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儿女(十一)

2016-11-25 20:49杨世运
传记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铁山鹤鸣租界

文|杨世运

“孤岛”儿女(十一)

文|杨世运

谨以此作品

献给为拯救国难而献出青春和热血的中华优秀儿女们!

【长篇纪实文学】

第十五章 寒冷的春天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走进一位少妇,半天看不清牢内的景象:“苹如妹妹,你在哪里?”

“逸君姐,你怎么来了?”郑苹如拖着铁镣迎接唐逸君。

“妹子,你怎么被打成这样?”

“别为我难过逸君姐,他们为什么会同意你来探望我?”

“是他们逼我进来的,逼我劝劝你……”

“劝我什么?劝我投降?”

“妹子,你放心,我是绝不会劝你投降的。我答应他们,是为了借机进来看看你,你要挺住啊!”

“熊先生他好吗?”

“别提,别提他了……”

“请你代我向他问候,希望他早日重返抗日前线,多多立功!”

“妹子,你别提他了!我羡慕你,真的。无论是生还是死,你都令我羡慕和敬佩。这是我的心里话,你相信吗?”

“逸君姐,谢谢你……”

“苹如,我不能在这儿多待了,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哥哥的战友周鹤鸣,他……”

“他怎么了?”

“他也被抓了,也被关在这76号的地牢里。妹子,日本人叫我来劝你投降,我乘机来看你一眼,也顺便告诉你周鹤鸣的消息。他被打得好惨,血肉模糊,可他就是不低头!他才是真正的男人!中国的男人若都像他这样,姐妹们怎会受苦受辱?妹子,我不能在这儿多说了,我走了,你保重……”

受尽苦刑的郑苹如,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可是今天,得知周鹤鸣的消息后,她不禁泪如雨下。

敌人允许郑华君探监,条件是她必须劝说女儿投降。郑华君心里自有主张,她不能放过与女儿最后见面的机会。

母女二人在黑漆漆冷冰冰的地牢里相见,肝肠寸断,抱头痛哭……

特务像鬼影一样在门外游荡,想偷听牢房里的谈话。

“妈,他们为何同意你探监?”

“苹如,你放心,妈心里明白!”

“妈,爸爸好吗?”

“好,他嘱你保重身体。”

“弟弟、妹妹也好吗?”

“他们都好,你不要牵挂。”

“妈,你能争取再来看我一次吗?”

“好孩子,你需要妈妈把什么东西带给你,你快说!”

“妈,你把我海澄哥那年从部队回上海时给我买的天蓝色呢子大衣带来。还有鹤鸣哥送给我的绿松石项链也一定带来。再有,一条纯白色的围巾、一套干净的内衣、一盒化妆品、一瓶香水。妈妈,我要给自己化好妆……”

“女儿啊!我的好女儿!总有一天,我会告诉我的那些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日本亲友们:我,日文名字叫花子,中文名字叫郑华君,我的女儿郑苹如,她不仅是中国人民的好女儿,也是日本人民的好女儿!”

“妈,还记得我小时候,你教我唱日本民歌《樱花》吗?我好喜欢这支歌!”

“苹如,你就是一朵花!是中国的牡丹花,也是日本的樱花!”

母女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含着热泪的歌声冲出黑牢,在天地间回响: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

霞光照眼花英笑,

万里长空白云起,

美丽芬芳任风飘……

1940年2月7日,农历己卯年除夕。

天气出奇的冷,阴风惨惨,像是要钻透每个人的骨髓,吹干每个人身体内的血液。

正午时分刚过,黑云更是布满了天空,那低垂的天,仿佛就要坍下来。

牢门被咯咯吱吱地拉开了,林之江出现在门口,一脸奸笑:“郑苹如,恭喜你了,今天是大年三十,皇军命令我放你出去白相白相!”

郑苹如心里明白,与亲人们永别的日子到了。

“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化化妆。”

“哼,都什么时候了还化妆?等会儿出去慢慢对着土地爷化吧!”

“少废话,出去!”

“出去就出去,死到临头你打扮给谁看?”

郑苹如关了牢门,从容不迫地化妆,苍白的脸颊又显出了红润。穿好大衣,系好围巾,又在身上洒了洒香水。最后,她把生日项链挂在胸前,检查每一个链扣是否牢靠。

走出牢门,郑苹如第一眼见到的是两个幽灵一样的日本军官,一个是76号的“太上皇”涩谷,一个是日本宪兵队沪西分队队长横山。她明白了,她是日本“皇军”眼中的要犯,因此,今天他们要亲手结束她年轻的生命。

林之江把郑苹如推上日本军车,全副武装的特务随之一拥而上,前后左右用枪口对准郑苹如。接着,凶神恶煞的涩谷和横山坐进了驾驶室。

军车不敢经过租界区,害怕有人劫车,只在“沪西歹土”地带兜圈子,忆定盘路、愚园路、极司菲尔路,最后,到达距徐家汇火车站大约两三里的一片荒郊野地。这里,早已挖好了一个埋人的大坑。

寒风中,郑苹如一步步走向大坑,抬头望一眼天。天空不见一线云缝,该是有一场暴风雪就要来临了。

“站住!”涩谷在郑苹如身后用日语吼叫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郑苹如的目光仍对着乌云密布的苍空,用中国话喃喃自语:“明天就是新年了!”

“什么,你说什么?用日文再说一遍!”

有什么话,值得对这些人性丧尽的“皇军”说呢?面对受难的中华大地,郑苹如突然想起郁达夫叔叔作品中的那几句话,于是在心里放声高喊:

“祖国啊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涩谷又一声鬼哭狼嚎。

郑苹如回答:“打得准一点,别把我弄得一塌糊涂。”

这便是郑苹如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多么平静,却让她的亲人们念之心碎。是的,我们的苹如,她是一位多么爱美的姑娘啊,她珍爱一切美好的事物,可是,来自她母国的一帮强盗,却像恶魔一样疯狂地烧杀强掠,毁灭人间一切的美。人类啊,千万不要忘记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们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横山歇斯底里地向林之江吼叫:“开枪,开枪啊!”

林之江举起枪,两手不住颤抖……

“笨蛋!”横山和涩谷一起端起冲锋枪,比赛杀人,连开数枪。

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倒在了大地的怀抱。那年轻的、纯洁的、像火一般在燃烧的鲜血,一滴滴,融化了冻土里的冰凌,又同冰凌凝结在一起,埋藏于土壤的深处,等待着春暖的日子到来,去滋润万物的生长……

一个日本士兵拿着照相机,对着郑苹如的遗体,从各个角度拍照。因为晴气庆胤下了命令,执行死刑后必须把郑苹如尸体的照片拿给他“欣赏”,以解他对一个有日本血统却反对“大日本皇军圣战”的女子的“充满了困惑”的仇恨。

横山走近,向尸体望了几眼,发现郑苹如脖子上戴有一条项链,是只有中国才有的绿松石项链,便命令林之江跳下坑,把项链取下来交给他。可是林之江无论怎么费力,那项链就是解不开取不下。突然一阵狂风刮起,直扑横山的眼睛。他只得命令林之江作罢,又命令特务们赶快埋人,埋得越隐蔽越好,不要叫人发现郑苹如的遗体。

第十六章 一江春水向北流

又一包生煎馒头送到了愚园路佘爱珍家里,包装纸仍是《中华日报》。

佘爱珍来到妙香楼,拍着巴掌说:“七妹,四姐是特意报喜来了!我费尽了口舌,还替你送了几次厚礼,才总算求得丁主任点头,同意你去看望你的心上人了!”

不料鲁婉英却不领情,一脸的冷冰冰:“算了,我改变主意了,不想去探监了!”

“哟,这是为啥,七妹?”

“我光是去看一眼有啥用?反倒惹得我们两口子都伤心,倒不如不见面。”

“那,你想咋办?”

“我倒是有想法,就怕四姐你做不了主。”

“你说,说出来听听!”

“你们想不想叫我家鹤鸣跟着你们干?”

“想啊!他若能投76号,我俩不更是亲姐妹?”

“我家鹤鸣若入了76号,你能不能替我求求四宝,给我家鹤鸣一个分队长当当?”

“行行行,我们姐妹之间,这事还不好说?”

“那我就去好好劝说我家鹤鸣。”

“那好呀,那就去探监呀!”

“探监不行,探监我不去。”

“不探监你怎能跟他见面?”

“探监见面,那叫啥样的见面?被你们拿枪看着我俩,叫我俩咋说私房话?你说,劝人回心转意,是三言两语的工夫吗?”

“那你的意思是?”

“真想劝他回头,你们就莫再对他动刑,去了他的脚镣手铐!”

“这个不难,我现在就可以做主!”

“再给我一个房间,做我俩的洞房……”

“什么?”

“四姐别急,听七妹把话说完。我说洞房,是在你们76号设一间单独的牢房,把我和我家鹤鸣关在一起……”

“七妹,你想得好浪漫哟!”

“我就猜到你不同意!你这个人,一点儿也不诚心!”

“不是我不同意,这么大的事我可当不了家!”

“那就只当我没说!”

“七妹,你也别生气,我这就回去向上峰请示,说服他们同意你的要求,好不好?若说服不通,下一回,你可千万千万别怪罪我了!谢谢你的生煎馒头,四姐我吃不下了!”

佘爱珍悬着的心回到了肚子里:太好了,不用再吃“生煎馒头”了!

在“洞房”里,周鹤鸣见到了鲁婉英,心里好不诧异:“婉英姐,他们这是在唱什么戏?为什么把我俩关进这样的房间?”

鲁婉英喊了一声“鹤鸣”,半天说不出话来……

擦干泪水,鲁婉英向周鹤鸣讲述了这些日子来她与佘爱珍的斗智斗勇。周鹤鸣明白了,鲁婉英是想在他告别人世之前,再陪在他身边一两天。

患难之时重逢,周鹤鸣也把自己的心里话倾诉给鲁婉英:“婉英姐,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又能见到你,感谢上帝给了我这次机会,不然我临死也不能向你表达歉意。姐,我曾经对不起你,虚情假意应付你。组织上这样安排,我不得不服从。我是一名中国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是我的心里在流泪。我觉得我牺牲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国家遭此大难,百姓的日子太难熬了,我不能不为国家效力!进入妙香楼,我与铁山弟表演双簧,演给你看。说实话,我恨过你,恨你毁了我的青春和爱情。但是后来,我渐渐了解了你,知道了你的经历和痛苦,读懂了你的内心世界。今天你又用这样的方式来看我,我更感到有愧于你!”

鲁婉英忙回答:“鹤鸣,快别这么说,难得你今天把这些话都说给我听!要说虚情假意,我也曾同你一个样。我当初骗你进妙香楼,也没指望过我俩能长久,我只是想拿钱养一个白相人,替我挣挣面子。谁知我迎进来的是一位英雄儿男!你所做的一切一切,我都亲眼见了,亲身经历了,我鲁婉英多么有幸啊!我自小在青楼长大,我就是一块玉石,也被染缸染脏了啊,何况我不是玉石,只是一块石头。自从认识了你,还有铁山小弟,我活得才有了人样。鹤鸣,你为了救国,连命都不顾了,老天爷可怜我眷顾我,让我和你这样的人有一段缘分。鹤鸣,我感谢你都来不及啊!”

鲁婉英声泪俱下。

“鹤鸣,郑苹如小姐的壮举,铁山都告诉我了。想想苹如,比比我自己,我才更明白,一个人应当怎样活在这世界上……”

“苹如的哥哥战死在前线,死得其所。可是我……”

“别这么想鹤鸣,谁能说你不是英雄战士?”

“日本人屠杀了苹如,他们杀害的不仅是中国人的女儿,也杀死了日本人的女儿!苹如是中国母亲的骄傲,也是日本母亲的骄傲!那些连禽兽都不如的日本法西斯分子,在郑苹如烈士的面前,应当无地自容!”

第二天一大清早,佘爱珍就来敲门。鲁婉英责怪道:“四姐,你咋这样不讲人情,这么早就来拆散鸳鸯!”

佘爱珍说:“别净顾着卿卿我我,把大事忘了!”

鲁婉英把嘴一撅:“四姐你也太性急了吧?再等一天,明天我给你回话。”

次日一早,鲁婉英将要走出牢中的“洞房”。诀别的时刻就在眼前,她突然双膝落地,跪在周鹤鸣面前。

“婉英,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鹤鸣,你是我的天神,请你受我三拜!”

“婉英,你是一个好人,我谢谢你,真心感谢!”

“鹤鸣,到了这时候,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婉英,什么事你说!”

“鹤鸣,我们俩已经有了小生命了!”

“啊?这是真的吗?”

“真的,我请医生看过了,怀上已有一个多月了。鹤鸣,你放心去吧,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为他取名叫周小鹤……”

回到妙香楼,鲁婉英急忙筹钱,与郑铁山商议安排周鹤鸣的后事。

周鹤鸣牺牲的地点也是在沪西的一片野地里。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但是他的面容平静,嘴唇边似乎还带着浅浅的微笑。当天,郑铁山便陪着鲁婉英前来收尸。郑铁山立在周鹤鸣遗体前,观察周围环境。南边是一片桃林,北边是一潭芦苇荡。向东远眺,隐隐约约可望见徐家汇火车站的影子。西边,也有一座围满芦苇的水塘,连着大片的麦地。水塘边有一棵大树,像是一棵槐树,满树的枝丫指向天空,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季节,孕育着新的生机。郑铁山心里在说:也许,苹如姐姐也是倒在了这里,她的一腔碧血和鹤鸣哥的鲜血就洒在同一处,那棵老槐树见证了这一切。

鲁婉英将周鹤鸣的灵柩送到了“蜀乡公所”,抚棺长哭。多少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她想为周鹤鸣写一副挽联,但是任何语言也难以表达心中的哀思,不禁便想起周鹤鸣曾教她背诵的唐诗,不由得肝肠寸断,提笔写下,就算是送给爱人的挽联:“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春寒料峭薄云天,在十六铺轮船码头,鲁婉英为郑铁山送行。郑铁山要护送周鹤鸣的灵柩回故乡,然后他将从重庆到西安,再从西安奔赴延安。就要分手了,郑铁山取出一件礼物送给鲁婉英:一枚精致的玉观音项坠。鲁婉英将玉观音捧在手里,忙说:“铁山弟,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能收?”郑铁山答道:“收下吧,愿观音菩萨保佑你们母子平安。大姐,黑暗总会过去的,你千万要多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鲁婉英也叮嘱郑铁山一路小心。她说:“铁山,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遇到再大的难处,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会咬牙撑下去。你走后,76号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想好了,趁早离开妙香楼,躲开他们的暗害。铁山啊,不管你走到哪里,记住你这个不争气的婉英姐啊!”

“婉英姐,别哭!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婉英姐,保重啊!”

汽笛一声接一声。滔滔黄浦江,一江春水向北流,然后掉头东去,与长江汇合,一往直前奔向大海。鲁婉英久久伫立于码头目送周鹤鸣的灵柩远去,但只见轮船船尾,那两道被切开的白浪,像是两匹飘动着的白绫,不停地,在为黄浦江擦拭着滚滚的泪花……

1940年夏天,佘爱珍借着到理发店做头发为由,在公共租界内演出了一场闹剧,又为日本人立了一大功,也为齐纪忠迅速成为76号的成员开启了一扇“方便之门”。

愚园路是汉奸们的天堂。这里的日本宪兵多,汉奸特务多,可就是高级商店不多。为此,佘爱珍早就感到不方便、不舒心。从愚园路往东走,其实并没隔多远的路程,便是公共租界的静安寺地段,那里才真正称得上是“十里洋场”的繁华商业区。佘爱珍购物、照相、做头发,当然要选择静安寺地段。但是,每来一次,心里就要窝一肚子火。因为是租界,进入不方便,汽车不许进,保镖不许进,身上带的枪支更不许进。

日本人和76号的特务们早就对租界的这种规定恨得咬牙切齿,因为这样一来,不仅购物玩耍不方便,进租界“执行任务”更不方便。佘爱珍早就在谋划,要改变这现状,要为日本人立一个大大的功劳。

这一日,她到静安理发店做头发,蓄谋已久的行动开始实施了。

以往,她到静安寺地段“白相”,其场面总是不亚于皇后出宫,“仪仗队”要拉成长线。前有一部军车开道,后有一部防弹轿车当“龙椅”。“护驾”的保镖至少四人,上下全副武装。虽然车辆只能停在租界外,保镖们也都只能在解除武装后方可继续护驾,但她不厌其烦,要的就是这个派头。今日却一反常态,只乘一部福特轿车,保镖也是单枪匹马,但是进租界的办法却是迅猛快速。她吩咐司机也带上手枪,并命令他:“到了租界别停车,给我加大油门冲过去,出了事我担着!”

今日担负巡捕房巡监任务的是英国警官杰克逊,此人一贯恪尽职守,不想今日遇上了麻烦。

佘爱珍的轿车沿着极司菲尔路向南,发疯一般地开过来了。巡警示意停车,那车反而加速,“呼”一声就冲进了租界!杰克逊大吃一惊,急忙带领巡警追赶拦截。福特轿车在百乐门大舞厅门前戛然停下,“悠哉悠哉”等候着巡警追来。巡警赶到,要求司机和保镖交出武器。司机拨出手枪,说一声:“交!”话音未落,子弹便飞出,一名印度巡警应声倒地毙命!

杰克逊指挥还击,一场枪战展开,枪声如鞭炮声噼啪作响,吓得游人四散躲避。待枪声停歇,只见司机和保镖全被打死,巡捕房的人也一死二伤。杰克逊钻进轿车搜查,发现一名衣着时髦的妇女屁股朝天蜷缩在后车厢。拉下车,杰克逊不由两眼发愣:这女人他认识,是日本人的大红人、76号的“大师母”!杰克逊深知来者不善,但他也不示弱,照章办事,把佘爱珍关进了巡捕房。佘爱珍只想开怀大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死一个司机加一个保镖算得了什么呢?

76号那边闻讯,严阵以待的人马立即出发,大造声势。林之江大吼一声,带领几十个特务,分乘两辆日本大卡车,车顶上各架有一挺日本造的92式重型机枪,一路呼啸,对天鸣枪,气势犹如飞蝗扑食。

租界内,巡捕房立即调动警力布防。但为时已晚,林之江的人马已经冲进租界,在百乐门商场前摆开阵势,以两辆日本大卡车作掩体,长枪短枪轻重机枪全部推弹上膛,眼看一场血战就要爆发!

英国警方万没想到日本人和76号会如此大动干戈,看来这不是一般的偶然事件。杰克逊命令他的巡警们坚守阵地,但决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许先开枪,如若有谁“擦枪走火”,必将受到严厉处罚!

一场紧锣密鼓的外交活动正在进行之中。英方与日方紧急磋商,希望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日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讨价还价的机会,提出今后日本人和汪精卫政权的军政人员进入租界的种种优惠条件,例如军车不接受检查、武器可带入、针对华人的搜捕行动租界警方不得干与等等,英方基本都点头接受。这样,日方也做出让步姿态,首先让“受害人”佘爱珍的丈夫吴四宝出面,以警卫大队长的名义,命令他的部下林之江把人和军车全撤出租界,暂在爱义文路(今北京西路)路口布阵,仍然严阵以待,枪口对准租界。然后,76号内的日军军官涩谷准尉登台亮相,代表“大日本帝国”耀武扬武进入租界,迎接“巾帼英雄”凯旋。

佘爱珍立了大功,76号连摆三日酒宴庆祝。胡兰成也特意从南京赶回上海贺功。若干年后,胡兰成还在一篇题为《良时燕婉》的“妙文”里写到佘爱珍的这一“功勋”:

吴太太有一次真惊险。租界巡捕因误会冲突,向她的轿车开排枪射击,她随带的一个保镖中弹而死,而她竟安然无恙。……吴太太那天是出去看医生,还做头发。车子开到静安寺路大西路口,那里有英租界的巡捕堆叠沙袋为堡垒,盘查往来行人,上来喝令停车,要查手枪护照。吴太太叫保镖把枪交出,保镖不肯,说枪被缴去,还有面子?正在争持,岂知那巡捕手里的枪就一声响,打着了保镖。吴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并非存心。说时迟,那时快,保镖只叫得一声师娘,“叭”地还过去一枪,那巡捕就倒在车轮边马路上死了,保镖死在车上前座。当即别的巡捕都赶来向着汽车开枪,随后捕房应援出动的大队也赶到,一时枪弹如雨。

……这时却听见英国巡捕的一个头脑在说,车里是个妇人呢,想必已经死了。命令停止射击,他走近来看,却见是吴太太好好地坐在车里。当下正欲说话,却见沪西那边尘头起处,76号的大队人马赶来,是刚才有人看见回去报告,林之江一班狠将听说大嫂被人欺负,连机关枪都背了过来,这边巡捕一见也紧张起来,两边展开阵势,要放排枪机关枪冲杀。吴太太赶快下得车来,扬手向自己人那边叫:“不可开枪,不然乱枪真要打死我了。你们把枪都交给巡捕,这不是动手的事,有外交可以讲。”众人依言,簇拥得吴太太回来。

四宝一见妻子无事回家来,赶快叫人去普善山庄施棺材二百具,另一面在堂前点香烛谢神佛祖宗荫佑。一时四亲八眷、弟兄淘里都赶来慰问,看见吴太太的轿车弹痕如蜂巢,人竟会无恙,大家惊奇不置。……吴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两大碗饭一吃,只顾说刚才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说话的声音又响。她是正当人生得意的极盛期,便怎样的惊险也都成了是能干,是庆幸,得千人赞叹,万人倾听。

然后捕房亦派人来慰问。吴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国人政治部部长大闹,必要工部局赔偿汽车,保镖与那巡捕一命对一命死了,但是保镖的出丧要在租界通过,由捕房致祭,以为谢罪。工部局只可一一答应,从此76号的人可以带武器过租界了。

胡兰成的笔真是可以“口吐莲花”,把佘爱珍吹得神乎其神。其实,他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最让他得意忘形的则是最后两句话:“工部局只可一一答应,从此76号的人可以带武器过租界了。

租界再也不对76号特务们的进进出出进行盘查,汉奸们的行动更加肆无忌惮。中统、军统在租界内的秘密机关惨遭破坏,一批又一批“重庆分子”被枪杀。

齐纪忠也未能逃脱。但是这个变色龙变得奇快,一被抓进76号便马上屈膝求饶:“别动刑别动刑,我愿意投靠你们,参加亲日和平建国运动!”

“记得呀,提这事干什么?”

“那您一定记得,重庆方面的一个枪手,在商店的玻璃窗外不停地朝里头张望,想引起您注意……”

“嗯,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我呀!”

“是你?”

“是我,我那是在有意提醒您,让您赶快脱离险境!”

“真的?”

“真的真的,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齐纪忠捂住脸自认倒霉,想不到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齐纪忠受宠若惊:“丁部长,您打得好!我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为了拍新主子的马屁,齐纪忠使出浑身解数,到处搜刮钱财,在广东路和江西路路口开办了一家“东南商业储蓄银行”,以帮助丁、李士群发财。他让丁、李二人都吃干股,聘他们为白白拿钱的董事,而他自己则当董事会的秘书,到处搜刮民脂民膏。不久,他又成立了一家“五福公司”,“五福”成员之中仍离不了丁、李二主子,以此公司为走私基地,同时也成为搜集共党和重庆分子情报的情报站。

人被抓来了,是个50多岁的老者,声声大呼冤枉。他说:“我上有80多岁的老父老母,下有一大家子人张着嘴靠我养活,好不容易找到这份提茶壶的工作,不知为何要抓我来这里?”丁心中生疑:这老头哪像共党,再说他这么大年纪,也不该叫“小茶壶”呀?齐纪忠惟恐丁骂他无能,便一口咬定此人就是共党,“小茶壶”是他年轻时的名字。就这样,一位无辜的老人,被76号枪杀了。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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