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生日快乐

2016-11-26 01:33袁省梅
山西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朱朱鸡蛋

袁省梅

祝你生日快乐

袁省梅

朱朱骑着自行车七拐八拐地到了院墙下,也不停下来,甚至是,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到了门口,车头一拧,要冲进去时,两扇薄木板的院门挡住了他。门关得紧紧的,上面黑疙瘩铁锁被车子撞得咣当咣当响。车子在门上一弹,歪了一下,差点摔倒。朱朱赶紧捏了车闸,嗵地从车子上跳下。车停得太猛了,坐在后座上的朱青没有防备,身子猛地朝前倾了下,又忽地向后面耸,吓得她双手紧紧地抓住车座,两脚慌忙点着地面才没有翻倒,怀里的书包没抓住,嘭地掉在地上。

朱青跳下车子,捡起书包,就骂朱朱跟个螃蟹样,不能慢点。朱朱看她吓的样子就哈哈大笑,你个螳螂腿怕啥啊。

朱青拍着书包上的土,说,后天去学校你别骑了,我一个人骑,你坐王岩车子。

朱朱说,我才不坐他车子哩,要坐你坐去,他爱见你。

朱青的脸腾地红得粉红鲜俊,啐了他一口,骂他臭嘴,伸了手就要打他。

朱朱手里抓着车子,跑不开,就左摇右晃地躲闪,看朱青打不着他,他就跳着,逗惹朱青,你打呀你打呀。

朱青龇牙咧嘴地举了手在他脸上比划,并没有真的下手打。咋会打啊,她是姐呢。妈常说,青呀你大,是姐,他小,不管到啥时候,他都是你弟,你都得让着他。其实呢,她比朱朱大多少呢?一对双胞胎,前后脚到世上,要说大,她也就比朱朱大几分钟。妈说,大一分钟,也是姐啊。这样呢,从小到大,她说话做事就都是姐姐的做派,稳重,仔细,大事小事,都护着朱朱,在学校,谁敢欺负朱朱一下,她二话不说就站到朱朱前面去了。她学习好,又爱说爱笑,老师爱见,同学们也喜欢跟她玩,调皮捣蛋的也都让着她。

朱朱还在跟她嬉闹,朱青突然想起了什么,把书包放到车子后座上掏摸,手从书包里出来时,竟然抓出来两颗青白的鸡蛋。

朱朱看见朱青手里的鸡蛋,呀地叫了声,把车子歪靠在门边,扭身趴在朱青手上看鸡蛋摔破了没,后悔地说,我咋就忘了书包还有鸡蛋哩。

姐弟俩都忘了刚才的吵闹了,两只眼睛呢,齐刷刷地盯着鸡蛋。是两颗熟鸡蛋。周五的早饭,每个学生一颗鸡蛋,朱青没吃,朱朱也没吃,他们趁老师不注意,悄悄把鸡蛋装到口袋。他们说好了,要把鸡蛋拿回来。

朱青托着鸡蛋,仔细地看。斜阳穿过门上宽宽窄窄的缝隙,给朱青的脸上印下横一道竖一道的黑印子,她的海蓝色的校服上也印下了横一道竖一道的黑印子,好像给她戴了个黑面纱搭了件黑纱裙,手心里的两颗鸡蛋呢也印了横一道竖一道,好像是把鸡蛋罩在黑丝网里了,牢牢地护住了,还怕摔破吗?朱青乐了,催朱朱赶紧开门,太阳都快下山了,妈妈快要回来了呢。

院子静悄悄的,只有夕阳人来疯一样在院子、院墙上、西北角的灶棚子和菜园子上疯闹得又响亮又热闹。朱朱推着车子进来,看见一只麻雀端端地站在黑灰的檐上,怕惊扰了这热闹般,不叫一声,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看椿树梢上的一片夕阳,他就嘬了嘴,卷了舌头,对着麻雀嘘嘘地吹了两声口哨。麻雀看了他一眼,忽闪着翅膀飞走了。他把车子靠在香椿树上,问朱青先做作业呢,还是先做饭?

朱青把书包放在屋门口,说当然先做饭。朱青说,作业不急,星期两天哩,万一妈回来了,饭还没熟,咋办啊,咱的计划不是打乱了吗?朱朱就催她和面,她却叫朱朱先压两桶水,把菜园子浇浇。她是看见菜园子的地都干得裂开缝了。朱青说,妈这几天肯定忙,没顾上给菜园子浇水,你看菜叶子都蔫得耷拉下来了。

朱朱却不想打水去,又不能不听朱青的话。做饭,还要靠人家啊。就不耐烦地说是饭做好再浇也不迟,又嚷嚷朱青是猪脑子,主次不分,敌我不分。朱青瞥他一眼,骂他乱用成语,咱家菜园子咋是敌人?朱青说,咱不浇,妈回来了累乏乏的又要压水浇。

朱朱翻了她一眼,看朱青开了屋门,提着水桶出来了,他只好甩着瘦长的腿跟朱青一起向水窖走去。朱青握住压水柄使劲压了好几下,一股清亮亮的水才从水嘴里流了出来。朱朱看她压得费劲,就叫她离开,他来压。朱朱虽说是弟弟,却有一股子蛮力,牙一咬,腮帮子就鼓出硬硬的两块,黑红的脸努成了紫红,双手抓握住压水柄使劲一压,一股水刺地流了出来,抬起压水柄又往下一压,一股水又流了出来。压水柄在他手下不停地上来下去,水呢就不断地从水嘴里流出,转眼,就压了满满一桶水,姐弟俩抬着浇到了菜地。给菜地浇了五桶水,眼看着菜地的每个地方都黑湿了,他们才扔下水桶,回屋里去了。

朱朱看朱青在屋里走来走去,担心她又要干别的活,却又不敢得罪她,就嘟着嘴,小声地说她磨磨唧唧的跟个老太太一样,拖泥带水的。

朱青的心思呢,是想把桌子擦擦,桌子柜子上都蒙了薄薄一层白毛灰,炉台子上的两个碗一个盘子也没洗,炕头还有妈妈两件脏衣服,也该洗了。爸在甘肃的一个工地干活,两年了也没回来,说是工地忙,路又远,来回的路费得好几百。妈没有出去。妈妈要等他俩大了,上了大学,再出去。平时他们上学去了,妈就找些零工,给流动厨房端盘子洗碗,给果园锄草套袋子,韩城的花椒熟了,去给人摘花椒。朱青朱朱都希望妈妈去果园摘果子。摘果子回来,妈妈会带回一大袋子苹果。

朱青不知道妈妈今天干啥去了。看朱朱猴子样绕着她走个不停催个不停,她也想还有明天后天两天时间呢,况且眼下的活儿也重要,就对朱朱说,开始。

朱青说“开始”时,脸色凝重,声音响亮,好像她是个指挥作战的将军,好像他们要打一场伟大的战斗。朱朱呢,听见朱青说开始,高兴得小胸脯一挺,倏地抬起右臂,把手掌举在耳边,两脚叭地一磕,高声喊道,是,长官。朱青呢真像个指挥官了,一会儿叫朱朱把和面盆搬出,一会儿又叫朱朱把案板扫干净。朱朱也真的像个小兵一样,朱青叫他干啥,他就跑得风快地去干了。朱青从面瓮里挖出一碗面,倒到盆里,从暖瓶里倒了半碗热水,又从水瓮里舀了半瓢凉水兑到热水里,用手指试试,说,和面刚刚好呢。

朱青和面,朱朱在一旁端了水碗站在一边。朱青两手搅着面,叫朱朱倒水。哗啦,半碗水倒进去了。朱青一揉,发现水多了,面软得沾在手上和不成团。她就埋怨朱朱不长眼,面软得烂泥一样,哪能擀长面,抬眼瞪他,叫他再挖点面加上。朱朱放下水碗,挖了半碗面,问朱青够不够。朱青说,先倒上一半吧。朱朱就小心地在面上划了一道,把面分成两半,这才小心地把碗里的一半面拨到盆里。朱青揉着面,觉得面又多了,又叫朱朱倒水。这次呢,朱朱端起水碗,给盆里滴了两滴,是又小心又谨慎的了。朱青骂他是麻雀尿尿呢。朱朱说,那再给你尿两滴吧。说着,碗一歪,水漾出去好多,吓得他赶紧端好碗,也不敢多说话,看着面盆。朱青不理他,踮起脚,抬了肩膀,一双手在盆里使劲地揉着面。

面终于揉好了。朱青嘭嘭地拍着面,说,这么硬的面,做出来的长面肯定筋道,好吃。说到筋道时,突然想起忘记给面里放小苏打了,赶紧叫朱朱去碗窑里拿去。从去年开始,妈妈就教朱青和面切面炒菜了。妈说,是艺不是艺,学到手里不受气。女子娃,得会和面做饭。朱朱拿来小苏打,朱青小心地倒出一撮,撒到面团上,又踮脚抬肩膀地使劲把小苏打揉匀,把面盆盖好,说,饧饧再擀。扭头拽了袖子,擦抹着头上的汗,叫朱朱到菜园子摘菜去。

半院子的夕阳只剩下了两步宽,东边天空已经扯着铁灰色的大网咚咚咚咚地朝院子走了过来。不早了呢。他们走到菜园子边,看刚浇过水的菜园子里,茄子苗辣椒苗像吃饱饭的娃娃一样,一棵棵挺立得又威武,又水灵,就乐了。然他们想摘两个西红柿,西红柿还是灰白青皮的没有一点泛红的意思。想摘个南瓜,南瓜粗壮的蔓兀自攀爬了老长,却是一朵花也没有。朱青和朱朱着急了。他们在菜园子找了一圈,没有一样能吃。

他俩两手空空地从菜园子出来时,朱朱问朱青咋办?朱青说,去三千店买。朱朱问你有钱?朱青跑到屋里,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打开文具盒,小心地揭开盒底下垫着的粉红色香纸。盒底平平展展地躺着两张五元的票子。

朱朱说,没想到你还藏有私房钱。

朱青说,你个忘性鬼,上星期妈给的买本子和笔的啊。

朱朱的嘴一下就嘟了起来,没忘没忘,我咋能忘了呢,期末考试你得了第一,老师奖了你本子和笔,钱没花了。

朱青说,明天给你个本子。

朱朱沮丧地说,我咋这么倒霉啊,上次月考我考第六,老师奖前五名,这次我考个第四,老师却只给前三名发奖,老师就是跟我过不去。

朱青说,你考个第一,看老师还跟你过去过不去。

朱朱说,我就是考第一,老师也不会给我发奖,老师就爱见女生。

朱青和朱朱一路说笑着,路过万万家的高门楼,朱朱腾腾腾腾地跑上去,站在门边高耸耸的水泥台子上,挑衅地问朱青,你说我敢跳不?朱青也挑衅地看他一眼,哪个不敢?朱朱说,你敢?朱青说,咋不敢。朱朱说,你上来跳。朱青却没有上去。她来月经了。云云说,来月经了不能爬高摸低地乱跑乱走,要不,肚子会疼。

朱朱嗵地从高台上跳了下来,没有站稳,噗地趴在了地上。朱青哈哈大笑,骂他是个狗熊还要逞英雄。朱朱爬起来时,抓着膝盖蹲在地上不起来。朱青不笑了,跑了过去,着急地问朱朱咋了?看朱朱的膝盖上蹭破一片,血珠子红红地渗了出来,她的脸就白了,要背朱朱去好子诊所上药去。朱朱却站了起来,龇着大牙嘿嘿笑说没事。

她搀着朱朱的胳膊,问他真没事?

朱朱甩掉她的手,眉头一挑,男子汉大丈夫,过五关斩六将哩,这么点伤怕啥哩。

朱青问他能走不。

他乐了,轻伤不下火线哩。说着,竟然飕飕地跑开了。

三千小卖部门两边坐着几个岁数大的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一个村子生活了一辈子,天天日日地见,嘴里的话呢,就像眼眉前跳得欢实的尘屑一样,怎么也拉扯不完。朱青朱朱也不管他们正在说话,爷婆叔婶地挨个儿叫着,脚下也一步不停地往小卖部走。

灵芝婆唤住了朱青,问朱青买啥好吃的。灵芝婆嘴大,眼睛小,一说话,脸上只能看见一张嘴,要是笑起来,那嘴就扯到了耳朵根,好像脸上只长了个嘴。邻居都唤她大嘴,朱青朱朱唤她大嘴婆。她扯着嘴角说,你妈个财迷,过了年到现在,一天也不舍得歇,东村跑西村跑的,见活就干,屋里钱都挣满了吧,给大家买个糖疙瘩吃。说着话,就对身边的人又是努嘴又是挤眉弄眼的。

朱青听她的话不好听,想说给她买个屎疙瘩吃,却不敢,毕竟,她是大人呢,毕竟,这里有好多人。妈知道了,不是又要生气吗?她就停下了脚步,说,婆先掏钱买个糖给大家吃,改天我有钱了还婆。话不软不硬的,体体面面的,一点也不伤人吧,还把话还回去了。意思明摆着了,你买糖给大家吃嘛。

闲坐的人听了,就哈哈笑,夸朱青脑子好使,说得好,说,青个小小的人,嘴头子上一点也不弱人。

大嘴婆呢,也没想到朱青这小女子这么会说话,看大家笑她,倒也不羞不恼,装腔作势地翻着白眼,笑骂朱青跟她妈一样个小气鬼。朱青不想跟她多说话了,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哩。大嘴婆却不叫她走,指着走过来的五六说,青呀叫你五六叔买糖吧,你五六叔有钱。

朱青看了眼五六叔细高的个子一晃一晃的,就说,你想吃你说嘛,我还忙着哩。掀起帘子时,喊了声“大嘴婆”,跳过门槛去了小卖部。

小卖部外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大嘴婆尖尖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大嘴婆说,红云就没养下个好东西。朱朱听见了,悄悄把竹帘子掀开一个缝,嘴对着缝说,大嘴车,大嘴车,边吃垃圾边放屁。声音不高,外头的人却都听见了,人们又是一阵的哈哈大笑。大嘴婆也听见了,哈哈笑着骂朱朱不学好。

小卖部不大,东西倒是不少,油盐酱醋,方便面卫生纸洗衣粉,大米小米红豆绿豆,都有。人一进门,先就看见了花花绿绿的包包摆在当门口的货架上,虾条,威化饼,辣条,奶糖,都是娃娃们喜欢吃的零食。朱青看见三千媳妇在柜台后坐着打毛衣,喊了声小姨,朱朱也跟着喊了声。三千媳妇跟朱青妈妈一个娘家村,妈妈叫朱青朱朱唤她小姨。以前,三千身体不好,不能出去干活,就在家里看店,媳妇跟朱青妈妈一起出去打零工。去年,三千死了,媳妇就守着店不再出去了。

小姨问他们放星期了?扔下手里的毛衣,从柜台里捡了几颗糖,装到朱朱口袋,又抓了一把瓜子,要给朱青,朱青捂着口袋不要。三千媳妇扯过她的手,把瓜子装到口袋,说,想要啥都拿上,你妈去下牛村果园套袋子去了,你俩在屋里好好做作业,可别捣蛋。

朱青听着,心里暖暖的,对三千媳妇说,姨,我买菜做饭哩。

三千媳妇叫她到门边上挑,说,拣好的装,上头有坏的烂的可别装上。

门边一张小床上,摆着蔬菜。土豆一堆,红萝卜白萝卜一堆,韭菜齐刷刷的,也是一堆。朱青想买几个西红柿,西红柿却只有七八个,大的鸡蛋大,小的跟乒乓球差不多。她挑了两个,想了想,又挑了两个。从墙上扯了个塑料袋,装上,给了朱朱。朱朱问她还买啥。她说,再买个土豆和茴子白吧。又拣了两个土豆一颗茴子白装到袋子里。想起妈做长面时总要放一点韭菜,就又捏了一小撮韭菜,装到了袋子里。

三千媳妇称着菜说,你妈不在屋里,烧火烧水小心点,别烧着烫着了。

朱青点着头,眼睛呢,紧紧盯着电子秤上红艳艳的数字。等三千媳妇称完,她也算好了,六块八毛钱。三千媳妇找给她三块五,问她还要啥不。她扫了一眼货架,说,再拿两根火腿吧。一根火腿一块五,两根火腿装到袋子里,她手里只剩下了五毛钱,她就问朱朱还有钱吗?她还想买几个鸡蛋。其实呢,她知道朱朱没有钱。妈妈给的零花钱和买本子笔的钱,都是给她。她心里呢,是想叫小姨赊她几个鸡蛋,却不好意思当面说。长面里没有鸡蛋不行啊。朱朱却说,咱不是有两个鸡蛋吗?朱青扫了三千媳妇一眼,说,不够。三千媳妇靠在柜台边,问他们还要啥,三千媳妇说,想要啥都拿上,没带钱的话,小姨先给记上,等你妈回来了给你妈说一声。

朱青高兴了,可她担心妈责骂,只拿了两个鸡蛋。妈常说,有多大力使多大力,欠下了人情,一辈子也还不清。三千媳妇看她手里的鸡蛋,就叫她拿走,说,这个不记,拿去吃吧。朱青不依,叫她记上,说,我妈知道了要骂我哩。三千媳妇笑了,说,不怕不怕,你妈要骂你,就说是小姨给的。

朱青提着菜,看见货架上的卫生巾,眼光一闪,不好意思看了。前天她来月经了,第一次来月经,吓得她脸红心跳地悄悄唤了云云看。云云是她最好的同学。云云去年就来了月经,知道咋办。云云看了一眼,跑到宿舍,给她拿来一个卫生巾,教她粘到短裤上。从厕所出来,云云问她肚子疼吗?她说不疼。说着,眼里就有了泪花。云云问她疼开了?她摇摇头,哭着说,我想回家找我妈去。她看了一眼卫生巾,不好意思要,心说,等妈回来了,叫妈来买。扭脸看见朱朱粥在柜台边,盯着柜台里花花绿绿的包包,脚步子沉得像是拽了个石头般迈不开。

小姨看见了,嗵嗵嗵地一下拿了三四包,塞到朱朱怀里,叫他们走。朱青不走。她瞪了朱朱一眼,把包一个个放到柜台上,扯着朱朱往外走,五六叔往店里来了。

五六叔个子高,却瘦,朱青每次看见他,都觉得他像个长颈鹿,怎么说呢,一个跛腿的长颈鹿。村里人说是他在城里捡破烂时,跟河南一个女人勾搭上了,叫人家男人把腿给打坏了。五六叔却说不是。他说是为了送一个女娃回去。他说,那女娃做家教,路偏僻,天又黑,还是个雨天,等不到一辆出租车,他骑着三轮车一直把女娃送到学校,回他的出租屋时,不小心跌倒在没有盖的下水井里,摔坏了腿。他说,你们没见过城中村那路,看上去是比咱岭上平整些,可处处也要小心,下水井、暖气沟没有盖子,跟咱这沟一样张着个黑窟窿,还有头上的电线,七绕八绕的像个蜘蛛网。不管他咋说,没有人相信他,人们说起他的腿,还是说是让人打坏的,人们说,要不然的话,媳妇咋都不跟他过了,跟人跑了呢。

五六叔问他们放星期了?

朱青不愿意理他。她不喜欢五六叔,不是因为五六叔腿坏了,是她有一次从小卖店路过时,看大嘴婆的嘴不停地说着什么,手呢也指点着她,她故意放慢了脚步,就听大嘴婆说啥挨门邻居,啥孤男寡女的。十二岁的朱青听出来大嘴婆在说妈的坏话,她也知道“孤男寡女”不是好词。可是,妈咋会跟长颈鹿好呢?爸虽说两年多没回来了,可爸月月给妈打钱,有时候星期天回来了,她和朱朱还会给爸打电话,问爸啥时候回来,爸说,工程完了就回来。不可能,坚决不可能。如果有,也肯定是长颈鹿欺负妈。妈咋会呢?坚决不会。

五六叔也不管朱青不理他,从货架上拿下两包零食,塞给朱朱。

朱青还没有等朱朱拒绝,一扭身,站在朱朱前面挡住了五六叔,也不说话,扯了朱朱的手就走,大嘴婆也进来了。

大嘴婆说,五六呀,你可该给这俩娃买个好吃的甜甜娃娃嘴了,在红云跟前说你个好话。

五六叔斜了朱青朱朱一眼,对大嘴婆说,你个喇叭嘴,不要在娃娃跟前胡咣咣。

大嘴婆嘴上一点也不饶人,她说,我咋是胡咣咣了,前个黑里你去红云屋里了是不是,别以为你们门挨门的旁人就不晓得,俩单边子人伙一块儿过,热热闹闹就是一家人,还怕人说啊,快买个糖给大家吃。

朱青看见大嘴婆的大嘴巴一闭一合一闭一合,声音呢又响亮,又利落,厦坡上滚核桃,叮哩咣当的,要打断她,别想。扯到耳朵根的嘴角上呢,挑着一种先于别人知道的优越感和掌握了秘密的满足感,又带着不容分辩的挑衅,如她满嘴的黄牙一样,在朱青的眼前时隐时现。朱青恨不能给她的嘴里塞个土豆,叫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五六叔的瘦脸腾地红了,长脖子像是撑不住脸上的红一样晃个不停,嗫嚅着,哪有啊哪有啊,就你个大嘴胡咣咣。

大嘴婆还要说,三千媳妇扯过大嘴婆,对着大嘴婆的耳朵咕哝了句啥,大嘴婆看了朱青朱朱一眼,嘻嘻笑着扭身出去了。

朱青也扯了朱朱的手,掀开门帘,跑了。

大嘴婆的高声大嗓门敞开的喇叭样,在后面喊他俩,骂他们小气鬼,买了好吃的不叫人吃,跑那么快是狼撵哩还狗追着哩。

朱青跑了好一截路了,还能感觉到大嘴婆的话刺藜核一眼,粘着她,扎着她。朱青甩着瘦长的胳膊腿越发跑得风快,像是要甩掉背上的刺藜核一样。朱朱追着她,问她咋哩咋哩。朱青说,没耳朵啊你,没听见大嘴的话?朱朱说,她就是个大嘴车,边吃垃圾边放屁。

路过大嘴婆家,看院门敞开着,朱朱的头一摆,嘴朝院子努了一下,示意朱青进去。

大嘴婆的院子不大,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根柴草,院中有一小片菜园子,跟朱青家一样,种的也是茄子辣椒西红柿南瓜,倒是长得旺势,茄子紫红红的有拳头大小了,辣椒青嫩细长的吊了好多。朱朱跑到菜园子旁,抬脚嗵嗵地踢了两脚辣椒棵子,弯腰要拔时,朱青不叫他拔,朱青指着菜棵子旁的指甲草,悄声说,拔这个。大嘴婆爱种花,每年种菜时,总要给地边上种几棵花,做饭花、吊线花、喜凤莲,还有竹节梅、指甲草,夏天一到,她家的这个小园子就热闹了,各样花赛着开花喷香,各样菜也赛着开花结果。邻居都知道,大嘴最喜欢的花是指甲草。去年,小姨想要她两棵指甲草染个红指甲,她不舍得给,割了一大把韭菜给了小姨,说,花开了就是为叫人看哩,咱拔了就看不见开花了,多可惜。

朱朱拔了一棵,又拔了一棵。他们担心大嘴婆回来发现,不敢把拔下的指甲草放到地边,胡乱塞到菜袋子里,才旋风一样飞跑着回去了。想起大嘴婆发现少了两棵指甲草,会怎样的气恼,愠怒,甚至会暴跳如雷,朱青朱朱开心了。

然刚拐过巷子,朱青的脚步慢了下来,问朱朱要是大嘴婆在巷里骂咋办?

朱朱说,她不会发现的,等她发现了,咱都上学了,她骂咱也听不见。

朱青说,她心细,肯定会发现。

朱朱说,发现也没事,她又没逮着咱。

朱青说,她肯定能想到。

朱朱说,咱回去就关了院门,妈回来再开。

姐弟俩想到大嘴婆会找上门来数落妈,妈肯定会生气,他们又后悔得不行。

朱青说,要不,回去给她栽上?

朱朱不去,朱朱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有我哩,你怕啥,再说了,她凭啥说是咱?又没逮着咱。

朱青和朱朱回到家里,朱青开始擀面,朱朱洗菜切菜,他们出来进去地忙着,是不敢再耽搁一下了。院子都没有一线阳光了。天,就要黑了呢。

朱青真的是太能干了,一根跟她胳膊差不多粗细的擀面杖在她手里滚来滚去,慢慢的呢,面团就擀开了,越来越大了,成了面片了。圆圆的一张面片,又薄,又匀。她用擀面杖卷起面片,又慢慢往下展开,叠纸一样把面叠了好几层。妈说过,层数越多,长面就越长。她要给妈做一碗长长的长面。这样想着,抓在手上的刀就慢了下来,一刀一刀切下去,是又谨慎又认真。咚。咚。咚。

朱朱的菜也切好了,站在一边看朱青切面,不敢说话,心里呢,只为朱青担心。铁刀很快呢,一不小心切在手上,就是一道血口子。

终于,面切完了。朱青放下刀,抓了一把长面,抖抖,高兴地叫朱朱看,都是一般长呢。

朱朱说,又细又长,跟妈切得一样呢。

朱青伸了胳膊揽着他的肩膀,去院子生炉子了。

炉子在屋子西北角的檐下,炉子边栽了两根细细的杨木柱子,一人多高,撑了一个窄小的油毡棚子,夏日晌午做饭,能遮挡一点阳光,风雨呢,它就一点也遮挡不住了。要是恰恰的做饭时下起了雨刮起了风,炉子上就不能生火,饭呢,就只好吃凉的了。

朱青到柴房子抓了把麦秸秆,又撮了一簸箕玉米芯,等她把麦秸秆放到炉子里,朱朱把炭也撮了过来,放到了炉台上。朱青就打了打火机点着麦秸秆,麦秸秆干透了,一见火,嘭地就跳开了火苗。她赶紧把簸箕里的玉米芯压到麦秸秆上,喊朱朱扇火。朱朱一步蹦到风箱前的石墩子上,也不好好坐,蹲在墩子上,握住风箱杆,呼呼地拉开了。等朱青把炭倒到炉子里,黑白青灰的烟雾腾了起来,旋即,像个臭美的小女子一样扭扭捏捏地飘摇了一院子。等烟雾渐渐小了,没了,炉里的火苗呼呼地小旗子般举了起来。

朱青端出铁锅,添了水,催朱朱使点劲,天快黑了,妈就要回来了。她去扫院子去了,扫了没几下,就听见风箱的声音小了下来,又催朱朱。

朱朱猛猛地拉了几下,又慢了下来,耷拉着头,说,我都饿得有气无力了。

朱青说,我给你拿个馍吃。

朱青扫完院子,给朱朱拿了个凉馍。朱朱接过馍馍,却不吃,看着朱青说,长面里一根火腿不行吗?

朱青知道他是想吃火腿了,一大锅长面呢,一根火腿哪行。她就断然说,不行。

朱朱没办法了,一手拉着风箱,一手举了馍馍,一小口一小口啃得艰难,好像那馍馍是木头,是石头,叫他难以下咽。

锅里的水开了,朱青把锅端下,又给炉子上坐了一只铁锅。她要炒菜了。

朱青炒过土豆丝、西红柿鸡蛋,还炒过豆芽豆腐,长面的臊子菜呢,她一次也没炒过,看着锅底的油冒起了青烟,就学着妈炒菜时的样子,倒了一勺子红红的辣椒面。辣椒面一到油里,香气就嘭嘭地喊着跑出来了。她赶紧又捏了一撮调和面扔到油里,盆子里的土豆和火腿丁也哗地倒到了锅里,抓了筷子在锅里搅了两下,等到水都添上了,才看见葱花没放,把葱花倒进去了,又看见碗里的鸡蛋忘记煎了,她又赶紧把鸡蛋磕开,也倒了进去。

朱朱拉着风箱,嘻嘻地笑,闻上还挺香哩。

朱青眉眼一扬,说,吃着更香。

朱青抓着筷子站在锅台边,一会儿揭开锅盖,把锅里的菜搅一搅,看锅里的菜半天了也滚不开,就嫌弃朱朱不好好扇火,火不旺,香气闷在菜里都出不来。朱朱猛猛地拉了几下风箱杆,锅里的菜一下就滚着往外溢,她又嫌他把火捅得太大了。也不怪朱青发牢骚,锅里炒着菜呢,是该猛猛地拉几下风箱,把火扇旺,朱朱呢,看朱青揭开锅盖,他就要站起来看一下锅。他跟朱青一样,也在担心菜香不香。手上的风箱杆停了,炉里的火就懒洋洋地蔫巴。等到她要煮长面了,水都开了,长面在锅里鱼儿一样翻滚着,不需要大火了,朱朱却一个劲地拉着风箱杆,一炉的火被扇得蓬蓬勃勃的。

长面煮熟了,臊子菜也炒好了。朱青把长面挑到筷子上,捞到碗里,递给朱朱。朱朱从菜锅里舀了一勺子菜,浇到长面上,放到屋中央的小木桌上。姐弟俩一个捞面,一个浇菜。三碗面端端地摆在了小木桌上,朱青又捞了一碗,叫朱朱浇菜。朱朱说,够了啊。朱青说,还有爸的一碗。朱朱说,爸又不在屋里。朱青说,爸不在屋里,也得过生日啊。朱朱说,妈和爸的生日咋是一天呢。朱青说,一天才好哩。朱朱说,好个屁,大嘴说爸在外头好下个媳妇,你说,爸会跟妈离婚不?朱青的眼睛倏地瞪得灯泡大,气呼呼地盯着他,大嘴瞎说,你就信啊,爸是那号人吗?一会儿,她又说,爸要是跟妈离婚了,咱就不认他了。朱朱说,那妈要跟长颈鹿结婚了呢?朱青说,那咱俩就住到学校不回来了。

盛好长面了,朱青叫朱朱把那两个熟鸡蛋剥了皮,她要给妈做生日蛋糕呢。两个鸡蛋切成了四半,摆到盘子里,她又找出过年时没用完的小红烛,小心地插在鸡蛋上。

朱朱拍拍手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朱青骂他乱用成语,说,妈咋是东风了呢?

姐弟俩正说着,听到有人敲门。朱朱倏地从凳子上跃起,高兴地说,肯定是妈回来了。

朱青也跟着跑了出来,到了门边,却拦住他不让他开。万一不是妈,是大嘴婆来找麻烦了呢?不是大嘴婆。透过门缝,长颈鹿的身影就闪现在朱青的眼里,随之闪进来的还有一股油腻浓香的味。长颈鹿拍着门,喊朱青,喊朱朱。

朱青不说话,朱朱也不说话。他们一人站一个门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没有一个人说不给长颈鹿开门,却都使劲地扛住了门。

听见长颈鹿扑嗒扑嗒走了,他们才小心地把门拉开。一拉开门,油腻浓香的肉味直冲了过来。扭脸,看见门环上挂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一块猪头肉、两个猪耳朵。朱朱喜欢吃猪头肉,妈和朱青爱吃猪耳朵。朱朱要拿回去,朱青不让。她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咱不吃他的东西。朱朱想了想说,他就是用心不良,图谋不轨。

可是,想到袋子挂在门上,大嘴婆看见了,肯定又会说一火车的闲话,朱青就叫朱朱把袋子拿上扔到茅坑去。朱朱不舍得,说,咱又没从他手上拿,也没见他挂在门上,咋是他的呢。朱青想想也是啊。朱朱看朱青同意把肉拿回去,就高兴地嚷,长颈鹿,脖子长,脖子长长伸过墙;伸过墙,望呀望,望得脖子长又长。

他们把肉拿回去,却没有动,是不敢,要等妈说吃才能吃呢。朱朱趴在袋口上使劲地吸吸鼻子,说真香。看朱青不看他,就伸了手指头,在肉上蘸了一下,倏地含到嘴里。

长面都快凉了,妈才回来。

妈看见桌子上的饭,眼睛瞪得老大,问是哪个做下的?

朱青说,你猜。

朱朱抢着说,蝙蝠侠做的。

妈说,咋四碗?

朱青说,还有我爸啊。

妈妈没说话,洗了手,掏出袋子里的肉切去了。妈妈没有问那些肉咋来的,朱青没有说,朱朱也没有说。等妈把肉盘子放到了桌子上,朱朱把鸡蛋上的蜡烛点亮了。朱青朱朱看着红烛上亮亮的光,拍着手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唱完,催着妈妈许愿。

妈看着朱青朱朱,高兴地说,我就愿我的青和朱身体好,学习好,将来考个好大学。

朱青说,我也许一个。

朱朱说,你许我也许。

妈说,一人许一个。

朱青说,我愿爸快回来,我们四个人亲亲热热,永不分离。

朱朱说,我愿爸快回来,我们四个人亲亲热热,永不分离。

袁省梅,1970年生,山西河津人。出版有《羊凹岭风情》。曾获十余种小小说大赛奖项。

责任编辑 / 陈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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