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窝瓜花和芦花鸡

2016-11-21 20:07肖复兴
上海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白家老孙头儿

肖复兴

老孙头儿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小时候,在我眼里,他在我们大院里学问最大。倒不仅仅因为他会外语,家里常来外国人,他和人家老外叽里呱啦地说一大通,挺给我们大院添色的;而是老孙头儿干什么都灵,都能够干出花儿来。我们大院好多街坊都说:看人家老孙头儿,真是有两把刷子,嘴能说鸟语,手能干巧活儿。

老孙头儿家是进入我们大院二道门后靠近东边的第一间房子,由于进入二道门后,有一块挺大的影壁,影壁门两侧是东西两道的过道,影壁的西边立着石碑,东边没有石碑,无形中给老孙头儿家前多出了这么一块空地。

以前,老孙头儿在这块空地上种花。老孙头儿种花有自己的讲究,他只种西番莲、美人蕉和大丽花这三种。有街坊问为什么只种这三种,他回答:一是这三种花的花型都大,他喜欢这样大花型的花,看着舒坦,小花型的花,小里小气;二是这三种花都好养活,不像有的花那么娇气;三是这三种花都没有什么香气,他不喜欢香气浓郁的花。所以,曾经有街坊送他月季,他不养,嫌月季香味太重;有人送他茉莉或米兰,他也不养,嫌茉莉和米兰花小;有人建议他养芍药,说芍药花型大,他摇头说芍药和牡丹是富贵之花,得施大肥,娇气,不是他这种人能伺候的。

有街坊在背后说老孙头儿:看他养花,就看出他这个人太挑剔,要不他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一直找不着媳妇,一个人跟老娘过,怪孤苦伶仃的!这话说得是不是有理,那时候,我不懂,但看这三种花,似乎非常听老孙头儿的话,每一年都长得生机盎然,特别是夏秋两季,花开得格外艳,尤其是美人蕉,紧贴二道门那一侧骑着金钱瓦的院墙边,红得像着了火似的,特别的喜兴。甭管是我们大院自己的人,还是外来的人,一进二道门,先看见这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朵,都会眼睛一亮,心情变好。人们都称赞老孙头儿的手艺棒。这家伙,会说鸟语,也懂花语呢!人们没少这样夸老孙头儿。

赞美的话,谁都爱听,老孙头儿眯着眼笑,一点儿不谦虚地接受着这样的奉承。在打字机前工作累了,他就走出屋,到他的这些宝贝花前,看看这朵,看看那朵,像是检阅他的六宫粉黛,当作休息,自己给自己解个闷儿。

那时候,我们一帮孩子,夜晚的时候,常常会绕着影壁疯跑,或玩捉迷藏,老孙头儿这片花草,便成为了我们的掩体。特别是贴墙根儿的那一排美人蕉,长得又密又高,更是我们藏身的好地方。玩完之后,我们会偷偷摘几朵西番莲或大丽花。老孙头儿知道是我们干的把戏,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们,或向我们的家长告状。

老孙头儿的这块空地上的花草,养到1960年之后寿终正寝。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因为那一年的秋天,我小学毕业,考上了汇文中学。

第二年的春天,老孙头儿在这块空地上改种了蔬菜。像他种花只种老三样,种菜,也是老三样:丝瓜、苦瓜和老窝瓜。有人问他,为什么只种这三样瓜?扁豆也特别的好活,你干嘛不种点儿扁豆?他说:他最喜欢吃瓜。别人想,老孙头儿是南蛮子,丝瓜和苦瓜都是南方菜。但是,人们忘了,老窝瓜可是地道的北方瓜呀。老孙头儿心里的话,没对人说:丝瓜和苦瓜固然是我这个南方人爱吃的,却只能当菜吃,老窝瓜却是可以当饭吃的呀。

当然,我们院里那些饱经沧桑的老人的心里,是明镜似的清楚,正是全国闹灾荒的年月,各家粮食定量,各家的粮食都不够吃,大家的肚子都空空的。后来,我听说了一个词儿,叫“瓜菜代”,说的是用瓜菜代替粮食,填充饿着的肚子,便想起了老孙头儿种的老窝瓜,也就明白了老孙头儿和他的老娘那时候和我们一样,也经常是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唤呀。

老孙头儿这块空地上,种的老窝瓜最多。老窝瓜可以爬架,也可以满地爬,随着性子长。春天过后,枝枝叶叶,铺铺展展,绿绿的一片,爬得满地都是,有的还爬上他家的窗台,顺着窗棂,一直爬上了房,比他种的那些花草还要热闹。

夏天到来的时候,老孙头儿的这些老窝瓜开花了,那种金黄色的花,大朵大朵地开了,趴在地上的,爬到窗前和房顶上的,肆无忌惮地到处开放,簇拥得老孙头儿这间东房格外火爆。特别是夕阳照在他家的时候,更是一片金光闪烁,让他的家像个金色的小屋。

路过他家的街坊们,望着这片开得金灿灿的老窝瓜花,都会羡慕地说,老孙头儿家今年的老窝瓜肯定能结不少,够他们娘儿俩吃一气儿的了!这么多的老窝瓜花,让人们的心里甚至有些妒忌,想起顶着花的老窝瓜一点点地长大,直至滚瓜溜圆滚满一地,最后烀在锅里,吃进肚里,让没有一点儿油水的肚子稍微有一点儿安慰。老窝瓜可是又面又甜,有点儿白薯的味道呢。熟透了的老窝瓜,个头儿比兔子都大,切成块,上锅烀熟,面面的,比白薯还经饱。那时候,买白薯还得要粮票,一斤粮票,只能买五斤白薯。老孙头儿这一片老窝瓜,得顶多少斤白薯呀。

那时候的人们真的是饿疯了,到处寻摸吃的,看到什么都能想到吃的,仅仅是老窝瓜花,就可以浮想联翩。但是,人们的想像力再丰富,也没有想到,老孙头儿家前盛开的这些灿烂的老窝瓜花,竟然像是炮仗捻儿一样,会在瞬间点燃,然后爆发,上演一出好戏。

这里要先说一下,和老孙头儿一墙之隔的白家。白家住在二道门外的东跨院,房子隔着二道门那道骑着金钱瓦的院墙。虽然只是隔着这道墙,但是,在我们大院里,却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一般而言,里院的人家看不大起跨院的人家,而跨院里的人家也瞅不上里院的人家。里院的人家觉得跨院的人家穷而贱,跨院的人家觉得里院的人家假来劲,穷嘚瑟,按照白家老妈粗鲁的话是,觉得自己人五人六呢,澡堂里洗澡,脱了衣服,一个德性!

其实,里院和跨院之间的隔阂由来已久,往根儿里倒,最初建这个大院的时候,就埋下了种子。那时候,之所以在二道门前盖这个东跨院,就是为了给下人和往大院送货送客人的赶马车的车把式住的。那时候,大院的主人阔绰,排场也讲究,三进三出的院落之外,别出心裁地留出二道门前这一大片地方,有点儿不伦不类,却也显示了自家的气派。以后,时代变了,下人和车把式没有了,但前后住进来的依然是穷人,因为这里的房租要比里院便宜得多。

白家就是一户比较穷的人家。他家一共五个孩子,都是闺女。按照白家老爷子老白的想法,还得再接着生,不生出个儿子,绝不收兵。只是生第五个闺女的时候,白家老妈大出血,救活了母女两人,却落下了病根儿,无法再生育了,彻底断了老爷子的念想。

白家老爷子祖辈两代给我们大院对门的“泰山永”油盐店当伙计,干的是卖力气的活儿,拉一辆三轮排子车运送货物,都是他们父子来干。只不过,老白的父亲拉的车是木轱辘的,老白改拉胶皮轮子的了。白家老爷子有的是力气,白家老妈虽然有过大出血,却依然也很有气力。两口子长得有些膀大腰圆、敦敦实实,五个闺女却都长得苗条水灵,让我们大院街坊感慨,老天爷真的是瞎了眼。五个闺女,不仅长得不错,学习还都挺好,虽然都没有上过大学,但中专毕业之后,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更是让她们的爹妈省心,也更让大院的街坊们感慨:老天爷不是没长眼,而是长着眼呢,爹妈不行,孩子行,这叫能量守恒,是爹妈受苦受累把德行积攒了下来,给了孩子们了;是爹妈愿意做牛做马,甘当狗尾巴草,才使得闺女们出落成了五朵金花。

但是,街坊们关于白家爹妈德行近乎羡慕的判断,是错误的。这样的判断错误,以前看得不大清爽,但在老孙头儿家那一片老窝瓜花前,一下子像显影液里的照片凸显,得到了证明。

闹灾荒的年月里,谁家的粮食袋子里,不是还没到月底就见底了?谁家不得想点儿辙,让自己的肚子给喂饱点儿?一般人家能够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去买高价粮高价点心,没有胆儿去黑市倒腾东西换点儿粮票肉票,只能“瓜菜代”。像我妈那时候,是到天坛根儿挖野菜,包野菜馅的棒子面团子,来填充我们兄弟俩总也喂不饱的肚子。

老孙头儿的“瓜菜代”,是种了那么多的老窝瓜。白家的“瓜菜代”,是养了四五只母鸡。如果家门前的地方大些,白家还想多养几只。那时候,白家的三闺女刚生完小孩,坐月子正好可以多吃几个鸡蛋补补身子。白家这四五只芦花老母鸡,平均每天能拾三四个蛋,成为了白家最大的财富。

白家这四五只母鸡,都是白家老妈在养,她像养孩子一样有经验也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而且吃得了苦,几乎每天去兴隆街副食店去捡菜帮子喂鸡,为了和别人争一点儿菜帮子,没少怄气。她还得隔一个礼拜到沙子口去买一趟鸡麸子,要不,鸡光吃菜帮子,净拉稀屎。从我们大院到沙子口坐电车去,一趟只要三分钱,她也省下来,来回都是走着。她出力,鸡下蛋,白家一家能吃到这么多的鸡蛋,多亏了她。是她把这四五只芦花母鸡养得很精神,很有下蛋的本事。走进我们大院,还没有迈进二道门,常常可以先听到白家的母鸡“咯咯咯”此起彼伏的叫声,每一声叫声里,都会让人联想到鸡蛋,让人羡慕,甚至心生妒忌。在那些饥荒闹得一直是饥肠辘辘的日子里,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鸡蛋的样子和味道。

按理说,老孙头儿种他的老窝瓜,老白家养她的芦花鸡,彼此谁也碍不着谁,本可以相安无事。问题是,老窝瓜没有长腿,芦花鸡却是长着腿的,不知哪一天,老白家那四五只芦花鸡前后脚地跑到老孙头儿家前这块空地上,一点儿不客气地冲着老窝瓜那金黄色的花,伸嘴就啄,吃得挺美。老孙头儿听见了鸡“咯咯”的叫声,知道是跨院里白家的鸡,起初以为是在人家院子里叫,没有在意。细一听,声音怎么这么响?抬头透过窗玻璃一看,看见了芦花鸡弯着脖子,正啄着老窝瓜花呢,他赶紧跑出屋子,把鸡赶走,一直赶出二道门为止。

谁想到,第二天下午,这几只芦花鸡轻车熟路大摇大摆地又来了,吃上嘴了,味道不错,又来啄老窝瓜花。老孙头儿又赶紧跑出屋,拿着扫帚,把鸡赶走,一直赶出二道门。老孙头儿回到家里,心里有些气,白家这芦花鸡怎么搞的,鸡长着腿,人没长着眼吗?养鸡也不把鸡看着点儿,让鸡到处乱跑,吃了我的老窝瓜花,还怎么结老窝瓜呀?老孙头儿心里想了,事不过三,要是第三次让我看见芦花鸡再到我这里来吃老窝瓜花,我就不客气了。

第三天下午,芦花鸡又来了。这一次,老孙头儿气愤填膺,运住了气,压住了火,悄悄地走出屋,蹑手蹑脚地走下台阶,走到一只芦花鸡的身边。那只芦花鸡正在美美地吃老窝瓜花呢,没有想到,老孙头儿已经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它的脖子,嘴里喊了句:我让你吃!拎着鸡脖子,使劲儿往地上一甩,鸡咯咯地惊叫几声,鸡毛横飞出几片,躺在了地上。其他几只芦花鸡,吓得一溜烟儿地跑走,迈过二道门,扑打着翅膀,飞快地跑回白家。老孙头儿气哼哼地转身回了屋,他哪里知道,自己的劲儿还真不小,那只芦花鸡一动不动,断了气。

白家老妈听见自己的鸡惊叫的声音不对劲儿,跑出屋子,一看跑回来的鸡少了一只。等了等,自己“咕咕”地叫了好几声,唤它回家,也没见任何动静。白家老妈什么话也没说,三步两步跑进二道门,来到老孙头儿家前的这块空地上,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芦花鸡,赶紧弯腰把鸡抱了起来,一摸,鸡已经没了气,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老孙头儿家就大声叫骂起来:老孙头儿,你个老绝户头的混蛋,给我滚出来!

老孙头儿听见骂声,走出屋,说道:你青天白日的怎么跑到这里来骂大街呀?

为什么骂你,你欠骂,你还欠抽呢!你看看我的鸡!

听着白家老妈的话,老孙头儿才看见了她的怀里抱着只芦花鸡。

是你把我家的芦花鸡给摔死的吧?

老孙头儿无话可说,是自己摔的,他不是那种赖账的人。不说话,等于默认了。

你说说,怎么办吧,这只鸡可是我们家最下蛋的!

白家老妈这句话,挑起了老孙头儿的火,他站在他家门前的高台阶上,反问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怎么不说说,你家养的鸡不好好关着,怎么跑到我家这里来了?

白家老妈一扭脖子:它自己长着腿,想跑到哪儿就跑到哪儿!

平常,孙白两家很少来往,更很少过话,没有想到白家几个闺女都那么通情达理、礼貌周全的,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浑不讲理的妈?老孙头儿被噎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家老妈一看老孙头儿不说话,更是来劲儿了,拎着鸡,扬过了自己的脑袋,冲老孙头儿喊道:赔吧!还愣着干嘛?

老孙头儿一听要他赔,立刻反唇相讥:赔?行啊,不过,我得问你,是我先摔死了你的鸡,还是你的鸡先吃了我的老窝瓜花?

老孙头儿这话把白家老妈给问住了,她一时不明白老孙头儿为什么要这么问,知识分子心眼儿多,自己得留点儿神。

老孙头儿接着说:是你的鸡跑到我这里来,吃了我的老窝瓜花吧?我的老窝瓜花横是没对你家的鸡说“过来吧,到我这里来吧吃我吧”这样的话吧?那你先赔我的老窝瓜花吧!你赔我的老窝瓜花,我就赔你的鸡。

白家老妈听明白了,一撇嘴:你那破老窝瓜花值几个钱?我这只鸡可是下蛋的老母鸡!

老孙头儿说:我的破老窝瓜花?你给我好好数数,你的那几只鸡一共吃了我多少老窝瓜花?一个老窝瓜花,以后就得结一个老窝瓜,你说你得赔我多少老窝瓜吧?

白家老妈没有想到老孙头儿会这样说话,知识分子就是弯弯绕多,一个老窝瓜花,他愣是想到了一个老窝瓜!白家老妈不甘示弱: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你说你摔死我家的这只老母鸡,以后得下多少个蛋?你还得赔我多少个鸡蛋的钱吧?

老孙头儿这时候心情一下变了,忽然变得不那么生气了,觉得花结果、鸡下蛋这样的赔法儿挺好玩,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胖女人挺好笑。他有点儿诚心,冲着白家老妈说道:好呀,你要是这样算账,你应该再好好算算,我的一个老窝瓜里面得结多少籽,每一粒籽种下去,还要开多少花,结多少老窝瓜?

这下可把白家老妈的火给激了上来,她一把把鸡丢在地上,指着老孙头大骂道:好你个老孙头儿,你跟我在这儿逗咳嗽是不是?好啊,那你得好好地赔赔我,你说我这只芦花鸡得下多少鸡蛋,每个鸡蛋得孵出多少小鸡,小鸡长大了,又能下多少鸡蛋?你掰开手指头好好算算清楚,赔吧!

……

这场罗圈仗,什么时候结束的,后来的人们谁也说不清了。老孙头儿和白家老妈这一通唇枪舌剑,在场听到看到的,只有几个老街坊,开始的时候,他们是想上去劝架的,但一听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跟侯宝林和刘宝瑞说相声似的,都想看热闹,谁也不想上去劝架了。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事后听说的,是不是原音再现,有没有演绎的成分,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事情确实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没有错。这件“老窝瓜花大战芦花鸡”的事情,成为我们大院历史中精彩的一幕,一直到现在,依然会被老街坊们津津乐道。特别是在那几年饥肠辘辘的日子里,文化跟着缺吃少穿一起荒芜,这一幕确实比当时的演出还要精彩,而且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是那么真实。老孙头儿一辈子再没有这样出色的口才发挥,白家老妈也再无这样敏捷的反应和强词夺理。

当然,这一幕之所以令人难忘,还在于它的结局,出人意外,而且是以喜剧大团圆的方式收尾,很符合人们的期待和欣赏习惯。

结局是,那天,白家的老大回家之后,听见自己的老妈还在跟老孙头儿站在那儿吵呢,赶紧跑了过去。白家大姐是个小学老师,白老师对老孙头儿这样有学问的人,一直心存敬意,自己老妈跟人家吵,她从心里就觉得一定是自己老妈的不是,当她问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更觉得是自己老妈的不是。别人不清楚,她是清楚的,自己家的芦花鸡,从跨院绕到老孙头儿家前的空地上,不仅要出跨院,还要过二道门,那鸡怎么那么有灵性,知道门路,知道那里有美味可口的老窝瓜花?不是自己老妈故意把鸡放出笼,芦花鸡就真的成精了。

白家大姐把自己老妈拉走,临走前还鸡叨米似的连连向老孙头儿道不是,老孙头儿是那种吃敬不吃罚的主儿,人家敬他一尺,他得还人家一丈。当天晚上,老孙头儿来到白家,那可是他第一次走进东跨院,掏出十元钱,对白家老妈说:怨我出手太重,您看看这点儿钱赔您够不够?

那年月里,十块钱不是小数,老白给“泰山永”干一个月的苦力,也就是四十来块钱。白家大姐在学校当老师,每月开的薪水只有三十六元钱。白家老妈收下了钱,不再说什么。老孙头儿临走,她指着扔在门口的那只死芦花鸡,对老孙头儿说:你把鸡拎走!

老孙头儿客气了一句:您自己留着吃了吧!

这只老母鸡下蛋最勤最多最可人疼,我可吃不下它!白家老妈说着,差点儿没掉出眼泪。

第二天,老孙头儿就把这只芦花鸡炖了,香味儿特别的蹿。也是,那些日子里,谁家能吃到炖鸡呢?久违的鸡肉香味儿,满院子里飞。那天,路过老孙头儿家门前的街坊们,都忍不住伸出鼻子使劲多闻几下鸡汤的香气。然后,有街坊说道:老孙头儿这一次也算是捞着了,要没有这么一出“老窝瓜花大战芦花鸡”,他和他老娘上哪儿吃这么美的鸡肉,喝这么美的鸡汤去?

事后,老孙头儿也说:这话说得真是呢,要不,我和我老娘还真的吃不上这么好吃的鸡肉,喝这么好喝的鸡汤。闹饥荒那好几年,我们就吃过这么一回好饭,饱了这么一次肚子!

应该说,这还不是这场戏最后的也是最好的结局。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白家老妈出身好,被街道“革委会”选进去当了委员,也就是以前的“街道积极分子”的衔。那时候,我们大院的另一位积极分子商家老太太正是闹得红红火火的风云人物,带着“红卫兵”到处抄家。老孙头儿这个懂鸟语的翻译家,肯定是在劫难逃,去抄老孙头儿家的时候,商家老太太特地先跑到白家通风报信,拉着白家老妈一起去。她心想,那年“老窝瓜花大战芦花鸡”的事,白家老妈不会不记得,现在正好是报仇的时候。但是,白家老妈没有跟着她带着“红卫兵”一起凑这个热闹。那时候,她的女儿白家大姐已经是小学校的校长,在学校正在遭批斗,她看不明白,为什么人和人跟斗鸡一样斗成了乌眼儿青?她知道自己和老孙头儿不是一路人,她也看不上老孙头儿整天酸文假醋一副洋派的劲儿,但是,她犯不上这时候冲人家下笊篱。

商家老太太带着“红卫兵”揪斗老孙头儿没几天,孙老太太惊吓过度去世了,奄奄一息时,躺在床上,老孙头儿哪有力气去抱自己老妈送医院去抢救呀。正是下午,院里的街坊好多不在家,在家的谁也不敢上前伸手帮忙,还是白家老妈知道后,赶紧叫上老白,两个人都有力气,把老太太抱上老白平常蹬的那辆平板三轮车,送到了北官园的医院里。

很多时候,人心隔肚皮,人对人彼此是看不大清的。只有到了关键的时刻,才会看得多少明白一点儿。我从北大荒插队回北京之后,曾经见过老孙头儿一次,提起往事,说起白家老妈,他这样对我说:真的是出水才看两腿泥!

如今,老孙头儿和白家老妈都早已经过世,我还常常想起他们,想起那场“老窝瓜花大战芦花鸡”的精彩好戏。好戏,必得经过不同年代的动荡。时间是好戏里看得见的背景,也是好戏里看不见的主角。就像没有经过时间的炖煮,煨不出好汤一样,没有时间的熬制,是无法完成一出好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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