曾经参加过比赛。近几年，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运动，再不运动将军肚就要挺起来了，从现在起，他要坚持锻炼身体，做好去灾区救援的准备。

不久，果然省红十字会组织赴汶川抗震救灾医疗队，他积极主动要求参加。当飞机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他看到下来了一批批坚毅的解放军、一付付转机运往外地的担架，场面让人震撼，给人希望，给人力量，他随着浩浩荡荡的救援队伍，向震区中心挺进、挺进，大难面前，哪个人不热血沸腾。

他拍下许多解放军战士救灾的镜头，有的啃着方便面就睡着了，有的满身的汗渍像个泥人，有的弄伤手脚轻伤不下火线，还有在余震二次倒塌中牺牲的官兵。

每天临时帐篷医院的门口，都有几个白发苍苍的大娘守着，见到他，眼巴巴地、殷切切地想为他做些什么，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心疼地说：“大夫，别累着。”

休息时间，和上大学的女儿通话视频，女儿带领着几十个大学生异口同声的高喊：“爸爸，辛苦了。”

一天到晚的手术、手术，他站得腿脚发麻，胳膊发抖，累得直不起腰，最后在助手和护士的支撑下才完成最后一台手术，苦和累算不了什么，他觉得很值得。甚至幻想在硝烟弥漫、炮声隆隆、杀声阵阵中，受伤的战士从盘旋的直升机搬运下来，传送到手术台上和他的面前，他像白求恩那样火线抢救伤员，更能体现他的价值。

可是，现实是平平常常的，不是轰轰烈烈的，并带有苦涩和无奈。每当他情绪沮丧心里凉凉时，看到小护士可人的明眸、浓密的秀发、柔美的曲线，心中又回升些暖意，好想紧紧地拥抱她，想和她融化在一起，闻着她青春的气息，加快心跳和脉搏的频率。

往往，出了手术室，有钱人请吃他去，他也不推脱不客气，到了大酒店，刚落座一举杯，他会一仰脖子，喉结一动、再动，把一玻璃杯的白酒一饮而尽倾进胃里，他想麻醉自己，几分钟后，头脑有点晕乎乎的，冲淡了手术室中连续几个小时的如履薄冰、高度紧张，他有好酒量，半斤八两不会醉。有钱人送红包他收下，他认为手术做得成功心里踏实，手术前是不收的。穷人的红包他是坚决不收的，也不会给他们用什么高价药，也是极其负责任的，所以口碑很好。

病人马上就要来，抓紧时间更衣，镜子里的徐梦鸣一丝不苟的头发、白皙成熟的面孔上一副金丝眼镜，微微发福的身材、扩大了体积。平时散发着淡淡的男士香奈儿香水味，是女人喜欢的那种气味，真是四十的男人一朵花。

每天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皮鞋再擦一遍，他是个严谨的、讲究的、爱面子的男医生。他要求科室人员工作日志要记得像小学生做作业那样，工工整整，物品摆放要整齐划一，很讨厌那种丢三落四、不修边幅邋遢的下属，认为那样不是合格的外科医生，连自己都弄不利索，怎么能把病人弄利索。来实习的一个头不梳、脸不洗、领口袖口污浊的大学生，几天之后就被他撵走。

他在办公室的窗台上养了几盆花草，常年郁郁葱葱，君子兰宽宽的叶脉被他用纱布蘸水擦拭得一尘不染、绿油油的，每年一箭都开出几十朵鲜艳夺目的橘红色花朵，招引许多人前来观赏。

急救车一路上辛辛苦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直接开到楼下电梯旁，120的队员们麻利地把病人推进抢救室，完成交接。

徐梦鸣带着穿戴整齐的小护士进入抢救室，室内灯光如昼，电子门自动关闭，里面的人不出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四面是人的白瓷砖墙壁，白纱的窗帘，白晃晃的灯光，白布覆盖的手术台，这里是生和死的交际处，这里是通往人间和天堂的候车室，这里是徐梦鸣呵护生命的地方，手术台上躺着的哪个不服从他的摆布，命运不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非常清楚此刻躺在手术台上白布罩面的是什么人，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是毫无价值的，甚至是亵渎，自己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被别人玩弄的木偶，背后有操纵者和策划者。他没有打开呼吸机、没有打开手术灯、没有打开急救包，甚至没有接触病人，而是让小护士直接填写抢救记录，输血1000CC、输氧、电击、心电图、脑电图等，然后他象征性的签上名字，抢救工作算完成了，他感觉就像一个教授替小学生作弊一样，有负疚感，有耻辱感。然后，伸伸懒腰，舒展一下筋骨，也许外面有病人家属等待，不能急于出去，还要在抢救室待一会。

墙上的电子钟，秒针“得得”地走动，像沉寂墓地里传出的悄悄的脚步声，小护士有点胆怯，有点惶恐，寸步不离地围着徐梦鸣，生怕徐梦鸣离开，把她独自一人留在这个吓人的白色盒子里。

徐梦鸣让她播放手机音乐放松一下，他也随着节奏跳起江南style，沉浸于舞台表演状态，自己就是一位身披铠甲骑在马上挥舞战刀的将军，率领剽悍的哥萨克骑兵，驰骋在茫茫的草原，广袤的大地，冒着枪林弹雨冲向敌阵，即使被敌人的炮火炸得粉身碎骨，化作泥土，化作山脉，他也会面带微笑，无怨无悔。清纯的小护士也摘下护士帽，长发飘飘，婆娑起舞，两人眉来眼去，春心荡漾，他好想重回火热的青春岁月，这里是两个人的世界。

徐梦鸣搂着小护士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红尘永相随。一公一母的春蚕出茧，吸引、追逐、抖动。

“我靠，怪不得小护士看不上俺这个无房、无车、无编制的临时工大学生，原来有人骑着骡子还牵着马，萌哒哒，好羡慕啊。”这一切全被在监控室里的小伙子看进眼里，有意思，小伙子看得有劲兴起，把这段视频发在网络上。

网友一：“聊咋咧，和尚果真和小尼姑有一腿。”

网友二：“现在处处是监控，要不咱种那么多红高粱干吗。”

网友三：“册那，真额是有毛病额。”

医院为了减少医患纠纷，最近，在抢救室内安装了多角度、全方位、高清晰的监控设备，只是徐梦鸣去参加学术交流会刚回来还不知道。

有做医生的网友研究这段视频，内行看出了门道，抢救室的任何仪器没有打开，甚至医生没有接触病人。他截取了视频重新发在网上，并加上注释。

网民铺天盖地得骂起来，医生不仅道德败坏，而且医德沦丧，草菅人命，置病人生死不顾，在抢救室里竟然玩起春宫戏，要人肉搜索猪狗不如的“狼中”。还有网友发布了死难矿工家庭状况。

躺在家中宽大的床上，徐梦鸣美美地睡醒一觉，空调房间外的窗台上能烤熟鸡蛋，树上的知了也热得聒躁起来，麻雀也不敢乱飞缩在树阴里。他打开枕边的手机，看到有几十个未接电话的提示，一定发生重要事情了，手机铃声又响起，他接过之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眼前一黑，像掉进万丈深渊的冰窟窿，全身失去了知觉，心凉得灰灰的、透透的。如果只是婚外情，他面临的是如何度过家庭这一关。如果是医德问题，尤其是外科医生，他会遭病人诟骂，社会的谴责，再有落井下石推波助澜者，会使他名声狼藉，一败涂地，也许还会被人家找借口踢出医院。

十几年来，他还没有出过什么医疗事故，凭借着精益求精的医术，为医院赢得不少的奖牌。什么省内知名的外科专家，什么荣誉，什么称号，什么光环，这一切都会成为过去的那个徐梦鸣的。如果到了这般下场，他会用手术刀结束自己的生命。

徐梦鸣在电脑上看了网友发布的死难矿工的家庭情况，对号入座，想起昨天推进手术室的人，就是半年前在他的病房住过院的矿工老吴，在朦朦胧胧的上早班路上，帮着媳妇推着卖小吃的三轮车，被狂横的大货车挤到路旁摔到沟里，肇事车逃得无影无踪，老吴腿疼得不能挨地，起初只在私人小诊所做了简单处理，以为过几天就好了，可是一直不消肿，天天疼得钻心，哎哟不停，才到了市里医院。

徐梦鸣检查诊断出，老吴膝盖骨开裂破损，已经出现坏死的症状，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将会失去一条腿，经过手术，徐梦鸣精心修复了受伤的部位，修养几个月就会痊愈的，病人多，徐梦鸣没有刻意关照他。

周末的一天，徐梦鸣接到护士报告，老吴在病房里摔碗不吃饭，嚷着不治了要回家，还扇了女儿耳光。徐梦鸣赶过去，床头柜上摆着碗筷和从家里带来的一大瓶酱豆，塑料袋里是刚买来的几个干硬的烧饼，中餐他们就吃这个，腿脚不便、矮小瘦弱的老吴媳妇和闺女抱成一团，哭得呜呜的，老吴躺在床上用被角捂着脸，眼角淌出泪水。原来老吴的住院押金用完，没钱缴费被停药，矿上算他旷工，不发给他工资，上高中的闺女要辍学去南方打工。

“不如俺被轧死，公安局破了案，能给你娘赔几个钱。”

“看着你们快要累死，我上不下去学。”

徐梦鸣从办公室的抽屉里取出一个2000块钱的红包，撕掉信封，想直接给老吴，素不相识，又怕送不掉，推搡起来让别人看到，只好让小护士交到收费处，给老吴垫上医药费，叮嘱小护士不要告诉别人。

徐梦鸣很不情愿和杨铁锤打交道，看着可怜的老吴一家，又不得不给他打了电话。“你到老地方来找我，电话里不便多说。”徐梦鸣知道他现在架子大、脾气长，最近听说官还要升，就要进入程序了，真是虾有虾道，蟹有蟹路。

徐梦鸣来到五星级的金皇冠洗浴城，一进门就遭到一队排列整齐美艳动人的礼仪小姐响亮声音的轰炸。

“先生，你的舒服就是我们的服务。”

金碧辉煌、令人目眩的大厅墙上电子屏显示各个楼层的服务项目，有洗浴、客房、棋牌、娱乐、餐饮、购物等等。光洗浴就有桑拿浴、温泉浴、冷水浴还有鸳鸯浴，按摩有中式、韩式、日式还有贵妃式，只要到了这里花了钱，要热的有热的，要凉的端凉的，想让身体哪个器官舒服，哪个器官就能得到服务，哪个器官就能发挥功能，哪个器官就能舒舒服服。

徐梦鸣乘电梯到了8楼找到要找的房间，自动翻牌的麻将桌上，杨铁锤正在和几个矿主战得正酣，面前堆着筹码，斩获不小，战果辉煌，打牌，他从来没有输过。几个小姐静静地、远远地立在墙边，等着随时召唤。杨铁锤的口头禅是：“平时打牌找我，有事不要找我。”哪个矿主不是人精，自然懂得里面的道道。逢年过节，若有哪个矿主不来登门拜访锤哥，过后锤哥就会主动喊他来打牌。

杨铁锤把徐梦鸣叫到内室，一屁股陷入小牛皮的欧式沙发里，头仰着，眼望着天花板，二郎腿翘得和脑袋一般高，一招手服务小姐捧上一个大大的果盘，红是红的、绿是绿的、黄是黄的，五颜六色，煞是惹眼，有美国甜橙、黑莓、红蛇果、大樱桃、泰国香蕉、火龙果还有新西兰皇家嘎拉苹果和一杯白毫显露、卷曲成螺、色泽碧翠的碧螺春。

“你不知道，这些家伙，贼得很，不给他们上笼头，拿不住的，咱找他办一分钱的事，就会抵掉给咱的一百块钱好处。”杨铁锤显得不大爽快。

徐梦鸣觉得只要他嘴歪一歪，没有哪个矿主不乖乖的、不听话的。圈内的人都知道，没有哪个矿主敢和锤哥刺毛撅腚、较劲的，都领教过锤哥的手段，若有不听招呼的，走着瞧，看看锤哥不扒下他一层皮来。

现在是杨铁锤在拿劲、摆谱，显官架，看在孩子舅的面子上，最后，杨铁锤还是答应了。杨铁锤随手丢出一张金卡，好久不见，要徐梦鸣先去玩一会，乐一乐，放松一下。“等会下了场，陪我炸个雷子喝几瓶。”

徐梦鸣去楼下简单洗个澡加上搓背，到吧台结账，花了120块钱，服务生说，“金卡里面最低额是5万块，光洗澡，几年都花不完。”徐梦鸣上楼把卡还给杨铁锤，借口有一台手术溜了。徐梦鸣想，如果留下，席间有小姐陪着喝花酒，搂着抱着的，什么小交杯、大交杯的，还有嘴对嘴地喝法，毕竟杨铁锤当过他的姐夫，他在场，大家都觉得别扭，放不开。

经过杨铁锤发话，矿主才同意给老吴算上工，开3个月的工资。

徐梦鸣办好这件事，仍然瞒着老吴一家人的。

矿主买到鹿寨矿在手里捂了几年，现在就像一只股票开始大幅上涨，煤炭畅销时，一天的净收入就是一辆奥迪车，矿工反映井下出现安全隐患，他根本就没当一回事，他和锤哥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有时他听锤哥的，有时锤哥还得听他的，哪能因为一点安全隐患就停产整改呢，仍然要工人加班加点，满负荷生产。

昨天，瘸腿还未好利落的老吴在井下作业时，瞬间，瓦斯爆炸当场身亡。他是附近村庄的人，遗体被抬回家，已经洗了身，换上寿衣，停放在堂屋两个长板凳搭起的木板上，三日后出殡。破院中灵棚下两三个人的响班吹吹打打，唢呐呜咽，是招魂是哭诉。矿主派人来说，“拉到医院再抢救一回，可以多给几万块。”夜里，老吴又被脱了寿衣换上窑服，脸上抹了把煤灰，有人用担架抬走，急救车拉到定点的市人民医院，进了抢救室。

发生瓦斯爆炸事故后，网络爆料引发连锁反应，鹿寨矿主闻风逃匿。

矿主跑了，遇难矿工的赔偿款一分还没有拿到，一家老小陷入更深的苦井。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一家人正一筹莫展时，真是想吃奶，孩子他妈就来了。医院监控室的小伙子，西装革履，头发锃亮，风度翩翩，递上名片自我介绍兼职“中国虎山医患纠纷协调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助理。”由他全权代理处理善后事宜，签好委托书之后，协调成四六分成，协调不成只收工本费。如果进入司法程序，还可以推荐其他的代理公司。

“咱有证据，病人进了抢救室，医生没有施救，反而在演春宫戏，公家的，那么大的医院，那么高的大楼，不赔个十万八万，咱能愿意他嘛。”

市人民医院门诊大厅被摆上了花圈，布置成了灵堂，门口被扯上横幅“人民医院草菅人命。”有戴孝帽子的、有拿哀丧棍的、有抱遗像的、有跪地烧纸的、还缺个哭丧的。小伙子说：“今天接个大单，都去服务VIP客户了。”

此时，来了个骑三轮车的金发女郎围上来凑热闹，听说一小时劳务费100块，信心满满，一口答应。“俺以前是演艺公司的名角，在集上跳艳舞也就是这个价，十里八乡的老少爷们没有不知道俺的，俺一登台，下面巴掌拍得啪啪的，要不是扫黄打非风声紧，公司倒闭，人员分流转岗，俺哪能落得这般境地。”大有凤凰落地不如鸡的感慨。小伙子与金发女郎互相交换名片，建立战略合作关系，就这么着吧，金发女郎收下钱揣入裤兜，收腹挺胸，丁字步一站，四周一瞄，金发一甩，墨镜一戴，闪亮登场，高跟鞋噔噔噔扭着屁股奔向摆放花圈的大厅，吸引着熙熙攘攘围观者的眼球，金发女郎离十几米就扯开喉咙，“俺的个娘来，俺的个娘来。”到了近前一看遗像是个男爷们，人家不愧是名角转得挺快，不露破绽，“俺的个娘来，你刚走，俺大就去找你了，俺大死得冤，死得惨。”干嚎不流泪。半蹲半跪耷拉着脑袋蜷在那了，装死一会，哭嚎一会，有节奏，有起伏，有低谷有高潮。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金发女郎的手机提示炫铃响起，一小时到了，她倏地站起掉腚就走。“俺要去忙业务了，明天再来吧，拜拜。”跨上三轮车高喊：“高价回收彩电、冰箱、易拉罐，还收驾照分，发广告印名片，开锁公安局有备案。”声音清脆绕梁。

精神亢奋的徐梦鸣悄悄去了一趟死难矿工老吴家。也有几个爱心人士赶来探望。家中的顶梁柱没了，仿佛塌了天。老吴出事后白发苍苍的老娘让亲戚接走，小院门口摆了2只花圈，一只是妻子的，一只是孩子们的，老吴有3个女孩，一个读大学，2个上高中，堂屋的墙上贴满孩子们的各式各样的奖状，有的已被炊烟熏黑，有的翘了边，做饭睡觉都在一间大通屋里，窗户上没有玻璃蒙着的塑料布已经支离破碎，像被霜打过的狗尾巴草耷拉下来。腿脚有残疾的妻子，不管刮风下雨严冬酷暑，每天三四点钟就要起床，和面、揉面、擀面、上锅蒸熟，开水焯好绿豆芽用酱油酸醋辣酱调拌，三轮车跟着“地不平”的她颠颠簸簸、摇摇晃晃来到矿门口，瘦小的她麻利地从大锅里揭起一个水烙馍卷上绿豆芽递给买的人，买的人接过馍把一块钱丢进木盒中，给多的自己找回零钱，她看也不看一眼。3个懂事的闺女也经常来给妈妈帮忙，矿上的人大都认识她们。

徐梦鸣留下了2万块钱，没有留下姓名，披麻戴孝的孩子们围过来磕头谢恩表示，“一定赡养好奶奶和妈妈，撑起这个家。”徐梦鸣想着自己的女儿，看着老吴的闺女，心酸得流泪了，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多么希望老吴经过自己的救治得以康复脸上挂着幸福的泪水看着孩子们披上嫁衣像小鸟一样快乐地飞去。

徐梦鸣回到到办公室，唯有开电梯的多看他几眼，感觉同事们的目光也没有什么异样，也许不会五十步笑百步的，他们清楚徐梦鸣只是一个中枪者。当他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到楼下大厅里的医闹场面，那个曾经在大门口问他可印名片的金发女郎精彩的表演，看到院长东一头西一头惶恐不安的神情时，心中释然不少，轻松许多。“这只是大戏的序幕，我唱罢了你登场。”

徐梦鸣想到，曾经抢救过一个因中枪牺牲的警察，警察在倒下前射出子弹击毙了持枪反抗的犯罪嫌疑人。他要操戈披甲，上阵还击，他要为自己辩护，于是发出微博：“鄙人在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地方和不对的人发生情人关系，存在道德上的瑕疵，向广大网友深致歉意；但是鄙人在医术医德方面绝对没有任何问题，120推进抢救室的病人是不存在生命迹象的。”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