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佛珠

2016-11-22 07:46孔淑茵
读者·原创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佛珠珠子老三

文_孔淑茵

父亲的佛珠

文_孔淑茵

父亲正在和一截木头倔强对视,彼此互不相让。

他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锯子、锉刀、刻刀、电钻、砂纸等武器轮番上阵,刺刺啦啦攻城略地。木头却波澜不惊,它有自己在山中修炼多年的智慧,懂得以静制动。它只祭出自己的坚硬与平滑,便足以让父亲手忙脚乱。

这无疑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战斗。

木头是降龙木,来自太行山深处。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以扎根泥土的姿态稳稳地站在乳白色的地板上,山野的气息顿时四处张扬弥散。父亲立刻眉眼放光。降龙木,单听这名字他就喜欢—《穆桂英挂帅》里大破天门阵的神奇法宝,单这一条就足以满足他旁逸斜出的回忆与想象。

父亲无法破译降龙木的基因里那层隐秘的佛性。他既不知道这块木头上那六条淡绿色的纹络代表着文殊菩萨的六把智慧剑,也不知道六道子佛珠象征着六道轮回。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想做几串佛珠的打算。老树根的主体已经被他做成了花架,这花去了他不少时间,他的体力跟不上了,好在他不急。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多少事需要风风火火了。他抽着烟斗慢悠悠地合计,给家里每个人做一串佛珠的话,需要多少粒珠子,做花架剩下的那些材料似乎不大够用,需要精打细算才行。

现在,来说说我父亲的手,苍白的、青筋暴露的手。他左手捏紧一粒初具雏形的珠子,右手拿着木锉,他必须小心翼翼—有六道纹络的地方木质比较软,稍一用力就会凹进去一块。更何况,他的手实在颤抖得厉害,他尽量屏气凝神也无济于事—不可救药的老年性震颤。他的手抖的时候,他手背、手臂上的阳光便一朵一朵跟着晃,手中的珠子趁机拼命挣扎,又是一番激烈较量。他的胳膊开始发麻,气息有点儿短促,他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珠子躺在茶几上,气定神闲地对老头儿喊话:“看吧,你老了!”老头儿气哼哼地不搭理它,汗珠子啪嗒一声砸进碎木屑里。

我父亲开始做第五粒珠子的那天,接到一个电话。他接电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很低,一点儿也不像平时那样高声大嗓,我甚至看见他对着电话微弯着腰。

他说:“别急,有话慢慢说。”

他说:“好,好,好,我马上给他打电话,看我怎么骂他。你安心照顾好孩子。”

他说:“你别找他们,他们都上班,忙着呢。找我就行。”

父亲口中的“他们”,是指我们兄妹几个。老三两口子每次闹别扭,我们都是弟妹固定的哭诉对象,尽管我们根本无能为力。父亲放下电话,将自己重重斜着放进沙发里。看得出来他很生气。老三他们每次吵架都弄得一大家子不得安生,任谁都生气。他喘着粗气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们的事了。

我说:“好,那就不管。”我选择忽略了他的口不对心。

到傍晚的时候,父亲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催促我给老三打电话。老三肯定又拒接他的电话了—每次惹了事,老三都不接他的电话。父亲也许被这个事实打击到了,有些悻悻的。但马上,他便又遭受了来自我的打击:我不肯打这个电话。将是非对错放到一边,我只是烦了。父亲有一刹那的错愕,他以为,为了这个家,我会努力去帮他们和解,可我选择了旁观。我想,他对我很失望。

我再次回家的时候,父亲正戴着老花镜打磨木珠子,苍凉从他的眉目间、骨头缝里漫无边际地溢出来。我想他真的老了,老到即便在自家的地盘上,也无法再像过去那般生气了拍桌子、声若洪钟地吼我们几个不听话的小崽子了。我忽然就有了流泪的冲动。

父亲每天与木头较劲,与不服管教的老三较劲。他每天都给老三打一个电话,然后坐下来锯木头、锉木头。他锉木头的时候,挂钟就在他对面的墙上滴答滴答地响。他喜欢听时间行走的声音,听着就觉得心里很平静,仿佛万千景象全在里面了。

父亲做完第十七粒珠子的时候,将它们穿成了第一串佛珠。老三挑剔地说:“十七算个什么数,佛珠的粒数可是有讲究的。要么十四粒,表示十四种无畏的功德;要么十八粒,代表六根、六尘、六识。还有,新做好的珠子最好别直接上手玩儿,应该先放在小布袋里盘。”父亲自动屏蔽了老三的喋喋不休,正如老三总是自动屏蔽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说教。

那天,父亲心情相当不错—老三两口子有说有笑地回来吃饭了。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就爱和老三下棋。

“下棋,你不行。”老三用嘴角的微笑挑衅他。

“别得意,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父亲立刻瞪着眼珠子反击。

父亲果然不是对手,他的脑子慢慢就跟不上节奏了。他佝偻着身子,颤抖的手捏着一枚棋子,久久不能落下。他有些茫然无措,却依然固执地坚守着每一寸阵地,他以昂扬的姿态节节败退。

但父亲败北的场面不荒凉,一切似乎都在相爱相杀中得到体谅与和解。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其实都是父亲手里的木头珠子,被他打磨,想从他手里逃脱,却最终被他紧紧地串在一起。

我很难想象这个家没有父亲的样子。

图_孙 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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