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样子

2016-12-02 17:20张宗子
读书 2016年11期
关键词:胡子鲁迅

张宗子

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手稿本》中,用了将近三大段文字,描述鲁迅的外貌。她说鲁迅是个平凡的人,走在街上,无论面貌、身形和衣着,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假如有人淡淡地扫一眼,得到的印象是,旧时代里一个迂腐、寒伧的人,一个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人,甚至于“乍一看有似长期吸毒(鸦片烟)的瘾君子”。

鲁迅外观的卑微,使他第一次去内山书店的时候,发生了一幕小小的喜剧。当时,他们两人的衣着都很朴素,“鲁迅似乎还带些寒酸相”。因此,店员差点把他们当作贼防着。许广平在回忆录中说,这是鲁迅逝世后,一位姓王的店员告诉她的。“当我们一到店里,他们打量了鲁迅这般模样之后,店里负责的一个日本人向王说:注意看着这个人,他可能会偷书。”当时偷书的事时有发生,还有人从精美的画册上偷偷撕下插图。店员如此警惕,不为无因。结果,看来不像会买书的人,不仅买了书,还一下子买了四本。后来鲁迅多次去买书,店员印象深刻,报告了老板内山完造。内山先生于是和鲁迅结识,成为好友。

以貌取人,本属寻常,所谓势利者,不过将其发挥到极端而已。鲁迅《南腔北调集》里有一篇《上海的少女》,开头就说:“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这还是日常的小喜剧,换了占据一定地位的势利者,又带着偏见和恶意,就不止是“普通的白眼”了。

许广平记得鲁迅在杭州遭受过刁难,鲁迅在《再谈香港》一文中,则生动地记述了“手执铁签”的“两位穿深绿色制服的英属同胞”在检查行李时的嘴脸。“我出广州,也曾受过检查。但那边的检查员,脸上是有血色的,也懂得我的话。每一包纸或一部书,抽出来看后,便放在原地方,所以毫不凌乱。的确是检查。而在这‘英人的乐园的香港可大两样了。检查员的脸是青色的,也似乎不懂我的话。”此后的诸般细节,我们在抗战电影中鬼子、汉奸搜检民众的镜头里早已司空见惯,电影或有虚构,鲁迅则是纪实。事情过后,船上的茶房“和我闲谈,却将这翻箱倒箧的事,归咎于我自己”。他对鲁迅说:“你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是贩雅片的。”弄得鲁迅哭笑不得,因此在文中自嘲说:“我实在有些愕然。真是人寿有限,‘世故无穷。我一向以为和人们抢饭碗要碰钉子,不要饭碗是无妨的。去年在厦门,才知道吃饭固难,不吃亦殊为‘学者所不悦,得了不守本分的批评。胡须的形状,有国粹和欧式之别,不易处置,我是早经明白的。今年到广州,才又知道虽颜色也难以自由,有人在日报上警告我,叫我的胡子不要变灰色,又不要变红色。至于为人不可太瘦,则到香港才省悟,先前是梦里也未曾想到的。”

这里说到胡子。鲁迅的胡子,又粗又黑,微微上翘。看他各个时期的照片,胡子予人印象深刻,成了他形象的一个标志。鲁迅早年写过一篇《说胡须》,那里面提到,他因为胡子的特异,从日本回国时,便被家乡的船夫当作日本人——两人的对话极风趣:

“先生,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后来,他说。

“我是中国人,而且和你是同乡,怎么会……”

“哈哈哈,你这位先生还会说笑话。”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解呢?鲁迅说,那时大家都认为,只有日本人的胡子是上翘的。无从辩解的结果,鲁迅“从此常常为胡子受苦”,以至于某位“国粹家兼爱国者发过一篇崇论宏议之后,就达到这一个结论”:“你怎么学日本人的样子,身体既矮小,胡子又这样……”鲁迅说:“可惜我那时还是一个不识世故的少年,所以就愤愤地争辩。第一,我的身体是本来只有这样高,并非故意设法用什么洋鬼子的机器压缩,使他变成矮小,希图冒充。第二,我的胡子,诚然和许多日本人的相同,然而我虽然没有研究过他们的胡须样式变迁史,但曾经见过几幅古人的画像,都不向上,只是向外,向下,和我们的国粹差不多。维新以后,可是翘起来了,那大约是学了德国式。”在《再谈香港》中,鲁迅所说胡子的颜色问题,是有所指的,指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发表的《鲁迅先生在茶楼上》一文,其中说:“把他的胡子研究起来,我的结论是,他会由黑而灰,由灰而白。至于有人希望或恐怕它变成‘红胡子,那就非我所敢知的了。”

鲁迅性格敏感,不能忍受他人的轻薄和侮辱,这和童年的经历有关。十三岁那年,祖父因科场案下狱,周家陷入困境,鲁迅因此尝受到世态的炎凉。《呐喊》自序中的那段文字,是读者熟悉的:“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有四年多,曾经经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伤害他自尊的经历,他总是耿耿于怀,经年难忘。有一些,对他是创痛巨深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由于自信,由于看事眼光的深邃,加上他的社会地位越来越高,再有类似的遭遇,通过他自己的嘴讲出来,便成了喜剧性的小插曲。内山完造在《我的朋友鲁迅》中记下了他和鲁迅的一段闲聊。

鲁迅:我昨天去太马路上的卡瑟酒店见了个英国人,他住在七楼的房间里,所以我进了电梯。可是开电梯的伙计好像在等什么人,一直不上去。因为一直没人来,我就催他赶紧送我去七楼,于是这伙计回过头毫不客气地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你给我出去。”我最后居然被赶出来了。

内山:啊?居然有这样的事?那个人真奇怪啊。那您后来怎么办的啊?

鲁迅:没办法,我只好爬到七楼去见了我要见的人,我们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走的时候那个英国人送我去坐电梯,正好赶上我之前要坐的那部电梯,英国人对我照顾有加,非常有礼貌。这回我可没被赶出去了,电梯里那伙计一脸惊异的表情。哈哈哈……

内山回忆道:“我听后仔细地看了看先生,只见他一头竖直的板寸,脸上留着并不精致的胡须,一身简朴的蓝布长衫,脚上更是随意踏了一双棉布鞋,再加上亮亮的眼睛,这个形象钻进上海最奢侈的卡瑟酒店电梯里,被伙计以貌取人也不算稀奇了。”

在鲁迅同时代人的回忆中,由于回忆者和鲁迅的关系不同,有爱他的,亲近他的,敬仰他的,也有嫉妒和怨恨他的,和出于种种原因看不起他的,反映在他们眼中的鲁迅,也就有了不同的形象。比如走路的姿态,内山完造的描写是:“身材小而走着一种非常有特点的脚步。”什么特点呢?他没具体说,但后文说,鲁迅“个子小却有一种浩大之气”。增田涉的形容是:“走路的姿态甚至带有飘飘然的仙骨。”一九二七年,鲁迅在上海光华大学演讲,在记者笔下,鲁迅“演讲时,常常把手放在长衫的后大襟里,在台上像动物园内铁笼里的老熊一样踱来踱去”。这一比喻令人想起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著名的《豹》一诗里对笼中豹子的刻画:“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我的取义不在局限中的昏眩,和诗的最后一段里世界的投影在一个强大心灵中的逐渐被吸收和克服,我想到的是缓慢的踱步所映衬出来的广大时空。在萧红的回忆里,也有几段,可算是最细致的观察、最传神的刻画吧: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的走去。

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石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胶皮底鞋夏天特别热,冬天又凉又湿,鲁迅先生的身体不算好,大家都提议把这鞋子换掉。鲁迅先生不肯,他说胶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鲁迅先生一推开门从家里出来时,两只手露在外边,很宽的袖口冲着风就向前走,腋下挟着个黑绸子印花的包袱,里边包着书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书店去了。

但在《蒋廷黻回忆录》里,鲁迅是“有点瘸,走起路来慢吞吞的。他和我们相处不仅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有点胆怯”。我不知道鲁迅在西安,是否因故扭伤了腿,或是鲁迅天然有残疾。不过有一点,看鲁迅的照片,印象最深的,除了他的枯瘦、胡须及眉毛的浓黑,眼睛的有神,在合影照上,我们还能看出他的个子特别矮小。黄乔生《鲁迅像传》转引的一九三三年大阪《朝日新闻》刊载的记者原田让二的《中国旅行见闻》中,有对晚年鲁迅形象的描写,应该说是不那么带情绪的、比较客观的记叙:

他面庞泛出青色,两颊皮肤松弛,一望就让人生出疑虑:这恐怕是个抱病之躯吧。但他以清亮的声音操着漂亮的日语轻松谈论各种话题,又令人难以相信眼前竟是一个身体极度疲惫的人。他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瘦小的身材,穿着海蓝色中式服装,戴着半旧的中折帽。他不太喝酒,却烟不离手。常常低着头,偶尔笑一下时会露出白白的牙齿,令人感到他的落寞。

原田让二还写出了鲁迅的衰老、病态、疲惫、寂寞和嗓音的清亮。

对于自己的形象,鲁迅最有意思的说法,是一九三二年在北平演讲后对于伶开玩笑说的,他说自己“不很好看,三十年前还可以”。三十年前,鲁迅作《自题小像》诗题赠挚友许寿裳,其时他二十二岁。大约同时期的照片,有一张鲁迅穿留学生服的,平头,无须,眉毛浓黑,神态严肃而面貌清秀。一年后,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七日,鲁迅在上海会见萧伯纳。萧伯纳对鲁迅说:“他们称你为中国的高尔基,但是你比高尔基漂亮。”鲁迅回答:“我更老时,将来还会更漂亮。”这两次的说法,看似矛盾,大约各有所指。“将来还会更漂亮”,有开玩笑的意思,也能理解为气度和神采之美—画家陈丹青谈鲁迅之好看,就是指鲁迅先生的容颜背后的气质。

鲁迅回忆与萧伯纳合影时的情形还说:“午餐一完,照了三张相。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虽然心里想,假如再年轻三十年,我得来做伸长身体的体操……”萧伯纳的个子确实太高了。

曹魏时期的刘劭在《人物志》中讲鉴人之道,以五行对应人之五体和五常,“木骨、金筋、火气 、土肌、水血”。他说:“刚塞而弘毅,金之德也。心质休决,其仪进猛。”“筋劲而精者,谓之勇敢;勇敢也者,义之决也。”秋天严峻而肃穆,明净而辽阔,刘劭的分类虽然不无牵强,他说的这种以代表秋天的金为表征的人,我觉得大体上很可对应鲁迅的形象,一个荷戟彷徨的战士,一个勇往直前的过客。不足之处在于,他没有想到,这个战士和过客,心有大爱,时露笑颜。

萧红回忆鲁迅,起笔就写鲁迅的笑:“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但鲁迅留下的照片上,开怀大笑的不多。有一张和青年木刻家谈天的照片,他手持烟卷,笑得舒展自然。更早有他在香港作“无声的中国”演讲时的一张,立在听众之间,侧脸,面左,神态放松,并没微笑,却令人感觉到微笑的亲切。韩愈说: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这两张照片的神韵,正是萧红的文字传达给我们的。遗憾的是多年来无数画鲁迅、雕刻鲁迅的人,多把鲁迅的形象变得硬邦邦的,仿佛不如此则不足显示其伟大。鲁迅诚然是一个愤怒的抗争和呐喊者,但我们不要忘了,他也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一个亲切的朋友,一个书迷和影迷,一个收藏家,一个享受着生活方方面面的快乐的人,同时绝望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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