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三 边(连载二)

2016-11-26 05:01
延河(下半月) 2016年8期

□ 李 丹

走 三 边(连载二)

□ 李 丹

第七章

时序转过一年。

一场不晓多少辈子人从未见过和听说的大年馑降临到陕北,并囫囵囵摧毁了高原。

任芸芸众生如何许愿打卦,抬炉祈雨,肠肚掏空,机关算尽,苍天绝情绝意,从上年秋天经一冬一春一夏一秋滴水不漏,陕北各县干土三尺,赤地千里,刀镰未动,颗粒无收。米价从夏季开始一路疯涨,一升发霉的谷米卖一块银圆,三升粗糠麸皮也卖一块银圆。时隔未久,粮摊尽收,举凡吃的东西有价无市。从秋底起,家底薄弱的农家便吃光了存粮,再也不敢伸长脖颈盲目伺等,一伙一伙脸孔浮肿的庄稼汉扶老携幼望南而逃,村落荒废,难觅炊烟。无力逃生的,不愿离开故土的,被家人抛弃的,一色饿得肠肚拧绳绳肝花摇铃铃,一旦瞄扫见可以啃食的东西,个个两眼火星喷溅,争相扑抢,不管是苍蝇、老鼠还是蚰蜒、臭虫。高原上的榆叶、杏叶、桑叶被捋食殆尽,榆树更是遭遇了灭顶之灾,从树根、树干至股杈、树梢的肉皮被剥削得一干二净。接着,人们争相刨食草根,嚼不碎的囫囵吞进肚子里。当出现屡屡卡噎而死的情形后,有人家尝试烹食僵硬卷翘的瓦瓦泥和充满咸味的观音土,结果又一个个胀坠死去。在边隅旮旯散居的庄户,当饥饿的黑云压迫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人们抛弃了伦理亲情一切性命之外的虚无,变成披着人皮的野兽,大人下手吃娃娃、儿子下手吃老子、男人下手吃婆姨。冬夜漫漫,朔风横扫,不值钱的生命和灵魂一个接一个无声消失、陨落。镇边城周遭十里的大道小路上,数日间出现百十具东倒西歪、面孔狰狞的饿殍,旋即遭到饿疯的野狼、野狗们肆意的抢掠攫夺、撕裂啃啖,干毛草一样的头发和白森森的头颅、腿骨到处遗弃,一片狼藉。苍天无语,大地冰冷,一种灰败苍凉凄惨绝望的气象笼盖人寰,生命的力量到了最为弱小和可怜的时刻。

距徐家不远的一处阳坡上新起了一座大大的黄土坟堆,徐壮民把父亲的几绺头发和头颅残骨、大腿骨殖渣子及条条绺绺沾血的破衣打包在一起,与母亲的僵尸装殓于一口新割制的柳木棺材里合葬了。丧事办理的过程十分冷清,灾荒异常的年月,死几个人像死几只蚂蚁已无人关注。没有阴阳铃铛的响动,没有鼓乐响器的喧腾,也没有仪式的繁琐拖沓,抬棺打墓的是三舅赵叔成和两个表兄弟,另外相帮的只有西峁上的白文翰一家和住在城里给马君臣当勤务的伙伴白宝霖。父亲的老家远在定边县花马池畔的盐场堡,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大伯父,路程远窎,不知生死,无以打招呼,因此也就没有了本家房头的走动聒噪。在吃过一顿晚饭一一拜谢、送走亲朋客人后,两孔偌大的土窑里只剩徐壮民一人。外头漆黑,鸱怪子阴森、凄厉而活跃的叫声不时响起,给人一种不祥的预示,或许注定又有将死的灵魂在徘徊游荡,他丝毫不觉惊慌恐惧,也不觉孤单寂寞。昏暗、飘忽的清油灯火下,他从灶坑的灰堆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小心打开,露出一把小五封子手枪。靠近灯火,用衣襟仔细擦拭着,胸膛里的复仇之火列列飇扬啾啾响作。

案发多日,县警察局已作现场勘查和尸检,并进行了调查取证,可案子仍悬在半天,凶手依旧逍遥法外,徐壮民多次催案,并不见任何响动,他决意到县政府起诉,同时,也做好了最瞎的打算,那就是踏上复仇之路,用这把枪里的子弹亲手击碎仇人的脑袋!

未及放暑假,大年馑的恐慌气氛蔓延到学校,学生们纷纷辍学离开,先生们心慌意乱也一个个去了,学校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

学完高小课程的章廷祥在父亲的鼓动下已决计报考榆林中学。雨枝也想继续读书,怂恿徐壮民一搭报考,并磨缠母亲分担壮民的学费,三太太笑眯眯应允了,徐壮民却坚决不干。月娥也不同意儿子继续念书,认为已然识得几笸箩的照门字,早就成了文脉人,既已长大成人,就该当撑起门户来。鉴于章家一直横竖不肯放人,徐壮民打定主意学一手养马的本领,顶替父亲,让父母团聚,共度晚年。雨枝因徐壮民放弃读书本已心烦,不料又遇变数。章鸿儒早已知晓女儿跟一帮穷学生厮混,曾参与闹事,他专程过来,瞪着三角眼第一回冲宝贝老幺女发了脾气,斥责她是脑子里灌了红水子的人,早该收心务正,不准许去乱糟糟的榆中濡染,安排娘儿俩去安边长住,女眷们都已经从老家搬了过去。雨枝心里有气就耍泼使性,嚷嚷坚决不去安边。三太太言称想回老家住一些时候,瞧瞧娘家的那几间瓦房和出租的几亩地,给父母上坟添土。章鸿儒拧不过女儿,也为抚慰三太太,只得同意。当雨枝得知徐壮民打算顶替父亲去银佛坪喂马时,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见天粘着他,也不再闹别扭。三太太临行前把家里剩下的一些米面统统赠送给了徐家,月娥感激得泪流满面,把粮食分几个地方藏起来,掐算着老伴回来,天天喝米汤面汤,兴许能撑过这个可怕的年馑,而儿子去章家正好托出了一张嘴,因此甚是宽心。

章鸿儒留下一个骑兵班护送,三太太一行启程南归。一路上,娘儿俩坐在轿窝里,徐壮民和轿夫步行,小心地牵引驱赶骡子。前头后头是八九个荷枪的骑兵,各自小心侍应。因双骡一前一后行走,中间担着轿窝,难以快捷,行进缓慢。雨枝耐不住寂寞、无聊时常钻出来和徐壮民并行嬉戏。走不动时,就会缠着徐壮民将她囫囵抱起递进轿窝,徐壮民只好照办,雨枝总是发出一串甜笑。三太太提醒女儿已是大姑娘哩,就不害羞?雨枝朝母亲扮个鬼脸,说壮壮哥又不是外人!晚间,一行人在过山小客栈歇息,徐壮民依着母亲的嘱咐,不待当兵的献殷勤早早去给三太太和雨枝打洗脚水,店家声称天旱得水井眼见干枯勉强够人吃喝哪里有富余的水,众人叹息一番。夜里,三太太盘腿坐在炕上剪窗花,雨枝抓耳挠腮无事可做,把徐壮民叫过来。叫过来还是无事可做,她就让徐壮民看她的指纹,说她的十个指头都是笸箩,把一双纤手伸展来。徐壮民捉着手一个一个端相,真的清一色笸箩,说你有福。雨枝捉了徐壮民扇子似的大手,一个一个瞅,惊奇地说全是簸箕!徐壮民自己看了一回,确认无误,说那我是没福的。雨枝嘻嘻笑了:“壮壮哥,咱两个过家家,你拿簸箕簸,我拿笸箩装,比谁家都粮多!”三太太的目光从手中的窗花上挪开,瞥了女儿一眼:“没心没肺的疯丫头!”雨枝呵呵笑着,忽然记起了打发闷时的做头,从自己的行囊中取来几本小人书。有《封神榜》《岳传》《王先生》,是章鸿儒托人从西安捎买的。徐壮民要看《岳传》,雨枝想伙着看《王先生》,不让他看《岳传》,把书夺来藏在身后,徐壮民只得放弃。雨枝拉过来两把椅子,俩人头挨着头就着油灯看故事书,不时窃笑一回。三太太偶尔瞄扫一下,眼里充满爱怜。她一直很是喜欢徐壮民,瞅着他一年年长大,出脱成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后生,特别是那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隐隐透出一股子英气。女儿今年已是十五岁了,高挑的个子,修长的睫毛,一对丹凤眼鸟雀一样扑扑闪闪,胸脯上隐隐突起发育的轮廓,正当一天一变的青春妙龄。俩娃娃四年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她心里时常飘忽起一丝不安和忧虑,却也不愿往深里探究。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而三太太心中的不安和忧虑却扎了根,她敏感到女儿对这个大小伙子产生了一种难以自拔的情感依赖!

三天后,一行人抵达银佛坪。这里也是满天流火,河滩上地皮龟裂,齐腿高低的庄稼一色枯黄死蔫,叶子干得卷翘起来。河床裸露,遍地石头、石子,河水已变成一条细线,行将断流。川道两侧的村庄行人稀少,一派寂寥,据说许多人家逃荒走了。章家于去年冬天搬迁进了豹梁寨子,老寨内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只剩两窑陈粮和一圈骡马,还有猪猪羊羊,大门紧闭,由十来个团丁和几个下人看守照料。大门洞上方的“武魁”二字依然醒目,只是没有了人气的烘托,显得孤零零的,失去了往日森森的霸气。

徐壮民心潮澎湃,匆匆上山拜望久未见面的父亲去了。

三太太牵着雨枝的手,两眼泪花,来到冯家老宅。宅内墙体颓废,满地乱蓬蓬的杂草一律枯死,寻不见一片绿叶。三太太从衣襟下摸出一把磨得光滑的铜钥匙,颤颤栗栗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轻轻推开门扇,一股干燥腐朽的味道扑入鼻孔,只见破旧的家具上蒙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哪里还有一丝的人气!这时,雨枝踩翻一个破盆,随着一声颤响,十几只编成蒜瓣倒吊着睡觉的蝙蝠被惊醒,扇动膜翼盘旋翻飞,吱吱唳鸣着,乖巧地避开障碍从窗户窜出,唬得雨枝脸色发白,双手抱头,三太太早已泪水长流、泣不成声了。

看到儿子的一刻,徐二驹陷于失态的惊喜里。他颤颤抖抖点着一锅旱烟,专注地瞅着儿子酷似自己的方宽的脸颊高挺的鼻子和不似自己的清纯的眼睛……直至儿子被瞅得有些羞赧才意识到自己觑瞅得太久了。在儿子转身打量他陈设简陋凌乱的屋舍时,他顾不得点燃 死了的烟末,又贪婪地觑瞅起儿子魁伟的身体宽展的肩膀浑圆的腿肚粗实的胳膊……他心里涌动着热烈的父爱,一遍一遍默叨:“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就站在眼皮跟前!”

在明白了儿子的意愿后,他陷入沉默。良久,他只用“不行”一句简短的话表示了决然的否定。徐壮民瞅着父亲雪白的头发、佝偻的脊背和满手的死茧,磨盘一样的负疚覆压在心,觉得必须软磨硬泡了。夜里,他给父亲洗脚。徐二驹的脚趾甲因长期懒于修剪而窝屈变形、厚壮蜷曲,脚跟、脚掌、趾头板结了一层死茧,经儿子一番精细修理、搓洗,顿觉清爽利洒,连心情也轻松、愉悦起来,惊奇一双脚片子也与人的精气神关联。

徐壮民从包裹里取出一双千层底的百衲鞋和一套衬衫衬裤,让父亲先试试新鞋子的大小,徐二驹说这是你妈一手做的,还用试?他换上了衬衫衬裤,噏着鼻子,惬意地嗅闻着衣裳上散发的新土布气息,说:“壮壮,这千针万线的,你妈又熬了几个通宵吧?”徐壮民嗯了一声。他探过父亲脱下的内衣,闻了闻,汗渍味浓重,说:“大,好长时光没洗了吧?”徐二驹不在意地说:“一个人,好对付。”就着油灯,徐壮民开始专心捉虱子、掐虮子。他发现父亲内衣上的虮虱并不多,而虱子个个瘦瘪,爬蠕艰难,想来是父亲身子精瘦、人老皮糙,虱子嗑不开吸不上血,处于半饥饿状态的缘故。“大,你衣裳上的虱子不多,痒不?”徐壮民问说。“不痒。说也奇怪,我身上的虱子都吃不胖,半死拉活的。”徐二驹回应着儿子的话,点燃一锅旱烟,却不由得嗐了一声,“你说你这个娃娃,把你妈一个人撇在家里,那不是越发孤单哩!……”“大,是我妈趱着叫我过来的,我妈的话你总得听吧?这趟过来就不回去哩,非得把你顶替回去!”“娃娃,这不是你宬的地方!……”徐二驹摇了摇头。“大,我如今都是大人哩,早该顶门立柱哩,你老儿家大半辈子在门外揽活,早该回家歇缓歇缓哩!”徐壮民的话音里带着明显的负疚和感喟,更有一股子自信和豪迈。围绕顶替这个事,父子二人争争吵吵,拉扯了半宿,儿子口气坚决,父亲只是摇头叹气。

徐二驹做了一个奇怪而沉重的梦。先是梦见家里过喜事,房头娘舅客都来了,摆了一桌一桌的酒席,一班子吹手吹吹打打的。交后晌炮仗炸响,儿媳妇从骡子背上下来,在面孔朦胧的送人婆姨的陪引下,走上硷畔,进了院子。站大小、放拜礼时,月娥喜得直哭,说老和尚,咱熬煎了半辈子总算熬煎出头哩!……可是,直到进入洞房窑,点亮两根红蜡烛,儿媳妇却迟迟不肯抹下红盖头,也不让儿子揭去,以至儿子无法看到她的模样,显出心焦气躁。就在他为儿子犯急的当口,那红盖头猛然掉落了,竟露出月娥的一双充满忧郁、怨艾的眼睛,直戳戳地盯视着自己……徐二驹惊醒,心怦怦跳着,直至听到身畔儿子清晰酣甜的鼾息,才释然了。他再也睡不着,披上衣裳盘腿坐起,驼背顶着墙崖,垂耷了焦黑的头脸,吧嗒吧嗒抽着烟。中途提着马灯出去给牲口添了夜草和黑豆料。回来,依旧枯坐,细细捋掐着梦境,呆呆愣愣直到天明。

徐二驹从儿子夜夜趷蹴在地上给自己洗脚的服侍中享受了融融的父子亲情和天伦之乐,也勾起对婆姨的无限思念。多少年来,他感激月娥不嫌贫寒嫁给自己并备尝孤苦恓惶为老徐家抚育出一个膀阔腰圆的后人,就是跪伏在地侍候她终生也难以报答。她是他心目中的一尊菩萨,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一个平庸无能的罪人,欠下了一笔来生也还不完的情债!经历了重重的忧虑,慑于大年馑的淫威,他开始动摇。在儿子保证遵从他所提出的种种戒律后终于答应儿子暂且留下,教给他养马的本领,反正后事是黑的,先混口饭吃,捱过这段苦焦的日子,旋走旋相吧。章杰儒口头答应了徐二驹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请求,说这得看看他儿子是不是块材料,灾荒时月章家不养活白吃饭的人,章家的马倌也没有那么好当。徐二驹感激得眼睛湿润,连连作揖打躬,说不把样样行行的事情抹捋好,就是七老爷叫我回家走一趟也是不敢。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徐二驹在一宗宗一桩桩向儿子教授了饲喂、管理、训练马匹的基本规矩、要领之后,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马驹落地首先会跪起双膝“拜四方”,可见马是极有灵性的高贵的生灵;养马没绝招,就是跟马处朋友,就是摸透马的脾性,敬重马的不混同于其他牲畜的精气神。他从只有身上沾了马粪味马才喜欢与你接近开始,到陌生人如何从马的左胯前方靠近才不会引发马的慌张、如何抚摸马的脖子马才会觉得舒服快活、如何用和善的眼神注视马才会引来马和善的回应以及怀孕期不可随便触碰马的肚子等等细微屑碎之处向儿子灌输平生所学的精要。儿子的记性、悟性不在章家大少爷之下,这令他十分欣喜和骄傲。相马歌诀,诸如“三十二相眼为先,次观头面要方圆;相马不看先代本,一似愚人信口传;眼似悬铃紫色浸,睛如撒豆要分明……”儿子不仅三遍成诵,并从他烦琐的絮叨中概括出相马最为紧要的地方:一看口齿,二看血统,三看大架,四看训良,五看奔跑。徐二驹深以为然,仿佛儿子是他最为得意的关门弟子,因而精神焕发,两眼放光,话语愈来愈多,佝偻的脊背也似舒展了一些。

章鸿儒为乖哄雨枝开心,专程从安边回到银佛坪,笑吟吟地把一个精致的皮匣赠给她。雨枝打开一看,里边装着一把油光锃亮的小撸子,就扔到一边,噘着小嘴说:“我才不稀罕,我又不打仗!”章鸿儒说,这是朋友送的一把小五封子防身手枪,小巧玲珑,一崭新的,可贵重哩,值一二百个大洋。雨枝忽然心里一动,露出笑模样,说:“那本小姐就笑纳哩。”章鸿儒父爱如灯,手把手教女儿如何装弹、上膛、瞄准、击发,并叮咛了注意事项。雨枝握了枪钻出窑洞来到平台上,章鸿儒颠颠地跟出来。她闭着眼睛试图放一枪耍耍,却害怕得厉害,只好放弃。章鸿儒示范着朝空中连放三枪,鼓动女儿一手握枪一手将腕部托住,克服紧张扣机击发。雨枝胆子壮了些,依样而行,砰的一声,终于打响,欢喜得咯咯笑了。章鸿儒开心之极,说老章家出了一个穆桂英嘞!

第二天一早,当雨枝钻进马厩把手枪展示在徐壮民眼前时,徐壮民眼睛发绿,翻来覆去把玩不够。从碎脑娃娃起,他朝思暮想拥有一把真手枪,觉得别在腰间号令伙伴莫敢不从,天不怕地不怕神气之极。雨枝见他果然爱不释手,趁机提出条件说,只要你天天和我一搭耍就送给你!徐壮民愣怔之际,耳畔忽然响起父亲严厉的警告,心中一惊,慌忙把手枪还给雨枝,说这可使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敢要!任雨枝如何强鼓纠缠,只是不敢答应。最后二人商量,由雨枝保管,没事时一搭练枪,于是两下欢喜。

虽是外婆、母亲曾先后给章家做过佣人,父亲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长工,但徐壮民自进入章家并无卑微和畏怯之感,甚至从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和心态。他认为道理很简单:你雇我图的是做活,我做活图的是挣钱;你付工钱是天经地义,我挣工钱则堂堂正正。坊间关于章家的议论评说,他不大在意,毕竟章家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的家人。他与这一家人濡染最深的是雨枝母女,这都是实打实的好人,反倒冲淡了那些传言留在心目中的不好印象。然而,为实现顶替父亲回家的心愿,他还是添了几分小心。

徐壮民负责石寨老宅里马匹的喂养,依着父亲的叮咛和自己朴实而自尊的想法,每日里殷勤地割草、铡草、担水,定时喂饮,半夜准点起来加草加料,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每隔两三天,他把马一匹匹牵到河滩中间的细流边用毛刷子刷洗一回,十来匹马个个精壮,通身光洁。他记着父亲的话,马打滚儿蹭痒痒却蹭不到脖子,因此每回都一个一个给它们挠抓脖子,马们舒服极了,与他相处亲密,老远看见就打响鼻表示亲昵欢悦。这样过了两个多月,章杰儒经无数次的留心观察,挑不出什么毛病,很是满意,也觉得徐二驹明显上了岁数,体力不支,打算放人,徐壮民已多次央求过他了。中间却出了绊脚的圪塄。章廷芝认为徐壮民是一块打铁的好料,几回怂恿他跟上自己干,许诺封个小队长,说跟着大哥吃香的喝辣的,比喂马强多哩。徐壮民心中感激,只得以实情相告,章廷芝还是不舍,向叔父递了话,章杰儒于是把放人的事情搁下。

徐壮民和团丁们混得厮熟,做完营生就兴致勃勃无休无止地练习使枪,很快动作娴熟,只是章家有禁令,还没有亲手放过一枪。他耕牛一样的膂力是在掰手腕中显露出来的。一回,他给瘦猴似的景凌让一腕子比试力气,结果轻松取胜。身体壮实的宗云鹞和他比试,也输了。景凌提出和宗云鹞两个人一齐上,徐壮民欣然答应。他把胳肘支在碾盘上,左手与景凌掰,右手与宗云鹞掰,俩人使出吃奶劲,憋得脸红脖子粗,愣是掰不倒,围观的众团丁哄笑不止。景凌朝宗云鹞挤挤眼,俩人同时抢上把他扑倒,骑在身上发泄晦气。徐壮民气极,一个鲤鱼打挺腾起,飞出一脚将景凌踹出七八步远,又揪住宗云鹞,双手举过头顶就要掷出,宗云鹞吓得脸色煞白,大喊饶命,徐壮民耳畔响起父亲的告诫,只得做出笑脸,把他轻轻放下。俩人服软,后间,撺掇他入伙,徐壮民说大少爷也有这个意思,他眼下还不想干。二人揶揄他不吃好粮食,天生是个戳牛屁股的材体。

团丁们夜里无事,经常赌钱。章廷芝一回过来凑热闹,拉扯他学本事,徐壮民说不会,也没钱。章廷芝塞过来一把银圆,他惊得不敢接,说先看看门道。然而他天生不是个赌博的料子,高低弄不懂“买庄”“卖宝”“槽子”抑或“抱子”“羊鞭子”这些行话,看了几圈就没了兴头,在大呼小叫里扳头睡去。有输钱的团丁乘机跷起腿在他头上三回五回地“过关”,发泄晦气,他依旧睡得嘴里流涎水,呼呼的鼾声扯锯一样生猛,逗得众人笑岔了气。章廷芝把他 醒,他揉着惺忪睡眼发痴,又一蹦下炕,说该上夜草哩!众人讥笑,说他随了他大,就是个马胯吊的。章廷芝挖苦他是个瓷 墩儿!

仲秋的一天,雨枝早早从山上下来,钻进徐壮民住的窑洞,挤眉弄眼,塞过来一个纸包。徐壮民打开一看,竟是一只煮熟的猪肘子。他涎水滴溜,二话不说大口啃起来,不及细细品咂就吞进肚子里。自从来到章家几乎没沾过肉腥,这一刻,他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香的东西了。啃了几口,忽然想到父亲,就把猪肘子用纸包好,塞在枕下,父亲午后会从山上下来坐上半晌的。雨枝极力怂恿他出去练枪,打个野鸡、兔子什么的。徐壮民犯了犹豫,之前,已经毫不犹豫推拒过几回了。他干完手头的活计,雨枝兀自麻缠不休,小嘴噘得能挂起油瓶儿。徐壮民经不住诱惑,又不忍再一回伤了雨枝的面子,说:“走!”雨枝喜得直跳。

二人悄悄溜出石寨,一溜小跑,钻进背山的梢林里。持久暴烈的干旱之下,野禽走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纳凉去了。林子里安谧清幽,间或响起一二声鸟鸣,弥漫了一种神秘的令人敞开心扉的气氛。俩人一路乱窜,进入梢林深处,才零星见到几只野物。徐壮民一一指给雨枝看,雨枝兴奋得脸蛋儿彤红,不论大的小的都要追根刨底探问究竟。一只手掌大小的跳鼠从面前越过时,雨枝惊奇之极,喊叫说这林子里的老鼠还会跳舞!徐壮民说这不是老鼠,叫跳鼠,尾巴长,尾端长个毛穗穗,上头黑下头白,肉能吃。雨枝问它为甚会跳?徐壮民说,跳鼠后腿特长,前腿特短,后脚长有五个趾头,却有两个萎缩残废,因此不便奔跑,就一蹦一跳。雨枝发现一只黄鼠从洞里钻出,踡起前脚,直立身子,竖起耳朵,向四周瞭望、谛听,就悄悄拾起一块土圪垯扔过去,黄鼠“吱儿吱儿”吹了两声响亮的口哨,忽闪一下钻进洞里去了。徐壮民说,黄鼠也叫大眼贼,肉能吃,这家伙油滑刁钻,窟窿里七拐八弯的,擅长随时随地打墙作假,逃避侵害,最好的捕捉方法是灌水——接连灌进去几桶水后,就会有一只旱蛤蟆凫水出来——那是黄鼠的舅舅,接着黄鼠就会口里喷着水钻出,伺等它刚一露头可一铁锨拍住。雨枝稀奇了半晌,却问他如何晓得旱蛤蟆是黄鼠的舅舅,没听说它们有血缘的关系?徐壮民笑了,说小时候听大人们这样说过。在遇到几只鹧鸪后,雨枝觉得鹧鸪的叫鸣极有意思,就脆声脆气模仿着叫道:“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徐壮民受到一种莫名的刺激,异样的眼光落在她的胸脯上——胸脯上打起的两朵蓇葖美丽得无法抗拒!他身上吱溜潮热了一下,蓦然生发一个念头,就想亲吻她灵巧甜脆的小嘴……惝恍间惊醒,顿时臊得双颊发红,觉得自己腌臜的心思玷污了雨枝的清纯,赶紧掐住这个脱缰的念头。这野游的时刻里,他忽然地初萌了爱情,而爱情涌生的瞬间,他悲哀得几乎想哭,他对自己的前途一下子丧失了信心,那是一条灰暗得看不清的小路,他只能噌地将这根草芽似的爱掐死!他大声佯咳,又忙忙揩汗,以掩饰窘态。雨枝只以为他热,赶紧递来小手帕。——这惊魂的一刻,就这么自生自灭闪电似的消逝了。

俩人走累打算歇腿时,却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忙于啄食的奔鹑。徐壮民示意雨枝不敢出声,观察一番,果然发现一只大奔鹑立于枝头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一边张开尖嘴排解体内的燥热。他指着奔鹑悄悄说,这是个放哨的,只要打死它,这一群奔鹑就会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像一群失去指挥的愣脑娃娃,乱哄哄不晓从哪里逃跑,甚至可以跑过去活逮几只的。雨枝急忙矮下身子,捂住嘴巴。徐壮民举起手枪瞄准,雨枝又忙忙捂住耳朵——砰的一声,子弹从放哨的奔鹑爪下穿过。奔鹑受惊,吹哨子似的发出短促、尖厉的嘟哒声,一群啄食的奔鹑得到指令,组织有序地朝既定方向迅速转移,须臾不见了踪影。雨枝很是泄气,划着自己的脸蛋,嘲笑他是二马梁卦子!徐壮民一脸惶愧惋惜,说:“头回打枪手生!如果有杆散子枪就好哩,一打一大片,咱能美美吃一顿奔鹑肉!”

章家石寨里的甬道上照例排起一绺子人。粮仓前,高腿桌子上放了一摞拟好的文书,由一个穷秀才代笔,一家一户正挨着履行借粮、卖田的手续。

饥馑之下,洛河川的农家陆续断炊,大人娃娃皮包骨头,眼睛苍绿,挖黄鼠、套野物大多空手而归,即便有所斩获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皮,更不是久长之计,他们不得不向章家高息借粮或卖田换粮保住性命。章杰儒经过一番掐算,向外开出条件:借一斗还四斗,典押一亩坡地或两分半的河滩地;卖田优惠,一斗五升一亩坡地,六斗一亩河滩地;白纸黑字为凭,捺上手印生效。

章杰儒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自自在在吸着水烟,不时重复一句话:“噢,庄邻院舍的,跟老人跟婆姨啦妥帖,盘算好哩,咱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强不鼓。”宗管家亲自过斗盘粮。他手执一把木刮子,先用木斗从粮堆上撮满颗籽,再用木刮子沿着前后嚓嚓一抹一刮,把冒沿的颗籽抹落。在他拿起木刮子的时候,守候在旁的汉子都会颤声央求说:“宗爷,老规矩都晓得,可不比往年,黑老年馑的,手轻些!……”宗管家一副黑脸,眼皮耷拉,不予理会。——章家的木斗从不短斤少两,在洛河川极是有名,但量盘也有硬邦邦的规矩,历来是平斗出、冒沿入,一来一去一斗相差足有半升。章杰儒并不避讳,嘴上常挂一句硬邦邦的话:老章家的陈年颗籽瓷瓷实实,当年收进的颗籽虚棱腾架,也没晾干晒透,精人愣人都晓得,这么量盘谁也不吃亏。

一切在安静的气氛里进行。荷枪的团丁转来转去。宗云鹞和景凌不时龇着眼睛吆喝一声,显示角色的重要。忽然间起了骚动,一个饿疯的碎脑娃娃趁人不备抓了一把颗籽朝嘴里塞——有团丁抢过去,连扇几个耳掴子,碎脑娃娃被打出鼻血口血,嘴里的玉米颗籽染上了红血,还鼓起腮帮拼命地嚼咬着,缩头缩脖一口吞咽了。团丁掰开他脏兮兮的手,将剩下的颗籽扒拉进粮堆,骂道:“再敢抢,剁了你的黑爪子!”随后,一脚将他踢飞,碎脑娃娃趴在地上,用长舌来回打扫着嘴巴,一边鲜艳地哭叫着。大人纷纷制服娃娃,以挨打的结果威吓,娃娃们谁也不敢觊觎。这一绺子人里,最倒霉的是佃户们。今年颗粒无收,尽管章杰儒通情达理地宣布将所欠租子统统折半减免,但剩余的一半仍统统折算为借粮,于是,有不少人家不得不将三亩二亩的老家底卖给章家,这么高的利息实在是撑不住。他们麻木地捺着手印,扎着口袋绳子,一个个黢黑了脸,垂塌了头,眼里藏了深深的绝望。快要收摊封库的时候,章杰儒照例从人群里拔选了几个后生作苦力或团丁,声明只管饭没报酬。被选中的磕头谢恩,未被选中的急红了眼,谋量着明天再来撞运气。一群老少临出寨门,章杰儒端着一升黑豆过来,点人头给每个娃娃装了一兜,让拿回去炒熟吃,安顿说不敢生吃,生吃了跑肚拉稀!大人们咀嚼着醇厚的人情千恩万谢去了。

徐壮民匆匆赶回,一进大门正遇上焦急万分的父亲,父亲浑身发抖,二话不说,照准儿子的脸颊掴了两掌,骂道:“打死你个驴条子!”章杰儒乜斜一眼,并不作声。记忆里,父亲从未剟过自己一个指头,也从未见到父亲如此暴怒惊恐,徐壮民已知什么原委,一声不响赶紧去了马厩。雨枝连忙解释,是她硬拽着壮民去练枪的,徐二驹赔着笑脸说:“不关大小姐的事!”章廷芝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甩着马鞭子走过来,盯着徐壮民说:“你小子如若是个长鸡吊蛋的小子娃娃,就跟着我干!如若是个拦牛放马的材体,还敢骚轻我妹子,看老子把你裤裆的鸡巴一刀割下喂猫!”徐壮民脸涨得通红,强压冲动,没有吱声。雨枝却经受不了,恨恨地剜了哥哥一眼:“你的嘴像一口茅缸,尽说下流话!”章廷芝没好气地训斥道:“大女子跟上人家乱跑乱颠,还有理哩?快快回去!”雨枝凤眼圆睁:“我就不回去!”章杰儒走过来,皱起眉头说:“算哩算哩,一个圐圙还能踢死驴?”兄妹二人各自悻悻去了。

徐二驹临上山时蹭到窑里,伸展开粗硬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脸颊悄悄问道:“壮壮,大没把你打疼吧?……”徐壮民觉得铁锉在脸上锉磨,热泪打转,连忙从枕下摸出啃剩的猪肘子让父亲吃,说是雨枝拿来的。徐二驹眼眶润湿,接过来闻了闻又塞在枕下,安顿儿子黑夜没人的时候再吃,吃完把骨殖扔到茅缸里,防人眼。他听了听院子里的动静,凑到儿子耳畔,哽咽着说:“娃娃呐,这是狼窝,水深着哩。咱是提着脑袋揽工吃饭的受苦人,非得把自个儿磨成瞎子、聋子、哑子……以后不敢再跟雨枝厮混在一搭,千万千万小心!……”

九月上旬的一天晌午,卷扬了一趟子东南风,又刮了一趟子西北风,洛河川卷毛风骤起,把灰尘、土屑、草枝、树叶统统抛向当空,狂躁地舞之蹈之,天地陷于迷蒙混沌。转眼,四下里天掌堆起黑压压的峰峦云头,迅疾膨大绽放,顷刻间把天穹蒙蔽压塌,铜板大小的雨滴含着泥土腥气稀稀疏疏悄然飘落,打在人脸上温温热热。倏地,一条虬龙状的闪电神秘飞起,从南至北把厚密沉重的云层欻啦撕裂,随之爆发出击穿耳鼓的炸雷,山体坼裂,大地颤抖,烈雨倾盆。旷久焦渴的土地不及酣畅淋漓饱吸甘霖,已被冲刷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山水湍急,把峁坡梁坬掘开千条万条的豁子冲向山下,洛河水位暴涨,卷起千重浊浪,咆哮南下。

老天迟到的降水彻底廓清了暴虐的旱象,绝望的人心在哭喊叫骂中得到些许滋润慰藉,并升腾起新的希望。憋屈了整整一年多的土地活泼了,草芽纷纷探出尖嘴,一闪一闪长大。背阴暗处,苔藓丛生,脆亮的绿毛子扑硕硕的,仿佛一夜长成,彰显了生命的活力与顽强。气候快步清冷了,一层一层白霜交替着扑打过来,刚刚勃起的生命遭到扼杀,漫山遍野的树头蜕为青的黄的红的紫的,又一叶叶风里飘零。

当树头之上色叶落尽、百草嫩芽枯缩风干的时候,北方草地上的狼群迫于饥饿、抵着寒冷向南迁徙。狼群在人们舍命的抵御中不断结伙壮大,势成洪水,饱受煎熬的生灵遭受了又一轮惊心动魄的劫难。

饿狼三五只抱成团伙,族群遥相呼应,挨村逐户搜索前进,遇有猎物,跳墙入院,混群攻之,传言已攻破多处寨子,扫荡一空。据说,打头阵的巨狼从狭长的嘴里龇出一寸长的獠牙腾空扑起之时,牛的驴的羊的猪的抑或人的脖颈咔嚓嚓断开,群狼呼号着涌上,饱吸血水,撕裂啃啖,眨眼工夫,连皮毛、骨渣也见不到了。骇人的传闻助推恐怖蔓延,洛河川各家各户抬柱子搬石头顶死垒死门扇、窗户,有牲畜的主户不约而同把牲畜圈进家里。人们还不放心,大人娃娃手执镢头、铁锨、榔头、斧杖严阵以待, 屎尿尿也不敢出门,家家臊臭刺鼻。

呜儿——呜儿——后晌时光,从洛河川西北面遥远的山道传来声调悠长令人惊悸的狼嗥。此刻,河滩地里,徐二驹佝偻着腰身正在埋头打草。旱死的玉米、谷子、糜子,是喂牲口的好草料,他每天下山割倒一片,打成捆子背上山去。不远处,还放牧了十几匹马,缰绳打结泥拽在土里,自由采食。当中一匹马极为神骏,通体墨色,四蹄踏雪,名叫青云,是徐二驹以伊犁马作种马煞费苦心杂交选育出的一匹神驹。徐壮民听到瘆人的狼嗥,一溜小跑来到父亲身畔,赶紧相帮打捆拾掇。父子俩把草捆左右吊着驮上马背,徐壮民背起地上剩余的几大捆,分别拉出泥拽的绳头盘结好,一边催促父亲,一边吆喝马匹,先头走了。地里还有割倒的玉米秆子,徐二驹不舍,又去拾掇。章家骡马众多,他忧心夜草不够。徐壮民爬上山坡回头望了一眼,大声喊道:“大,快些!”徐二驹吼了一声:“壮壮,你尽管走你的,没事。——回去把铡刀磨一下,好铡草!”他将打摞好的四五个大草捆捆在一起,绾好活结,一尻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小山一样的草捆,套进两个瘦削的肩头,喝一声:“起!”脸涨得通红,颤颤巍巍朝坡上走去。

传言狼怕火,章杰儒未雨绸缪,已吩咐制作了十几颗蘸了清油的棉絮蛋,于山寨高墙四围搭支木架一颗颗吊起,如若有狼群夜间袭击,一齐点燃可保无虞。依传说的经验,他又早早传令,如若狼群不攻,不可擅自开枪,以免激怒招灾。

章廷芝听见狼嗥,登高瞭望,看到西北山麓出现无数黑点,嗥声震天,下令团丁统统进入守御位置,又令长工们往堑壕搬运滚木石头。

狼群沿河川从北向南浩浩荡荡开来,涌入村庄,跳墙入院,打门杀窗,却几无所获。于是,一个个恼羞成怒,撅起尻子,顺着门旮旯朝里头发射屎箭,肆无忌惮放声示威。几袋烟的工夫,先头狼群汇集于河岸,远远望去,麻颗子一样。一声愤懑的长嗥,有头狼扑入河中,群狼呼啦啦涌入,争先游向对岸。狼崽子四处扑窜,母狼们张嘴叼起,泅水而过。

徐壮民驱赶马群进入门洞,朝后张望,看见父亲背着草捆从小山豁口过来,长吁一口气,放下心,去往底院。章廷芝并未注意到半山上疾行的徐二驹,一眼只盯着爱骑青云,待马群进寨,下令用巨石堵死寨门。这时,十几只苍狼贴着地皮箭镞似的射向山上,寨墙上响起惊呼。

徐二驹完成了一次人生的壮举,彰显了人在死亡面前的勇敢挣扎。他背负草捆仓皇向前,看看到了寨门,却见门洞封死,绝望地大吼一声:“我日你八辈祖宗!”一只巨狼率先狂扑而来。寨墙上,章杰儒吓白了脸,急令甩下一根麻绳欲将他吊上去。徐二驹看到一线生机,显出镇定,甩脱草背子,灵快地一闪,躲开了巨狼的袭击。巨狼一击不中,龇开獠牙反扑过来,他扎稳身子,抡圆斧镰,凶悍地暴喝一声,冲狼脖子砍去,咔嚓一响,狼头滚落一边。在他蹿向吊绳并抓住绳子的一瞬,又一只灰色毛皮的巨狼发一声狂鸣龇开獠牙凌空飞来,传来咔嚓嚓的咬裂声……

一声雄浑威严的嗥叫震响山谷,群狼里各头狼传递着嗥声,分成团伙,从堡寨的不同方向漫山遍野越沟跨涧包抄过来,不下千只,一时土雾团团,嗥声如潮。

这时候,正在疯狂抢食的十几只巨狼纷纷收敛形容、垂下尾巴、耷拉双耳,并俯下身子退到两边,一只体格异常健壮威猛的黑毛狼王腾纵而至,伸出长舌在徐二驹的尸身上嘬了几口血水,扬起硕大的头颅,尾巴蜷曲向背,又发嗥叫,群狼立刻蹿上,顿时血雾腾腾。

徐壮民听见团丁们的惊呼之声,心头一紧,从底院奔上寨门,却不见父亲的踪影,及至蹿上寨墙看到父亲的身体已被群狼撕碎啃光时,目眦尽裂,望天咆哮一声,一头栽倒昏死过去。雨枝得悉,攀上高墙,沿着壕堑过来,泪水满脸,抱着徐壮民的身子一声声呼叫。天色已是黄昏,章杰儒一头虚汗,下令点燃火蛋,一时堡寨之上一片火光,烟尘滚滚。狼果然畏火,纷纷后退,保持距离,蹲伏守望。章廷芝拎了两把匣子枪往来巡察,传令狼群若不攻击,不得放枪惊扰刺激。徐壮民从喧嚷里苏醒,翻身跃起,夺过一个团丁手中的长枪,瞄也不瞄朝门洞口黑魆魆的仍在舔食血迹、骨渣的狼群连放几枪,两三只巨狼中弹,惨叫着,扑腾着。狼群乱哄哄骚动间,狼王双耳直立,毛发竖起,仰天长啸一声,蹲伏于堡寨四周峁梁沟谷的群狼得令,个个弓背咆哮,从地面腾起,蹿飞至寨墙与沟畔接合地带,一个猛冲企图攀越,却一个个打着筋斗倒跌下来。狼王又发一声长啸,群狼改变策略,体格雄健的倚靠墙根弓背站立,一只只鱼贯而上,各各抓踩肩头搭成梯子张牙舞爪望上攀越。章廷芝见情势危急,双枪齐发,砰砰两响,寨墙根底一只充作柱础的巨狼中弹倒毙,狼梯崩坍,狼们滚落下去,有几只跌进谷底,发出惊魂的嗥叫。众团丁呼号起来,枪声暴起,狼群攻击受挫。狼王暴怒,嘴唇翻卷,獠牙长呲,啸声不止。群狼一队一队搭梯冲锋,遭到滚木打击,枪弹扫射,付出惨重代价,始终未能突破。狼王泄气,发出一声悠长凄厉的嗥叫,群狼有条不紊退回原先位置,黑魆魆匍匐在地,绿幽幽、红戳戳的光焰四下里明明灭灭闪闪烁烁。

这刻,章廷芝揩去头上的冷汗,抽身过来,手里拎了一把匣子枪。事已至此,他心中隐隐不安,想安慰一下徐壮民,更想看看他的反应,以便做出一个决断。果然跟预料的一样,徐壮民眼睛血红,一扑上前揪住他的领口,诘问为甚将父亲关在门外见死不救?章廷芝也不作解释,反问是你大的一条命重要还是堡寨里百十号人的性命当紧?你小子擅自开枪,招来大祸还没跟你算账倒有理啦?徐壮民悲愤狂躁不能自制,扽紧他的领口不放,欲扑倒算账,二人扭挽在一起,章廷芝手里的匣子枪掉落地上。雨枝上前拉扯劝架,早被蹭倒,急得大呼小叫。章杰儒神色不安,紧紧走过来,奋力将二人隔架开,真诚地解释说:“徐家贤侄呐,这都怨狼的过,有谁愿意眼睁睁看着狼吃人?何况是你大呐!我当时把绳子抛下去哩,若是老徐动作快上一丝丝,就拽住绳子爬上来哩!”章廷芝的口气也和缓下来:“壮民兄弟,没有人成心害死你大!眼下,人都死哩,章家自会厚葬的。你就节哀顺变吧!”徐壮民悲伤欲绝,吼道:“我大为你章家牲口一样扛了半辈子活,那是一条命,眼见叫狼扑倒,你为甚不下令开枪?!你这个瞎心眼子的大恶少,老子跟你没完!”章廷芝闻言变色,欻地掣出另一把手枪,推弹上膛,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给老子活腻歪哩?”雨枝见状,抢上前堵住枪口,声泪俱下,央求道:“哥呀,徐叔看着我们长大,他老人家已经死哩,你还要咋的?要打先把我打死!”章杰儒脸色阴郁,对徐壮民说:“你才也看见哩,枪一响,狼都疯张哩,这枪开不得!”一边说,一边打劝、拉扯。章廷芝余怒未消地走了,眼里闪滑着阴沉凶悍的光焰。

狼们趴伏着,身躯保持不动,双眼放射着绿光红光,分明是在沉着地蓄积着自己的体力,刻意消耗着人的精力,窥伺着人的困乏懈怠的到来。章杰儒显然看破了狼子野心,更显精神和机警,彻夜不眠,指挥团丁预备滚木、浇油亮火,严阵以待,并组织团丁呼喊口号,以壮胆自慰、虚张声势,震慑群狼。

群狼撤退的迹象始于翌日黄昏。当山坡上一抹日光行将消去时,河滩上由数十只母狼围成的狼墙内逾百只狼崽子发出饥饿之极的嗷嗷之声,母狼们腹中空空无以吐食哺喂,发出焦灼悲戚的嗥声。黑毛狼王终于动摇了,瞅着死了一层的同伴,无奈地缩小身子,收回尾巴,发一声悲愤的长嗥。各头狼长嗥连连,狼群后队变前队,不惊不乱依次撤出阵地,源源汇集于河岸,踏起尘烟,望南进发。

三太太从女儿口中获知细枝末节,忧心徐壮民的安危。母女俩嘀咕一气,她拿出十几块银圆和一袋子干粮,偷偷塞给徐壮民,催促赶紧下山逃离。雨枝虽万分不舍,却晓得轻重,就将自己的手枪和几个弹夹包在一搭送给他。趁章家摆设酒宴庆贺大胜之际,徐壮民从槽头牵出青云,和雨枝一道出了寨门。他趴伏在地,叭叭地磕头,喑哑地号哭,捡拾起地上父亲残存的毛发、骨渣和衣裳碎片,默然上马,驾的一声,望山下去了。雨枝嘤嘤地哭着,直望到黑点消失,才沮丧无限地返回堡寨。

章廷芝当晚大醉,得知徐壮民骑了青云不辞而去已是第二天前晌了。“这青云是老子的爱骑,这小子找死!”章廷芝当即带着十几骑,荷枪实弹,抄近道追去。——青云年龄三岁多,身体发育已趋成熟,体力充沛,反应敏捷,徐二驹曾为自己一手选育出这样一匹神驹而自豪,沿用相马口诀盛赞它是“眼如鸟目,耳如撇竹,麟腹虎胸,擎头如鹰,日行千里,马中龙凤”!这匹马由章廷芝依着徐二驹所教授的驯良之术一手调教出来,仅凭口令,就能自如完成卧倒、静立、前进、后退、攻击等等动作,章廷芝钟爱之极、得意之极,哪里肯舍。当章家马队肆无忌惮横穿镇边县城奔驰到南山徐家窑院之时,青云正在院子里啃食干草,看见主人,欣喜得双蹄奋起,咴咴直叫。章廷芝舒了口气,疾步上前,叭地亲吻了一口它的额头。

月娥头发枯槁,病恹恹的,扶着墙壁从窑里出来,立在门口,头上已是一层虚汗。章廷芝用枪头点着她说:“死老婆子,让你儿子出来!”月娥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悲愤无限地吼道:“我家掌柜的为你章家卖了半辈子命,如今尸骨无存,你还要骑上脖子?”章廷芝说:“那是他的命,也怨不得我。我还要跟你儿子算账!”“那你今儿还要咋的?”月娥紧张起来,立刻转缓口气,“好我的大少爷,你高抬贵手,你把马拉走吧……壮民说是你家没给他结抬埋费,也没给他结工钱,才骑马回来,壮民是打算用马抵账的……他出了远门……”章廷芝说:“你哄鬼,出远门还能不骑马?”喝令团丁进入搜查。月娥堵在门口,尖声吵吵——儿子刚刚出门,到西山去请白家兄弟相帮料理父亲的丧事,她害怕儿子回来被抓,嗓音极大。团丁扑倒月娥,闯入搜查,一无所获。章廷芝料想徐壮民已然躲藏起来,下令将月娥绑缚拉走扣作人质。月娥听出他的用意,惨然一笑,从地上爬起,镇定地梳理着头发,回头望了一眼自家的窑洞,呀的一声尖叫:“我今儿拿一张老羊皮换你的少爷羔子皮!”一头撞过来——章廷芝暴怒,飞起一脚踹向她的心窝,月娥像干草捆子一样飞出七八步远,口喷血水,倒地而死。

济世堂医馆。老贡爷透过石头镜片仔仔细细读了徐壮民拟写的诉状,大为感慨:“‘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并自嘲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徐壮民听着话暖,身子一抖跪下了,求助的眼神明白不过。老贡爷却摇了摇头,说:“退后一拃,天宽地大;苍天在上,善恶有报。后生呐,眼现苍生蒙难,不是计较官司的时候!”徐壮民默然退出。

饥馑日甚,镇边城立起了卖人市场,卖儿卖女卖婆姨的成群结队,二升颗籽换一个娃娃,五升颗籽换一个婆姨,一斗颗籽可换一个大女子作婆姨。老贡爷眼下所焦虑的是招抚流亡、赈济灾民的大事。他磕磕绊绊,拄着拐杖四出游说,倡导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开设粥场,舍饭救人。市井传言贺县长勾连仓廪属官私售义粮牟取暴利,老贡爷只是不信。就在前日,他再去县府面见贺县长,申明救灾救人之事迫在眉睫,县府须得有所作为。贺县长言称县府已发告谕,而富庶之家各各自保,拒绝缴纳义粮,无可奈何,只凭县府义仓赈济无异杯水车薪,百姓死死活活只有听天由命了。老贡爷灰眉苍眼回来,到家就睡倒了。——徐壮民听说了这些事,心里并不埋怨老贡爷,他只觉得老人家高得像一座山,深得像无底的水,自个摸不着根底!

徐壮民从老贡爷处讨不来支持,却仍固执地把报仇雪恨的注码押在打官司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即便有天塌地陷的灾荒,即便章家势力再大,县政府也不会撒手不管。他心里有数,念头铁硬——白家他也去了,白文翰看过诉状,抽着旱烟半天不语,最后嗐了一声说:“娃娃,白叔给你出庭作证!”他只认为白叔的寡言和踌躇是怕得罪章家,可毕竟愿意当证人,自个没有看错人!

徐壮民把状子高举过头跪伏在县府门前,大呼冤屈,整整一天竟无人理睬。第二天,经白宝霖凭借警察局长外甥的身份从中疏通才进入二堂。贺县长阴沉着脸招来充当师爷的文员记录。徐壮民把诉状呈上,贺县长阅毕,让他先依惯例缴纳规费,待后查办。徐壮民还不知打官司须缴费在先,就问需用多少。师爷开列受理费、诉讼费、出勤费、押金等七八项之多,令他至少缴纳现银三十块,否则不予受理。徐壮民大吃一惊,算来算去,连同三太太所赠和母亲藏匿在炉坑下的家底,拢共不足二十块银圆,只得四处筹钱。

这天前晌,徐壮民耷拉着脑袋行至中街恒丰客栈附近,迎面过来一个客商模样的中年人,打量着他,问道:“这位小兄弟天天在街上转悠,莫非遇到了棘手的事?”徐壮民闻声是外地口音,无心搭理,继续往前走。客商拉住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没有过不去的坎,何不一起坐坐?”徐壮民一声不吭随他进入客栈。客房里还住着一个彪形大汉,小心地奉上茶水,躬身立在一边,徐壮民虽觉蹊跷,却无心探究。客商热火火地再次打探情形,徐壮民心中一暖,一则一则叙述了自家的遭遇,说着说着,涕泪横流,以至放声号啕。客商愤愤不平,沉吟良久,从身上取出十几块银圆相赠,支持他把官司打下去。徐壮民大为感动,却推托不受,说萍水相逢,不敢妄取。客商拍着他的肩膀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算你借的。徐壮民见他热心真诚,就写下借据,表达了谢意,急忙回家去了。当天,他凑足数目往县府缴了规费,自此天天催案。客商一直住在恒丰客栈,早出晚归,或倾听街谈巷议,或去往乡下察看灾情,也时常打问案子进展。

过了七八天,贺县长终于开堂问审。徐壮民和白文翰、白宝霖几个证人进入大堂,却不见章廷芝,被告席上端坐着宗管家,朝他眨巴着阴鸷的眼睛,脸上浮出冷冰的诡笑,显示出一种强大的自信。徐壮民提出抗议,贺县长宣称被告章廷芝染病在身,由宗管家代为出庭,符合法理规程。依照程序,贺县长听取了原告的诉讼请求,并问讯、厘清了证人、证物等相关情况。轮到被告代理人答辩,宗管家巧舌如簧,全盘推翻原告控诉,并当庭出示了由十几名“目击证人”具名并捺了鲜红手印的证言文笺。徐壮民不及反应,贺县长宣布休庭合议。工夫不大,开庭宣判。贺县长端坐在太师椅上,晃荡着肉鼓鼓的脑袋,宣读了审结文书:经县警局现场勘察、缜密取证,案情真相大白。原告父亲系野狼啃咬致死,与被告无干;原告母亲系马踢致死,亦与被告无干……徐壮民几个震惊之间,只听到贺县长说什么依照中华民国相关法典章则律条,宣判如下:被告清白无罪,驳回原告诉讼请求。原告盗取被告宝马挑起事端,继有诬告之嫌,本当依律究责,鉴于原告父母双亡,宝马业已归还原主,免去责罚,所缴规费扣除案务开支,余款没收充公。徐壮民如闻天书,目瞪口呆。当他明白县府就这么了结了官司,一时气血冲顶,指着贺县长的鼻子骂道:“你眼窝糊了鸡汤屎?你这个驴日的昏官、赃官!”他不顾白文翰和白宝霖二人的阻拦,向公案冲去,企图揪住贺县长讨个公道。承办案子的马君臣拔出手枪,几个警察扑上,将他摁倒,结结实实捆绑起来。贺县长老羞成怒,以咆哮公堂、冲击辱骂有司为由,当场下令棍棒惩戒、投送大牢。

翌日清晨,久住恒丰客栈的两个人早早起床,各自换了行头。客商神情庄重,着一身中山装,戴一顶礼帽,先出了客栈。大汉一身灰布军装,武装带上别两把匣子枪,提着行李箱,匆匆结清店脚钱,从里院牵了一头毛驴出来。客商骑上驴背,大汉牵着缰绳,沿街向南行走,拐了两拐进入县政府大门。司门小卒提溜着裤子厉声呵斥,二人没听见一样,只管望里走。大汉把毛驴拴在大堂一侧的一棵厚皮柳树上,提着行李箱,尾随客商穿过大堂、二堂,直指三堂。

县政府沿用梆鼓之声传达作息讯息。早先时候,贺县长在节奏鲜明的击打声里醒来,习惯地瞅了一眼尻裆硬邦邦的二掌柜,庆幸自己还不显老,晨勃自如,盘算着此番卸任后即可带着金银财宝回到鄜县老家安享清福,再娶一房小的,这玩意尚可派上用场。他就着清油小灯,美美吸了两个烟泡,精神陡长。先在茅房完成痛快的排泄,回房漱尽口中残存的酒气腥味,面对镜子把一绺长长的头发散开,从右向左小心翼翼盘绕过去,半遮了光秃秃的肉脑袋。这些天,贺县长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救灾不力,省府在月初已下达公文,免去了他的职务。令他纳闷的是,任免令已下达多时,县府预备的接风洗尘的美味佳肴换了一茬又一茬,新任牛钦誉县长却迟迟不见露面。此刻,贺县长骂骂咧咧,正待吼两嗓子新学的秦腔排解心中的纠结郁闷,屋门呀地启开,两个陌生面孔一前一后进来。客商也不言语,径自坐在太师椅上,大汉哈腰从行李箱中取出一纸扣了鲜红大印的省政府的委任状。贺县长露出惊诧之色,按过委任状,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肉鼓鼓的脸上绽出笑容,热辣辣地说:“牛县长大驾履新,有失远迎!”他伸出胖手欲上前紧握,见牛县长并无此意,只得半道上尴尬收回,脸上的笑容绺子依旧耙拢着。

在肃穆紧张的气氛里完成了手续交接。牛县长挥毫写下一副银钩铁划的柳体对联,令名叫王朝岳的大汉张贴于县府正门。新任县长牛钦誉不乘坐骡走马轿窝子、没有鸣锣开道、没在大堂门庭鸣炮三响,而是骑着一头毛驴上任的消息不胫而走,城里一群菜色满脸的市民聚拢于县府大门口看稀罕,没有见到这个日怪的县长,却见到了大门口张贴的对联。内中有识字的大声念道:

“枉要同胞一分钱,请唾我面

莫忘公仆两个字,感服民心”

大家议论纷纷,也有人嘀咕说,又来了一个卖嘴的假包公!

自牛县长下令将贺继昌、马君臣一班贪官污吏一个个查抄家产就地逮捕并戴上手铐脚镣投送大牢之后,镇边城炸了营盘,百姓奔走相告,说天上掉下来个牛青天!

监狱里人头密实拥挤不堪,贺继昌、马君臣等遭遇犯人谩骂殴打甚至被逼迫唱酸曲、扭秧歌、喝臊尿、吃臭屎,闹腾得乌烟瘴气一团乱麻。牛县长视察了一回,惊异犯人之多,夜以继日审查了所有羁押人犯的案由卷宗,宣布大赦令,除了杀人放火的和贪污受贿的,什么偷鸡摸狗的行骗哄抢的抗粮抗税的打架闹事的串门子惹臊的一律就地释放,特意点名徐壮民即刻去县府报到,录用为政府职员、县长随从。开监放人之时,却发生一串串怪事,一伙一伙的犯人死拽住铁门铁窗大声号啕抑或装猫赖狗呼喊肚子疼胯子疼赖着不走人,经调查盘问,原来他们是忧心一旦前脚踏出狱门后脚就会活活饿死。据说,这茬人多是绞尽脑汁故意滋事才被抓入狱的。牛县长黑青着脸来到监舍,让他们先回家看看父母妻儿,应允如若不能生存再到城里来——城里即将成立难民收容所,开设粥场舍饭救人。这茬犯人三比五靠方才放心,一个个提溜着裸露尻子的裤子兔子一般疾奔而去。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马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