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鱼的诗

2016-11-21 11:08
广州文艺 2016年10期
关键词:肉体尘世人间

|安神帖|

工作、事业、名声、荣耀,都不是长久之物

当肉体消逝,我的姓氏也随之消失

没有在人间留下痕迹

我的诗篇也是如此

如同星辰在星群中,闪烁但不被指认

我并不因此增加或减少伤感

生命在一寸一寸缩短,寒冷与孤独

冷静与虚无始终伴随我们

直到临死的刹那,我不再恐慌

因为在此之前

我已经被彷徨、失落、无助与困苦折磨过了

就像我在与时间相等的诗篇中

经历过的一样

|悲欣帖|

把一首诗注入强烈的感情会伤害到读者

把一首诗写得太美会伤害诗意

幸福感太强,会漠视世界的荒谬

但太痛苦了,又会被不幸蒙蔽了知觉

活在人间又不在尘世

仿佛弥留之际精神出土

看见灵魂与肉体,一个成尘,一个灰飞

不再互相折磨

我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我也不在那里

我是浮冰上一滴泪水的三种形态

——我不是任何形态

我是生死间暂住停留的刹那安静与虚无

我无力无知的诗篇不再指向爱恨情仇

鸡毛蒜皮

也无法怜惜或挽留什么事物什么情绪

悲痛的谜底不是欢愉

我们所欲也不是对面的东西

我还可以写下更多,但事物的隐秘

不可转述——比如胃里的村庄和云端的

犬吠

都自成宇宙,而我目前的身体

构成一个沈鱼星系

|弃绝帖|

伤害与怨恨都是影响我触及虚无的重负

如果不接受虚空,痛苦就仍旧待在原处

为生存耗尽一生的人只是痛苦的中介

但如果不曾痛苦,幸福就只是虚妄的阴影

在肉体的劳碌中摆脱尘世的困扰

放弃赞美,也放弃怜悯

热爱,但不针对某人,某物,也不指向神

热爱无知与出神的瞬间

断肠但不绝望,然后接受死亡

新鲜的死亡,仿佛灵魂脱下肉体的外衣

甚至灵魂也只是精神的中介

弃绝过去与未来,我的不幸无须慰藉

并把不幸从绝对的孤独中剥离出去

甚至没有愿望、渴望、失望与绝望

当我写下痛苦,我远离了痛苦

当我写下我——我并不存在

甚至也弃绝一首诗,避免词语成为想象的谎言

现在,承受现在

如果你还在尘世中,就在尘世中尽责

无论你是感觉到痛苦、绝望

还是感觉到幸福、虚妄

都不必刻意活着,或尽快死去

|卑微帖|

抽烟,饮酒,胡思,公历薄于草纸

砍柴,淘米,切菜,炊烟高于落日

作为人世存在的证据

婴啼缠绕在流水深处

我用灵魂喂鸡,多余的情绪大而无当,随时可以放弃

后院里,晚霞多么羞愧,还在留恋人间

我躲开暴雨、货币、股市和官吏

无聊时想起夭折的人、死于非命的人、被死去的人

看世界,一寸一寸地

用黑暗埋掉自己

你我相逢于日常,被物价和薪水痛击

又被户籍和居住地耻笑

谁谈论理想,谁应当惭愧

无处隐居,没有故乡,也没有异乡

谁丧失了方言,在普通话里,无处藏身

谁被制度解释得死无葬身之地

谁被禁止死去

太及时了,一场瘟疫

无用之人太多,破坏了生态平衡,我是

其中之一

请山水收容我

我卑微的骨灰,尚可补大地之裂隙

但朝代的深渊,仍不见骸骨尽头

|无常帖|

人世无常,令人黯然。有时半夜醒来

念及父母年迈,而无儿孙绕膝

突然想大哭一场,但却无泪

从来都是这样,悲离多于欢聚

我只是坐着,听着窗外不知风声还是雨声

有些恍惚,有些悲观

有些愧疚

内心的一小片阴影突然遮住了整片天空

欲言,又止。乌云层叠乌云

此时我多羡慕那些朝生暮死的植物

“醒来是更新鲜的轮回”

那些不知悲欢的无情物比如明月万古高悬不悲不欢

而我只能坐着,吃着

耐心等待死亡

离湖远了些,但寒气依旧漫过来

花瓣和露水稍纵即逝

春天并非俯拾即美

千娇百媚时花萼已然残损

斧刃的寒光亦可闻到腥锈

骨头如枯枝

年龄滴水成冰

挂满父亲和母亲的头。此生啊

我有太多失败如满地落花无法收拾

在妥协与怨悔之间

我是满地的落花再无暗香

什么时候才能抖落一生的尘埃

什么时候,才能不让责任成为懊悔

尘世的爱啊拖住了我们

也使死神无法把我们拉走

晦暗的时光我们仍要微笑地把它过完

柳枝荒凉而肉身荣耀

陈旧夜色中传来枯枝的依稀香气

即使落伍于时代也不弃世

这晦暗的时光已经伤害不了我

你看,窗外春风圆月,所见是安居的人间

|厌倦帖|

在厌倦里,没有香气,没有哀愁

晚年的睡莲终于烂在迟疑和不决里

但这不能完全归罪于湖水

二者的罪不能相互抵消

你到底需要宽恕还是解放

孤单的左手枯萎了,右手

仍攥紧野蛮的繁荣

但即便如此也难逃弃绝的命运

万古悲哀相似,死神也不会

多分你一杯酒

隔世的烟火还是那么冷清

我不能安慰你

也不能安慰一个深夜游泳的人

|失败帖|

思想被贫贱束缚,慢慢看不清灵魂面目

顽石不曾心藏碧玉,磨洗的生铁依旧

表情黯然

我说的不只是我,而是人间的大多数

被命运驱逐的人,被国家放弃的人

被生活反复嘲弄的人

浑身湿透在星空下无力抬头

我坐在后院,并无早年的荣光可享

即使不消磨,拼搏也不过在泥泞中打滚

满身血污却无法修建一条向上的阶梯

徒劳的时间、奋斗与才华

不只是生活断在底层,精神匍匐地下

不只是安居、言论、平等与正义

我看不到思想有沐浴阳光的可能,看不到精神

有现身文字的可能

看不到人有成为人类的可能

生者既不得片瓦,死者更无处安息

这是群众的失败,人的失败,人类的失败

但首先是我的失败,是可以忽略的失败

那些未竟之事不必再提

体面与羞耻也只具主观意义

作为个体,我希望爱和婚姻再延长一些

如果不能拥有国家,至少可以保护家庭

我坐在后院,起身时露水浸湿衣裳

我不作为,不可作为,害怕行动

寄居人间,和大多数人一样

沉默,委琐,被动,不发表个人看法

|乱草帖|

有情之人渐少,无趣之事日多,累坏了

就看电视,新闻联播仿佛异邦

我在这里,如看一个

寓居的孤魂

你无法理解我,也无须理解

就比如顽石与石榴,虽然天天相见但却毫无瓜葛

大部分人活得快乐,却不能归因于盲目的生活

我喜欢悲伤多一些,但不是主动的

五月花开季节,凋谢如盛大的退场

我还有很多事未完成,死神之约暂且押后

我还是习惯一个人,微醉的傍晚

雨不要太大

糟糕的日子也还是日子

如果梦想是真的有效,那么妄想也是

虚无的一天文字也不能使之显影

我终将丧失这一身衰朽的肉

但父母妻女仍需以此见证这是一个真实

世界

所以我还是决定在天亮前睡去

醒来时不会有暴雨

和痛哭

|失神帖|

阴冷的天气有人死去,有人惋惜

然后忘记。

泪水因为寒冷无法离开眼眶

悲痛被一片落叶带给流水

结冰的眼神不在人世停留

他们去了远方,他们去了远方

远方遥远,远方茫然,远方空洞,远方孤单

就是这样。

有人死了,有人活在此地

有人在返乡路上

有人结舌,对突如其来的明天

哑口无言

沈 鱼:本名沈俊美,1976年生于福建诏安,1998年开始写诗,2003年创办硬骸文学网,获《诗刊》2015年度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入选第32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借命》《左眼明媚,右眼忧伤》等。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广州花都。

责任编辑 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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