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散文)

2016-11-23 12:38周伟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9期
关键词:煤球饼子箩筐

周伟

如何是好

一线线彩车开过来开过去,一队一队的腰鼓队、乐器队、舞蹈队敲敲打打、蹦蹦跳跳、飞红挂绿地从街口晃过。这时,街上的人成排成堆。唯独你定坐在街口,静守着那担菜担子。你关心的是你的菜。你说:“如何是好?我的菜。”你看看头顶着的天上那团火,忙急急地低下头不停地翻看面前的菜,时不时地浇一点点水,蔫了黄了焦了的尾叶子要脱下来,你怕晒了你的“孩子”,你怕你的“孩子”中暑了,你也绝不允许你的“孩子”(你总是把菜当孩子看)衣冠不整、精神萎靡。

你好像什么事都不关心,只关心寒暑节气落雨天晴,说穿了也就只关心你的菜。你说:“菜若是烂在地里,不就是一把草了,如何是好?”你实在没有帮手。后来,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你的丈夫好一点点“亮色”,你受不了。儿子呢?你的大儿子还算做生意务正业,可一个劲儿盯着蔬菜队土地征收时分给你的几个钱,说,娘,我进货要本钱;娘,我要和人入股了;娘,我要起新屋了;娘,我要添置家什了……反正两个字:要钱。你哪能不给, 2万多块土地钱全给了大儿子,10多年了并不见还。你本想开口,大儿子大儿媳却叫苦不迭:看看,两个收账的,读的读大学,读的读高中,钱花水一样……你哪能开得了口,照样不声不响去卖你的菜。

不卖菜不行。你还要养一个孙女。这个孙女是二儿子的女,一岁多开始就是你带着,二儿子看都不看一眼。你并不怪你的二儿子,二儿子落下了脑膜炎后遗症。你也不怪你的二媳妇,二媳妇离家出走是受不了二儿子的病。于是,孙女一带就是12年,萝卜青菜、汤汤水水也就过来了。孙女13岁那年二儿媳回来了,喜从天降。不久,还和二儿子生了一个女儿。然而,好景不长,用完了蔬菜队土地征收时分给二儿子的几个钱后,一拍屁股走了人。可气的是,留下了一个小的(小孙女),带走了一个大的(大孙女)。你气得两天咽不下饭,一个劲儿问自己:“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还是不声不响照样去卖你的菜。

卖着菜的时候,你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菜担,那一担摆得整整齐齐拍满拍满鲜嫩嫩水淋淋的菜。你轻柔柔地抚摸着一棵棵菜一片片叶,你再也不去想再也不去管那些烦心事了。譬如,三儿这会儿肯定又在哪打牌赌博了,输了钱蔫头耷脑的不像个人样。先前三儿绝不是这样的。开“小手托(手扶拖拉机)”开得好好的,杀猪打屠也干得蛮顺手的,后来受了三儿媳的唆使,嫌累嫌脏,甩手不干了。终日无事,他和老婆四处去打牌赌博。本来不多的积蓄,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两年的时间“塘干水尽”。三儿经这一劫,有所醒悟。哪料,老婆没受得住几日的穷酸,在牌桌上径直跟一个手气好的人好了。三儿从此一蹶不振。你恨三儿的不争气,你看着蔫了的三儿,你不禁一次次地在心底问自己:如何是好?当着面,你并不大声训斥他,只是平和地说:“你还是跟我卖菜去,卖菜靠得住些!”你还有一半话埋在肚子里头:卖菜卖几个钱,再帮三儿寻个靠得住的婆娘。但至今,三儿不肯卖菜,你苦口婆心,他就一句话:饿死也不卖菜!三儿至今也没饿死,饿了的时候回你那里要吃要喝还要点小钱。你没有办法,说:“谁叫我是他的娘?”三儿的崽你更得管,你说:“一个‘豆秧子,没娘没爹(你说有个这样的爹跟没爹的没有什么两样)的,我不疼他谁疼?”不过,夜里的时候,你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遍遍地无声地问自己: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唉,你都64岁了,从你18岁那年嫁到才蔬巷里,就一直只关心菜,种菜卖菜,把菜当做宝玉一般(写到这里,我记起有一天帮你办身份证看到你的姓名叫唐宝玉,我不禁若有所思)。而你,有谁去关心你?好在你整个心思都扑在了菜上。你看着长势很好的菜,你像捡了宝玉一样,脸上虽然不笑,心里头喝了蜜糖一样。我不知道你和你的菜要伴到几时,是老?是死?

我天天经过你的菜担旁,有几次想开口喊你一句,你见了我就把头低下去,侍弄着你那些宝玉般的菜。你卖你的菜,买菜的挑好了菜交了钱就走,没有谁注意你。反正买菜的、卖菜的都只注意着菜,也是,有哪一天能少得了菜?!有一天,我看见穿着土灰的你左手戴着一个玉手镯。我很是惊讶,怔怔地看着。这回你竟没有把头低下去,而是迎着我的目光,还会心地一笑,自己也看了一下手上的玉手镯,然后双手不停地侍弄着你面前菜担里鲜绿绿的菜。你那玉手镯,我看得出是一种次等玉石,色如菜绿,却在你手上极为夺目。

我思量着你的菜玉手镯。回到书桌前,我在雪白的纸上写下了两个字:菜玉。立刻,我为我写下的这两个字自鸣得意。哟,菜玉。菜呢,玉呢!想想看:有哪一个人一天能离得开菜呢?又有哪一个人不想望着玉呢?生活和人生中的菜玉是不可分的。唯有菜,平平常常,实实在在;唯有玉,更显珍贵和美好。而你,最妙,天天把菜拥在胸前,把玉戴在手上。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慢慢慢慢地,我看见白纸上的两个字如一棵棵菜蔬正在疯快地抽芽拔节长叶,然后郁郁葱葱的菜绿了我眼前的一片天地。

但是,但是,有一天,你没有菜卖,或者你卖不动菜的那一天,如何是好?!

总有一天

我应该算一个单位上的人。我应该算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顶着一个作家的虚衔自以为是)。没有人管我这些,认为我住在才蔬巷里就是才蔬巷里的人。起先我还总是讲:我是某单位的我做着某某神圣的工作,只是现在还住在这巷子里……有点虎落平阳的味道。慢慢慢慢地,再也懒得去说。有人问,就干脆讲:才蔬巷。无贝之财的才,呷、呷蔬菜的那个蔬。说完,无由地笑。朋友怔怔地看着我。许久,问我一句:你就不打算搬出来?说真的,我倒是考虑过,只是这些年来一直和有贝之“财”攀不上亲戚。不过,看着朋友的好意,说,等等,等等,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想想:总有一天,我要拥有一张宽两米长四米的大书桌。总有一天,我要把书房三面墙从天花板到地面都做了书墙,书柜门全是自动的透明玻璃门。总有一天,我要把靠窗的一面墙面对大河。我要把爱看的、想看的、要看的书都码在桌子上,我要同时摆上四叠稿子(或者四台电脑),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一起来弄,我坐在旋转自如升降有序的高背真皮椅里,让书们笔们稿子们电脑们训练有素听我调遣。我镇定自若,成竹在胸。总有一天,我一字千金,洛阳纸贵。到那时,首先是要搬出才蔬巷。不搬出才蔬巷不行,有那么多的记者要来采访,有那么多的领导要来关心,有那么多的崇拜者要来拜访……别说挤进我这38平米的斗室,就是才蔬巷的鸡肠子路也进不来。

搬了地方,首先是要好好地睡上一大觉,最好是睡上三天三夜,最好是横竖在三米宽的大床上,最好是拥有一屋的粉红灯光。想想,我写了一辈子,那个疲那个累那个寂寞那个心碎,有谁知道?起来后,最好有八个高大威武的保安在大院门口笔直地站着,把那些邀请我讲学的、题词的、签名的、约稿的……统统的挡在院外,提小鸡般提到河边,让他们有耐心的等到大河断流,等到太阳从西边升起。我呢?早领着妻儿老少跑动物园、逛商场、去公园了。最急的是儿子,儿子早提出过无数次要来了,什么虎啊熊啊象啊,还有海马……他都在梦中见过无数次了,就先让他美梦成真吧!儿子猴子般地在动物园里跳来跳去,仿佛孙悟空到了花果山。我看着猴子般瘦小的儿子,心田中央立时流过一股酸楚的水流,我感到亏欠了儿子太多,而儿子的要求就是来动物园玩上一天。儿子在那边大喊,我装做没听见,把头移向一边,眼睛里似有风沙吹过,用手一抹。老婆看见,问,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吧!我斩钉截铁地说,不,不!全凭琨儿,玩到他不想玩为止。老婆这回没和我顶,我看到夕阳照到老婆的脸上,老婆向来嫩白的脸上有了时光的的印记。我要赶紧告诉老婆,商场是一定要逛的,我在她后面当助手,提东拿西的。挑,大胆地挑!别光顾了挑柴、米、油、盐、酱、醋、茶,美容化妆品尽管挑,金银手饰看上了也挑上。再不要像以往眼睛看着柜台里,嘴上直说:有么子用?骗人,都是骗人的东西!看看,我的脸不擦香不化妆,还不照样好得很!现在不同了,瞧瞧,我的腰包鼓得很,挑就是了!多了也不打紧,一车子装回去,反正有的是地方放,用不完就送人。父母哪能用我们用剩的东西,再说,父母早已不稀罕那些东西了。父母嘛,最稀罕的是去北京、上海、西安等地遛上一圈,当然最好是飞飞飞机、坐坐轮船,到那时,这都不在话下。我还想,一定要二老开开“洋荤”,几个小时去日本鬼子那里雄气一回。

嘿嘿!……

我正在想入非非又非非的时候,老婆把门摔得山响,喋喋不休无头无脑地咒骂:这还让人怎么过(生活),一个月200多块(钱)电费还要搭上20多度(电)空数,米呢气(液化气)呢,还有水费还有卫生费还有牛奶(给儿子订的)钱还有补课钱(儿子放学后补课)……我这回没有捶桌子骂老婆,走到客厅兼餐厅,笑眯眯地看着老婆说:总有一天……我把后面的那句“我们一定会过上好生活的!”用笑眯眯的眼睛说给了老婆。老婆一脸的狐疑,然后,抛过来一句:我懒得跟你讲,我认了,倒了八辈子的霉,嫁了你,一脑子的浆糊!我再次认真地说,等等,等等,总有一天,我们会搬出才蔬巷的!老婆正眼看都不看我一下,把清水里的萝卜洗得白一些,再白一些。我这回竟是蹲下来跟老婆讲,你要对我有信心,总有一天,我们会过上好生活的!我还嫌自己的话没说得直白,又打比方讲:你不看看,过去我们读书时,不是读到“村村有公路,家家有电灯,屋里通电话”,不也变成了现实?

老婆把萝卜砌得四四方方水豆腐砣子般大小,满满地摊了一砧板。她回过头来白了我一眼:等到那时,才蔬巷里的人早搬走了。我说,这是肯定的!满屋子里的香气四溢。我知道老婆又在屠桌上买回来几根骨头,这回正在炖着萝卜。老婆总是讲,骨头炖萝卜营养最好,琨儿长身体,我要动脑子,都少不了。我美美地吸着清甜的香气,我又一次想入非非又非非:哼,总有一天……

到时,给我的黄脸婆买几打“太太口服液”,还不是小菜一碟!

没事打打牌

有人说他变化太大,这是事实,10年前的他,墩墩实实、红绿花色,立起来倒下去都像一截枕木一样,掷地有声。也就是这10年间,一碗饭的功夫,他就成了半截枯干的树枝,轻飘飘的悄无声息。有人说他变化不大,没事了,还不照样坐在巷弄里,冬日的太阳底下,夏日的阴凉中,总见他全神贯注地打着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10年前,他35岁,应该是他人生中最火红的时候。他说,他那时一天能做3500个煤球饼,咣当,一个,咣当,又一个……咣当咣当声中,一条巷子都被他印完了“饼子”。他一抬头,头顶上空悬着一个红红的“饼子”。他看看一地的“饼子”,再看看天上的那个“饼子”,他嘀咕着:这日子,不就是几个饼子么?

说实在的,那时的他只要没完没了印“饼子”,他的饼子就不得了。算算看,一个煤球饼一分钱,10个煤球饼一角钱,100个一块,1000个10块钱,3500个就是35块钱呢,这在才蔬巷里已是一个大数目了!而且,又不要本钱,一身的力气难道还留着去跺板(棺材);黄土到处可以去挖,拖扳车载回来就行。

他就不。做一天煤球饼,起码要歇上三五天。他说一人呷饱全家不饿,他不饿的时候,歇是歇不住的,就约人打(字)牌。才蔬巷如果说还有点生气,那就是天天还看见几个人在玩牌叶子(字牌瘦长条像叶子),有三个四个的,围一圈,背后还有两三个看牌的;甚至还有两个人的,也无一个人在看,但不打紧,战火正酣,那叫挖对。才蔬巷里打牌的人,别看都是些小市民,却总要耍点小钱,耍时,先有个讲究。家家都有正宗的牌叶子,是那种祁阳牌的,摸得油光水滑,透亮透亮的。更有味的是,家家都有一套牌码子,36个扣子般大小的钢片片,锃亮锃亮的。若三个人玩,每人面前码12个,四个人,码9个,两个人挖对,就码18个。先说清楚了,一个钢扣子饼就是两毛钱。每个人捏紧手中的牌叶子,每个人看着面前码的钢扣子饼,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你的钢扣子饼矮落下去他的就码高了,日子就是这般轮回,绵绵悠长。

才蔬巷是县城里头最老的街巷子了。就连住在巷子里头的人都大多是老的了,隔不久,就有人老(死)去了。老人是大事,但是打牌的人仍旧打他的牌,只看面前码着的钢扣子饼。就是做丧事时,都要抽出空来打牌。我很是怀疑他们那句口头禅:没事打打牌。难道老人的事还不算大事?不明明写着“当大事”么?!

他给我家做过煤球饼,又是邻里。那天我家煤球饼烧完了,我急急地去找他,他在街尾打牌。他说莫急莫急,先借几个烧烧,我在打牌呢!我就再一次说,我家没煤球饼烧了!他显然是不高兴了,说:没看见我在打牌吗?就再不搭理我。我说,急死人了,你还打牌?我给你涨价总行了吧!他竟淡淡地回,又不是老(死)了人?就是老了人,也用不得大呼小叫。每个人都要老的,老就老吧!他手里捏着两个钢扣饼,回过头来说,譬如,这钢扣饼,该去就去。我见着他轻松地输了两个钢扣饼。我说,人啊,一辈子的事!我还想再说,你人一个卵一条,这会儿趁年轻不挣挣,你这会儿不做(煤球饼),你想做的时候只恐怕没有人请你做,就是有人请,也只怕做不起来了。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不和他这个小市民计较。我走开时,他在我的身后自得地说,人来世上走一遭,没事打打牌,快活赛过活神仙。

我说,好好好,有你快活的时候?!

他不回我,熟练地把手上的牌叶子飞来飞去,再不看我。

我走远了。立定,往身后吐了一砣痰,滚落在地,你他妈的痰,痰也成了痰饼子!天上那个红红的大饼子晒得人直皱眉头。我在心里咒骂着这一街巷打牌的人的不争气,有朝一日,打牌打牌,总有你们打得喊天的一天。好的喊不灵,坏的偏撞上。我的诅咒竟成了事实,还偏偏应验在他身上。他有一日,竟倒在了牌桌上,一诊:脑溢血。他的腿脚再也不灵便了,块头急骤地瘦小。

这是他万万料不到的,也是我万万不想料到的。他原来做煤球饼没有存下钱来,现在想做真是不能做了。好在政府给他吃了“低保”。

然而,一个月之后,出人意料地我又看到他坐在牌桌上。他歪坐在牌桌前的轮椅里,他面前的牌桌上除了码着一堆钢扣子饼,还显眼地摆着一菜碗米,白白的米里插了一张张的牌叶子,错落有致,摆成阵式,如临对阵。

我走近了去看,想看出个究竟。打牌的人,没有一个注意我。我看了看他,还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我很为我的诅咒表示歉意。他没有说话(后来我知道他是说不出话来了),他也没有笑,他只一味地看着面前的牌阵。我不知道我和他说了多少话,然而他再没有话说。他倒是在米碗里划出两个字,让我辩认了好一会,才知道那两个字是:快活。他的快活是为了什么?他快活的是他这样了他还能打牌么?他快活的是他打牌时他才真正的快活么?

我陷入了沉思,人一辈子,不就是图一个快活么?人活着,最妙的境界不就是为体验到快感么?他能做煤球饼时想做煤球饼时,咣当咣当,一条街巷都被印成煤饼子,他快活。他手脚灵活时,打着牌时,牌叶子飞来飞去,他快活。他手脚不灵便时,菜碗里的牌阵井然有序,进出有法,也令他快活无比。忽然,我发觉我自己竟然不如一个做煤球饼的他。是啊,人生如牌,再怎样,能快活就行!

再看看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

简单么?简单。

复杂么?复杂。

收破烂的耿老爹

“有——废书旧报纸——烂铜烂铁——么——,有——废书旧报纸——烂铜烂铁——么——,有——废书旧报纸——烂铜烂铁——么——”……

很多人回过头,循声望去,只见一担大箩筐在游动。再一看,中间有个人,两只大箩筐一前一后,人太矮小,就不显山不露水了。定睛再看,那人穿一身洗得灰白的中山装,中山装上衣的口袋里还插着锃亮的两只钢笔。于是,大家又怪怪地看一眼,再看一眼,摇摇头,走了。

他不管,仍旧天天挑着一担大箩筐,走街穿巷,置身在城市的生活边缘,一路不停地吆喝着。

有一天,我和他打了照面。他咧着嘴唇,笑。老笑。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巴皮太厚,笑得虽然起劲,也只开了一线天,但我却知道他是真的费了很大的劲,十二分卖力地笑着。他看着我空空的双手,眼睛又绕过我的身子,游到我的身后。我的身后,是我雇了一个拖板车的帮我拖着一车的书。

他说,你搬家呀?就一路上再也无话,但他总是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听得清他的脚步声,我更知道他跟着我的意思。每回看他,他总是咧着嘴,笑。然后,埋下脸去。

进了屋,我就不停地翻东找西。旧报纸、五花八门的杂志、硬纸盒纸箱、啤酒瓶、塑料罐……一古脑儿,能找的都找了出来,七七八八堆乱在他的面前。他就咧着嘴唇,笑,笑得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咧成了一线天;手,不停地忙,却无一丝乱相,一套一套的,熟练有序——折、叠、码、齐、捆,然后,过秤,付钱。钱货两清了,才小心翼翼地拿进箩筐。

他挑起箩筐要走时,又回过头来,说,我姓耿。然后,咧着嘴,笑。我不太在意,可能是“噢”了一声,或者点了一下头,也或者什么都没有表示。所以,他又放下箩筐,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锃亮的钢笔,一笔一画地写着,边写边说,耿,耳朵旁生个火字,念田埂的埂。我见他这般认真,便打趣道,是不是光明、正直的意思。他就咧着嘴笑,说,还是您有学问。边说边把带上笔帽的钢笔又取下,一笔一画,又在旧报纸上慢腾腾地写下了一行字:北京大学×××××。写完,抬起头看着我,咧着嘴笑,说,我的女,在北京大学读书呢。有空,放假时要她向您请教。我一愣,也咧着嘴笑了。其实,我才高中毕了业呢!不过,我没说。我看着那一担大箩筐向老街游动,游向小巷深处,游遍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唉,也难为了这个耿老爹,家住郊区,离城20多里地,天麻麻亮就进城,天墨墨黑才往家赶。每一个大白天,他都是整天到处转悠,不停歇,像一尾鱼,游动在生活的海洋。鱼叭水叭个不停,他也口中不歇,不停地吆喝,生响,悦耳得很。

耿老爹,你一天是走50里,还是100里?你是不是累了?我不知道,你还要走多远。

每回,我和耿老爹碰到一起,我只要一说到“废品”二字时,他总要及时地纠正,说,不是“废品”,应该是“破烂”!他说,废品就是废品,破烂就是破烂;废品就是作了废的,毫无用处。破烂破烂,再破再烂,也总有些用处的。说破烂时,他一脸灿烂。次数多了,我就随了他。路上碰到,我就笑着问,收破烂呀?他见我夹着书,也咧着嘴笑问,又买书呀?我们便各自打量自己,都愈发地笑起来。

后来,我和他成了朋友。每逢节庆日,他总要上门来央我为他家写喜联。他的喜联,都是他自己先掏出钢笔一笔一画慢腾腾地写就,我再按照他写的写。不过,他的喜联,喜庆是喜庆,却多为“普天同庆,大地皆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劳动致富人添喜,勤俭持家春色增”,或者“祖国河山灿如云锦,神州花朵艳似朝霞”,“年年国庆庆祝新胜利,处处笙歌歌唱大丰收”……算不得新鲜,也算不得不好。况且,他每回来时,还总要给我捎上几本我喜欢的旧书。当然,我也必给他找出一堆废书旧报纸。他就咧着嘴唇,笑,笑得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咧成了一线天。

再后来,我还知道耿老爹插着锃亮的两只钢笔的口袋里,还放着女儿在北京大学门口照的相片。也许是在某个秋日,在一个阴凉通风的巷弄口,在某一个家属楼前的空坪上,耿老爹坐在横在两只箩筐上的扁担上,一脸阳光。他挑出一张旧报纸或者是一本破书,静静地翻看着,口中念念有声。看一会儿,他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或者,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硬塑片儿,用手攥着,转来转去地看。这时有一线阳光射了下来,过了塑的相片,熠熠生辉。他又咧着嘴唇,笑,笑得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咧成了一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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